打工仔的类型(上)
中国象棋中,级别最低的是卒,只许前进不许后退。
陈平不是卒,他是相,现在萌生退意。
陈平已经够老了,剩下无穷回忆。独处时,陈平一定会回想他走过的历程:从魏咎、项羽到刘邦、刘盈、吕雉,他跟过很多领导;从离间项羽、范增到解围白登、智擒韩信、诛除吕氏,他策划过许多大事。现在,他很怀念一个死去多时的战友——张良。
张良是智慧的,功成身退,知足知止。
当前的形势是,刘恒已经即位,后面一大堆代国旧臣、年轻精英等着上位出头,陈平认为,是该自己退步抽身的时候了。
直接跳车显然不行,那等于向刚上台的领导刘恒撂挑子,影响恶劣,后果严重。
这事难不倒策划大师陈平,他的策略是,找人顶缸。
刘恒登基不久,右宰相陈平打报告,请求辞职。
在申述辞职理由时,陈平声称:在高皇帝刘邦时代,周勃的功劳不如我;然而在这次诛除吕氏的行动中,周勃出了大力,我的功劳不如他。我替皇帝考虑,愿意把右宰相的位置让给周勃(高祖时,勃功不如臣,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宰相让勃)。
这理由冠冕堂皇,令刘恒肃然起敬。刘恒认为,陈平年高德劭,不计较个人荣辱得失,是忠厚长者,当即批准下诏:右宰相陈平调任左宰相,擢升国防部长(太尉)周勃为右宰相,周勃腾出来的国防部长(太尉)职务,由另一个老牌功臣灌婴担任。
等等,这里好像疏漏了一个人——审食其。
其实,原先陈平一直担任的是副职(左宰相),他的正职(右宰相)是吕雉的老相好审食其。吕雉蹬腿,诸吕被诛后,审食其识趣下台,回家休息。
在清吕运动中,吕氏集团被连根铲除,摆明了是铁杆吕系成员的审食其何以未被进一步清算?
这是个奇怪的现象。
带着这个问题,我认真地研究了一下审食其先生的履历,试图找出真相。
我认为我找到了。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只有一个:审食其是双面间谍。
一方面,审食其取悦吕雉,这一点成效显著,他是吕雉最倾心的男人。
另一方面,他和功臣系有密切的联系。当年,在刘邦刚死的时候,吕雉就盘算着要把功臣系一网打尽。她把这个想法拿出来和她的情夫审食其商量(吕后与审食其谋曰,诸将故与帝为编户民,北面为臣,心常鞅鞅,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天下不安)。
审食其一点也没误事,他出门就把情报走漏,传递给了功臣系要员郦商。
陈平等功臣系经过紧急密会,拿出对策,央求审食其做吕老太的工作,告诉吕老太,功臣们手里是有枪杆子的(陈平、灌婴将十万守荥阳,樊哙、周勃将二十万定燕代),如果翻脸掀桌子,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吕雉诛杀功臣的阴谋就此胎死腹中,但审食其因此向功臣系卖出了天大的人情。
稍后,审食其继续密切和功臣系要员陆贾、朱建联系,频频向功臣系暗送秋波。
因此,在诛吕行动中,功臣系高层一致认定,审食其是隐蔽战线上的自己同志。
审食其看起来不过老白脸,实际心机很深,潜伏很深,混世有术。他的处世秘诀是:走一步,看三步;多种花,少栽刺;脚踩两只船,决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和陈平、审食其等高智商的实力派老滑头相比,绛侯周勃和三毛、哪吒、金刚葫芦娃等偶像级人物在一个年龄段,是个心理年龄不成熟的老天真。
周勃当上了右宰相后,很是得意,总觉得老子功劳无比,天下第一,经常在年轻领导刘恒面前吆三喝四,人五人六,好不得意。
皇帝刘恒毕竟上台不久,而且是小娘养的,因此性格低调,他固然对周勃的表现不爽,却也不好发作,依旧礼敬有加,只是常常对着周勃昂然而去的背影发呆(上礼之恭,常目送之)。
这是个很微妙而又反常的现象。在刘恒身边观察了很长时间的一个小角色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出现了。
打工仔的类型(中)
这人名叫袁盎,字丝。现在的职务是皇帝刘恒的随从侍卫(中郎)。这是一个级别很低的岗位。
需要提示一下的是,袁盎是这个时代里极其厉害的角色,野百合也有春天,在今后的故事中,此人将大放异彩。
叙述一下他的简历吧。
袁盎的家庭出身很不光彩。书上说,他家世居楚国,老爹年轻时曾从事过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土匪(父故为群盗)。可惜,和同时代的土匪行业领军人物英布、彭越相比,袁老头的能力实在太差,搞来搞去没搞出名堂,根据地也丢了,在当地混不下去,于是举家流亡迁徙到安陵(今河南鄢陵西北)。
袁盎的个人历史很不清白。在吕家班掌权的时候,他搭上了吕禄的线,曾有在吕禄家充当清客家臣(舍人)的经历。
这么个家庭出身和历史背景都有严重问题的人,怎么过得了政审关,摇身一变,成为皇帝刘恒侍卫(中郎)的呢?
答案是,袁盎有个很有面子的哥哥。
袁盎的哥哥名叫袁哙,据说社交能力极广,和功臣系周勃、陈平等人都能拉上关系。
朝里有人好做官啊。在大哥袁哙的暗箱操作之下,经过一系列潜规则,袁盎走上了一个神奇的岗位:中郎。
中郎这岗位的神奇之处在于:一.品级不高,上岗不会招人嫉恨;二.极为接近皇帝,在大老板身边,只要有能力、有准备、有机会,就会被赏识,不难出人头地的。
袁盎有能力、有准备,现在机会来了。
某天,右宰相周勃朝见已毕,一如既往地大摇大摆向外走。
对看着周勃背影发呆的皇帝刘恒,袁盎突然幽幽发问:皇帝陛下,你看周勃是啥样人?
刘恒思绪被打扰,吓了一跳,随口回答:他是国家重臣。
袁盎发表不同意见:我看陛下对他评价太过,他最多不过是个功臣。
刘恒被提起了兴趣,抬眼看看袁盎,表示询问。
看见大鱼已经上钩,袁盎发表观点:所谓国家重臣,那是指能和国家、君王生死与共,力挽狂澜的大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
当年吕后当权时,滥用权力,分封诸吕,打压皇族,把姓刘的皇室差点搞绝了种(不绝如带),那时候周勃在干啥?当时他是帝国国防部长,手里有兵权,却没有发挥树正气、养元气(是时绛侯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的作用,后来吕雉死了,大家一块儿商量灭吕,周勃当时刚好手上有兵,顺应历史潮流而已。周勃建功,充其量只是运气好,拿着手里的本钱投机成功,只能算是功臣,不是国家重臣。
刘恒频频点头。
袁盎进一步建议:周勃现在已经有骄横欺主的迹象,你再对他太过谦虚客气,就是助长歪风,俺斗胆认为陛下不对。
现在,刘恒对周勃和袁盎都刮目相看:宰相周勃原来并没有那么神奇高大,小人物袁盎似乎是可用之才。
根据明末学者王夫之的看法,周勃在领导面前翘尾巴、没规矩兼分不清大小王,那是因为周勃书读得少,肤浅。作为兄弟兼同事,袁盎应当对周勃进行规劝,而不是在背后向老板打小报告,挑拔皇帝和大臣的关系(袁盎与俱北面事君,尊卑虽殊,固有同寅之义;规而正之,勃岂遽怙而不改。藉其不改而后廷折之,勃过不掩而文帝之情亦释矣。乃弗规弗折而告文帝曰:“宰相骄,陛下谦让,臣主失德。”斯言出而衅忌生)。
王老师,您太天真了。
站在袁盎的角度,对周勃进行规劝,尊卑悬殊太大,周勃未必肯听,即使周勃听劝改过,于俺袁盎能有多大好处?
正解是,在皇帝面前踩低宰相周勃,按照“两元论”,一破必然一立的观点,否定了周勃的忠臣身份,自己就不言而喻是忠臣,前途自然一片光明。
书上说,自此之后,皇帝刘恒对周勃一改常态,由谦恭而变为庄严,端起架子,拉开领导和打工仔的距离。
对周勃来说,距离没能产生美,产生的是对皇帝的畏惧。他私下打听,原来是袁盎小子做的手脚。
某次,周勃在街上碰见袁盎,于是开骂,俺和你哥是哥们儿,没想到你这孙子在背后摆我一道,向皇帝打俺的小报告(吾与而兄善,今儿廷毁我)。
袁盎笑而不答,拒绝解释(盎遂不谢)!
民谣曰:宁和聪明人吵一架,不和糊涂人说句话。
俺袁盎不和你周宰相一般见识,传将出去,正说明俺有大臣之量!
打工仔的类型(下)
袁盎向皇帝刘恒打周勃的小报告,虽然有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嫌疑,但对周勃的定性分析不无道理。
颇有原创性的是,他把大臣分为两个层次:“社稷之臣”和“功臣”。
然而,相较唐朝的权谋大师赵蕤的研究成果,这样分法还是太过简略。
赵老师(据说赵蕤曾经传授李白纵横之术,时有“赵蕤术数,李白文章”之谓)把打工仔的类型像扑克牌的黑桃、红心、方块、草花一样加以系统分类排列,总结出六正和六邪。
其中,第一高杆的谓“圣臣”,套用金圣叹对《水浒传》人物的评价方式,是“上上人物”。
赵蕤给圣臣下的定义是,有超于常人的政治前瞻性和非凡的政局驾驭能力,趋利避害,化隐患于无形,让领导啥心都不操,安享荣耀(夫人臣萌牙未动,形兆先见,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忽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显荣之处,如此者,圣臣也)。
给圣臣当领导,真是快活无比。照这个标准,圣臣几千年都未必能出一个,只有传说中的姜子牙、姬旦等通灵人物才可勉强算是圣臣。
第二梯队的是“大臣”。定义是,随时给领导讲道理,尽力地为领导出主意,时刻帮领导修正错误(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如此者,大臣也)。
看来,当大臣也要有好领导肯配合才行,碰上油盐不进、不听劝的“二百五”领导,被喀嚓一声,砍头的可能也是有的。《封神榜》中的比干最惨,他因为天天教训自己的领导侄儿而被挖了心,大臣没做成却变成了空心菜,可叹可叹!
按照上述标准,唐朝的魏徵、房玄龄可称大臣。
第三层次是“忠臣”。定义是,为工作废寝忘食,为领导的事业选拔人才,不断给领导打气鼓励(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数称往古之行事,以厉主意)。
照这标准,以敬业、举贤见长的汉相萧何、宋相王旦是当之无愧的忠臣。
第四层次是“智臣”。定义是,能够驾驭事态的发展,发现隐患并及早处理,使领导的事业从辉煌走向更大的辉煌(明察成败,早防而救之,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君终已无忧)。
照这标准,张良、诸葛亮等半仙级高智商人物是智臣中的代表。
第五层次是“贞臣”。简言之,就是勤廉兼优干部(依文奉法,任官职事,不受赠遗,食饮节俭)。例如清代康熙朝的于成龙,官居两江总督高位,政绩卓越,家里却穷得梆梆响,一年到头没钱买肉,江湖人称“于青菜”,可称贞臣。
第六层次是“直臣”。直臣的定义是,在领导胡来时,坚持真理,敢于不看领导脸色而和领导拍桌子对着干(所为不谀,敢犯主之严颜,而言主之过失)。本书前文提到的结巴周昌和一根筋王陵可以算得上是直臣。
除以上圣臣、大臣、忠臣、智臣、贞臣、直臣等六正之外,赵蕤还将表现出尸位素餐、溜须拍马、妒能忌贤、挑拨离间、结党营私、蔽塞君听等六种丑恶行为的打工仔归纳为具臣、谀臣、奸臣、谗臣、贼臣、亡国之臣,是谓六邪。总之,以上六邪,谁摊上谁倒霉。
话说回来,赵蕤一世白衣,身居江湖之远,著书立说,纯属纸上谈兵,自娱自乐。
点评历史人物毕竟不是排队看电影,难以简单对号入座。
最说不清的是秦相李斯。
秦始皇时,他定制颁法,有莫大功劳于帝国;秦始皇刚死,他就参与密谋,伪造遗诏,逼死公子扶苏,和赵高、胡亥共同启动了亡秦的定时炸弹;最后,李斯又因为担心秦帝国命运,犯颜直谏而身陷冤狱,被处以五刑(一.刺面;二.削鼻;三.砍足;四.鞭刑;五.斩首,剁成肉酱。)
正邪之际,有时实在难以分清。
辞 职
皇帝刘恒对右宰相周勃的态度由谦恭渐变为严厉。
孔子曾经报怨小人这东西难以相处,远近不得——对他太客气了他没大没小,对他疏远的时候他必生怨恨(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对和自己日益拉开距离、显现威严的皇帝,周勃不敢怨恨,他心生恐惧。
令他恐惧的事情还在后面。
现在是西汉文帝元年(公元前179年),刘恒走上皇帝岗位已有一段时日,逐渐熟悉业务。
某日朝会之上,刘恒突然向右宰相周勃发问:通常一年下来,政府判决多少刑事案件(天下一岁决狱几何)?
周勃干瞪眼,回答不知道。
继续发问:那么全国每年税收多少(一岁钱谷入几何)?
周勃瞠目结舌,他仍然不知道。
刘恒神情严峻地看着周勃。潜台词是,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这个右宰相是干啥吃的?
一时冷场。已经被考糊了的周勃战战兢兢,汗流浃背。
这倒不能怪周勃。西汉的政府从曹参那茬起就有宰相当甩手掌柜的优良传统,周勃现在啥心不操、百事不管,不过是继承了前任的光荣传统。
刘恒把眼光转向左宰相陈平。
周勃同学,请集中精力,且看看人家是怎么表现的。
对刘恒提出的问题答案,陈平也不知道,但陈平是辩论高手,斗了一辈子嘴没怯过场,道理永远掌握在自己的嘴里。
陈平表情轻松,告诉刘恒,你的这些问题不该问我。
刘恒抓狂,不知道还有理了:不问你问谁?
陈平极其认真地回答:案件的事该问最高检察官(问决狱,责庭尉);税收的事自然该问税务总长(问钱谷,责治粟内史)。
他把球踢出,理直气壮地交了白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