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们——我和弟弟们——生命里曾有过的那最后一个完全正常的日子,是跟今天这个平凡之日极为相像的一天,是一个闷热的八月转入九月的工作日。天空低垂,灰暗地笼罩在朗霍恩上方,云朵如一条旧被子般平坦,悬在勾勒出小镇轮廓的两座小山之间。那一天,我们去美味冰饮店买软冰淇淋,开的是杰夫那辆破破烂烂的敞篷吉普车,还把胳膊伸到了车窗外。我的弟弟们都是帅气的男孩子,如今都已蜕变为帅气的男人。布莱恩有着跟父亲一样的黑发和蓝眼睛,杰弗里则继承了母亲的肤色,有一头红褐色的头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以及一张长着雀斑的长方形脸蛋。
他们俩分别结束了夏令营辅导员和园艺师的暑期工作,都晒得黝黑。而我面色苍白,一整夏的工作日时间都待在纽约的办公室里,周末则在火岛[1]做客,花在鸡尾酒会上的时间要比花在海滩上的多,在那里,我的熟人们经常谈论的话题是黑素瘤[2]和视黄酸[3]。
事后,我惊叹于自己为何没多爱那天一些,为何不像享受舌尖上的软冰淇淋般地享受那天的点点滴滴,为何不知晓如此正常、日常地生活有多好。不过我想,只有在正常、日常一去不复返之后,你才知道。而那天过后,万事皆失常。那天是星期四,我还是那个旧日里的我,自鸣得意、专注自我、志得意满,把圈子里所有的事都当作快乐的事。
“艾伦的生活就是,”杰夫一直在问我供职的杂志社情况,他说,“做个百事通,挣钱糊口。你参加聚会,跟人们聊天,白纸黑字上又嘲弄他们。这就像呼吸呼吸就赚了钱。或者是打网球。”
“你可以打网球赚钱啊,”我说,“这叫职业网球选手。”
“噢,对,”杰夫说,“和父亲打?”他从蛋卷底部吮着冰淇淋,“很抱歉,爸爸,心智生命先生?我决定搬到希尔顿黑德岛[4],当个职业网球选手。我打算业余时间读读福楼拜。”
“你们俩就不能至少有一个在做人生决定的时候,不想着爸爸会对这个决定挑刺儿?”我说。
弟弟们嘲笑、揶揄着。“噢,太棒了,”杰夫说,“艾伦·古尔登自愿放弃父亲的赞许咯!只是整整晚了二十四年。”
“我做什么妈妈都开心。”布莱恩说。
“噢,好吧,妈妈。”杰夫说。
“杰弗里,”有人在停车场那头喊,“布莱恩!”弟弟们举起手臂,散漫地敬了个礼,“怎么了?”杰夫喊回去。
“现在,我在这儿过时了。”我说。
“你还在这儿的时候就过时了。”杰夫说,“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艾尔[5]。你是一只饥肠辘辘的狗狗,一直如此,世界可不喜欢你们这些人。人们怕你们会咬人。”
“为什么你说话的口吻像一个迷人的广播评论员啊?”我说。
“看见没,布赖[6],艾伦从不放松。纽约是她的菜。全城人都不放松,他们在故乡都躁动不安。再见吧,饥肠辘辘的狗狗。去那个狗狗们互相残杀的地方吧。”
云层低垂,阳光昏黄,就像一间暗室里一只孤零零的灯泡。车道上的沥青路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朗霍恩上空飘浮着木炭味,如同城市里鸡尾酒会上弥漫的香水味。那天晚上,父亲回来迟了,不过我们都习惯了:他先靠在休憩室的门框上,站了一会儿,而后吃力地上了楼,安静得出奇。
对弟弟们来说并不出奇,很多父亲对儿子都会有那些紧张兮兮、几近下意识的影响,我父亲和弟弟们之间也不例外。但对我来说,却很是出奇。我总觉得我知道父亲的想法,即便不是心理。每次我从城里回家,从上大学到之后工作,他都会叫我去他那间家具暗淡、光线昏红的书房,在书桌椅上往前探着身体,只是说一句:“说说吧。”
我呢,就会信口开河地给他讲故事,说说我在阶梯教室里听说的著名作家,谈谈和编辑们争论的语法问题,聊聊楼下弹奏斯卡拉蒂[7]曲子的邻居,那人在细腻而单调地弹奏着那架小巧而古朴的大键琴,我曾经从他的公寓门缝里瞥见过那架琴。
我时常感觉自己像是受到了一位政府官僚的问询,或者就像取悦苏丹国王的山鲁佐德[8]。我经常编造故事,编造很棒的故事,于是父亲就会靠回椅子上,表情放松,全神贯注,他给学生上课时就是这种表情。有时候谈话结束时,他会说“有意思”,我就会很开心。
那天我们的母亲在医院,就如往常一样,没有了她,房子就像是舞台布景。那是她的房子,真的。现如今,只要有人被称作家庭主妇——她们几乎都不是——我就会想到我母亲。她颇费苦心地经营着一个家,好好经营着一个家。她做营养均衡的食物,上烹饪课程,就像电影里一样将光滑的头发包在头巾里,打扫我们家里的每间屋子。她为一间屋子贴完墙纸后,总是用同样的纸张包裹相框,并放上家庭照,置于衣橱或床头柜上。
起居室里最大的两张照片是父母亲的合照。其中一张是两人站在我家的前廊上。母亲双手搂着父亲胳膊,一抹熠熠发光的笑容点亮了她的脸颊,似乎不知道生活里还有什么大得过这种幸福——这个地点,这个日子,这个男人。她微微侧着身,转向他,而他直直地对着镜头,双臂交叉在胸前,表情严肃,眼神嘲弄。
在乔纳森和我还是恋人的时候,他曾从钢琴上拿起这张照片,说在这张照片里,我父亲看起来像是那种撕扯出你的心,将它烤熟,当晚餐吃掉,然后再把你妻子作为饭后甜点的男人。考虑到乔纳森和我父亲的紧张关系,那种两个男人争夺同一个女人的关系,这描述真是公正。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还把那张照片摆在那儿,在那架钢琴上,又或者将之收拾进黑暗的抽屉里,母亲灰头土脸地、高兴地笑着。
这张照片旁边的另一张上,母亲还是挽着父亲的一只胳膊。我当时穿着礼服,戴着一顶便帽,挽着父亲的另一只胳膊。父亲在阳光下微微眯着眼,微笑着。是乔纳森拍的那张照片。如今,我把这张照片放在我的梳妆台上,这是古尔登一家那三角关系最真实可感的现存证据。
母亲看到我公寓的现状会伤心吧,简陋的白色棉质沙发,摆放失宜的落地灯。我的公寓不属于家庭主妇,而属于那种听答录机上的留言,而后再次消失的人。
不过,她并不会像其他母亲可能做的那样批评我。她会给我买东西,会自己铺一块便宜但漂亮的印花布,作为沙发罩之类的。她铺沙发罩或者挂照片的时候,会笑着说:“我们多不同啊,是不是,艾莉?”但是她永远也不会意识到,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她以前很多次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样,如果你跟某个大家争相称赞的人不一样,这说明你可能有问题。
母亲爱菲尔普斯五金店,那儿的店员也爱她。父亲经常取笑她说:“她又付了菲尔普斯家这个月的抵押贷款,她们这帮女人就能垄断桐油和钢丝棉市场!”我父亲经常取笑她。而我是那个听这番话的人。
我和弟弟们去了美味冰饮店的那天,是我们度过的迷人生活里迷人的一天。事到如今,我看得清清楚楚。随后,我们懒洋洋地待在后院的草地上,看着电视,边做饭边吃汉堡。第二天上午,父亲走下楼来,卡其布裤子皱皱巴巴,蓝色衬衫的袖子从手腕往上挽起。他让我们都坐下,他则倚着厨房操作台而坐。我坐在他对面,小口喝着一杯橘子汁。我的两个弟弟分别坐在餐桌两端的横栏靠背椅上。椅座是母亲用藤条编的。对于这些细节,我并非随口说说,而是带着崇敬之情。此类事情构成了母亲的全部生活。我过去却有些瞧不上。
我还是个小女孩时,她偶尔唱歌伴我入睡,不过我总是更喜欢父亲,因为他会编些无厘头的歌曲:“摇篮曲,晚安,意大利阿尔弗雷多面。摇篮曲,晚安,意大利肉酱面。”而我母亲就唱着无聊的小曲儿,无非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睡得安稳”之类的。这还真能把我哄睡。父亲总让我兴奋;母亲总让我平静。他们对彼此也是如法炮制。我有的时候觉得,他们只不过是拿我做个试验罢了。
我记性好。现如今我就靠这谋生,靠这糊口,靠这扬名。我记性很好。我记得桌上的橘子汁,记得布莱恩将一个球反反复复抛进棒球手套,整个身体在两膝之间屈成V字形。橘子汁半满;餐桌是橡木的,桌腿结实,顶端有轮大大的满月,底端刻有动物的爪子。它是母亲从旧货店里淘来的,她将漆除掉,重新喷漆,用屠户蜡上蜡,一直干到胳膊上的肌肉如同略微抛光的木头一样凸起。
“癌症。”我们围坐在桌边的时候,父亲说。有一些模糊的迹象、症状。她已经恶心了很长一段时间。“你们母亲给耽误了,”他说,就好像她不知怎的该受责备似的,“一开始,她以为得了流感。之后她想象自己怀了孕。她不想大惊小怪。你们知道她那个人。”
我们三个低下头,想到我们四十六岁的妈妈居然幻想自己有了身孕,都觉得难为情。我二十四岁。杰夫二十岁。布赖十八岁。看看我们的岁数就知道,我们都是父母计划之内的孩子。我们知道她的为人。
那个周末,弟弟们即将离家去上大学。他们的音响都打包好了,行李在屋子的中央敞开着。我从城市里回来,在家待上四天。我的行李都还没拆,只是从放在床尾处箱子上的旅行包里拽出衣服,东西还没整理,梳妆台的花壁纸抽屉还是空的,干干净净。四天似乎对这种情况来说足矣。如果再长点儿,我就会错过一场图书会,无缘和一本重要杂志的主编共进午餐。她住院一周了,她告诉我们。子宫切除手术,她说。一个已过生育期的四十六岁女人要进行子宫切除手术,对我来说似乎没什么大不了。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意识到失去任何一个让女人之为女人的部分——胸、子宫、孩子、男人——从来都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真是可笑,起初的怀孕想法对我们的触动竟比癌症大,我们很难理解这种心理。还有,我竟然突然意识到,母亲上个月为什么会那么神采奕奕,来到镇上带我吃生日午餐,她那一头红发的脑袋上,皮肤苍白、透明、透着粉色。一个四十六岁的女人羞于询问她那世故的城市女儿,哪里卖漂亮的孕期服装。如今,只要一想到她当时的想法,就让我很是受伤,她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体状况。
“化疗。”父亲说。他句子里的那些动词我都没有听见。“肝。卵巢。肿瘤专家。”我拿起玻璃杯,走出了屋子。
“我没说完呢,艾伦!”父亲在身后叫我。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然后走出去,坐在前廊上一把有坐垫的藤条摇椅上,当然,坐垫也是出自母亲之手。
注释:
[1]位于纽约州,是长岛南面的一个狭长外岛,以原始的生活形态、纯净的空气和无污染的白沙海滩让许多身在都市的人争相前往。
[2]一种能产生黑色素的高度恶性肿瘤,过度暴晒和日光浴可增加发病概率。
[3]可滋养皮肤。
[4]位于南卡罗来纳州,是著名休闲胜地,也是高尔夫巡赛的重要场地。
[5]艾伦的昵称。
[6]布莱恩的昵称。
[7]多米尼克·斯卡拉蒂(1685—1757),意大利作曲家。
[8]《一千零一夜》中讲故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