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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逝者善舞

刀师傅姓万,全世界只剩我还叫他刀师傅。本来还有G,创造这个名字的G。那天,我们前脚离开营业厅,刀师傅的名片就进了垃圾桶。故事本该到此为止,因为隔天我们就把黄牛啊、优惠啊、误会啊统统忘记了。

我有点想念那张名片。非常奔放的一个“万”字,G就有这个本事,能把那一弯拗直。“哦,刀师傅。”G的语调是如此平静,似乎深谙周柏春的冷面滑稽,冷得刀师傅退后一步:“刀,斩一刀——我不斩人的……”他的反应是如此强烈,加上G那副无辜模样,把我笑得整个人都弯了。这在G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的生活为此增色。我始终分不清,G的那些奇思妙想是故意搞笑呢,还是无意识的呆萌,譬如几分钟以前,G问他贵姓,问得那么恳切,俨然交易已成。于是,他从上衣摸出一叠名片,一张,一张,翻——都是别人的。柜台上碰巧有支圆珠笔,他抄起来,在名片的右上角书写,整个过程,一声不吭。那是七年前的秋季,周六的午后非常适意,我陪G去营业厅充值。当时的手机还很弱智,我的摩托罗拉用了三年,G的是诺基亚E65。G正在考虑换“苹果”,换之前多选选是G的风格。我们的漂游引来了一个中年人,戴粗框板材眼镜,着装体面。

“看中哪个?”他荡到柜台外沿,问。

“随便看看。”

听我们开上海话,他换了一副腔调,精简地介绍了几款套餐,主推的是充六百块话费,送个国货手机。我们多少有点不习惯,习惯性地到处望望(没宣传海报),看看他的前胸(没工号名牌)。既然他不是“南东姐妹”一类的模范服务员,那只能说明运营商的服务有提高。他确实为顾客着想,检举手机的性能一般,还说看不上可以两百块卖给他:“等于是充六百送两百。”随后他指挥柜台里的姑娘,胸前有名牌的,拿个样机给我们。世博以后,我和刀师傅机缘巧合又碰头了,几趟交道打下来,交了朋友,我问起这段,他讲:“我帮他们拉业绩,皆大欢喜。”

再碰头还是秋天,刀师傅明显见老,或许是因为舞台换了(路灯的昏黄不比店堂的柔光滋养人),打扮相当随便,连板材眼镜也没了。如果不是那个壳子,那个动作,我绝对认不出他。

哮喘患者对气雾剂不会陌生:L型的喷枪,装在纸壳子里,毛病重了,含着喷。刀师傅比较特别,他是喷进壳子里闻。作为一个老哮喘,这种腔调自有科学依据,他不多讲,而是像某些欢喜备一瓶风油精在身边的老浜瓜,时不时地,拿出来嗅嗅。

“刀师傅!是你啊?”

在市政府向大剧院过渡的绿化带,一个倒票的黄牛被一个陌生人这样问,他是多么需要绿化里的卫兵帮忙呀。于是,他用审查的眼神招待我,听我解释,手里的壳子来不及放回去。

刀师傅从小就有哮喘。随着年纪的增长,主要是五十岁以后,他跟哮喘的情谊得到升华,稍微上点运动量,比如多走几步,多讲几句,就来了。喷枪跟壳子,好比他跟他的老婆,长期分居。基本上,壳子在上衣口袋,方便拿,喷枪在内侧袋,防止落脱。“只老鬼三!”不管喷枪或者壳子,他都亲切地叫:“只老鬼三!”在上海话的语境里,“老鬼三”一词拥有极丰盈的意象,它是一种无解的代指,拯救那些迷幻微妙、不上台面的情感表达,开心的、痛苦的。与刀师傅的重逢就有那么点意思。初次见面,我和G处于感情的蜜月期,再见面,两个人刚分手不久。我的手上也有两只老鬼三。两张Perahia钢琴独奏会的票子引来刀师傅。票子是三个月前买的,提前买票通常两个目的:一,抢低价票;二,坐好位置。我的情况介于两者之间,订的座位贴着舞台,不过有点偏,对于器乐独奏的音乐会来说,性价比一只鼎。这点门道,黄牛听不进去。他们收票子,就两点心思:一,劝你出票;二,拼命杀价。原本,我一张也没打算出,等我意识到,这是在跟刀师傅打交道啊,就改了主意。我钓着他聊了几分钟,他盯着两张票子,向不知在哪的G表达了兴致:

“你阿弟?”

“没,是我男朋友。”

他“啊”的一声。我就再露骨点:“不过已经分手了。刀师傅,你最近看到过他吗?”他完全糊涂了,确切地讲,处于脑瘫的边缘。我想他一晚上受了那么多刺激,就满足了他先前的报价,对折让给他一张票。他花了一分钟恢复本性,追我的背影:“喂,朋友,还有一张卖卖脱算来,”喘气,“又不是郎朗李云迪,有啥看头?”

连票好卖,单张难出手,这是黄牛收票的口头语,即便能谈拢,也是一副吃亏相:“让我钓钓看。”单独看演出的人也确实是少。在上海,女性是文艺演出的消费主力——小姐妹联谊,姑娘拖拉男朋友,女儿带爷娘开洋荤……我看过一篇文章,一个闯荡上海十多年的台湾剧场人,分享他的观察。他对男性观众的评价是:“如果是两个人,多半是gay,如果是一个人,基本上是同行来刺探情报。”

我完全不担心那张票会烂在刀师傅手里。它不是高价票,高价票难消化,而且不像其他票价能玩花样。最常见的花样是用标签把价格贴掉。这个椭圆的覆盖物诞生于后世博,泛着镭射的光束。当票券的标价被强制消失,它的实际价值就变成黄牛表演的近景魔术。观众只能凭座位的区域排次与经验做出判断。这种互动的可怜在于价格和座次的关系图仿佛中国的股市。会主动寄希望于黄牛的人都贪小,于是,被斩就成了归宿。

一切正常。那张标价380的票子会在刀师傅的嘴里先涨后跌,成交价超过400。我坐在“舒蔡记”的长凳上,对那个倒霉的洋葱头毫无同情,我来劲的只有这个人的性别跟长相。G欢喜“舒蔡记”,欢喜此地的腔调胜过作为招牌的菜饭或生煎。此地有七八十年代上海的味道,难得的是,负责招魂的不是食物,而是餐具、店招、环境等等细节——搪瓷碗碟、油得可以炒菜的台面、摇摇晃晃的吊扇。

怎么理解G的怀旧呢?喜新不厌旧?我曾经也这样理解,或许吧,G的留恋只为稀有资源盛开。一想到这,一想到自己孤零零来听音乐会,各种情绪就轮番折磨我。G的座位现在被一个老阿姨霸占。她应该是钢琴家的粉丝,从第二首曲子起,一张CD就在LV皮包与她的双手之间挣扎。她还具备一定的剧场道德,所以把CD当炸弹拆。

好不容易,等来了中场休息。我逃到G最爱的神秘角落(身后是男厕所,楼下能看见艺术家特供的休息室),吃最后一包榴莲干。分手后的第一个礼拜天,我收到G发的快递,是一大包榴莲干,拆开有七份独立包装。太残酷了——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G从扬州回来,带给我一盒潮糕——难道,G对我的留恋就此干枯?第二天,我想通了,以一天一包的速度消灭无谓的思念。整个过程,我发觉一个状况:每包榴莲干分量差不多,里面的块状物大小差好多,但每包都是七块,包括我刚刚解决的这包。我想当然地认为G是知情的,故意用这种文艺青年的方式超度我们的爱情。这一发现让我难以自禁地冲进厕所,继而影响我在下半场的表现。我变得焦躁、不安、哀伤,与我有相似状况的是右首的一位男士。他一直在刷微博、通短信,接收交流某场英超的动态,一面应对旁边女友的鄙视。好几次,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身体失控地往右边靠。每到周末,G也有看英超的习惯。那一夜,G应该很高兴,自己钟爱的曼城队在德比中八面威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G是切尔西的球迷,有一趟,我们去酒吧看球,G还穿着队长特里的球衣。

回顾我们在一起的三年半,仿佛踢了一个赛季的英超。一上手,贴身逼抢,攻防快速转换,充满了身体对抗,逢年过节肯定加班加量;半程一过,体力不支,伤病不断,纯靠意志品质撑;收官阶段,两极分化,争冠的保级的忙死忙活,排在当中的就等终场哨响。G是何时开始磨洋工的?我不敢猜。反正G自从换了iPhone4,通话就疙疙瘩瘩了,就像现在我要克服的石阶,一格一隔。它们把大剧院抬高了十多米,两头是检票关卡。演出结束,迎接观众的是忽冷忽热、方向变幻的自然风、人来风,以及小提琴的呜咽。永远佩戴墨镜,面向大剧院的这位大叔,就《星语星愿》《My Heart Will Go On》两首曲目。经年累月,他卖艺的名义还是病重的妻子。

“朋友。”我被背脊上的手指点醒了,转身看见刀师傅在笑:“朋友,下趟票子多记得找我。”我看他掏口袋,是发名片的节奏,就有点纠结。结果他掏出一只手机,反问我要号码,说打给我。就在这时,上帝又展现了他调皮的一面。E65,刀师傅用的是诺基亚E65。这一事故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夜宵。

刀师傅的手机是进口货,儿子淘汰下来的。他的宝贝儿子在澳洲读书。一个黄牛能把儿子送出国留学,看来这行油水可以。他当然是否认,说是开厂的弟弟促成的,费用赞助了大头。“等他回来,年薪起码三十万。”刀师傅说儿子读的是机械工程,热门专业,市场上不要太吃香哦。起初,刀师傅并不急于招他回来,希望他在澳洲扎根,就像那些在上海的外地人,混得山青水绿,再接自己过去享福。于是,儿子也就孝顺地守在澳洲,从二三年大专两年级休学踏上飞机,迄今一张文凭没考出来。回来过两趟,讨债一样,要继续读下去。现实是刀师傅和弟弟的关系搞僵了,赞助锐减,他觉得儿子讲得也不是没道理,既然读了,索性研究生一道读出来,好比股票套牢,舍不得割肉,那就补仓吧。

我和刀师傅坐在顶特勒粥面馆的两楼,话题在他儿子与我之间漂移。两个陌生人为了一己私欲,可以面对面吃面,又因为相互的生活圈子没交集,所以闲话瞎讲。他那么坦诚,或许还因为我的工作、家庭,让他想起儿子,想起他的未来。

我在一家中德日三资控股的汽车部件厂就职。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从一九九七年做到现在。那年夏天,统共有七名大学生进厂,我和老李是没跳槽的少数派。老李目前统领研发部,而我在离总厂一个起步费远的分厂,是质保部检验科的科长。分厂就四个人,占供应商的便宜,在人家地盘搞的内飞地。天高皇帝远,在这里,我们贵为甲方。有几间实验室,几百平方的仓库主要堆放各地售后退到上海的压缩机。日常,分厂与总厂只有现代通讯往来,除非上峰有指示,才搭送货的卡车,去报到。每天,我们的工作就是拆装分析问题压缩机,按照故障的种类分归,填写报表。所以,对任何有野心的员工来讲,被分配到此地,变相是一种流放。

这是我的选择,没人理解,比我的单身还奇怪。渐渐地,厂里想当我红娘的人歇脚了。有一阶段,他们比我父母有紧迫感。亏得我有一个哥哥,养了一对儿女,碰巧也在澳洲,让我在家里呼吸着正常气压的空气。近些年,中国流行雾霾,父母借着探亲带小孩,寒冬去澳洲过。一年有两个夏天,人也滋润了,身体好,到处旅游,懒得寻我麻烦。也是因为我买房比较早。我从二十七岁起搬到梅陇,上班方便。两间卧室,大的被老娘封为婚房,不给人睡,现在堆满了唱片。

G很少来梅陇,更谈不上过夜。G在巨鹿路借了一套老房子,那种黄梅天有白蚂蚁在头上盘的老洋房。在G这里,它们不像在别处受到世俗的反感,还被认为是在制造浪漫。它们不怕生,几乎不盯人,停在你的皮肤上,翅膀收敛,微微颤动。每到这个节气,你就觉得除了爱情,世界上没啥值得我们去做。还需要一点音乐。G欢喜黑胶唱片,尤其是四十五转的单曲,这就给我们的运动带来了麻烦。基本上,每过五六分钟,冲进死区的唱针就会裁判上身,用嚓嚓噪音叫停比赛。配乐主要是麻醉官能,适用范围包括邻居。老房子蹩脚的隔音磨练了我们的DJ功力,因为太轻太响都可能叫我们的房门遭受空袭。配乐也有副作用,以奥运精神的劳苦,降解享乐的纯度。今日,你做了五张黑胶,明日,想要冲击六张,不然,真对不起坚持在灯下的热心小观众。

我当然不会跟刀师傅讲这些。我们还没熟到那个程度。我啰嗦的尽是一段爱情无疾而终的困惑。我甚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也没有任何明确的句号,除了那包榴莲干,G就这样荒诞地消失了。我干吗啰嗦这些呢?真是奇怪,当刀师傅坐在我对面,当我扫到他头上的老上海照片,时空扭曲了,仿佛正在倒带。

第一次和G吃夜宵也是这张台子。我们点完单,低头上到二楼。坐定之后,G神秘兮兮地送给我一份礼物。是《飞侠阿达》的电影原声,全新的台版卡带。“日本人做的。”G说。那年,台湾自由行还在议程,G是公差,顺便逛了碟市,淘到这盘初中生年纪的珠玑。我一边听G描绘渲染台北的二手唱片市场,一边拆塑封,内页很漂亮,印了导演赖声川的导听文章。我被开篇这段迷住了:

“第一次看到板桥文夫是在香港的Jazz Club。那时正在剪《暗恋桃花源》,苦于寻找合适的作曲,摄影师杜可风兴奋地打了一个长途电话来说:听到(背景)没有?有了……”

日后,这盘卡带被我听了一百多次。听卷式磁带有个问题,其他音乐载体难以想象。磁带是有记忆的,上次听到哪里,卷轴就以它独有的方式提醒你。比如我很喜欢《别问我是谁》,这张专辑的B面对我的耳朵是个灾难,所以通常A面听完就入盒归位,等到下次再想发出“请与我面对”的祈求,摆在眼前的捷径,除了野蛮的倒带,就是粗暴的快进。同样是模拟声,黑胶就自由多了,唱针高手可以像操控Mp3一样随意点歌,甚至精确到某一段。

这不是我疏远黑胶的原因,我不收黑胶和过敏性体质有关。工作日的机油味已经够受的了,没精力对付二手黑胶的灰垢与刺鼻。好在G的黑胶收藏只是我家CD、卡带数量的零头,不影响我的巨鹿路生涯用积极向上概括,请罗纳尔多代言。算了,我还是认命吧。再伟大的球场传奇也是用来缅怀的。跟刀师傅聊天有助于我廓清现实。人嘛,快进是第一位的。在黄牛党,就是初一收十五的票,这是打桩模子的党章。刀师傅属于特别拼特别应该被点赞的一类。这类人没主场的概念,追着演出打游击。主要是些外地黄牛。最早,他们在“万体馆”“八万人”活络,后来有了“东艺”,因为远,本地黄牛懒得跑,就变成他们的根据地。“冬天冷死,天热热死,又远。”连巴结的刀师傅都怕“东艺”。这种户籍语言的绝对一边倒,只有世博以前的“话艺”可以别别苗头。那时,去安福路看话剧还是小资的小众的,戏也不多。后台(门一开就是男厕所)通常比舞台精彩,在艺术上,门口又上了一层。肢体剧、论坛戏剧、环境戏剧,各种无聊新名词,各种思潮,我最早是通过观察“话艺”门口的黄牛而有了一点切实体会。“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句废话在他们就像一身刺青。他们操着绿色有机无污染的上海话,处于自娱自乐、自生自灭的间离状态。你觉得他们是在打牌下棋吹牛吧,可只要一靠近,他们就会冷不丁地跳出来:“票子有吗?”或者“票子要吗?”这大概就是那个德国共产党员追求的剧场美学吧。

多数情况,靠演出吃这口饭的,本地人做不过外地人。四十岁是一道分水岭,就像身份证的头三个数字。“310”开头的,多数四十岁朝上,99.9%是男的;其他数字开头的,多数四十岁不到,女人也并不稀奇。外地黄牛贪了年轻的便宜,倒不在于他们手脚勤,嘴巴快,而是脑子新。多少票务网站,多少演出公司,收票子要收到他们寻上门,才叫挺括。月饼票经济就是这个道理,要里应外合。这都是后来刀师傅教我的。一年之后,我还保持着每月看几场演出的习惯,具体到细节,大为改观。我的活动范围缩小到黄浦区,票子事先不订,演出当日,想看了,早上联系刀师傅。我还是老规矩,中价票,靠舞台近一点,多偏无所谓。他几折收的我不管,我给他的是正价,是现金,不过只买一张。

我始终没再看见过G。

我还有一点疑问。我和G看演出不是一年两年,在我们还是“我们”的岁月里,为何没在剧场门口碰着刀师傅呢?这涉及他的隐私,确切地讲,是职业机密。他希望我请他去绿波廊涮一顿,慢慢谈。我们点了一台子的菜。四喜烤麸、白切羊肉、水晶虾仁、松鼠鳜鱼,最关键的是一道草头圈子。

刀师傅就住在城隍庙附近。以光启路为中心,方圆两公里都是他的地盘。所谓地盘,就是在这个区域搓麻将稳赢。当然,一场麻将结束以后,台面上他可能输了,但是账面永远是乐观的。“宝大祥”,上海人用这个老字号来形容稳操胜券的人或事。还有一种叫法是“照牌头”。刀师傅照牌头是要有人帮衬的。无论坐在上下家还是对天门,两个人看三色、抬轿子、操控牌局。他们不会戆到塑造啥常胜将军,不过,假使当日牌都很“醒”,那么两家赢两家输也没办法。所有魔术都有败露的一天,刀师傅没等到那日,倒是那些牌搭子、老朋友动迁的动迁,搬家的搬家,散落在上海的四面八方,凑不起来了。久而久之,刀师傅急了,儿子的学费生活费问谁讨。他只好拓展业务,把夜里打牌的时间浪荡在马路上。

为了做好黄牛这门空麻袋背米的职业,刀师傅做了不少功课。他学会了上网,因为演出信息最早最全发布是在几个票务网站。他有一本挂历,标满了工作日程。今日夜里在“音乐厅”,明日在“文化广场”,后天是“兰心”。除了演出,他还做中秋的月饼票。我问他为啥不碰火车票,他讲:“火车站太乱,怕出事体……我以后要去澳洲享福的,思路要清爽。”各种社会收入,加上两千多的退休工资,每月平差差有万把块,一半用在儿子身上,两千上缴老婆,剩下来自己开销。他辛辛苦苦刮老百姓,心甘情愿被儿子刮,最后转到外国人的账户。我懒得打击他,见了面,不是问他见过G吗,就是打哈哈:

“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哪能,想帮他介绍工作啊?”

“一句闲话,就等他回来——对了,他卖相哪能?肌肉发达吗?”

“死开,死开,少打坏主意。”

我扶着他,身体差点笑成刀字,随后像是故意要气他,提醒他注意,兴许下次儿子回来会有惊喜。他知道我是开玩笑,但还是很生气,或者说,突然被一丝担心抽疼。八年了,抗战都胜利了,儿子连个文凭还没混出来,从来也没听他提起女朋友啥的,这不正常。

更奇怪的是,眼看着我们的分手周年临近,可我连G的一点消息都没有。那晚,我收到自称是N的短信,说要结婚了,办酒之前想再见一面。我赶紧拨通了这个陌生号码,居然真是N的声音。我们约在隔天的阿毛餐厅,吃晚饭。

记忆里的巨鹿路,是市区叫得响的马路里,极少数不开公交车的。到了富民路,南面有爿饮食店,叫小青,生煎蛮嗲;北面有家饺子馆,叫朱记,夜宵兴隆,旁边的阿毛是大家聚餐的首选。二〇〇五年到二〇〇八年,豆瓣网站有过一个小组叫“周日请早”。最早,这个名字意味着一个文艺沙龙,脱化自地下丝绒的名曲《Sunday Morning》,也就是“香蕉”专辑的开场曲。我跟G,还有N,都是沙龙的常客。多数成员都混过某个已经消亡的论坛。在豆瓣为一堆BBS送终之前,这个论坛在圈子里比人民广场还有名。目前,社交网络一波接一波,新浪潮隔夜就可能被某个手机软件淘汰,自然就不会被多少人惦记。

小青、朱记的门面已经没了,阿毛的店招还亮着。我关照司机靠边停,却忘了拿发票。我盼着尽快看见N,就提前到了,但是人家已经在那个包房里坐定了,看书等我。N读的是远藤周作的《深河》,对它很是推崇。我是后来才留意到书,并有了一些延伸的对话。久别重逢,最抓眼球的还是人的变化。三十出头的人,头发不该那么稀,但是精神状态极好,胖了,笑容清甜。当晚,直到我们步行至长乐路分手,平和温润都是N给我的最深印象。即便是今天,想起来还让我非常眼红。所以,我当时的开场白或许是一种嫉妒:

“朋友两年没碰头,气色蛮好。”

N拍我的肩膀:“朋友两年没碰头,肉头厚了勿少。”

“锻炼呀,外头空气介差,只好健身房里活动活动。”说着,我改用国语:“你懂的呀!”

“大趋势这样。现在好像口味越来越重了。”

服务员突然不请自进,把我们变成两个哑子。她问我们点单了吗,要什么酒水。我没要菜单,随意报了几个名字,都是以前N爱吃的,又补了两罐椰奶,一大碗酒酿圆子。不久,菜就来了,一道接一道,仿佛预先晓得会被我们点,就像N晓得什么会被我问。

N否认了一些流言:“有段时间,我确实身体不大对,我以为中招了,所以就去做了检查。”知道结果后,我告诉N,自己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填表格的时候会遭遇什么眼神。雨过天晴。也是心情好,N接受了朋友的邀请,去教堂见证他的受洗。这之前,N对宗教的认知是肤浅的。N说了很多,很多感悟,很多故事,让我觉得自己正在被布道:“所以,你消失是因为宗教?你要做礼拜?”

“一部分原因——没错,是因为宗教。但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已经想要逃了……怎么讲呢?我认为我们实在是太糜烂太不像样子了……怎么讲呢?后来我信耶稣以后,慢慢地,开始有动摇。这好像真的是一种天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上海话里,“天谴”音同“天气”,N的逻辑是要就雨过天晴的方式再做一点补充吗?还是,觉得信念动摇是一种天谴?

真是荒谬。我明白N的意思。这可能是我听过的最缺乏营养的劝戒。人是应该检点行为,但是借由宗教去解决一切,在我,正如神的存在一样可疑。我这么说,丝毫没有渎神的意思,相反,我尊重那些明灭幻见的神明。我比N更包容,我尊重传说中的所有神明,而N信奉单神,并对某些多神的宗教颇为鄙薄。

我重申一遍:“我羡慕那些信仰宗教的人。”

这次不算积极但绝对和谐的饭局没能改善我与神的关系,却带来了一些福音。神的伟大就在于此,无论是否被你信奉,他都不会吝惜手中的曙光。即使是N组了家庭,正能量还在传递。逢年过节,我会收到贺卡,N画的贺卡,祝词包括“为你祈祷”、“最近情势严峻,请千万小心”。N的插画创作早于我们相识。婚后,夫妻俩开了一家淘宝店,自己联系印厂,为插画找了很多归宿,最主要的是结婚请帖。

如果G还在身边,我们应该会结婚吧。到了我这个年纪,身体机能开始走下坡路,需求和魅力都不比往常,想要再有一个安定而贴心的伴侣越来越困难。G消失之后,我被迫开始新的征程,那些短暂而散漫的艳遇如雾如纱,内心丰富、视力糟糕的人容易幻看,又因为无限暌隔,症状恶化。有时,走在空旷的马路上,觉得百步开外迎面的仿佛是;有时,坐在昏暗的公交后车厢,前门上来一个人,身形像,脸架子也像,惊得浑身战栗。这和幻听是一个道理。曾经,我的手机铃声是一首冷门的爵士乐,遇到地铁拥挤,各种声响经过大脑,拼凑出熟悉的主题。直到我换了手机,自作多情才有收敛。我发觉手机不断进化的一大标志是音量的限制,由此,拿它当喇叭听的脑瘫少了,被我漏接的电话多了。

逢场作戏。我的演技还有待提高。比如,舔吻的动作太夸张,仿佛双唇隔着一把高音萨克斯。鼓手是G吗?这个念头与我的激情并不抵触,反倒成了一管润滑剂。我的手机里装了许多交友软件,我开始享受智能手机的优越性。2G、3G、4G……时代在进步。

二〇一三年九月,奶奶自杀了。老人家这一任性,释放了小辈的人性。夜里九点,过年才有的大团圆改在宝山区的一家养老院。从起床到上车,奶奶这一路走得辛苦,楼道里萦绕着各式各样的抽泣号啕。好些房间亮着灯,好些老人坐躺在床上,眼神放光。这样的夜晚,对他们来说,过于残酷了。

亲人或许太过悲伤,灵柩不久就火化了,隔日入葬。爷爷在陵墓空等了两轮,终于团聚了。上山的路上,一群又一群的黑蚊子热情欢迎这些不合时宜的稀客。就在大家搔首弄姿的时候,我掏出驱蚊水、万金油,赢得一片真挚笑容。最激动的那位问我,怎么有这些宝贝。我说,几年前出差到苏州,就顺便过来看看爷爷,也是这季节,也是这样叮。说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满是G当时的狼狈样子——我指着墓穴说,里面是空的,因为爷爷是回老家探亲走失的。

离开苏州,G带我去了同里,下榻在一家民宿。我们在床上玩一种两个数字相加等于十五的游戏,太过尽兴,惊醒了前来送热水的老头。也怪他太莽撞,想当然地开门进来,于是就撞见了赤条条的我们。被冒犯的感觉还来不及上头,尴尬抽空了空气的传声性。我们看着他把老式热水瓶搁在地上,微笑着退出门外,直到砰的一声。我们瘫倒在床上,相视而笑。

“斯人已去,斯人已去。”回程的巴士上,长辈见我情绪低落,试图给些宽慰。我休停了整整七个礼拜,遵从风俗,连根头发都不敢动。这期间,最大的娱乐是回了一趟老房子。

南市并入黄浦是本世纪初,旧区改造随之启动。老太平弄动迁以后,我就没怎么回来看过。奶奶的儿子太多,父亲婚后变相入赘,去了徐汇。我的南市记忆是和童年的节假日捆绑在一起的。偶尔,我会看到自己跟着其他堂表兄弟,在外咸瓜街的水产市场看大闸蟹、甲鱼、海蜇皮的热闹,头上一具一具鳗鱼尸体。我极少回来的原因是它变得如此彻底,方圆半公里,寻不到一丝一毫的印记,证明自己的过去,所以也就无所谓什么乡愁。难得啊,我在刀师傅的家附近还会被这种流行病击中。

血液里有南市风土的人,命里都有两座庙。一是城隍庙,二是文庙,读书人的顺序可能不一样。因为城隍庙,周边的老房子不幸地幸存了下来。这是刀师傅的观点。主流民意是太多居民盼望拆迁。穷人翻身靠拆迁,好些人至死没看到拆迁,家属就哭得特别惨。一个户口啊,看得比人民广场还大。于是,家里有条件的,比如兄弟姐妹插队在外地回不来的,发觉老人家快熟了,就送出去,永远活在户口本上。刀师傅的父母走得早,没机会长命百岁,所以他揭发别人非常爽气。

“拆是肯定要拆的,问题现在是拆不起。有多少只户口你晓得吗!要多少钞票啊!这些人是啥人啊?这些人统统都是社会精英啊!”说着,刀师傅帮我的一次性杯子加了点茶。我稍微一欠身,随即听到屁股下面木凳子的惨叫。刚才上楼也是,每一脚都像踩在弹簧上。被刀师傅引进弄堂的时候,我还在观察,倒马桶的老太老头、棚户危楼、阴沟水斗,是否如那天在地铁里两个阿姨聊的那样,老早蛮清爽的弄堂,现在被外地人弄得非常脏。

临近中饭,屋里多了一个声音:

“有螺丝刀吗?”

我回头一看,一个身材修长的黄毛,面色凝重。刀师傅瞪了一眼,起身去翻抽屉,寻到以后直接交给对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什么事情啊?”我问。

“隔壁邻居。”

“现在一点老房子大概都借出去了哦?”

“多数外地人,”刀师傅闷一口茶,“都是附近搞三产的,饭店发廊,乱七八糟各种小店。靠城隍庙发财呀……新公房什么人不欢喜啊。上海要是有一半剧场搬去宝山,我就解放了。不过闲话又讲转来了,宝山空气实在太差。”

容忍长期分居,容忍老婆一个人(或许不止)住在共康,刀师傅还有个原因是贪老房子方便。吃的喝的用的,楼下就是,地段医院都认识,他拿老婆的医保卡开药,没事调戏护士,跟医生聊养生。这半年来,我明显感觉刀师傅的气喘有改善,主要体现在话多了。

“吃大蒜头呀,记牢,一定要生吃,吃腌的没用场。”刀师傅得意地说,他上月和医生聊天,对方听到他坚持吃生的大蒜头,相当肯定:“你晓得吗,生大蒜头等于是头孢啊。”

我们就这样逛老街。说好的,我请客,刀师傅带路。我们走在四牌楼的美食街,俨然在兜台湾夜市。路原本就窄,街面房子全部改造成了餐厅,还要容纳两排移动餐车。车上各色大旗,化了浓妆,撂下狠话,各类食材在铁板上油锅里拗造型。不少摊主认识刀师傅,打起了招呼,他也就视察工作一般,左一记大招手,右一记大招手,忙得七荤八素。最后,我们突破油烟的封锁,走进一家叫“小宁波海鲜”的馆子。老板娘殷勤,一口一个“阿哥”,先送几碟冷菜,包括糖蒜。

“老规矩。”刀师傅这就算是点完单了,开始指点江山。他对这片地区有自己的规划:“应该拆一部分,留一部分。”怎么拆,拆了干吗,这就是艺术。反正,他家必须拆。他对澳洲的生活也有规划:“想开一爿棋牌室,缺搭子了就我来顶。”我给他看哥哥在澳洲的照片,视频里,我的侄子在海滩上疯,太阳刺眼,镜头摇晃。他捧着我的手机,开心得仿佛是看自己的第三代,还不忘加上一句:

“老板娘,再来份大蒜头。”

他这样迷信大蒜头,胃终于罢工了,还爆发了流血冲突。二〇一三到二〇一四的跨年,他是在医院的输液室里度过的。老婆陪完夜,元旦还有饭局。我打电话只为拜年,听到那个“煨灶猫”的声音,动了恻隐,还有一个困扰我许久的念头。

我买的那箱金果具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刀师傅光是瞥见,精神就有起色。我不能影响他休息,就晒自己的想法。一叠照片,一张,一张,翻——都是G。我是一个拒绝拍照的人,因为不上照,世间的景观连带褪色。旅行不带相机,手机配备多少万像素也不关心。我们的照片基本都在G的设备里。这张照片是少数漏网的,人物形态完整的唯一。离寻人启事的标准还有距离——雪景太壮丽,仿佛在加拿大,其实是南京大学的仙林校区。那年岁末,我们去南京捧昆曲名伶的专场。我会对昆曲有浅见纯粹是G的熏染,所以,这种风雪夜奔的戏码我是演不了的,而是被人拉着赶进了兰苑剧场。看完已是深夜,明早还有名伶的讲座要追。仙林校区是什么概念?距离或时间,不知深浅。于是,地铁还在隧道里跑呢,就明白肯定晚点,等到驰入茫茫飞雪,瞬间豁达了。天地是单调的白色。雪那么厚。我们躲在一把天堂牌的大尺寸折叠伞下,每一步都在创造新的景致。羽雪落在伞面,荧荧化响,脚下嘎吱嘎吱的凉,此外,便只听见我们的对话。怎么办啊?除了眼睛是度假的状态,身体的其他零件都在咒骂:

“黑匣子剧场在哪?”

没人知道。人实在是少。有时,老远望见一把伞,也不管方向了,追上去,只为了一句“好像是在哪里”。就这样绕圈子。

“帮我拍一张。”G实在是累了,懒得掏相机,站在一栋教学楼前面卖萌。我用手机保存了这一刻。我想,照片多冲几张,让刀师傅分给朋友同行,会多一点希望。

“戆大!”刀师傅收好照片,还我两个字。

我需要一点音乐——Brendan Perry的浑厚肉嗓,Lisa Gerrard的鬼魅吟唱。他们居然会重组Dead Can Dance。四个半月后,G离开了我。次年,DCD发表新专辑,开启新一轮的环球巡演。DCD是G的最爱。我开始幻想,期待他们献艺上海,哪怕凑不全。每晚,总有那么几分钟,我守在屏幕前面,审查几位的官网,巡演信息有无进展,一如病患等待重大检查报告。两年后,欲望的指针对准了上海交响乐团。

普莱斯纳与丽莎·杰拉德演绎《希望日记》。

Preisner&Lisa Gerrard Perform Diaries of Hope.

没错。乐季的节目册,第192页郑重宣示。我知道,普莱斯纳创作这首交响诗,动机是安魂二战波兰犹太区的亡灵。普莱斯纳不知道,这样一场演出,对一个上海人(虹口区收容过大量犹太人,并建有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G的大学,G与上海的因缘也在虹口)意味着什么。确定Lisa明年会来救死扶伤,我旋即在普莱斯纳的官网订了《Diaries of Hope》的黑胶。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让两位签名,当面送给G。那是一套双张180克重胶,Gatefold对开封套,印刷雅致,有普莱斯纳的导听文章。文首回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随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几年后,猝然病逝于华沙)参加耶路撒冷电影节。两人去了犹太大屠杀纪念馆YadVashem。读到这一句,我被震撼到了:

“当我们离开纪念馆,克日什托夫对我说:‘你应该用音乐来描绘它,你应该做这个。’”

我完全受控于一种错觉:这首曲子其实无关大屠杀,它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回应。这个回应迟了二十多年。我悬想,《Diaries of Hope》二〇一三年在伦敦首演,谢幕那一刻,普莱斯纳的内心深处是什么景象?这一幕让我动容,深陷其中。

一个崭新的开始。对上海交响乐团来说,没有比拥有自己的剧场更值得庆祝的。寄居、流浪已然终结。对刀师傅来说,财神老爷又来了。大剧院的整修停业让他郁闷了大半年。在我,上海交响乐团就是希望。宝庆路汾阳路之间的这段复兴中路,我熟悉它,原址是上海跳水池,现在的建筑是矶崎新的作品。正门有两个出入口,移动铁门防护,保安把守,演出前夕只开放一个。

二〇一五年三月二十七日——我急切地盼望这一天。演出会在晚上八点开始,刀师傅的习惯是提前两个小时。二〇一四年的夏天,我是在规划部署中度过的。八月卸下浓烈的日妆,哼起倒黄梅的雨中曲,即便阳光充足,也没能逼近三十七度。二号的清晨,乐季开票,数百观众顶着台风在上交新馆的门外保持队形。领先的十几人是凌晨来的,然后便是我,一身艳俗的黄色雨披,犹如一根大香蕉。排队的过程,我把DCD的八张录音室专辑完整地听了一遍,视线不时往后扫。无尽的等待、糟糕的天气、难解的尿意(有位女士想进去方便,被保安以安全原因拒绝)以及对低价票数量的担忧让好些人聊到一起,发泄在社交网络上。G我是没等来,记者倒是来了不少。我误以为今天开的是整个乐季的票,实际,只有四场音乐会。有个青葱小伙子,紧身牛仔裤包得很性感,沿着队伍求救:

“能帮我带一张580的维也纳爱乐吗?”

没人答应。大家惦记280的底价票,却又很清醒,多掏300块的概率很大,而这最低的两档票价都限购两张。于是,我终于下了决心,买两张280,两张580,算是给发软的双腿一个交代。在我满足了小伙子的渴求不久,他就让我失望了。骚扰工作还在继续,不放过任何一个人,还有,他的女朋友来了,手里提着刚买来的早饭。

我对闹哄哄的大型交响乐无感,两张280后来让刀师傅赚了一票。上交怀旧的开票模式让他上瘾,他成为了会员,定期收到开票的预告短信,购票还有折扣。九月十二日的深夜,好些人看完王健的演奏,就往售票大厅跑。明早有四场演出开票,限购的是朱晓玫、马友友。没人抢得过刀师傅。他的那副粗框板材眼镜又回来了,和他的同仁战斗在最前线。吸取第一次的教训,大厅被上交开放为候票室,零点一过,又被刀师傅改成了棋牌室。四个老爷叔,不顾一群小青年的惊讶与鄙夷,打起了八十分。这一夜,他打牌赢了两百,四张朱晓玫的低价票后来翻了五倍。

他最近确实很顺,顺得压不住。到了该Lisa Gerrard登台的那天,我看到的刀师傅是空前绝后的开心、亢奋。我们约在黄昏的汾阳路口,一见面,他硬塞给我一包进口水果干,说是儿子这次带来的。“还差两门,只要再考出两门就好拿pass了。”他讲的当口,感觉这是一眨眼的事情。接着,又是一通心情写真,拍的是澳洲的阳光沙滩。我很生气。他显然忘了今天该做什么,答应过我什么。

我终于还是失控了,冲了他几句。

“你太紧张了。”他的心情真的很好,依然在微笑。“放松一点,深呼吸,深呼吸。”然后又问我,今天叫卖的口号是什么。他说,自己打算用“波兰配乐大师”。

“还是叫Dead Can Dance好卖。”我坚持道。

“蛋啥?中文哪能翻啊?”

“死人照样跳舞。”

“太拗口了。”他啐了口老痰,一转身,喊了起来:“死人跳舞,死人跳舞,死人跳舞看吗?”

声音离我越远,就离上海交响乐团的大门越近。我从环保包里取出《Diaries of Hope》的黑胶,一如既往的簇新,可惜没有签名。我抬头看了一眼路灯,告诉自己,去吧,这是一个伟大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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