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很坚强,她做了所有她该做的事。做饭,打扫卫生,开车,采购,手洗所有的衣服。她很高,有着宽阔的肩膀和纤细的腰,而我变得越来越像她。她重新在社会服务领域找了一份工作,不仅要在工作上尽心尽力,同时又要肩负起家庭开支,还要抽时间爱我们,抱抱我们……总而言之,她尽自己所能让这个家在爸爸的疾病中以及后来他的崩溃中生存下去。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在我的记忆中,只看到她哭过一次。那天,乔和亚当打碎了她的雕塑,那是一个站在海边岩石上的金发女孩。雕塑叫作《海风》,是外公送给她的,他说一看到这个雕像就会想起我的妈妈。我们都知道这是她最心爱的东西,她跟我们说了无数次要小心,不要打碎它,然而我们喜欢打台球。那天天黑,球打偏了,于是我们惊恐地看着妈妈的雕塑从壁炉架上坠落,掉在地上碎成了碎片。大家相互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随后乔和亚当吵了起来,他们争论着这是谁的过错,又该由谁去告诉妈妈。我深深地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我扔的那个该死的台球。我们都知道罪魁祸首会被揍一顿,但结果比这还要糟糕。妈妈没有打我们,她哭了。
爸爸和我都害怕妈妈。记得有个周六的早上,爸爸被强迫地跟着我和妈妈一起去英佰瑞超市采购一周的食物。我们在一堆周六打折日大采购的妈妈们中排着队,手推车里装得满满的。轮到我们时,年轻的收银员说:“25磅零25便士。”
“不可能,”妈妈强势地回击,并且瞪着那个女孩,“你肯定多收了。”
而我和爸爸都盯着自己的脚不敢抬头。
“布丽奇特,别管它了,没关系的。”爸爸温顺地说。
“你再全部称一遍。”妈妈明确地表示,并完全无视了爸爸的话。收银的女孩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开始一件一件地重新称重。等待付款的队伍中不停地有人发出啧啧声,疲惫不堪的妈妈们在我们身后越聚越多,至少有20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我和爸爸沉默不语,羞愧地站着一动也不动。最终证明我们被多算了1磅20盎司,真是一笔巨款。
“我说吧!”妈妈耀武扬威地说道。当然,我和爸爸非常乐意多付1.2便士,而不用这样难堪。
只有一次,我目击了爸爸在争论中回击了妈妈。那是在车里,他们正在进行日常的“车论”。这一次,就在妈妈一如往常地对爸爸进行长篇大论的批判后,爸爸突然厉声说:
“停车,把车停下来!”
妈妈被爸爸不寻常的强硬态度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脚踩在了刹车上。车都还没停稳,爸爸就已经打开车门,抓起他的书走了出去。“就这样吧,布丽奇特,我受够了!”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要走到哪儿去。我们三个坐在后排眼睛瞪得老大。
“爸爸,求你了回来吧!”我喊道。
妈妈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处理丈夫这种不寻常的行为变化。随后她也下了车,走上前去向爸爸道歉,这个行为对她来说就像爸爸的反抗一样不寻常。
我知道妈妈也有温柔的一面,但她很少展现出来。她也可以很有趣,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全家出去度假,她躲在一堵墙的后面捉弄我们。我们都在好奇她去哪儿了,直到看见她的脑袋慢慢从石砖后面钻出来,先是一小撮金色的卷发,然后是她的眼睛,看起来高兴又鬼祟,接着是鼻子,嘴巴,她就像一个卡通人物一样,只有头是看得见的。
我们几个孩子咯咯地笑着,盯着这个捣蛋的妈妈看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静止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把头钻回墙后面。过了一小会儿,她又把头钻了出来,重新做了一次这个平时不会出现的傻表情,然后像小丑大王马歇·马叟一样鬼鬼祟祟地踩着虚构的台阶走了出来,我们都笑得摔到了地上。
我喜欢看见妈妈笑,但因为爸爸的疾病和家庭的负担,她的笑容已经不常见了,她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
后来情况变得更糟——妈妈生病了。我8岁时,她查出左边乳房里有个肿块,但她没有马上做出反应,因为她害怕了。我的妈妈,居然也会害怕?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毕竟她一直都那么坚强。
她做乳房切除手术时,安排我们住在诺森伯兰郡的舅舅舅妈家。我坐在桌子前,从没有如此认真地写过康复卡,还在信封上画了一连串的小脚丫,希望即使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妈妈生病了,知道她得了癌症。我知道有人因为癌症死掉了,但妈妈不会,她会好起来的。
她在手术期间,我们会去皇家自由医院探望她,还会帮着给她烤一些蛋糕,沏一些茶,但我并没有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要乖乖的,不能捣蛋。妈妈生病了,这意味着我们要帮助她,对爸爸也是,即使他看上去并没有生病。他的外表看不出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所以我们无法理解,更不知道要怎么帮助他。
一天晚上,妈妈在医院,我和爸爸待在家里。他在工作,我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塔拉,该去医院看妈妈了。”爸爸坐在屋子的另一头嘟哝着。我翻了个白眼,《家族风云》8点钟就要开始了,而且这一集很精彩,马上就要知道是谁杀了乔治·罗斯·尤因了,我不想因为去医院而错过了好戏。
“我想待在家里,爸爸。《家族风云》开始了。”
“你确定吗,塔拉?”
“对呀,我明天再去。”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窝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
夜里爸爸从医院回来了。
“你妈妈有些沮丧,塔拉。”
“为什么?”虽然我知道答案。
“因为你没有去看她。”
“噢。”我答道,心里很愧疚。于是第二天,我做了个蛋糕带到医院。妈妈什么也没说,但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失望。从那天起,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
我能记得一些妈妈生病时的事情,但这些记忆中没有任何附加的感情,只是单纯的记忆而已。当妈妈戴起假发时,我只记得自己觉得她还没到戴假发的年纪。我觉得这样看起来很难看,而且会让我难堪。我从来没有想过失去那头金色的卷发,或是左胸,对妈妈来说是怎样的打击。
她有一件用其他材料包着左胸的泳衣。她跟我说这样就不会看起来那么明显了。我觉得它看起来很奇怪,尤其是妈妈要自己把这块布缝上去,而且这块布是紫红色的,带着白色的小花图案,而妈妈的泳衣是深蓝的。
这些就是我能记得的事。只记得她生病期间的这些特征,而不是她的病痛或是心理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