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泽这一带不怎么下雪，但隆冬季节也是寒风刺骨的很。莫与非裹紧了斗篷，继续往回走着。身后药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冻缩紧的缘故，发出吱呀响声。
啊啊啊啊啊好冷好冷好冷啊……
刹血这会儿应该已经准备好晚饭了吧？莫与非边走边想着。
“……”
红色。
莫与非停住了脚步，眼神一厉，看着路边草丛。本来几乎及膝的成片枯黄草丛之中，突兀的陷下去了一块。
“……”
血腥味。
莫与非转了方向，踏步上前，只见一男子昏迷在草地之中。这男子脸色惨白，左半边脸上有烧焦痕迹，周围百草都被鲜血染成了发乌的红色。
此男子身着一袭黑衣，上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怎么结的一块一块的。一柄染了一半血污的银亮亮的宝剑扔在一边，剑柄上依稀可见“诡生”二字。莫与非俯身去摸那人身体，再抬起来，掌心却是一片猩红，指甲缝里还带出几块黑黑的血块。莫与非神色一凛，去探那人脖颈。
“……”
有搏动。
还活着。
莫与非拔出腰佩匕首，划开他后背上凝着血的衣服，略微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随后她放下背上的药箱，取出药粉来给他敷上。忽然她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是黑色竹简。
“啧，是同行啊。”莫与非叹了一声，“这又是什么？”
男子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像是包袱的小布团。布团是鹅黄色的，混在枯草之中让莫与非几乎没注意到它。莫与非拆开来，瞬间蹙紧了眉头。
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散了一地。
这什么，碎尸块？
莫与非扫了一眼，所有部位都齐了，大概是可以拼成一个完整的人的。她捏起大约有盘子大的一块，看起来这应该是人脑袋的一部分。鼻梁骨架在中央，两只眼睛还瞪得老大，瞳仁里面的黑圈散的极大，的的确确一副死人相。莫与非把那从头上砍下来的一块转过来转过去，怎么没有血呢？
脑浆也没有啊？
杀人分尸也不是这么玩的啊？
莫与非展开那布包，摊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布片。这么大小的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这一整个人的零部件包住啊？莫与非两指捻了捻那布片，似是有一股力量逼着她把手伸进去。
啧，还是个法器。
忽然莫与非看见了那甩在一边的剑，捡起来，却看见顶上“诡生”二字，故而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她抬手甩出一张符纸：“刹羽。”
一个男子出现在莫与非身后，低头道：“吾主。”
钟离切道：“我搬不动这个人。”
刹羽点了点头，化作一只巨大雄鹰。钟离切抓起他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拖着他上了刹羽的背。雄鹰微微偏头，似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坐稳，随即扑闪了几下翅膀，展翅向前飞去。
……
莫氏医馆内十二个式神都在，他们各自趴在各自的地方。见刹羽驮着莫与非回来，立刻围上前来：“吾主终于回来了！”
莫与非笑着摸了摸最前面雪妖刹风的脑袋，道：“把这个人拖进诊室里，你们先吃饭吧，我片刻就回来。”
立刻有两个式神上来，将那昏迷男子带下来，拖入内室。莫与非解了斗篷递给刹羽，自己去端了一盆水来，跟着式神一同进了内室。
这人的脸上和前胸一道烧伤，背上有两处极深的伤口，其余各有不少细小的伤痕。莫与非将最深的伤口涂药缝合，之后再清水清理其余伤口。擦到脸时莫与非愣了一下。左脸烧伤严重，但这左眼是坏死在里面了吗？
……
虽说莫与非说过让他们先吃饭，但众式神还是等着莫与非回来后，才去蛇妖刹血那里领自己的食物。第十式神九尾狐刹尾探头探脑的凑了过来，毛绒绒的尾巴蹭了蹭莫与非的胳膊：“吾主，那个人，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莫与非顺手摸了摸他的尾巴，道：“吃完饭以后给他洗个澡换件衣服吧。刹尾你那儿应该有合适的男装吧？”
刹尾点了点头，脑袋上冒出了两个尖尖的红色的耳朵。刹尾作为异兽九尾狐本身长的极为妖娆，这一顾一盼便是风情万种。其身高八尺有余，一头顺滑的黑发里夹杂了一小缕红色，常年喜穿一件有红色花纹刺绣的白衣，身后绽着如莲花般的九条火红色的尾巴。莫与非微微一笑，“你的耳朵露出来了。”
刹尾抬手摸了摸，白皙的脸上透出点点红色：“哎，真的啊……”
……
清晨，天空还是昏黑的，陆子彻睁开了眼睛。窗外月光皎洁，几丝月光透了进来。陆子彻慢慢起身，掀开被子，抬起双手。
“……”
审视。
陆子彻摸了摸脸上，上面缠了一圈像是绷带的东西。身上穿了一件没见过的白色中衣，里面也是纱布层层，包的甚是细腻。胳膊上不太严重的伤口似乎也做过处理。
这是……哪？
忽然门外有脚步声，陆子彻立刻躺下拉上被子做熟睡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来，脚步声逐渐逼近。
一只有点冰凉的手突然就触到了他的额。
“烧退了一点了……”
像是一个女子的自言自语，陆子彻悄悄眯缝着眼睛观察。光从门那边照射进来，陆子彻只能看清这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然而这女子突然开口道：“喂，你醒了吧？刚刚是不是眯着眼在看我？”
陆子彻万万没想到这黑灯瞎火一片的她居然能看见自己眯着眼睛。他立刻合上眼睛，仍是不回答。
有点粗糙的指尖按在他的眉头上，“……装的一点儿也不像，眉头都皱起来了。啧啧，再不起来我就把手指插进你这剩的一只眼里，这样还能对称一些，啧啧。”
陆子彻到底是重伤在身，何况驭使的人偶与佩的剑都尚且不知道在哪，这种情况下他还真的敌不过这女人。陆子彻极不情愿的睁开眼睛，道：“你这姑娘真是……”
莫与非点亮他床头的灯，这时陆子彻看清了莫与非的脸。十九岁虽说可以称为老姑娘了，莫与非的容貌却仍可称为极佳。莫与非并非倾国之色，但眼神之间一股英武之气使得她别有一番妩媚风情。
莫与非挑起下巴给他把脉，道：“我叫莫与非，没有字，村医，在路边看见你顺便就捡回来了。你呢，你叫什么？”
陆子彻是绝对不相信她这一个弱女子能有把自己“捡”回来的力量的。他狐疑的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人，莫与非又补充道：“必须是真名，你要是敢告诉我假名，我就把你剩的那只眼挖出来喂鱼。”
陆子彻打了个寒战：“……你这姑娘怎么说话这般吓人……我叫陆子彻，”他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巧了，我也没有字。”
莫与非看了看他，道：“行吧，我知道了。好了你接着睡吧，反正这两天你也下不了床，多睡一会儿吧。”
陆子彻神情复杂，“你难道没有别的什么想问的？”
莫与非奇怪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陆子彻心道，她难道就不问问为什么他会一身血的倒在草丛里面？不问问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可惜莫与非丝毫没有打算继续问他的意思，正转身走到灯前准备熄灭灯。陆子彻记起来阴阳家的某些与揭露正体相关的退治术，还有以姓名为基准的占卜术，憋不住道：“只知道名字就行了？难道知道名字就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了？”
“并没有啊，陆子彻公子，”莫与非下唇往后微微一扯，眉头紧簇，“知道你叫什么名，方便称呼啊。不然我叫你什么？”
陆子彻：“……你刚刚是不是特别嫌弃的‘嘁’了一下？”
莫与非立刻端正了神色：“没有。”
陆子彻狐疑的盯着她的眼睛：“……绝对是嫌弃了吧！”
莫与非义正言辞道：“绝对没有。”
“……”
莫与非没有和陌生人绊嘴抬杠的爱好，回了两句后果断熄灯离开了房间。她要出门采药去了，没时间在这闲聊。就让这个怪的要命的小子先躺个两三天吧，等他能下地后有他受的。
莫与非已经安排了刹羽拼接那尸块，大约回去以后就能看到死者原貌了。虽然看起来似乎是刚刚死亡没有多少腐烂，但仍是能辨认出来其已经有些年月了。
难道是……凶尸？
近来凶尸一类的邪祟真的是非常少见了，但凶化的尸体的确是会完好无损保持原貌一段时间。可这样几乎算是能将凶尸完全退治的斩杀方法下去，尸块仍是没有腐烂的迹象。
就像人偶一样啊。
人偶。
难道是人偶？
尸体人偶。
莫与非蹙紧了眉头。她共有十二个式神，唯一的一个人偶式神是第九式神刹鬼。刹鬼是用木头雕刻而成的木偶，完全是由莫与非自己制作出来的。
操纵尸体人偶是要受到天罚的。
活人可变为死人，死人却不可逆转成为活人。杀人偿命由活人制裁，死人复活由天制裁。尸体复活成为人偶，是“错误”的。
错误就要被裁决。
天罚……已经降到这人头上了吧。
……
陆子彻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家饭馆里面，面前放了一小碗馄饨。汤水是晶莹剔透的，馄饨也是晶莹剔透的，旁边还有一个手掌大小的小酒壶。
自陆子彻被捡进莫氏医馆之后大约过了两三天，他的伤好了。
这几天的时间里，陆子彻大约也了解了一点情况。
莫氏医馆内加上陆子彻莫与非一共有四个人，一个人叫刹羽，在柜台负责记账和称量加工药材；一个叫刹血，似乎是负责伙食的。莫与非果真如她所言，是个村医，白天出诊，夜里回医馆给他更换药物。
莫与非的房间在一层的最西边，刹羽和刹血的房间分别在她房间的两侧。
陆子彻一眼就看出来看门的那个人是鹰妖，做饭的那个人是蛇妖。这鹰妖少说也有接近飞升为仙的修为，蛇妖也是至少千年的年龄。料想莫与非也是阴阳师，碍于两个极有威胁力的式神的缘故，他没表露任何声色。
而伤好之后莫与非也没有让他闲着，非常名正言顺的以“救命恩人”的名义自封借此来打发他干活，比如搬一些特别沉的杂物什么的。
……
“陆子彻，把库房里面标号甲的箱子搬过来。”
陆子彻走到二楼一个逼仄的角落里打开了门，一堆藤条箱子放在地上排列着。陆子彻看了一番，终于在最低下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编号甲。他看了看上面摞着的三个箱子，无奈的一个个搬下来，然后把需要的箱子拿到库房外面，再把三个箱子给推进去。干完这些他仰着脖子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这才抬起箱子往楼下走。
莫与非打开箱子来抓出了一小把植物放进常背的那个长形药箱里，回头对刹羽道：“刹羽，看看柜里少不少药？”
刹羽道：“不少。”
莫与非点点头，把箱子盖盖上，又对陆子彻道：“放回去吧。”
陆子彻差点翻白眼，只得扛着箱子又回到那个库房里去。
……
这天他总算趁着刹羽不注意时溜进了莫与非的房间，拿出了放在墙角的自己的剑诡生。随后他打开了墙上的窗子跳了出去。
大泽这一带他还是比较能认路的，在医馆外面站着看了一会儿，差不多就能认出来大约是在什么位置。陆子彻原先的黑衣不知道被莫与非丢到哪去了，他现在身上穿的这件白衣应该是那两个式神的衣服吧？
白的让人恶心。
他讨厌白色。
这样纯洁无暇的白色。
阳光出奇的好。陆子彻盯着自己的脚上的已经翻了白棉絮的黑靴子看了一会儿，颇为厌恶似的抬起头来，径直向前走去。
掉哪了呢……
最后也是没找到他倒地的哪个地方，陆子彻颇为丧气的到处乱逛，不知不觉就从坊区走到了市区，晃进了一家店里面。
坐了下去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进了一个饭馆。店里的伙计热情的过来道客官要些什么，他抬手就要了馄饨和酒。
对对对，光想着溜出来，还没吃早饭呢。
医馆里那个小村医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居然叫他干活，还用各种可怕的字眼来威胁他，叫他有种想要掐死她的冲动。然而只要莫与非在医馆里，那两个可怕的式神就必定一直跟着，叫他还不敢造次。
真想把那两个妖的头拽下来炖汤喝。
陆子彻在凳子上伸了伸胳膊腿，盘算着该怎么把那个小医馆踏平。馄饨吃完了酒也喝完了，陆子彻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忽然那小伙计道：“这位客官，你没付钱呢。”
陆子彻回过头来一脸不屑，然而突然有人尖叫一声：“他没有影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地面。石灰抹的地面之上，斑驳错杂着许多黑影，只有陆子彻脚下亮白一片。
什么都没有。
“……”
店内一片惊诧，纷纷以一种极其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陆子彻抬手拔剑，“哐”的一声旁边凳子被诡生一劈为二。陆子彻面目狰狞，喝道：“闭上你的嘴！”
小伙计也吓了一跳，“你还没……嘶！”
那诡生的剑尖忽的挑过他的鼻尖，小伙计几乎都能感觉到那剑刃的冰凉。接着当的一声，那把剑插进了地面。陆子彻道：“老子不想给，就这样。”
忽然一个女声响起：“不好意思，多少钱？”
陆子彻还未反应过来，一股强大的力道就叩到了他的后脑上。稍微偏头，只见穿着黑斗篷面上覆着半片面具的莫与非正笑盈盈的站在他身后。
陆子彻少说也比莫与非高出半个头来，此刻却被她一拳砸的眼冒金星。小伙计看着她，也害怕了几分。
莫与非道：“不好意思，我弟弟脑子有问题。账我帮他付了，损坏的桌椅马上有人来修。”
“你脑子才有问题……你才弟弟……呃呃呃！”
陆子彻的衣领被莫与非死死的扯着，叫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片刻功夫一抹青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只见刹血走了进来，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接着一声不吭的去修凳子。
陆子彻骂道：“你瞪个屁！……咳咳咳……”
瞬间衣领被拽的更紧了，莫与非满脸堆笑的对小伙计道：“那么我们先走了，刹血你收拾完就回来吧。”
陆子彻被她这么拖着往外走，只听见莫与非咬牙切齿道：“哎呦挺能耐啊，还找着自己的剑了？”
陆子彻一边眼冒金星一边反驳道：“我拿我的剑，有什么不对！”
莫与非道：“行啊，我也看出来了。喜欢吃霸王餐？嗯嗯，果然是人渣，标准的人渣。”
“你他妈说什么？”
陆子彻的眼睛几乎要冒火。
忽然一件斗篷扔了过来，盖住了陆子彻的头。陆子彻愣了一下，把斗篷扒了下来，只听见莫与非的声音低了下去：“外面这么冷，你这么出来是会得病的。”
陆子彻慢慢张开斗篷披到了肩上，嘴硬道：“我不怕冷。”虽然这么说，眼角却是微微抽动。
他自然是不怕冷的。
可是这一件厚厚的斗篷穿上，暖暖的，倒也不讨厌。
这时莫与非突然又一本正经的板着手指头算道：“之前的诊疗费，药费，现在再加上一碗馄饨，一壶酒，一个凳子，一张桌子。哎，你欠我的钱又变多了。”
陆子彻本来那一点奇怪的心思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怒道：“诊疗费？你早那么想别治我啊？”
莫与非无视他的抱怨：“不行，这样就不能让你帮忙打杂了。”
“哈？感情你救我是为了找个打杂的？”
“知道就好。”
……
在柜台后面整理药材的刹羽一看见他们回来，立刻退到一边。莫与非指着里面一筐子草道：“把里面的药分类挑出来，装到后面柜子里去。”
陆子彻咆哮道：“这他妈这些草不都一个样吗？你叫我怎么分？”
莫与非指了指旁边一本泛黄的书，道：“不认识就翻那本书看，分错一个我就挖出你的右眼。”
又是挖右眼。
陆子彻怀疑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能捏到他最不开的那一壶。
“……”
陆子彻胆战心惊的一棵棵植物挨个认，真的担心自己的仅剩的一只右眼也会被挖出来。
虽然如此……
“这些草长的真的差不多啊喂！”
……
入夜。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用帽子挡着大半个脸，神神秘秘的走进了莫氏医馆。陆子彻继续低头捡着药，只见莫与非忽然起来把大门关上。
还没到关门时间吧。陆子彻稍微有些惊奇，不由得有些在意，悄悄抬起头来观察那黑斗篷的怪人。
那怪人将帽子摘下，露出一个约十七岁左右模样的女子的脸。女子的发型甚是简单，一根黑色的簪子将头发绾在脑后成一个小髻。女子的左眼眼角，绘着蓝色卷云纹。
蓝色卷云纹。
陆子彻眯起眼睛，眼神却是陡然锐利起来。
那女子同莫与非交谈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莫与非回头，看见陆子彻正抬头看着他，便道：“药分完了？”
陆子彻翻了个白眼：“没有。”
刹羽小声道：“吾主，还是我分吧……这人白吃白喝的，干活也太慢了……这不耽误事儿嘛……”
刹血也道：“可不是……还那么能惹麻烦……”
这两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这么麻烦的家伙，快赶出去吧。
莫与非摆手：“不用管，让他干。”
陆子彻虽瞎了一只眼，听力却是奇佳，所有语言都被他收尽耳底。登时他感觉两道冒火的目光投了过来，陆子彻没来由的一阵愉悦。
哈哈，这可是你们的主人要我留下来的。
不对。
“所以我还是得分这些草是吗？”陆子彻咆哮道。
莫与非点了点头，“分不完就不能睡觉哟。”
“你你你……”
陆子彻气的说不出话来，却是无可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