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四年。
初冬的江南,风中已经有了些许肃杀之气。瑟瑟寒风吹来,枯黄的叶儿时时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天黑得紧,完全没有一日之晨应有的清透颜色。
苏州府吴江县城原本繁闹的街市,也空空荡荡,间或只能看到一两个行人匆匆走过。
街道旁有一座三进的大宅子,是刚致仕归来不到一年的内阁辅臣周道登的府邸。里面重重房舍之中,传来一阵喧哗,在这冷清的冬日,有些许的不寻常。
在第三进的正房外,一群妇人推搡着一个女子从屋里出来,众妇人七嘴八舌的骂着,一个尖利的声音嚷道“从娼门里出来的,自然不干净”、“狐媚子”等话,还夹杂着大大小小的附和声以及呼喝声。
那被众手推搡着的小小女子,看着约摸十四五岁的年纪。虽锦衣华服却似未曾梳洗,衣衫上竟有残破,石榴红罗裙上尘埃尽染。娇小柔弱的身子被人推搡着,她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
杨爱几乎是同时被这推搡的力量激励出一股奇异的力量,死命的挣脱开来,愤怒的眼睛扫过眼前虽然神色不一,却无一不是幸灾乐祸的人群,她的眼里也立即充满了鄙视:
“你们费尽心机,不就是想让我走吗?我走就是。
一个妖娆的身子摇摇的走到她面前,粉抹得太厚,显得脸儿白得可怕,绣着缠枝梅花的玫红袄儿紧贴着扭动的腰肢,十指尖尖捏着罗帕一甩,眉毛一挑,嘴角泛起刻薄的似笑非笑:
“哟,做出这种没脸的事来,嘴巴还这么硬。”
话音刚落,只听厅里一声老成威严的“够了”传出来,那妇人赶紧住嘴惊慌的缩了身子。
一个高高壮壮的婆子靠近那小女子身前,伸手就翻衣裳,口里道:
“别是藏了东西了!”
杨爱柳眉倒竖,速度极快的扬手“啪”的一耳光打在那婆子脸上,只因身量不足,只在那妇人下半截脸上留下了一抹浅红。
“你还打人!”
那婆子壮硕的身躯直要当杨爱两个,她骂骂咧咧的撸起袖子,双手舞着过来抓杨爱,却被一个刻意压低的却不无嘲讽的声音制止道:
“赶紧带出去,看吵着老太太!”
杨爱伸手在头上浓密蓬乱的头发里摸索着,忽将一枝珠花从发髻中带着一缕缠杂的发丝扯下扔在地上,又从细细的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旁边两个婆子“哦哟”叫声不迭,却来不及抢在手里,珍珠儿已在地上乱滚,镯子也碎了一地。
杨爱冷冷的看了这正厅最后一眼,忽然退了两步转身顺着甬道向外便跑。那些妇人中一个看着面色老成些的忙吩咐道:
“赶紧跟着她,看着她出门,别让她躲在家里了。”
旁边另一个胖婆子拿着一个小包袱赶紧跟上来,将包袱搡在杨爱身上却顺着她的身子掉落在地,她已然径自提了裙子奔出了二门,又直奔大门而去,那胖婆子抢上来伸着手要抓她,一边抓还一边喊:
“这条道也是你能走的?”
她粗苯的身子哪里抓得住那灵巧纤细的杨爱,闻得此语,杨爱脸上倒现出一抹兴奋:
“走不得?我今儿偏要走!”
因为相爷病了,虽已致仕,地方上仍旧不敢怠慢,探病的人一拨接着一拨,今日县尊也来了,相府也不肯失了礼,大开了中门迎候,此刻还不曾关上。
杨爱提着裙子踮着小脚一阵小跑,奔出大门去。
那婆子腿脚慢,只得喊着“快关门快关门”,却如何来得及。
杨爱在门外看着忙不迭不知开门还是关门的小厮,蓦然大笑起来。
漫天的朔风,卷着尘土,在空中缱绻,看着这朱漆的威武大门,她的眼中露出一丝豆蔻年华的少女不该有的凌厉,稚气未脱的脸上蕴含着愠怒,她握紧了拳头暗暗起誓:
我出了这门,从今而后不嫁人便罢,若嫁,必嫁饱学之士、社稷之臣为正室夫人,绝不为人妾室!!
那婆子跟上来喘吁吁的死死拉住她道:
“你跑不掉的,别……别跑了!”
杨爱虽穿着桃红的夹袄,在这寒风中却十分的单薄,小小的身子似要被风吹倒。清冷的眼角泛着寒意,一声轻哼,任那婆子紧紧的箍住。
大门之侧一射之地,从角门里走出一个褐袍中年男子,此人是周府管家,身后还跟了两个中年妇人,管家指着小女子,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
“她就是杨爱,人就交给你了。”
杨爱冷冷的看着,这个表情,她永远的记住了。
穿着臃肿的粗蓝布棉袄棉裙子的妇人略屈了身子对管家殷勤笑道:
“是,您老费心了!”
另一位妇人虽穿着半旧的蓝缎褂子,头脸却十分干净,神色也有些端肃:
“多谢您老,人既然交给我们,便不与爷相干了。”
那管家啐了一口,原本死死拽住杨爱的婆子也忿忿然的跟了回去。
那妇人回转了脸色,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一件莲青的大氅裹住了杨爱的身子,一边替她理着边角,一边道:
“杨姑娘,老身姓吴,从小儿倒没个名字,这大氅姑娘穿着大了些,姑娘掖好了,可别冷着了。”
这声音柔和暖人,杨爱紧紧攥着的拳头慢慢松了下来。
吴大娘又对旁边的妇人道:“手炉呢?”
那妇人眼睛不错的盯着吴大娘,闻言忙忙的在腰间揩揩手,才打开怀中包袱拿出一个小铜手炉,吴大娘又从自己怀里拿出一张雪白帕子抹了一遍才微笑着塞在杨爱手里:
“杨姑娘,船已经雇好了,这天看着要下雪了,我们走吧,要好半天才到呢!”
杨爱早已知道周家已将她卖了,只是不知卖到何方何处,然这两位妇人定然是来接她的。
吴大娘扶着杨爱,将风帽替她戴上遮住了杂乱的头发,杨爱心中一暖,微微展颜。
虽然很奇怪为何她不顺势介绍旁边正泛着殷勤讨好笑容的另一位妇人,然自小被教习了不多言多问,杨爱便也只点点头,也没有觉得任何不妥的任她扶着款款向百步之外的河边走去。
冬日水寂,宽阔的吴淞江里并无多少行船,越发冷清。
船并不大,却十分干净,是一艘普通的客船。
杨爱坐在舱里一张杌凳上,隔着蓝布帘子看着吴大娘她们在舱外煮着水,那蓝棉袍的妇人不时往舱里瞧。
寒风瑟瑟,雪纷纷扬扬的从空中洒下来,江岸上少有人形,萧瑟无比。
杨爱收回眼神,面前的铜盆里燃着精碳,手里捧着手炉,暖和着冰冷的身子。
吴淞江上通苏州,下至松江,她们是要带她去哪里?杨爱想问,又不敢开口问,怕问道的结局是自己所承受不了的,她要这一会儿离开周家的安宁,哪怕只有一会儿……
欸乃橹声、划水声,一荡一荡的传来,熟悉却又陌生。这船桨却似搅在杨爱心上,只不曾如流水般荡漾开去,却将她心中搅成一团乱麻。
胸中那股在相府中奔跑的豪气早已消失,忐忑不安得浑身冰冷战栗。
吴大娘端了茶进来,又将旁边一个食盒打开,瞧着小桌子并不甚洁净,将手帕子垫在桌儿上,才端了两碟精巧的细点放在手帕上,见杨爱面色不展,微笑着宽慰道:
“姑娘喝口茶暖暖,到了松江府城,姑娘不用去教坊司,也不必去其他地方,宛君姑娘早已经为姑娘安排妥当了。”
教坊司?是了,周家若要作践她,可不就是又将她卖为娼妓吗?呵呵!娼妓娼妓!
不,难道是会是那种娼妓之中最低等级的腌臜之地?
杨爱的心瞬间提起来,哼,周家这是有多绝情?可是……宛君?
宛君?这个名字好熟悉!
“谁?”
杨爱不敢相信,周家会将她卖给宛君?怎么可能?
“是宛君姑娘,杨姑娘听说过吧?”
何止听说,如果是她所知道的宛君,她这会儿就该喜极而泣,可是,怎么可能?
“是有‘侠妓’之称的李夫人宛君吗?寒秀斋的李宛君?”
吴大娘一直保持着仆妇中难得的得体的微笑,杨爱此时竟觉得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也是那样亲切。
“外面怎么说,我倒是不知道。宛君姑娘是姓李,我们家是叫做‘寒秀斋’的。姑娘歇一会吧,船要好半天才到呢。”
她们如此痛恨她,很不得她死,怎么可能将她卖给寒秀斋的李宛君?杨爱不敢相信,难道这个吴大娘是故意这样说防止她路上寻死?
杨爱将壁上的小窗布帘打开,果然不远处有一艘船,船首还立着铁塔似的两个大汉,虽是冬日,可依旧只穿着单薄的布衣,丝毫不动的立在那里……
是监视她的,怕她逃跑,怕她寻死,周家时是要看着她身受万般苦楚……
杨爱抱着双臂,咬着牙轻抚衣下臂间被捆绑抽打时留下的伤痕,听着风飒飒的从心头吹过!
死,从来都是最简单的,可是,她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