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怜用网巾束了发,简单的梳着一个发髻,簪着一枝点翠镶宝的海棠簪子,身上穿着玉色阑衫,这样的宽袍大袖越发的显得身子单弱,阳光微微从窗户透进来,白玉般的脸上茸毛微现,泛着淡淡的光。她说几句什么,张魁官便拿起箫来试着吹了一句,两人又停下来,在谱子上修修改改。
窗外风过,水波粼粼,影怜衣衫飘动,靠在桌上的左臂衣袖褪下一截,露出手腕上的羊脂玉镯,皓腕如雪,人面如画。忽见这画动了起来,衫袍微动,飘飘然走进梅花门,走到面前。
“辕文兄!”
辕文一怔,回过神来连忙笑吟吟站起身来。
“啊……哦,单是这样听,借着外面水声,风声,也好听呢!”
影怜站在辕文对面,手抚长案,莞尔一笑道:“曲子成了,让你先听。”
辕文看看影怜,又看看张魁官,兴奋道:
“太好了,今日便能听吗?我也想唱一回,行不行?”
张魁官笑着拱手道:“公子若有这兴致,小可有幸了!”
影怜道:“今日不行,现下我要去韩公子府上,他家的几株老银杏黄了,夫人邀我去赏呢!”
辕文扭着她的手臂道:“他家的银杏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这潭边的呢。”
影怜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明日午后吧,张魁官明日也来呢。”
张魁官拱手道:“是,姑娘,公子,我先告辞了。”
辕文无奈,只得看着张魁官去了。影怜回房更衣,一会儿出来,只见她外面穿着一件薄薄的雨过天青色素缎长褙子,柳绿褶裙,头上重新梳着个梨花髻,脑后青丝一缕,垂在背心,配着发髻上的海棠簪子,鬓边簪了两朵秋海棠。唇上胭脂浅浅,淡妆素裹,清逸出尘。
辕文捏捏影怜衣袖嚷道:
“穿这么薄可不行,换一件厚的!”
影怜一怔,宛然一笑,眼神温柔:
“我不怕冷,你放心!”
又问绫儿道:“礼物准备好了没?”
绫儿手里拿着一个黑漆小匣子打开给影怜看,辕文上前一瞧,只听绫儿说:
“这手帕里是六个玛瑙戒指,他们家三个姑娘,每人两个。大红的绒包里,是给夫人的一对苏样的时新金玉团花。那两个宝蓝的绒袋里,是给两位姨娘的,各是一副金三事儿。”
辕文拿起大红的绒包,拿出那一对金玉团花,不解道:
“不就是看个银杏吗?送这么重的礼?”
影怜淡然一笑,只推着他出门:“这你可不明白!走吧!”
辕文骑在马上,眼巴巴的瞧着影怜进了一顶青帷轿子,真想跟了她去。一旁的小厮扫雨道:“爷,咱们去哪儿!”
辕文想了想道:“你知道哪里有新奇物件吗?要手艺精湛,新巧难得的。”
“这有何难,我去问问家里的采办就是了!”
“他们哪里懂?……这城里最大的古董行是哪家?”
“那还不简单,府前街的王家就是了。”
辕文打马便走,径往城中府前街,在一家开脸三间的匾上写着“古董王”的古董行前下了马。
里头迅速走出来一个穿着湖丝行衣的青年男子,满脸堆笑对着辕文拱手道:“公子请!”
古董行的人,最是会相看人,他们倒比一般市面上只看人华服美冠不同,一见着辕文,轻裘宝带只道是寻常,腰间那块透雕麒麟的高古玉可是难得的,就连镶在靴子上的,也是一块汉玉。立即心里有了数,笑脸迎进,好茶相待。
辕文大步迈进,左右一瞧,立时被几个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的钟鼎、瓷器吸引住,然走了一半发现无甚可看,便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道:
“唔,这是今年的阳羡茶。”
“公子真见闻广博,正是阳羡茶,小可这里也只得了那么一两斤。”
辕文笑道:“你还嫌少呀,这可是天下人争抢的贡品。”
那经纪忙拱手道:“也是有幸才得了。小人王桨,船桨的桨。”
辕文点头道:“我今日来,也不买什么东西,王经纪可要白招待我好茶了!”
王桨笑道:“公子说哪里话,这做买卖只是个缘分,小人若是睁眼只做买卖,那日子可不爽利了。能与公子这样博闻的人聊上几句,可是难得的福气!”
这人虽是从一开始就满脸堆笑,却并不谄媚,且谦逊有礼,笑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随和安然。
辕文伸个懒腰道:“那我真要打扰你了,说到博闻,你们这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些好东西,我向你讨教来了,如今可有什么新奇细巧的好玩的东西么?”
王桨看他唇红齿白,眼底纯净,心想着真是富贵公子,没得玩了,来找玩具了。脸上依旧满面春风:
“公子要的,必是雅致又难得的玩意儿吧?我这里倒也还有几样,都不是什么贵重的,可是难得做的精致,我拿出来给公子看看?”
辕文高兴道:“那快拿出来!”
这古董行是打通的三间门面,这外头一间,像是专门待客的,桌椅陈设也皆是古董,在最里面一层的博古架后,还有一张长案,雕着玲珑过桥的卷草纹,只是太过繁复了些,倒显得不耐看了。
王桨让人从屋里拿了好几个大小盒子出来放在案上,王桨先打开了两三个,辕文歪着头左看右看,见有一套酒器,便拿起来瞧,王桨便一一解说:
“公子,这有个说法,叫做‘八音杯’,一套八个,分别用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物制成,金、石俱是古物,这玉和玛瑙的杯子皆是汉朝之物做成的,这个白瓷荷叶杯是前朝定窑的,这只竹杯,是用的竹根,瓠杯用的是镇江折项瓠,公子瞧这底座,是瓠的蒂,开了这瓠的底子盛酒,是不是匠心独具?这木纹山水的杯子,是按照这瘿木本身的纹路雕琢而成,妙趣天然,这一个刻着万壑听松的,是犀角的。总共八件。”
辕文瞧着这些杯子,每一个都造型别致,只是放在一起奇奇怪怪极难成套,难怪不曾有人要。随手拿起那只竹根的,手柄竟刻成一株老梅树干,遒劲盘结,杯口雕成了梅花状,若是斟上葡萄酒,岂不是像老树红梅?
“这个不错,值得多少银子?”
王桨笑着略略沉吟道:
“不瞒公子,这套酒器放在小店多年了,寻常无人问津,公子既然喜欢,我也不敢说价,当初买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两银子,如今公子还按这个价给就是了!”
辕文笑道:“那你岂不是亏了?”
王桨一笑,和悦生风:
“放在我这里,也是白占地方,公子是个鉴赏之人,若我今日所荐之物,公子拿回去人家说价高了,公子岂不是再也不上我这门?何况今日与公子初会,就做成了生意,我哪里亏了呢?!”
辕文见他一笑起来,唇角的短须有几根便似要弯到嘴里,也觉得好笑:
“你倒乖,我还没说要呢!”
王桨忙拱手道:
“是小可唐突了,难得有人对这东西满意问价,我便糊涂了。公子恕罪!”
“行了,我要这东西了。一会儿我让家人来取,你再给我讲讲其他的。”
王桨笑让伙计将剩余的盒子和包袱收起来道:
“再讲下去,公子若有兴趣又要买,等一会家下人来了,岂不骂我?”
辕文大笑,连连点头。
这个王桨看起来年岁不大,唇上有些微短须,皮肤略黑,却面色红润,带了些风霜之色,说起话来虽是轻言细语,却也知他中气颇足,像是个走南闯北的人!
店中伙计端来了一碟松子,一碟栗子,扫雨便在旁边替辕文剥了放在小碟子里,再递到辕文面前,辕文吃一颗松子,想了想道:
“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有件事倒要请教!”
“公子抬举了,请说来听听!”
辕文也不敢说得太细,只道:
“有人家不过是寻常的赏花请客,这被请之人倒要送上重礼,却是为何?”
王桨略一思忖道:
“想是有求于人,或是攀附高门?”
辕文凝思半晌,不得要领,影怜有什么可求于人的?攀附高门?如何攀?却又不好细问,扫雨嘿嘿笑道:
“爷,天也近午了,在这待久了,小的回家要挨骂了!”
辕文便也点点头起身道:
“今儿本来就是诗会,告了假不必上学的。咱们还去南园罢!”
王桨闻言一怔,当即起身整衣长揖道:
“小可眼拙了,原来公子不过舞象之年,竟已是几社一员,如此才华,又人才出众,真是人中龙凤啊!”
辕文便往外走边道:“你也太会夸人了,我卧子兄,才是人中龙凤呢!”
王桨含笑跟在后头恭谨道:
“几社诸君,都是为我云间争光的才子。我等常年外头奔波的,人一问起从何处来,小可便道是松江府人,他人立即感叹我松江人士才学名动天下,小可也是与有荣焉呀!”
王桨的语气十分诚恳,态度可比方才恭谨。
江南之地,倾慕风雅之人常有。许多巨富商人,也极力的与士人结交,若能有此门路,便如获至宝。当初徽商汪汝谦(字然明)也是因为识得南京国子监祭酒冯梦祯的儿子冯云将,才能参与杭州名流的湖上宴饮,如今已成为名动江南的“黄衫豪客”,结交的都是钱谦益、吴伟业、张溥这样的榜眼、探花之才!
王桨早有结交士人的打算,他也早已打听过这松江府有名气的文人,这十四五岁入几社的,也唯有本地簪缨之族宋氏家族的宋征舆了,只是此时若太过热情,到显得刻意了,便不动声色。
辕文虽然才高,却并不深知世情,在他看来,世人没有不对他好的,他少年成名,追捧的本来也多,便不以为意。
“若有新奇物件,堪得公子这样才子欣赏把玩的,小可便给公子留着了。”
“如此就费心了,我下回再来。”
王桨送辕文离去,转身回来便对伙计道:
“近日若有人贩卖文房之物,但有雅致的,都给我留着。”
即便商人与士子结交,也是有讲究的。
如今江南各府各县,世人都长着一双富贵眼睛,近几十年来,便是贫寒之家,也不愿勤俭度日的了,但有银钱,便置办罗衣头面,只想着外头光鲜。许多读书人,也沾染了这等习气,若是那个商人要与儒生交结的,先与这等人相与了,那顶层文人圈子,便难得进去了。
像宋家这样的豪富之家,宋辕文这样的才高子弟,若能与他结交,再与几社众人搭上,别说松江府,不过两三年,整个江南名流文人圈子,就算迈进去了,紧接着,就是官府的圈子了。
王浆的脸上立即焕发出意气风发的神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