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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宫殿

1.卡利达萨

岁月流逝,王冠变得越来越沉了[1]。当初,令人尊敬的菩提达摩·马哈纳亚凯法师在加冕典礼上违心地把王冠戴到卡利达萨王子头上时,新国王惊讶地发现它轻得出奇。如今二十年过去,只要不违背宫廷礼仪,卡利达萨国王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卸下这个镶满宝石的金头箍。

这座巨岩要塞位于狂风呼啸的山脉之巅,需要讲究宫廷礼仪的场合不多,难得会有几个外交使节或请愿者攀登这座险峻的高山,请求觐见国王。许多到亚卡加拉山来的人,未及登上最后那段上坡路便止步折返。那条路穿过一头石雕雄狮的血盆大口,狮子拱身蹲伏着,似乎随时要从岩石表面纵身跃起。任何一位虚弱的国王都无法稳坐在这个高耸入云的宝座上。总有一天,卡利达萨会变得孱弱无力,甚至无法步行到自己的王宫。然而,他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他的许多仇敌不会让他活到尽头方才消受失败的耻辱。

眼下,敌人正在扩军备战。他眺望北方,仿佛看见同父异母兄弟马尔加拉领兵返回故土,企图夺回塔普罗巴尼血迹斑斑的宝座。好在那种威胁暂时还远在天边,隔着季风肆虐的滔滔大海。卡利达萨相信密探甚于相信占星学家,但是得知占星学家在这一点上与他所见略同,他深感欣慰。

马尔加拉已经等待将近二十年了,他运筹帷幄,四处游说,争取外国国王的支持。另一个仇敌则更加沉得住气,更加阴险狡猾,而且近在咫尺,永远虎视眈眈、高踞蓝天[2]——斯里坎达圣山的正圆形火山锥耸立在中央平原之上,今天显得格外近。任谁看见那座山都会心生敬畏,而卡利达萨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这座森然逼近的高山以及它所象征的力量。

幸好,马哈纳亚凯法师既没有军队,也没有一边尖声长啸、一边挥动利牙冲锋陷阵的战象。这位高僧是个身穿橙黄色佛袍的老头子,全部家当仅包括一个化缘钵头和一片用于遮阳的棕榈叶。小和尚和侍僧们围着他诵经时,他盘腿静坐,以某种的玄妙方式摆布着众国王的命运——某种神秘莫测的方式……

今天天空格外晴朗,卡利达萨看得见斯里坎达圣山顶峰的寺庙。由于距离遥远,它显得很小,犹如一个白箭头。那座寺庙压根儿不像人类的建筑,它让这位国王想起年轻时见过的更大的山。当时他置身于马欣达大帝宫中,既是客人,又是人质。守卫马欣达帝国的巨人戴着箭头形头盔羽饰,它们用一种炫目的晶状物质制成,在塔普罗巴尼语中没有对应名称。印度人认为它是用魔法变出的水,但卡利达萨对这种迷信说法嗤之以鼻。

前往那座闪着象牙亮光的寺庙需要跋涉三天,第一天顺着王家道路走,穿过森林和稻田,后两天沿蜿蜒的阶梯拾级而上。卡利达萨从没登上过那座山峰,因为路的尽头是他惧怕又唯一无法征服的仇敌。有时候,看着香客们手中的火把在山壁上映出一条细长的光带,他心中油然产生了妒忌之情——最下贱的叫花子都可以迎接圣洁的黎明,得到神灵的祝福,这片土地的统治者却没有这种福分。

但他有自己的精神寄托。放眼望去,在护城河及防御土墙的护卫下,有一泓泓水池、一个个喷泉和一座座游乐园,他为此耗尽了王国的财富。当他在这些景致中玩腻了的时候,还有那巨岩上的女郎——他已越来越少召见有血有肉的姑娘了——那两百名不变的女神陪伴着他。他常常向她们倾吐心声,因为别人他都无法信赖。

西天响起隆隆雷声。卡利达萨不再顾及大山咄咄逼人的威胁,茫然企盼着天降喜雨。这个季节的季风姗姗来迟,为岛上复杂的灌溉系统供水的人工湖差不多都干涸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看着最大的人工湖闪烁着粼粼波光——据他所知,他的臣民仍然胆敢沿用他父亲的名字,把这个湖称作帕拉瓦纳·萨穆德拉,意为帕拉瓦纳海。这个人工湖经过几代人的艰辛挖掘,直到三十年前才告竣工。在早年较为幸福的日子里,年轻的卡利达萨王子会站在父王身边,满怀豪情地望着大闸门徐徐打开,生命活水随之滚滚流向干涸的土地。整个人工湖浩瀚无垠,涟漪轻荡,像镜面一样映出金城拉纳普拉的圆屋顶和塔尖,王国里没有哪处景观比得上它妩媚动人。

拉纳普拉是王国的旧首都,卡利达萨为实现梦想,已把它放弃了。

又一阵滚滚雷鸣,但是卡利达萨知道,雷声不会带来雨水。即使在这魔岩[3]的顶点,空气也依然静息不动,没有丝毫突发的不定向阵风预示着季风的来袭。在雨水最终降临之前,饥荒可能会给他增添新的麻烦。

“陛下,”侍臣阿迪加柔声禀报,“使节就要走了。他们希望再一次拜见您。”

啊,是的,横渡西洋、远道而来的两个脸色苍白的大使!卡利达萨舍不得就这么送走他们,因为他们用蹩脚透顶的塔普罗巴尼语讲述了许多海外奇迹,而且他们愿意承认,他们所说的奇迹没有哪一件比得上这座空中的要塞宫殿。

于是卡利达萨转过身,背对那座顶部发白的高山和周围干焦晃眼的土地,步下花岗岩阶梯,向接见厅走去。在他身后,内侍们捧着象牙和宝石,准备作为礼品送给那两位高大傲慢的大使。向国王告别后,他们将带着塔普罗巴尼的珍宝,渡海前往一个比拉纳普拉年轻几个世纪的城市,去暂时转变哈德良皇帝[4]咄咄逼人的扩张野心。

马哈纳亚凯法师[5]缓慢地向北堞墙走去,佛袍在寺庙的白色灰泥墙衬托下映射出橙色的亮光。遥远的山脚下,棋盘似的稻田从一边地平线扩展到另一边地平线,条条深色灌溉渠纵横其间,帕拉瓦纳海闪动着蓝色波光——这片内陆海对面便是拉纳普拉城,那里神圣的圆屋顶犹如一个个漂浮着的魔法气泡,假如你知道准确的距离,便会意识到那些圆屋顶实际上大得出奇。

三十年来,法师一直关注着随时变化的自然现象。但他知道,大自然变化神速,且十分复杂,他永远无法把握所有的细枝末节。随着季节交替,色彩变换,分界线的迁移——在云朵飘过的一瞬间就有物换景移。菩提达摩思忖着,直到他逝去的那一天,他依然会看到新景象。

只有一个地方与所有赏心悦目的景色格格不入。从这个高度看去,魔岩虽然显得很小,但它灰色的岩体仿佛是个天外飞来的入侵之物。据传说,亚卡加拉山原是盛产草药的喜马拉雅山顶峰的一块断岩,拉马亚纳战役结束时,神猴哈奴曼为拯救受伤的伙伴,匆忙间连药带山一起搬走,不慎让断岩掉落下来,成了亚卡加拉山。

不消说,在这么远的地方不可能看到卡利达萨劳民伤财建造的山顶都城的细节,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道细线,大概是游乐园的外围防御土墙。然而,魔岩确有非凡的魅力,令人永世不忘。马哈纳亚凯法师想象着巨狮的爪子从悬崖峭壁上伸出来,仿佛自己就站在狮子的双爪之间——头顶是堞墙围绕的平顶高地,而该死的国王依然在上面踱步……

天上忽然传来隆隆雷鸣,声音迅速增强到最大,震撼了山岳。雷声持续不断,响彻天空,渐渐消逝于东方,回声则回荡于地平线四周边缘,长达数秒之久,但谁也不会误认为那是雨水来临的前奏。根据预报,三星期之内都没有雨水——季风监控台预报的误差从不大于二十四小时。等回声消逝,马哈纳亚凯转过身来望向随员。

“专用的再入走廊[6]也不过如此嘛。”他的话中略带几分愠怒,作为佛法的阐述者,是不应如此动情的,“咱们记下仪表读数了吗?”年岁较小的和尚向戴在手腕上的麦克风简短地问了几句,然后等待回答。

“记下了。最高值是一百二十。比上次记录高五分贝。”

“照例给肯尼迪或者加加林控制中心发抗议,随便发给哪个都行。不,给两个控制中心都提提意见。当然啦,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它能起什么作用。”

他的目光跟随着天上渐渐消散的雾化尾迹,菩提达摩·马哈纳亚凯法师——他已是顶着这一名号的第八十五世高僧——突然萌生了一种违背佛门的幻想:卡利达萨一定有手段治治宇航公司的经营者,这些家伙只会盘算着将每公斤货物送入轨道能挣多少美元……对付他们,卡利达萨可以动用尖桩、装有铁蹄的大象或者沸腾的油锅。

两千年前的生活毕竟要简单得多。

2.工程师

他的朋友们叫他约翰,可悲的是,这些朋友正在逐年减少。世界倘若记得他,会叫他拉贾。其实,他的全名是约翰·奥利弗·德·阿尔维斯·斯里·拉贾辛哈,这个名字体现了五百年的历史。

有个时期,来魔岩的游客会带着照相机和录音机寻觅他的踪迹,但到如今,距他曾是太阳系最熟悉面孔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代人时间。他不怀念过去的荣耀,因为荣耀固然给他带来了全人类的感激之情,也给他带来对自己所犯错误的枉然悔恨,使他为自己浪费掉的生命深感痛心——当时倘若多一点远见和耐心的话,那些生命本来是可以得到挽救的。回头看去,现在很容易看出当时该怎么消除奥克兰危机,或者把不情愿签署撒马尔罕条约的各方召集在一起。责怪自己以前犯下的不可避免的错误是愚蠢的,然而有时候,良心的自责仍使他痛苦不堪,比昔日巴塔哥尼亚人的子弹残留的伤痛更加令人难以消受。

没人相信他会死心塌地退隐这么久。“不出六个月你就会出山的,”世界联邦[7]的朱总统对他说过,“权力使人上瘾。”

“对我可不起作用。”拉贾辛哈坦诚地回答。

过去都是权力来找他,他从不谋求权力。他拥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权力——咨询权,但不是行政权。他是政治事务特别助理(代理大使),直接对世界联邦总统和枢密院负责,手下人员从不超过十人,如果连亚里士多德[8]也算在内,那就是十一人(他的控制台仍然有权直接享用亚里的存储器,他们每年交谈几次)。但最终,枢密院总会采纳他的意见,世界因此给了他很高的荣誉,其中许多荣誉本应属于和平局里那些默默无闻的官员。

就这样,巡回大使拉贾辛哈一人独享盛名,从一个不安定地区赶到另一个可能产生纠纷的地区,到处息事宁人,排除危机,用娴熟的手腕摆弄真理。不消说,他从不胡乱撒谎,那是大忌。假如没有亚里那绝对正确无误的记忆力,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查核那一大堆极为复杂、然而为了使人类保持和平有时又不得不编造的谎言的。

就在他干得得心应手的时候,他却悄然引退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而他对自己的决定从不后悔。有些人说,一旦失去权力,人就会觉得百无聊赖,但说这种话的人不了解他,也不清楚他的来历。他返回年轻时居住过的田野和森林,住处离笼罩他整个童年人生的阴森大魔岩只有一公里。他的别墅位于围绕游乐园的宽阔护城河内,卡利达萨的建筑师设计的喷泉,经过两千年的沉寂,眼下就在约翰的庭院里喷涌着。水仍然在原先的石砌沟渠里流淌,一切如故,只不过魔岩顶上的蓄水池如今改用电动泵注水,而不是由汗流浃背的奴隶接力传送了。

能在这片富于历史韵味的土地上颐养天年,胜于外交生涯中得到的任何东西,约翰对此心满意足,他实现了自己不相信会成真的梦想。为弄到这块土地,他耍尽外交手腕,还在考古办事处进行了一点微妙的讹诈。事后,州议会有人提出质疑,幸好没有发展到立案的程度。

护城河的支流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只有铁心来访的游客和学生可以见到他。屋外种着突变的阿育王树,形成厚实的绿墙,终年鲜花盛开,挡住了外人的视线。这些树还养育了几窝猢狲。猢狲远看倒是挺好玩,但它们偶尔也会闯入别墅,看上什么东西,只要拿得动,拿了就走。接着就是一场短暂的人猴战争,人类的武器是鞭炮和动物遇险时嚎叫的录音——这种叫声令猴子痛苦不堪,人听了也是难以消受。但猴子们很快会卷土重来,因为它们早就知道,没有人会真正伤害它们。

塔普罗巴尼殷红的夕阳映照得西天霞光万丈,一辆小型电动三轮车悄悄穿过树林,停在门廊的花岗岩圆柱旁。(圆柱是朱罗王朝[9]的真品,出自拉纳普拉晚期,因此摆设在这里与时代完全格格不入。但只有萨拉特教授对此发表过评论——不消说,他来到这里总要说三道四。)

根据自己在漫长岁月中获得的令人忧伤的经验,拉贾辛哈学会了永远不轻信第一印象,但也永远不忽视第一印象。他心里捉摸着,万尼瓦尔·摩根取得了那么伟大的成就,应该是个身材魁伟的堂堂男子汉。没想到,这位工程师的身量却远在常人之下,乍一看,简直可以说他弱不禁风。然而,他瘦小的身材筋强力壮,乌黑的头发衬托着一张朝气蓬勃的脸,怎么也看不出他已经五十一岁了。从亚里的人物传记档案里调出的录像没有把他拍摄好,他看起来像是一位浪漫派诗人,或者音乐会上的钢琴演奏家——抑或是个伟大的演员,以精湛的演技使千千万万人倾倒。拉贾辛哈一眼就能看出摩根的才华。他常常告诫自己,别小看矮子——从古至今,他们都是震撼世界的人物。

他不免有些忐忑不安。虽然说,差不多每星期都有老朋友或老对手到这个僻静地方来,或谈论新闻,或缅怀往事,但对来访者的意图和他们所要谈论的话题,他总是心中有数,了如指掌。他欢迎他们的到来。然而,就拉贾辛哈所知,他和摩根没有共同兴趣。他们没见过面,以前也没有过通信联系。说真的,刚听到摩根的名字时,他还没闹清楚对方是何方神圣。更不寻常的是,这位工程师还请求他对这次会晤绝对保密。

拉贾辛哈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但心里面对此不免有一种厌恶。如今,他过着安宁的生活,再也不需要保守任何秘密,尤其唯恐某些重要秘密影响了他井然有序的人生。他与安全局已经一刀两断,十年前——或许更早——他的私人警卫也应他本人的要求被撤销了。最令他心烦意乱的还不是保守秘密,而是他对来访者的意图一片茫然。地球建设公司的总工程师(陆地部的人)千里迢迢赶来,不会是为了求得他的亲笔签名,或者重弹一般游客的陈词滥调。对方此行一定有什么特殊目的——但拉贾辛哈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即便在担任公职的日子里,拉贾辛哈也从来没有机会跟地球建设公司打过交道。该公司的三个部门——陆地部、海洋部、太空部——虽然规模庞大,但在世界联邦的专业化机构里也许是最无声无息的了。只有出现惨重的技术事故,或者与环境、历史部门迎头发生冲突的时候,地球建设公司才会从阴影里冒出来。上一次争端涉及南极管道——那是21世纪的工程奇迹,用于把液化煤从广袤的极地矿床汲送到全世界的发电站和工厂。为保护生态,地球建设公司建议拆除至今还保留着的最后一段遗留的管道,将土地归还给企鹅。一时抗议之声四起,工业考古学家对这种毁坏文物的行为怒不可遏,自然主义者则指出,企鹅偏偏喜爱废弃的管道。残留的管道为企鹅提供了它们以前从未享受过的标准住房,从而有助于它们的迅猛繁殖,就连逆戟鲸对此也无可奈何。到最后,地球建设公司只好不战而退了。

拉贾辛哈不知道摩根与这次小溃败是否有牵连,反正这也无关紧要,因为他的名字是与地球建设公司最辉煌的业绩连在一起的……

这项业绩被命名为终极大桥,几乎是名副其实的。拉贾辛哈同半个地球的人一起观看了大桥最后一个组装部件由“齐柏林伯爵”号飞船轻轻起吊到空中——飞船本身已是当代一大奇迹。为减轻自重,飞船上所有豪华设施均已被拆除,著名的空中游泳池排空了水,反应堆则把超额热量泵入气囊,以增加起吊力。在历史上,将一千多吨重的东西垂直吊上三千米高空,这尚属首次,而且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波澜不惊——这无疑会让千百万观众觉得不太过瘾。

它是人类建造的最伟大的桥梁——很可能今后一直都是,所有船舶驶过赫拉克勒斯桥墩,都会鸣笛向它们致敬。大桥双塔位于地中海和大西洋交汇处,是世界最高的建筑(达到了五千米),双塔间隔十五公里遥遥相望——其间空无一物,只有直布罗陀大桥优美雅致的拱形桥身飞架其间。同超级大桥的缔造者会面是莫大的荣幸,尽管他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一小时。

“请接受我的歉意,大使。”摩根爬出三轮车,“希望我的迟到没有给你带来不便。”

“没关系,反正我没什么事。你吃过了吗?”

“吃啦。他们取消了到罗马的联运航班,至少给了我一顿挺美的午餐。”

“也许比你在亚卡加拉饭店能吃到的要好些。我已经在那儿订了一间客房供你过夜,离此只有一公里。恐怕咱们只能把讨论推迟到早饭时间进行了。”

摩根露出失望的神情,但依然耸耸肩表示默许,“喏,有好多事够我忙的。我想,饭店应该有成套办公设施,至少会有一个标准终端吧?”

拉贾辛哈笑了,“电话肯定有,更高级的设备我就不敢保证啦。但我有一个好建议,半个多小时后,我要带几个朋友到巨岩去。那儿有一场声光表演,我认为非常值得一看,欢迎你跟我们一道去。”

他看得出摩根犹豫不决,正在动脑筋找借口婉言谢绝。

“感谢盛情邀请,不过我确实有事要跟我的办公室联系……”

“你可以用我的控制台嘛。我向你保证,表演引人入胜,而且只有一小时。哦,差点忘了——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到这里来的事。那好,我介绍你时,就说你是塔斯马尼亚大学的史密斯博士。我敢肯定,我的朋友们不会把你认出来的。”

拉贾辛哈无意惹他的客人生气,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愤之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于是这位前外交官的本能自动开启——他把摩根的反应记在心里,以备将来做参考。

“我肯定他们认不出我。”摩根说。拉贾辛哈觉察到,对方的话语里包含着不太愉快的音调。“叫史密斯博士挺好的。现在——希望我可以用用你的控制台。”

拉贾辛哈把摩根带进别墅,边走边思忖,真有趣,姑且假设摩根是一个工作受挫乃至失意的人吧。这很难解释,因为很显然,他在那一行里算是排头兵。他还想要什么呢?这个问题有一个明显的答案——拉贾辛哈对其症状了如指掌,因为在他自己身上,那种毛病曾长期作祟,直至最后被消灭。

“名望是前进的动力。”他心里默诵,下面几行是怎么写的?“高尚思想最终的弱点……摒弃欢乐,过劳碌的日子。”

是的,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仍然敏感的天线探出的摩根的不满足心态。他突然想起,联结欧洲和非洲的巨虹几乎总是被称为“大桥”……偶尔被称为“直布罗陀大桥”……但压根儿没有人称它为“摩根大桥”。拉贾辛哈思忖:得啦,摩根博士,假如你在追名逐利的话,到这儿来是什么也寻觅不到的。

你到底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跑到塔普罗巴尼这个安静的弹丸之地来呢?

3.喷泉

几天以来,大象和奴隶们在毒日下受尽煎熬,没完没了地把一串串水桶拉到悬崖峭壁上。“注满了吗?”国王反复询问。

“还没有,陛下,”工匠总管回答,“水池还没有灌满。不过,明天也许……”

这一天终于来了。宫廷上下都聚集到游乐园里,躲在一张张五彩斑斓的布篷下面。国王自有几把大扇为他送爽,摇扇子的是一些恳求前来效劳的人,他们贿赂了国王的内侍才捞到这份危险的美差。

这份荣耀可能使他们发达,也可能使他们丧命。

一双双眼睛瞪着巨岩表面,望着悬崖顶上走动的细小人影。一面旗子挥动了一下,下方远处便响起一阵短促的号声。悬崖脚下,工人们狂热地操纵着杠杆,把绳索拉起来。接下来却许久不见动静。国王眉头一皱,露出不悦的神色,廷臣们战战兢兢,连扇子也怠慢了几秒钟,只是摇扇的人猛省到失职的危险,方才加快速度摇动。

不一会儿,亚卡加拉山脚下的工人爆发出一阵呐喊,那是欢乐和狂喜的声音,前呼后应,沿着两旁种满鲜花的小道传上来。伴随欢呼声又传来了另一种声音,虽然不那么高亢,但蕴含着饱满而不可抗拒的力量。

它正在冲向目标。

一股股细长的水柱好像受到魔力驱使般,从地下冒了出来,冲向无云的天空。到达四个人那么高时,水柱绽开,化成朵朵水花。阳光穿过水花,映射出霓虹般五彩缤纷的雾霭,使这景观变得更加奇异绚丽。在塔普罗巴尼的历史上,从没有人目睹过这样的奇观。

国王露出了笑容,侍臣们终于吐出一口气。这一次,埋设的管道没有在水压下破裂,敷设管道的石匠可以免遭前人的厄运,有希望活到寿终正寝。

喷泉渐渐降低高度,几乎像太阳西斜一样难以察觉。过了一会儿,它已不足一人高,因为千辛万苦灌满的蓄水池就要干涸。但是国王心满意足了。他举起一只手,喷泉降落又升起,仿佛在君王面前行最后一次屈膝礼,最后默默坍落下去。人工湖的水面重又波平如镜,映射出永恒的魔岩的影像。

“奴隶们干得好。”卡利达萨说,“给他们自由吧。”

干得有多好,奴隶们当然永远无法明白,因为谁也无法站到艺术家国王的高度去观赏。一座座赏心悦目的游乐园环绕着亚卡加拉山建立起来,卡利达萨在巡视时感到全身心的满足。

在这巨岩脚下,他建成了天堂,下一步是要在巨岩顶部建造天国了。

4.魔岩

精心编排的声光表演仍然魅力不衰,令拉贾辛哈感动,虽然他已看过十来遍了,对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不消说,到魔岩来的游客是非看这表演不可的,尽管萨拉特教授这样的批评家会埋怨说,那只是历史的小插曲。然而,小插曲总比压根儿什么都没有强。萨拉特和他的同事们吵吵嚷嚷,对这里两千年前所发生的事件的确切顺序提出各种异议,但这段历史还得照样演下去。

小小的圆形露天舞台面向亚卡加拉山的西边峭壁,两百个座位全都是精心安排的,以便每个观众都能从最佳角度仰望激光放映机。演出一年到头都在同一时间准时开始——19:00。由于赤道日落的时间是恒定的,每到这时,夕阳的余晖就从天空中消逝了。

天色暗下来,巨岩看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黑影,遮蔽了空中第一批出现的星星。黑暗中传来一阵缓慢低沉的鼓声,紧接着,一个平静而不带感情的声音朗诵道:

“这是一个国王的故事,他谋杀了父亲,又被兄弟杀死。在人类血迹斑斑的历史中,这本不足为奇。但是这位国王留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一段经世不衰的传奇……”

拉贾辛哈偷偷瞥了万尼瓦尔·摩根一眼,对方坐在右侧的黑暗中,只能看见五官轮廓,但他看得出,客人已经被解说词吸引住了。左边的另外两位客人——他当外交官时的旧友——同样入了迷。正如他告诉摩根的,他俩都没有认出“史密斯博士”是何许人也,即便认出了,他们也知情知趣,姑且不去戳穿这位假冒的博士。

“他名叫卡利达萨,于公元100年生于金城拉纳普拉——在几个世纪里,拉纳普拉都是塔普罗巴尼历代国王的都城。然而,一道阴影自他诞生时起就笼罩着他……”

音乐声增强,长笛和弦乐器齐鸣,伴着咚咚擂鼓,共同演奏出庄严而动人心弦的曲调,萦绕在夜空。一点亮光开始在巨岩峭壁上燃烧,然后,亮光骤然扩大——似乎一扇窗户突然间打开了,它面向过去,展现出一个比现实更生动、更加色彩斑斓的世界。

摩根边看边想,戏的改编堪称上乘,他很高兴自己破例按捺住了工作的冲动。他看到国王帕拉瓦纳欢欢喜喜地从爱妃手上接过他的头生儿子——仅仅二十四小时以后,王后本人便又生了一个更为正统的王位继承人。摩根明白国王的复杂心情。卡利达萨虽然在出生时间上领先一步,可在继承权上并没有独占鳌头,悲剧就是这样酿成的。

“然而,在孩提时代,卡利达萨和他的同父异母兄弟马尔加拉却是最亲密的伙伴。他们一同长大成人,全然没有意识到彼此势不两立的命运以及在他们周围愈演愈烈的阴谋斗争。导致他们不合的最初原因与诞生先后次序无关,祸根只是民间送来的一件善意而无辜的礼物。”

“许多使节来到帕拉瓦纳国王的宫中,带来各地的贡品——中国的丝绸、印度的黄金、罗马帝国的盔甲。某天,一个纯朴的丛林猎户冒险进入这个伟大的城市,带来一件礼物,希望能赢得王室的欢心……”

摩根听见周围观众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哦”、“啊”的赞叹声。他历来不太喜欢动物,但他不得不承认,那只乖乖躺在小王子卡利达萨怀里的雪白小猴十分惹人喜爱。它皱巴巴的小脸上长着两只巨大的眼睛,专注的目光仿佛跨越了若干世纪的时光——跨越了人与兽之间神秘的,但不是完全不可逾越的鸿沟。

“据史书记载,以前没人见过这种猴子。它的毛色洁白如乳汁,眼睛粉红如红宝石。一些人认为,这是吉兆——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凶兆,因为白色象征死亡和哀悼。呜呼!他们的恐惧是完全有道理的。”

“卡利达萨王子喜爱他的小宠物,把它叫作哈奴曼,这是《罗摩衍那》史诗中勇敢的神猴的名字。国王的宝石匠造了一辆小金车,哈奴曼一本正经地坐在里面,让人拉着跑遍王宫,看热闹的人无不喝彩。”

“哈奴曼喜爱卡利达萨,不许别人碰它,它又特别嫉妒马尔加拉王子,仿佛预感到兄弟俩争斗在即。在一个不幸的日子里,它咬了这个王位继承人。”

“这本是小事一桩,后果却十分严重。几天以后,哈奴曼被毒死了——无疑是王后授意的。卡利达萨的童年就此终结,据说他从此再也没有爱过或信任过任何世人。他与马尔加拉反目成仇。”

“一只小猴之死惹出的祸患还不止于此。国王下令为哈奴曼建造一座特殊的坟墓,那是传统的钟形圣陵,或谓舍利塔。此事非同小可,它立刻激起僧侣们的敌对情绪。因为舍利塔是专用于收埋佛陀圣骨的,国王此举显然存心亵渎神圣。”

“那完全可能是建造舍利塔的真实用心所在,因为国王帕拉瓦纳深受某位印度教教师的影响,反对佛教信仰。虽然卡利达萨王子年纪太小,没有卷入这场冲突,但僧侣们还是把大部分仇恨算在他身上。”

“于是爆发了世仇争斗,导致王国分崩离析。”

“如同塔普罗巴尼古代史书中记载的许多故事一样,哈奴曼和年轻的卡利达萨王子仅是一段迷人的传说,此后近两千年里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它。但到了2015年,哈佛大学的一支考古队在拉纳普拉王宫的旧址中发现了一座小圣陵的地基。那座小圣陵似乎已被故意拆毁,因为其上部建筑的砖结构荡然无存。”

“地基里的圣骨室是空的,显然在几个世纪前就被偷盗一空。然而,考古学家们有古代盗宝贼做梦也想不到的工具——中微子勘测器。利用它,他们在深得多的地层里发现了第二个圣骨室。原来,上面的圣骨室不过是摆设,起到以假乱真的作用。下面的圣骨室仍然存放着那容纳了爱与恨的生物,经历了无数世纪的光阴,它这才进入拉纳普拉博物馆的安息处。”

摩根有自知之明,他历来认为自己注重理性,讲求实际,从不多愁善感。然而,令他十分尴尬的是,眼下他觉得自己双眼里竟然噙着突然涌出的泪水。他希望同伴们没有发现。他气愤地思忖着,甜蜜的音乐,加上伤感的解说词,竟能如此强烈地震撼有识之士的感情,真是咄咄怪事!他本来怎么也不会相信,看见小孩儿的宠物会让他落泪。

他突然忆起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深受感动。他仿佛又一次看见心爱的风筝在悉尼公园上空起伏摇摆,他曾在那里度过了童年的大半时光。他感觉阳光和煦,清风吹拂着赤裸的背——忽然,变化莫测的风停了,风筝直往下栽,一棵巨大橡树的枝丫戳破了它,据说那棵树的历史比这个国家更为久远。他傻乎乎地使劲拽风筝线,想把它拉下来。

这是他在材料强度学方面的第一课,也是终生难忘的一课。

线断了,就在被钩住的那一点断开,风筝发疯似的转动着飘上夏日的天空,又慢慢地往下坠落。他向水边冲去,希望风筝落在陆地上,但是风不愿倾听小男孩的祈祷。

他站在原地哭了很久,望着风筝的残片像断桅帆船一样飘过大港湾,飞向外海,直到从视野中消失。这是他童年经历的第一个悲剧——无数芝麻绿豆大的悲剧组成了人类的童年,无论你记得不记得。

然而,摩根当时失去的仅是一个无生命的玩具,他流下的眼泪是因为受挫,而不是悲伤。卡利达萨王子有更深刻的理由去悲伤。画面中的小金车看起来仍然崭新如故,仿佛刚从工匠作坊里推出来的,车里却只有一撮细小的白骨。

出于感伤,摩根漏看了后面的几段历史。等他擦干眼泪,十年的时光已经逝去,一场错综复杂的王室斗争正在进行,他不太清楚是谁在谋杀谁。不过,当战斗停息之后,王储马尔加拉及其母后已经逃往印度,卡利达萨篡夺了王位,并把父王投入监狱。

篡位的君王暂时没有处死帕拉瓦纳,这绝不是因为他心存孝道,而是他相信老国王还有一些秘藏的财宝准备留给马尔加拉。帕拉瓦纳也知道,只要让卡利达萨相信这一点,他就可以保住性命,但到最后,他对这种骗局腻烦了。

“我让你看看我真正的财富。”他告诉儿子,“给我一辆战车,我带你去看。”

帕拉瓦纳的最后一次出行不像小猴哈奴曼那样风光,他乘坐的是一辆年久失修的破牛车。据史书记载,车子的一个轮子损坏了,一路上吱吱嘎嘎响个不停——这类细节必定是真实的,因为没有哪个历史学家会费心捏造这种小事。

令卡利达萨惊讶的是,父亲命令车子把他载到灌溉中部王国的那个浩瀚的人工湖旁,老国王花了在位的大半时间来建这个湖泊。他沿着大堤岸边缘行走,凝望着自己的雕像,它有真人的两倍大,眺望着辽阔的水域。

“再见了,老朋友。”他对高耸的石像说。石像象征着他失去的权力和荣耀,它的双手则永远捧着这个内陆海的石雕地图。“请把我的遗产照看好。”

接着,在卡利达萨及其卫兵的严密监视下,老国王走下溢洪道的台阶,来到湖边。走到齐腰深的时候,他掬起湖水,浇过头顶,然后转过身来,满怀豪情和得胜的喜悦望着卡利达萨。

“这里,我的儿。”他挥手遥指带给万物生机、浩瀚又清澈的湖水说,“这里——我的全部财富都在这里!”

“杀了他!”卡利达萨尖叫道,愤怒和失望使他发了狂。

士兵们执行了命令。

就这样,卡利达萨成了塔普罗巴尼的国君,但他付出了很少有人愿意付出的代价,如同史书上记载的,他始终生活在“对阴间和他兄弟的恐惧之中”。马尔加拉迟早会来夺回自己法定的王位。

此后几年间,卡利达萨像他的列祖列宗一样在拉纳普拉主持王政。后来,由于史书没有记载的原因,他放弃王国首都,迁到亚卡加拉与世隔绝的巨岩独石上,那里距离旧都四十公里,位于丛林之中。

有人说,他在寻觅一处坚不可摧的要塞,以免遭到兄弟的报复。可他最终并没有用它来保护自己——假如他仅仅需要一座安身立命的堡垒,干吗要用一座座广大的游乐园把亚卡加拉包围起来呢?建造这些游乐园一定跟建造城墙和护城河一样需要大量劳力。最令人费解的是,干吗还要画那些湿壁画?

解说员提出这个问题时,巨岩的整个西边峭壁都从黑暗中显现了出来——那不是现在的模样,一定是两千年前的景象。一条光带出现在离地一百米的高度上,把巨岩拦腰箍住,光带所在的岩壁被凿平并用灰泥覆盖,上面描绘了好几十个美女——她们与真人一样大小,画的是腰部以上的半身像。一些是侧面像,另一些是正面像,全都按照同一种格调画成。

这群女人皮肤呈暗棕色,胸脯性感,有的只戴珠宝不着衣裳,有的穿着薄如蝉翼的上衣,有的戴着精心制作的高耸头饰,还有的显然戴着王冠。她们中有许多人托着花盆,或在拇指和食指间轻轻拈着一支鲜花。约莫一半的女人肤色比较深,好像是侍女,但发式同样做得精致入微,珠光宝气也同样浓重。

“原先有两百多个女神画像。经过无数世纪的风雨损毁,只留下二十个,因为它们受到一块突出岩架的保护……”

镜头向前推近。随着“阿尼特拉”舞曲的旋律,卡利达萨那些幸存下来的姑娘们一个个从黑暗中飘然而出。虽然历经风雨侵蚀和人为破坏面目受损,但她们依然保持着两千年前的曼妙身姿。她们的颜色仍然艳丽如初,经受了五十多万次西斜太阳的照射而不褪色。女神也好,女人也罢,她们使巨岩的传说得以代代相传。

“没人知道她们是谁,代表什么;没人知道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地点创作一批美女画。人们最信服的说法是——她们是天上的神女,而卡利达萨费尽心血、一心一意要在地上建立一个天国,并配有伺候他的女神。也许他像埃及的法老一样,相信自己是集神权和王权于一身的‘神王’,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把斯芬克斯的形象拿来,守卫王宫的入口。”

现在镜头推向巨岩的远景,巨岩倒映在悬崖脚下的小湖中。湖水荡漾,亚卡加拉山的轮廓摇曳不定,旋即消失。当山影再次出现时,只见巨岩顶上布满了围墙、雉堞、尖塔。它们附着在整个魔岩的最高表面上,你无法看清它们的真面目。它们若隐若现,模糊不清,犹如梦中的影像。谁也不知道,卡利达萨的空中宫殿被那些试图抹掉他名字的人摧毁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他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等待着必将来临的末日。密探一定禀告过他,马尔加拉正在印度斯坦南方诸王的帮助下,耐心地扩充军队。”

“到最后,马尔加拉终于来了。卡利达萨站在巨岩顶上,看着入侵者从北面进军。他的防御工事本来固若金汤,但他对此不屑一顾,因为他走出大要塞的安全地带,策马到两军中间去迎接他的弟弟。人们都好奇他们在最后一次见面时说了些什么。有人说,他俩在分手之前还互相拥抱过,也许真有其事吧。”

“此后两军交战,如大海翻滚,波涛汹涌。卡利达萨是在本土作战,士兵熟悉地形,起初似乎稳操胜券。然而,一宗决定人类命运的偶然事件却扭转了整个战局。”

“卡利达萨的雄伟战象披挂着王家旌旗,冲锋陷阵时突然转向侧面,以绕过一片沼泽地。官兵们以为国王要撤退,顿时士气大衰,四散逃窜,据史书记载,那景象如同簸箕扬谷糠。”

“人们在战场上找到了卡利达萨的尸体,他已自杀身亡。马尔加拉成为国王。亚卡加拉山被遗弃了,湮没在丛林之中,沉睡一千七百年以后才被发现。”

5.透过望远镜

“我这见不得人的坏习惯哟。[10]”拉贾辛哈的话语中带着自嘲自娱,也带着懊丧之情。他已经几年没有爬过亚卡加拉山了。只要愿意,他可以随时驾机飞上山去,但飞上去没有爬上去的成就感。轻轻松松飞上山,山坡上那些迷人的建筑细节便会一掠而过;不跟随卡利达萨的脚步一路从游乐园攀登到空中宫殿的话,谁也不能领略卡利达萨的思路。

但另有一种办法可以满足上了年纪的人。几年前他买了一副小型大功率的二十厘米望远镜,透过望远镜,他可以漫游巨岩整个西边峭壁,回顾他过去多次登上顶峰所走的路线。

当他透过双筒望远镜的目镜远眺时,可以轻易想象自己高悬在半空中,紧挨着陡峭的花岗岩石壁,似乎伸手便摸得着石头。日近黄昏,西斜的太阳照到岩架下面,拉贾辛哈总爱观看受岩架保护的湿壁画,欣赏那些宫廷仕女。那些仕女他无一不识,其中有他的至宠至爱。有时他会默默地跟她们交谈,用的是他懂得的最古老的词语——但他心里完全明白,他所用的最古老的塔普罗巴尼语也是在她们落成的一千年之后才出现的。

他也饶有兴致地观看活人,看着他们攀登巨岩、在顶峰上面相互拍照或者观赏湿壁画。他们压根儿不知道有一个看不见的、嫉妒的、旁观者尾随着他们,像无声幽灵一样跟在他们身旁走动,而且紧挨着他们,可以看清他们的每一副表情,还有他们衣着的每一个细节。望远镜的放大倍率极高,假如拉贾辛哈能够通过观察说话人的嘴唇理解话意,便可以窃听游客的谈话。

倘若这么做算是窥探癖的话,那也完全无害——他那小小的“坏习惯”算不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他乐意跟客人分享这秘密。望远镜是观察亚卡加拉山最好的途径之一,它还能派别的用场——拉贾辛哈多次告诫看守员警惕企图留下纪念的游客,不止一个游客在巨岩峭壁上刻写自己姓名的首字母时,因被当场捉住而大为惊愕。

但拉贾辛哈很少在晨间使用望远镜,因为那时太阳照在亚卡加拉山的另一侧,西边背阴,看不出什么名堂。按照当地习俗,这是享用“床茶”的时间,该习俗是三个世纪以前由欧洲种植园主带入的。可是今天,他透过宽大的观景窗往外瞥了一眼——窗外几乎可以看到亚卡加拉山的全景——惊讶地发现一个细小的人影正在巨岩绝顶上走动,在蓝天衬托下只显现出一道剪影。从来没有游客天一亮就爬上巨岩顶部——再过一小时,看守员才会打开通往湿壁画的电梯——拉贾辛哈不知道那个早起的人是谁。

于是他翻身下床,套上鲜艳的蜡纺印花莎笼[11],赤膊走到外面的走廊,向架在一根粗水泥柱上的望远镜走去。他把粗短的镜筒转向巨岩,这才大概第五十次想起,非得给望远镜换一个新的防尘罩不可了。

“我本来猜得到的!”他一边乐呵呵地想,一边把望远镜的放大率调到高倍。这么说,昨晚的演出果然生效,给摩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工程师正在利用这段短暂的时间,亲眼看看卡利达萨的建筑师是怎样迎接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挑战的。

拉贾辛哈注意到一件令他惊愕不已的事——摩根在魔岩平顶的边缘信步走动,离峭壁只有几厘米,没有几个游客敢靠得那么近,也没有几个人有勇气坐在“大象宝座”上,让双腿悬在深渊上空晃荡。眼下这位工程师却跪在宝座旁边,用一只胳膊随随便便地勾住石雕大象,探身到空中,查勘下面的峭壁。拉贾辛哈素来有恐高症,熟悉的亚卡加拉山都能让他胆怯,眼下的情形更是让他难以置信。

他抱着怀疑的态度观察了几分钟,认定摩根准是完全不受高度影响的罕见人物之一。拉贾辛哈的记性很好,他正在竭力回忆。不是有一个法国人踩着钢丝跨过尼亚加拉瀑布,还在中途停下来煮了一顿饭吗?如果不是有铺天盖地的书面证据,拉贾辛哈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这传闻的。

另一件事与此有关,那是涉及摩根本人的事件。什么事呢?摩根……摩根……一星期以前拉贾辛哈对他还一无所知呢……

不错,是那件事。一场争论让新闻媒体热闹了一两天,那一定是他第一次听到摩根名字的时候。

当时,直布罗陀大桥的总设计师宣布了一项惊人的革新——由于所有车辆都将采用自动制导,因此没必要在车道边缘加胸墙或护栏,省略这些设施将为大桥减少上万吨重量。不消说,人们认为这是一个可怕的馊主意。公众责问道,假如车子制导失灵,向车道边缘直冲而去,会造成什么后果呢?

总设计师对此做出了回答。众所周知,倘若自动制导失灵,制动器会自动起作用嘛,车子会在一百米之内停下,只有在最外侧车道上行驶的车子才有可能越过车道边缘。而这就要求制导器、传感器连同制动器全都一起失灵,其可能性是二十年一遇。

说到这里倒还好,但是后来总工程师补充了几句话。他或许没打算公开发表,也可能是在半开玩笑。他继而说:万一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故,车子越快掉下桥去越好,但愿车子不要东闯西撞损坏他美丽的大桥。

不消说,大桥最终建成时,外车道装了钢索遮护网。就拉贾辛哈所知,至今还没有人玩高空跳水潜入地中海。但摩根似乎是活腻了,非要在亚卡加拉山上以自己的肉身作为地球引力的祭品。如果不是这样,你很难对他的行为做出解释。

他在干什么呢?只见他跪在大象宝座旁边,拿着一个长方形小盒子——形状和大小像一本旧式的书。拉贾辛哈看不出这位工程师摆弄那个盒子到底在干啥。它可能是某种分析仪,但他想不通摩根为什么会对亚卡加拉山的地质结构有兴趣。

他打算在这里建造什么吧?当然,那是不可能获准的,拉贾辛哈无法想象在这么一个地方能建造什么想得到的景点。不管怎么说,从工程师前天晚上的反应来看,拉贾辛哈确信,摩根到塔普罗巴尼来之前压根儿没听说过亚卡加拉山。

拉贾辛哈一向引以为豪的是,即便遇到最惊人或最意料不到的局面,他也能控制住自己。不料,这时他竟然被吓得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万尼瓦尔·摩根漫不经心地倒退几步,从悬崖峭壁上跌落,径直坠向了空荡荡的虚空。

6.艺术家

“把波斯人带来。”卡利达萨喘过气来立即说道。从湿壁画那儿爬山返回“大象宝座”没有危险,因为陡峭石壁上的阶梯两侧已经筑墙围了起来。但爬山总是很累人的,卡利达萨思忖着,靠自己的体力走完这段路,他还能坚持几年呢?他满可以叫奴隶抬着他走,但这么做有损国王的尊严。更让他无法容忍的是,抬他的人竟然可以跟他一样举目观看那一百位女神和一百位同样秀丽的女侍,那些都是他在天庭的侍从。

当然,无论白天黑夜,眼下都有卫兵站立在梯道的入口处,把守着从王宫通向卡利达萨私有天国的唯一通道。经过十年辛劳,他的梦想实现了。不管山顶上那些嫉妒的僧侣唱什么反调,反正他终于成为神了。

菲尔达兹已经在塔普罗巴尼的骄阳下生活了几年,但他的皮肤仍然像罗马人一般白皙。今天,当他在国王面前鞠躬时,他的脸色看上去比平时还要苍白。卡利达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继而露出难得的嘉许笑容。

“你干得很出色,波斯人。”他说,“世上还有比你更出色的艺术家吗?”

菲尔达兹内心的骄傲显然与戒心抗争了一番,然后他迟疑不决地回答:

“据我所知,没有,陛下。”

“我赏给你的报酬够丰厚吧?”

“我心满意足。”

卡利达萨想,这个回答并不属实。菲尔达兹总是没完没了地要钱,要助手,要昂贵的材料——只能从遥远的外邦买到的材料。但艺术家就是艺术家,他们不可能通晓经济,也不知道建造王宫及其周围配套设施的巨额开支已经掏空了王室的金库。

“你在这里的工作完成了,有什么愿望吗?”

“但求陛下恩准,让我返回伊斯法罕,好让我与我的同胞重逢。”

卡利达萨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回答的,他为自己必须做出的决定深感遗憾。在通往波斯的漫长道路上还有许许多多统治者,他们不会让这位亚卡加拉的艺术大师从他们贪婪的掌心里溜过去。西边峭壁上的女神必须是吾家独有、世上无双、永远不受挑战。

“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国王直截了当地说。菲尔达兹一听,脸色更加苍白了,肩膀也耷拉下来。国王用不着对任何事情做出解释,然而眼下是一位自封的艺术家在与另一位艺术家谈话,“你帮助我变成了神。这个消息已经传遍诸国。假如你离开我的庇护,必有他人向你提出同样的请求。”

艺术家沉默了一阵子,耳边只有风的低吟,它一路吹拂,碰到魔岩这个意外的障碍,难免不会发出哀鸣。菲尔达兹开口时,声音很低,卡利达萨勉强才听得见,“这么说,不允许我走吗?”

“你可以走,还可以带上够你今后一辈子享用的财富。但有一个条件,你不得为其他任何君主效力。”

“我愿意做出这个承诺。”菲尔达兹迫不及待地回答,急切程度简直有失体统。

“我已经无法再相信艺术家的话了,”卡利达萨伤心地摇摇头,“尤其是他们不再受我权力管辖的时候。因此,我只好想个办法保证你的承诺能够得以履行。”

令卡利达萨惊讶的是,菲尔达兹不再显得那么彷徨失措,仿佛他已经做出重大决定,终于定下心来。

“我明白。”他说着,把身子挺得笔直。然后从容不迫地转过身,背对国王,仿佛国王主宰一切的威严已不复存在,然后睁大双目直视着太阳。

卡利达萨知道,太阳是波斯人的神,菲尔达兹的低语一定是用波斯语在做祈祷。这算不了什么,有些人还会祭拜恶神呢!可是,画家凝视着辉耀夺目的光轮的神情,仿佛那便是他命中注定最后一次看到的东西……

国王明白得太迟了。

“抓住他!”卡利达萨失声叫道。

卫士迅速冲上前去,但是太晚了。这时,菲尔达兹的眼睛必定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的行动准确无误。他跨出三步,跳过了堞墙。他无声无息地划出一条长长的曲线跳向他花了多年心血打造的游乐园,当亚卡加拉的建筑师跌落到他杰作的地基上时,没有一丝回声传上来。

卡利达萨悲伤了好几天。但最终,这位波斯人寄往伊斯法罕的最后一封信被拦截下来,国王读了之后转悲为怒。原来,有人提醒过菲尔达兹,说工作做完之时,他将被弄瞎。这是可恶的谎言,国王却始终查不出是谁传出了这个谣言。不少人在审问的时候,还没有证明自己的无辜便被折磨致死。

波斯人竟然会相信这么一个谎言,令卡利达萨大为伤心。其实,波斯人早就应该知道,国王也是艺术家,决不会剥夺另一位艺术家天赐的视力。

卡利达萨不是残酷无情、忘恩负义的人。他本来准备让菲尔达兹载满金子——至少也是银子——带着奴仆上路,好让他们照料他的余生。他不必再使用双手工作,便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7.“神王”的宫殿

万尼瓦尔·摩根没睡好,这很不寻常。他一向引以为豪的就是自己的洞察力。倘若夜不能寐的话,他想知道原因何在。

他望着拂晓前初照的亮光映在饭店客房的天花板上,听着异乡银铃般的鸟鸣,开始慢慢整理思绪。如果没有未雨绸缪的本事,他就绝不可能成为地球建设公司的高级工程师。虽然谁都免不了受到机会和命运的困扰,但他已经采取了一切明智的手段来保护自己的职业生涯——尤其是保护自己的名声。他尽了一切努力,保证自己的未来万无一失,即便他猝然死去,计算机记忆库里的程序也会在他身后实现他的夙愿。

直到昨天,他才听人说起亚卡加拉山。几个星期以前,他大脑中的逻辑推理无情地迫使他来到这个岛上时,他对塔普罗巴尼还只是模模糊糊略有耳闻。现在他本该走了,但他的使命还没有开始。他不介意自己的日程被稍微打乱,真正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神秘力量的推动。这是一种敬畏感,他对之产生了熟悉的共鸣,他小时候便有过这种体验。当时,他在基里比利公园的花岗岩独石柱旁放飞了那个断线风筝——独石柱是很久以前毁坏的悉尼港大桥的桥墩。

山一样的桥塔对他的童年产生了决定性影响,改变了他的命运。或许他命中注定要当一名工程师,但出生地这个偶然因素,让他一开始成了桥梁建筑师。他是从摩洛哥走向西班牙的第一人,脚下是地中海的怒涛——在那一刻,他做梦也没想到前面还有更惊人的挑战。

若能完成眼前的任务,他将成为未来几个世纪里全人类的象征。

他的心力、体力和意志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没有时间用于悠闲的消遣。他被另一个建筑工程师的成就迷住了,此公已死两千年,属于迥异的文化。再说,卡利达萨建设亚卡加拉有何目的呢?这位国王可能是个怪物,但他的性格里蕴含着一种力量,拨动了摩根内心深处的一根弦。太阳将在三十分钟以后升起,跟拉贾辛哈大使一起用早餐之前还有两个小时。这段时间足够了——他可能找不到其他机会了。

摩根从不浪费时间。不用一分钟,宽松长裤和运动衫就穿好了,但仔细检查鞋子所花的时间要长得多。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像样地爬过山了,但总会随身带着一双轻便结实的靴子。干他这一行,往往会觉得离不开靴子。他关上客房的门,突然心生一念。他在走廊里犹豫不决地站了一阵子,接着露出笑容,耸了耸肩膀。反正没有害处,谁也不知道……

摩根又一次进入客房,打开手提箱,拿出一个扁平的小盒子,其大小形状跟袖珍计算器差不多。他检查了里面的电池,试了手动超驰控制装置,然后把它别在结实的合成纤维腰带的钢制搭扣上。

这下他完全准备停当了,可以进入卡利达萨鬼影憧憧的王国,面对任何一种妖魔鬼怪。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背上暖洋洋的,摩根穿过厚实的防御土墙上的一个豁口——土墙是要塞的外围防御工事。他面前出现了宽阔的护城河静滞的河水,向左右笔直延伸出半公里,河上有一座狭窄的石桥。

一小群天鹅穿过睡莲,满怀希望地向他游来,当它们看清他没有食物可以施舍时,便竖起羽毛四散而去。过了桥,他遇到另一堵较矮的墙,他登上矮墙的一段狭窄阶梯,游乐园便展现在他面前,另一边耸立着魔岩的峭壁。

游乐园中心线上的一个个喷泉以轻柔的节拍一起时升时降,仿佛一齐缓慢地呼吸着。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亚卡加拉的整个广阔地盘归他独享。这座要塞人迹罕至,即便从卡利达萨之死到19世纪被考古学家重新发现的一千七百年间,在它被丛林湮没的时候,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加空旷寂寥。

摩根沿着那一排喷泉走去,感觉到水花飘落在他的皮肤上。途中他停下脚步观赏雕刻精美的石砌沟槽——显然是真品——水顺着沟槽排出。他纳闷的是,昔日的水利工程师是怎样提高水位以驱动喷泉的?他们的工程能形成多大的压力差?这些凌空而起的喷泉,对于第一次亲眼目睹的人来说,一定是令人惊叹不已的奇观。

前面是一段陡峭的花岗岩阶梯,梯级窄得叫人难受,简直容不下摩根的靴子。他想不通,难道建造这个不寻常去处的人脚都这么小吗?是不是建筑师独具匠心,让不友善的来访者知难而退?山坡倾斜六十度,阶梯好像是专供侏儒用的,士兵想要冲上去会特别难。

再往前是一个小平台,然后另有一段又陡又窄的台阶,摩根最终来到一条缓慢上升的长廊,那是在巨岩下部侧面开凿而成的。眼下他高出周围平原五十几米,视线却完全被一堵抹着平整的黄色灰泥的墙挡住了。头顶上岩石突出,他仿佛走在隧道里,仰首只能看见一线狭窄的蓝天。

墙上的灰泥看起来是崭新的,一点儿也没有破损,令人无法相信这是砖瓦匠们早在两千年前的杰作。然而,像镜子一样闪亮的墙面上却到处伤痕累累,布满游客刻写的诗文,其中大多是祈求永生不死。这些文字很少是用摩根看得懂的字母刻写的,而他注意到的最晚日期是1931年,可想而知,此后考古处出面干预,制止了这种破坏文物的行为。墙上刻画的字大多是用流畅匀称的塔普罗巴尼文写成,摩根从前一天晚上的演出联想到,墙上刻写的文字有许多是诗作,日期可以追溯到公元2世纪至3世纪。在卡利达萨死后的一小段时间里,这可恶国王的传奇故事还在流传,亚卡加拉遂成为旅游胜地,首次展现出自己的魅力。

摩根在石头长廊的半路上遇到一部小电梯,电梯直通头顶二十米处著名的湿壁画,眼下门还锁着。他探出头去看壁画,却被游客观景梯厢的站台挡住了。观景梯厢像一个金属鸟窝,紧贴在巨岩外倾的峭壁上。拉贾辛哈告诉过他,有些游客瞥一眼壁画的位置就会头晕目眩,决定只看照片过过瘾算了。

这时,摩根第一次领略到亚卡加拉山最大的难解之谜。不是说这些湿壁画是怎样画出来的——用毛竹搭个脚手架就解决了——而是为什么要画它们。一旦壁画完成,谁也无法站在适当的角度观看它们。从正下方的长廊看上去,因透视关系它们都有很严重的变形——而从巨岩脚下看去,它们又会变成细小得无法辨认的一块块色斑。正如有人指出的,这些壁画或许纯粹只有宗教含义,或巫术上的意义——如同在几乎无法进入的洞穴深处发现的石器时代绘画一样。

要看湿壁画,必须等到管理员前来打开电梯的锁。现在嘛,反正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可以参观。他只爬完了通向山顶的三分之一路程,长廊紧贴着巨岩的峭壁,仍在渐渐升高。

抹着黄色灰泥的高墙让位给一堵低矮的防御土墙,摩根又一次看见四周的原野风光了。整个广阔的游乐园在他脚下展现出来,他不仅第一次领略到了游乐园的宏大,而且鉴赏到了它们精巧的布局,以及护城河和外围防御土墙是如何把游乐园与外面的森林隔绝开来的。

没人知道卡利达萨在位时这里种的是什么树木花草,但人工湖、水渠、道路和喷泉的布局仍然跟他当初留下的一模一样。

摩根俯瞰着飞舞的喷泉,突然想起前一天晚上演出时的一段解说词。

“从塔普罗巴尼到天堂只有四十里格[12],在这儿可以听得见天堂喷泉的声音。”

他在心中默默品味着“天堂喷泉”这个词语。卡利达萨是不是要在地球上创建一个适合诸神享用的乐园,以便确立自己的神权?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难怪僧人们会骂他亵渎神明,诅咒他所做的一切。

盘绕巨岩整个西边峭壁的长廊终于到了尽头,末端又是一段陡然上升的阶梯——只不过这里的梯级要宽大得多。王宫仍然高高在上,阶梯顶端是一大片平顶高地,显然是人工开辟而成的。这里就是巨大的石雕雄狮的遗址,那头狮子一度曾威震四方,让见到它的每个人都胆战心惊。如今,拱身蹲伏的雄狮只残存着断裂的前爪,爪子本身就有半人高。

别的什么也没留下,唯有另一段花岗岩阶梯向上穿过一堆堆废石,它们一定是雄狮头部的碎片。尽管成了一片砾石,看上去还是会觉得毛骨悚然——谁敢接近国王的最高堡垒,首先必须穿过这头雄狮张开的血盆大口。

要攀登最后这陡峭(略有倒悬)的悬崖,必须爬上一段段铁梯,铁梯两旁设有护栏,好让胆小的游客放心攀登。有人提醒过摩根,这里真正的危险不是惧高眩晕,而是一群群大黄蜂。它们占据着巨岩上的小洞穴,平常很温和,但游客若是吵吵闹闹,惊动了它们,往往会招来杀身之祸。

两千年前,亚卡加拉山北面筑满了围墙和防御工事,这给塔普罗巴尼的斯芬克斯配上了相称的背景。围墙后面原先必有阶梯直达山顶,但由于时间的磨损、风雨的侵蚀以及人为的报复性破坏,如今一切都荡然无存了。只剩下那块光秃秃的巨岩,上面留有无数水平槽沟和狭窄的壁架,它们一度支撑起如今不复存在的砖石建筑的底座。

突然间,攀登结束了。摩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凌空飘浮的小岛上,脚下两百米处是广阔的森林和田野,四面八方一马平川,唯有南方的中央山脉拔地而起,遮断了地平线。他完全与世隔绝,天地间唯有他至高无上。他曾经伫立在云端,叉开双腿同时站在欧洲和非洲之上,此后他便再也没有过这种居高临下的狂喜时刻。

这里确实是“神王”的居所,四周是他那宫殿的废墟。

眼前可以看到迷宫般纵横交错的残垣断壁(充其量只有齐腰高)、一堆堆风化的砖瓦以及一条条用花岗岩铺设的道路,这一切覆盖了整个魔岩平顶高地,直至悬崖陡峭的边缘。摩根还发现了深深凿在坚硬磐石里的一个大坑,估计是个蓄水池。只要粮草不绝,一小撮意志坚定的士兵便可以永远把守住这个地方。不过,即便国王有心要把亚卡加拉山建成要塞,它的防御工事也从来没有经受过战争的考验。卡利达萨跟他弟弟最后一次灾难性的会面发生在外围防御土墙以外很远的地方。

摩根几乎忘记了时间,在一度矗立于巨岩之巅的王宫的底座之间漫游。根据眼前所能看到的残存建筑,摩根尽力追寻着建筑师的思路。这里为什么要建一条通道?——这一截断了的阶梯是不是通向上面一层楼?——假如这个棺材形石坑是个浴缸的话,水是怎样供给的,又是怎样排出的呢?他想得出了神,全然不知太阳已高挂在万里晴空,天气越来越热了。

山脚下,翠绿的原野苏醒过来,显出盎然生机。一群小型机器人拖拉机形似鲜艳的甲虫,正向稻田开去。奇特的是,一头伶俐的大象正把一辆翻倒的公共汽车推回路上,车子显然是拐弯时速度太快冲出路面的,摩根甚至能听见骑象人刺耳的吆喝声,他正坐在大象硕大的耳朵后面。一大群游客像行军蚁[13]一样,从亚卡加拉旅馆的方向蜂拥而来,鱼贯穿过游乐园,看来他再也不能独享这清静之乐了。

实际上,他已经完成了对遗址废墟的考察——对于感兴趣的人来说,满可以花费毕生时间作详尽的调查研究——但他此刻更想歇息一会儿,于是便坐在二百米高的陡坡边缘一条精雕细刻的花岗岩石凳上,眺望蓝天。

摩根放眼扫视远处绵亘的群山,山体仍然部分笼罩在朝阳尚未驱散的蓝色烟霾中。他漫不经心地观察着,突然意识到他原以为属于云景一部分的阴影压根儿不是他心中所想的玩意儿。那是薄雾缭绕的火山锥,不是风带雾气形成的飘忽不定的云团。但它无疑是完全对称的,鹤立鸡群般雄踞在较低的山峦之上。

当他认出那座圣山时,震惊得忘了世间万物,心中只有稀奇感和近乎迷信的敬畏感。他没想到从亚卡加拉可以这么清楚地看到圣山。圣山就在那里,慢慢地从黑夜的阴影中显露出来,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如果他得手的话,他将创造一个新的未来。

他了解圣山的所有外廓尺寸和所有地质情况,他已经通过全息照相绘制了该山的地图,并利用卫星对它进行过扫描。但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座山,他才突然产生出一种真实感,在此之前,一切都是揣测,有时甚至连揣测都说不上。在黎明前短暂的灰暗时刻,摩根不止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在梦中,他的整个工程成了某种荒谬的幻想,不仅没有给他带来名望,反倒让他变成了全世界的笑柄。他的几个同行对手曾给终极大桥起过一个绰号,叫“摩根傻帽儿桥”,他们会怎样称呼他眼下的梦想呢?但是,人为的障碍从来不能使他却步。大自然才是他真正的对手,这个友好的敌人永不欺诈,一向愿与他公平竞赛,却从不会放过他的一丁点儿疏忽和遗漏。现在对他来说,大自然的所有力量都体现在这座遥远的蓝色火山锥上。虽然他对这座山了如指掌,如今却必须亲临其境考察一番。

如同卡利达萨常常站在这个地方所做的一样,摩根也在这里眺望着肥沃的绿野,估量着面临的挑战,考虑着行动计划。

在卡利达萨看来,斯里坎达山既代表僧侣的权力,又代表着神明的权力,二者合谋与他为敌。现在神明不见了,但僧侣还在。他们是某种力量的代言人,摩根不理解其中奥秘,但他会抱着尊重的态度谨慎对待它。

到下山的时候了,他不应该再次迟到。他从坐着的石凳上站起来,一个困扰了他好久的念头终于明晰起来。这是一张装饰极其华丽的石凳,下面用一对精雕细刻的石象支撑着,就安放在悬崖的边缘……

摩根从来就抵挡不住这样一种心智的挑战。于是他探出身,望着下面的深渊,又一次试图以自己身为工程师的大脑去理解死去已两千年的建筑师的思路。

8.马尔加拉

当马尔加拉王子最后一次凝望着共同度过童年的兄弟时,连他最亲密的战友也无法辨别他脸上的神情是悲是喜。战场安静下来了,在药物或利剑的作用下,即便是伤员们痛楚的呻吟也止息了。

过了好长一阵子,王子才转过身来,面对站在他旁边的黄袍长老,“你给他加过冕,尊敬的菩提达摩。现在你可以再为他主持一次仪式,务必使他得到国王的荣耀。”

这位高僧一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低声答道:“他毁过我们的寺庙,驱散过僧人。假如他也敬神的话,那他敬的也是湿婆罗。”

马尔加拉龇牙露出狰狞的笑容,马哈纳亚凯在有生之年注定要频频领略这种狞笑的含意——

“尊敬的长老,”王子咬牙切齿地说,“他是帕拉瓦纳大帝的长子,坐过塔普罗巴尼的宝座,他干的坏事随他死去。遗体火化以后,你务必把他的遗骸妥善安葬——假如你还想踏上斯里坎达圣山的话。”

马哈纳亚凯法师像往常一样微微躬了躬身,“悉听尊便。”

“还有一件事。”马尔加拉对他的部下说,“卡利达萨喷泉的名声甚至传扬到了印度斯坦,我们在那里的时候都听到了。动身去拉纳普拉之前,我们要去看一次……”

卡利达萨的遗体安放在曾经带给他无穷欢乐的游乐园中心,火葬柴堆的浓烟滚滚升起,直上无云的天空,驱散了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食肉猛禽。虽然童年的回忆萦绕心头,但马尔加拉感到自己解了恨,他望着胜利的象征袅袅上升,它向全国宣告,新的时代开始了。

喷泉仿佛在继续进行抗争,欲与焚尸火焰一比高低。它冲天而起,然后洒落,粉碎了水池平静的水面。然而,过了一阵子,在火焰完全焚化尸体之前,蓄水池渐渐枯竭了,泉水洒落在湿漉漉的废墟上。当这些喷泉在卡利达萨的游乐园里再一次升起之时,罗马帝国早已消亡,伊斯兰军队早已横扫了非洲,哥白尼早就把地球赶出了宇宙中心的宝座,美国的独立宣言早就签署,人类早就在月球上漫步了……

马尔加拉耐心等待着,直到火葬柴堆化为灰烬,最后爆发出一阵转瞬即逝的火花。当最后的烟气飘到亚卡加拉高耸的峭壁上时,他举目久久凝望着山巅的宫殿。

“人不应该与天神争高低。”他最后说,“把它夷为平地。”

9.看不见的线

“你差点吓得我心脏病发作。”拉贾辛哈一边倒早餐咖啡,一边用责怪的口气说,“起初我以为你有什么反重力装置呢——但连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是怎么搞的?”

“抱歉。”摩根微笑着说,“早知道你在看我的话,我就会提醒你了——我一时心血来潮,事先压根儿没考虑过。我只是想爬一爬巨岩,但后来被那条石凳撩动了好奇心。我纳闷它干吗放置在悬崖边缘,于是开始探究起来。”

“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以前某个时候,在深渊上面曾经悬空搭起过一个木板脚手架。从峰顶到壁画那里有梯道相通。在壁画上至今仍留有凿出的沟痕。”

“我发现了。”摩根略带懊丧地说,“这就是说,已经有人勘察过它。”

拉贾辛哈思忖着,那是二百五十年前的事了。那个疯狂而精力充沛的英国人阿诺德·莱思布里奇,塔普罗巴尼的第一任考古队长,也让自己坠落到巨岩峭壁下面,跟摩根做的一样。哦,不完全一样……

摩根拿出了那个使他完成惊人之举的金属盒子。盒子外面只有几个按钮,另有一个小小的显示板,整个盒子看上去活脱脱就是某种简便的通信装置。

“就是这个。”他得意洋洋地说,“既然你看见我垂直行走了一百米,你一定看穿了它是怎样工作的。”

“凭常识我得出过答案,但即便我那个高级望远镜也证实不了。我可以发誓,绝对没有任何东西悬吊着你。”

“这不是我有心要做的表演,但一定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来个推销示范吧——请用一根指头钩住这个环。”

拉贾辛哈犹豫了一下。摩根拿着一个小小的金属套环——约有正常结婚戒指的两倍大——它好像通了电似的。

“会让我触电吗?”他不放心地问。

“不会让你触电——但也许会让你大吃一惊。试试看,把它拉过去。”

拉贾辛哈战战兢兢地钩住金属环——险些儿把它弄掉了。因为它好像是活的,它使劲向着摩根——或者说是向着这位工程师手里拿着的盒子冲去。盒子发出轻微的呜呜声,拉贾辛哈觉得手指被某种神秘的力拉向前。是磁力吧?他思忖着。当然不是,没有任何一种磁体能以这种方式起作用。他俩正在进行一场再简单不过的拔河比赛,用的却是一条看不见的绳子。

拉贾辛哈瞪大眼睛使劲瞧,但压根儿看不出有什么纱线或金属丝连接着他用手指钩住的环和摩根手里的盒子,摩根正像垂钓的人收紧钓鱼线那样摆弄着盒子。拉贾辛哈伸出另一只手,想探一探他们之间显然空无一物的空间,但那位工程师迅速把他的手打了回去。

“抱歉!”他说,“谁都想这样试一试。但你可能会被严重割伤的。”

“这么说来,你确实是有一条看不见的金属丝啰?真有两下子嘛——可是除了在社交场合玩玩噱头,它能派什么用场呢?”

摩根露出爽朗的笑容,“我不能责怪你得出这个结论,人们通常都会有这种反应。但你的想法大错特错了。你看不见,是因为它只有几微米粗细,比蜘蛛丝还要细得多。”

拉贾辛哈想,一个用得过滥的形容词在这里倒是完全合适,“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什么玩意儿呢?”

“这是二百年来固态物理学的尖端成果。它是一种假单基连续金刚石晶体,实际上不是纯碳物质,里面含有定量配制的几种微量元素。这种产品只能在轨道工厂里批量生产,因为那儿没有重力干扰晶体的生长过程[14]。”

“妙极了。”拉贾辛哈低声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轻轻拉了拉套在手指上的环,测试到拉力还在,证明他没有产生幻觉。

“我能想象,这玩意儿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技术用途。比如用它切割奶酪……”

摩根哈哈大笑,“一个人可以用它锯倒一棵树,只需两三分钟。但它操作起来需要慎重——甚至可以说很危险。我们必须设计专用配量器,便于绕线和放线——我们把它叫作‘细丝收放器’。你眼前这个是电动操作的,供演示用。它可以轻易吊起两百公斤重量,我经常会发现它的新用途。今天就是它救了我一命,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建功立业了。”

拉贾辛哈恋恋不舍地从环中收回手指。环掉落下去,往复摆动起来,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吊着它。但当摩根按下一个按钮,细丝收放器立刻把环收卷回去,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摩根博士,你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当然不只是为了让我领略这个最新的科学奇迹——虽然我确实钦佩之至。我要知道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重大,大使先生。”工程师回答时,突然变得跟主人一样认真、正经,“你想得很对,这种材料将有广阔的应用前景,而眼下我们只能预见到它的部分用途——其中一个,不论是祸是福,都将使你这个平静的小岛变成世界的中心。不——不仅是世界中心,还将是整个太阳系的中心。多亏这种看不见的线,塔普罗巴尼将成为人类登上太阳系各个行星的垫脚石。或许有一天,它还将成为我们迈向系外星球的跳板。”

10.终极大桥

保罗和玛克辛都是拉贾辛哈的莫逆之交,然而据他所知,他这两位朋友还没有相互见过面,甚至没有过通信联系。这种情况多少有些怪异。在塔普罗巴尼以外,确实没人听说过萨拉特教授的大名,但是整个太阳系无论在电视上还是在无线电广播里,人们总能立刻认出玛克辛·杜瓦尔的音容笑貌。

这两位客人斜靠在图书室舒适的躺椅里,拉贾辛哈则坐在别墅的主控制台前。他们同时注视着第四个人,那人站立着,一动也不动。

太呆板了!倘若有个旧时代的来客,对当代日常的电子奇迹一无所知,他看了几秒钟以后,可能会认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精致入微的蜡制人体模型。然而,更留心观察的话,他会发现两个奇特的事实——这个“人体模型”全身透明,它的双脚在紧靠地毯的地方有些模糊不清。

“你们认识这个人吗?”拉贾辛哈问。

“素昧平生。”萨拉特应声回答说,“他准是一个重要人物,不然你不会硬把我从马哈兰巴拽过来。我们正要打开圣骨室呢。”

“撒哈拉大沙漠萨拉丁湖[15]上的快艇比赛刚刚开始,我就不得不撇下自己的船。”玛克辛·杜瓦尔说道,她那著名的女低音略含愠怒,足以使人感到难堪。她不像萨拉特教授那样知情知趣,会给人留点儿面子,“我当然认识他。怎么着?他要在塔普罗巴尼和印度斯坦之间架设一座桥梁吗?”

拉贾辛哈呵呵笑了,“没必要——两个世纪以来,我们已经有一条完全顶用的隧道了。很抱歉把你们二位拽到这里来。玛克辛,二十年来你一直允诺要来呢。”

“不错。”她叹了一口气,“我在演播室里待得太久了,有时竟会忘记外面还有一个现实世界,那里有五千个亲朋好友和五千万个老相识。”

“你把摩根博士归入哪一类呢?”

“我见过他——哦,大约三四次。大桥竣工的时候,我们做过一次特约采访。他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

拉贾辛哈思忖着,这话出自玛克辛·杜瓦尔之口,确实是难得的赞颂之词。三十多年来,她也许是这一行中最受尊敬的一员,而且已经赢得了所能得到的一切荣誉。普利策奖、《环球时代》奖、戴维·弗罗斯特奖——这些都不在话下。她甚至化名沃尔特·克朗凯特,在哥伦比亚大学当了两年电子新闻学教授,直到最近才重操旧业。

这一切使她变得成熟稳健,但并没有减少她的锐气。她已经不再是狂热的女权主义者了,她曾经说:“既然女人更善于生孩子,那么可想而知,造化必然会赋予男人某种才能以弥补其不足。遗憾的是,我暂时还想不出那是什么才能。”不过呢,尽管有了改变,她最近还是在一次电视专题小组讨论会上大声插话,搞得主持人狼狈不堪:“我是女记者——不是他妈的记者。”

没人怀疑过她的女性气质,那是不容置疑的。她结过四次婚,她对电视现场摄像人员的苛刻选择名闻遐迩。她的现场摄像师不论是男是女,全都年轻力壮,能扛着重达二十公斤的摄像器材迅速跑动。她还要求现场摄像人员必须阳刚之气十足,并且十分英俊健美。在她的同行里,广泛流传着一个笑话,说她的现场摄像人员都是公羊[16]。这种俏皮话倒是没有恶意,因为最厉害的对手也十分欣赏玛克辛,其欣赏程度不亚于对她的妒忌。

“妨碍你参加比赛,很抱歉。”拉贾辛哈说,“但我注意到,虽然你没参加,但‘马琳三’号还是轻易取胜了。我想你会承认,这里的事更为重要……还是让摩根自己来讲吧。”

他松开放映机的暂停键,那个静滞的立体影像立即活了过来。

“我叫万尼瓦尔·摩根。我是地球建设公司陆地部的总工程师。我最近完成的一项工程是直布罗陀大桥。现在我要谈谈另一项工程,它的目标更伟大,是前者无法比拟的。”

拉贾辛哈往房间四下瞥了一眼。如他所料,摩根把这两人都吸引住了。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准备聚精会神地听摩根讲讲自己已经熟悉但仍觉得难以置信的工程方案。他暗自思忖,人们很快就接受了传统的放映手法,忽视了俯仰和水平控制技巧产生的相当大的误差。甚至当摩根“活动起来”——不是离开原位而是形象严重失真的时候,也没有破坏画面的真实感。

“人类进入太空时代将近两百年了。在大半时间里,人类文明完全依赖眼下绕地球运行的大批卫星。全球通讯、气象预报和控制、陆地和海洋资源开发、邮政和情报业务——万一这些领域的太空运行系统发生什么不测,人类就会重新陷入一个黑暗时代。在由此产生的混乱中,疾病和饥饿将毁灭很大一部分人类。”

“既然人类在火星、水星和月球上都有了自给自足的殖民地,并且正在开发小行星带不计其数的财富,我们可以说,真正的星际交往已经开始了。征服天空实际上只是征服太空的一段前奏,尽管时间比乐观主义者预言的稍迟了一点。”

“然而,眼下人类面临着一个根本性问题,那是摆在未来一切发展道路上的障碍。经过几代人的研究,火箭已经成为历来发明的最可靠的推进工具……”

(“他是否考虑过自行车?”萨拉特嘟囔着说。)

“……但是太空飞船的总体效率依然不高。更糟的是,它们对环境的影响令人震惊。尽管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控制进出大气层的空中走廊,但发射和重返大气层的噪声却仍然搅得千百万人不得安生。排入上层大气的废气引发的气候变化,可能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大家都记得20年代因紫外线骤增引发的皮肤癌危机,还有人们为修复臭氧层使用的化学品导致的巨额开支。”

“然而,假如我们预测一下本世纪末交通运输的发展,我们会发现,地球至空间轨道的运输吨位必将增加百分之五十左右。使用火箭来实现这个目标,不可能不给我们的生活方式乃至我们的生存造成无法忍受的威胁。”

“火箭工程师对此束手无策,他们的能力差不多已经达到了极限,这是物理学定律决定的。”

“出路在哪里呢?几个世纪以来,人们梦想着反引力或其他更夸张的办法,但时至今日,没有人能证明这些玩意儿是可行的,它们仅仅是幻想而已。然而,就在第一颗卫星上天的那十年期间,一位大胆的俄罗斯工程师构想出了一个终将淘汰火箭的新系统。但直到多年以前,才有人认真考虑过尤里·阿尔楚丹诺夫的理论。两个世纪以后,人类的技术才发展到与他的设想相匹配的水准……”

每次拉贾辛哈重放录像,他都觉得,摩根的影像在这一时刻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道理很简单,眼下他谈的是本行,而不是转述陌生领域的专门知识。尽管拉贾辛哈听了之后仍有种种保留和担心,但他也情不自禁地受到对方科学热忱的感染。在当代,难得有谁还能用这种品格来冲击他的人生。

“漫步在晴朗的夜空之下,”摩根接着说,“你会看到我们时代不足为奇的奇迹——既不升也不落、一动不动地固定在天上的星星。我们和我们的父辈,还有我们父辈的父辈,长期以来把同步卫星和空间站看作理所当然的事,它们在赤道上空以与地球自转相同的速度运行着,始终悬挂在同一点上。”

“阿尔楚丹诺夫问自己的问题反映出真正的天才所具有的童稚光辉。仅仅聪明而无天才的人永远想不到那样的问题——即便想到了也会当作悖论而弃之唯恐不及。”

“既然天体力学定律可以使一个物体固定停留在天上,那为什么不可以在固定的物体上把一条缆绳放到地球表面,从而建立一个联结地球和太空的梯运系统呢?”

“这个理论本身没有任何毛病,只是实施起来太难了。计算结果表明,现有材料的强度都不够,质量最好的钢丝也无法连通地球至同步轨道之间三万六千公里的距离,因为在远未达到这一长度之前,它就会在自重负载下断裂开来。”

“然而,即便最好的钢的强度与物质强度的理论极限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过去在实验室里以极小规模研制出某些材料,具有比优质钢大得多的强度。如果那种材料能批量生产,那么阿尔楚丹诺夫的梦想就可以变为现实,太空经济运输将得以实现。”

“在20世纪末,高强度材料——超级纤维——在实验室里问世。但它造价极其高昂,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高出许多倍。要建造能承运地球全部外运业载[17]的系统,需要千百万吨这种材料。所以,梦想仍然是梦想。”

“但在几个月以前,形势发生了变化。眼下,深层太空里的工厂实际上可以生产出无限量的超级纤维。我们终于可以建造出太空梯——或者说轨道塔了。我比较喜欢叫它轨道塔,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确实是塔,拔地而起,穿过大气层,但又远远高于大气层……”

摩根的图像淡出,像一个幽灵突然消失。取代他的是一个足球般大小、慢慢转动着的地球。在它上方一臂之远,有一颗闪亮的明星,它就是地球同步卫星所在位置的标志,它始终固定在赤道同一点的上方。

两条细微的光线从明星上延伸出去,一条直下地球;另一条通往反方向,进入太空。

“建造桥梁的时候,”摩根的画外音继续道,“人们总是从两端开始,到中央合龙。而建造轨道塔时,情况恰恰相反。你必须根据缜密的计划,自同步卫星向上向下同时建造。这样做的目的是要使结构的重心始终保持在静止点上。如果不这样,构筑物将改变轨道,开始慢慢绕地球飘移。”

向下延伸的光线到达了地面,与此同时,向外延伸的光线也停止不动了。

“总高度至少为四万公里——最下面的一百公里穿过大气层,那可能是最关键的一段,因为在大气层里,轨道塔可能会受到飓风的影响,必须牢牢固定在地球上才能使之稳定下来。”

“到了那个时候,人类在历史上将第一次真正拥有一条通天的阶梯——通向星球的桥梁。这是一个简便的梯运系统,运用廉价的电力驱动便可取代喧嚣而昂贵的火箭。此后,火箭只用于深层太空的运输业务。接下来向你展示的是轨道塔一个可能的设计方案——”

转动的地球图像消失了,镜头急转直下,对准轨道塔,显示出其内部结构的横断面。

“你可以看到,它由完全相同的四条管道组成——两条用于上行运输,两条用于下行。你可以把它们看作一条四线的垂直地铁或铁路,从地球通向同步轨道。”

“运载旅客、货物、燃料的密封舱将沿着管道上下运行,时速达几百公里。设在各区间的核聚变发电站将提供所需的全部电能。由于百分之九十的电能可以回收,运送每个旅客的成本只不过几美元而已。这是因为,当密封舱往地球方向降落时,它们的电动机将起到磁力制动器的作用,会产生出电流。它们不像重新进入大气层的宇宙飞船,浪费全部能量使大气变热并产生声震,这些能量将被系统回收。可以这么说,下行列车会为上行列车供电,因此,即便是最保守的估计,太空梯的效率也将比任何火箭高出一百倍。”

“实际上,轨道塔可以营运的业载量是无限的,因为可以根据实际需要增设管道。假如时代发展到每天有一百万人想造访地球或者离开地球,轨道塔也对付得了。不管怎么说,世界上大城市的地铁一度也运送过那么多人嘛……”

拉贾辛哈轻轻按下一个按钮,打断了摩根的话。

“下面的内容技术性很强——他接着会说明如何利用轨道塔作为宇宙吊链,把业载迅速送到月球和太阳系的行星上,压根儿不需要火箭的动力。我想你们已经看到了核心内容,足以得出总体印象了。”

“我的脑子有点儿发懵了。”萨拉特教授说,“说到底——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跟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到时候跟你可就大有关系啰,保罗。请问有何高见,玛克辛?”

“或许我会原谅你——这可能会成为近十年甚至本世纪的奇闻趣事之一。可干吗要迫不及待地把我们请来呢,更不用说搞得这么神秘兮兮了?”

“我自己也没完全搞清楚状况,你正好可以帮我开开窍。我猜摩根正在几条战线上同时开战。他准备在不久以后发布一则通告,但他不想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采取行动。他送给我这份录像材料,条件是不得通过大众电视线路传播出去。我只好把你们请到这里来。”

“他知道我们这次会面吗?”

“当然知道——玛克辛,我说要跟你谈谈,他可高兴得很呢。他显然很信任你,希望你能助一臂之力。至于你,保罗,我向他保证,在被憋得中风以前,你可以保密长达一星期。”

“可以,只要有个十足像样的理由。”

“我看出一点儿名堂了。”玛克辛·杜瓦尔说,“有几件事一直让我大惑不解,但现在端倪显露出来了。首先,这是一项太空工程,但摩根是陆地部总工程师。”

“那又怎样呢?”

“你还问呢,约翰!一旦火箭设计师和航空航天工业部门听到这个消息,会掀起怎样的明争暗斗?!只要摩根稍有不慎,人家就会对他说:‘非常感谢你——现在工程就由我们来承办了。认识你真荣幸。’”

“这点我能理解,但他完全可以为自己辩护。说到底,轨道塔是建筑物,不是飞船。”

“只要律师觉得不是,它就不是建筑物。在这世界上,还没有哪座建筑物的顶层会以每秒十公里的速度运动呢。”

“言之有理。顺便说一下,一想到通往月球的一大段旅程要经过轨道塔,我就头昏脑涨,摩根博士说:‘那你就别把它看成是直上直下的塔,干脆看作一座向外延伸的桥吧。’我竭力让脑筋转个弯,可还是不见效。”

“啊哈!”玛克辛·杜瓦尔突然叫道,“说到桥,还有一件让你头昏脑涨的事!”

“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地球建设公司的总裁,那个好出风头的蠢驴参议员科林斯,曾想用自己的名字给直布罗陀大桥命名吗?”

“不知道。但这说明了好几件事。我个人对科林斯挺有好感的——我们见过几次面,我觉得他很有人缘,人也聪明。他年轻时不是也搞过一流的地热工程吗?”

“那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你对他的名声没有任何威胁,所以他可以对你坦诚相见。”

“直布罗陀大桥是怎样免遭那个厄运的?”

“地球建设公司的高级工程人员闹了一场小小的‘宫廷政变’。不消说,摩根博士没有直接卷入。”

“难怪他对眼下这事严加保密!我对他越来越肃然起敬了。他可碰到一个无法绕开的障碍了。我只是几天以前才发现的,但这个障碍已经把他的前进道路给死死堵住了。”

“让我再猜猜。”玛克辛说,“猜测是一种很好的办法,有助于我的先知先觉。我明白他干吗到这里来了。轨道塔系统的地球一端必须建在赤道上,否则它不可能垂直,就像倾斜之前的比萨塔。”

“我……”萨拉特教授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一边上下挥动着双臂,“哦,当然啦……”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陷入沉思。

“我说呀,”玛克辛接着说,“赤道上适合的选址寥寥无几——赤道沿线大多是海洋吧?——塔普罗巴尼显然是有希望的选址之一。不过我不明白,这个地点比起非洲或南美洲有什么特别的优点?摩根是不是在巡视所有可能的地方?”

“我亲爱的玛克辛,你的推理能力像往常一样非凡之至。你的思路是对的,但仅凭你的知识,恐怕再也无法进行下去了。摩根煞费苦心向我解释了这个问题,可我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听懂了所有的科学细节。不管怎么说,调查结果表明,非洲和南美洲并不适于建造太空梯,这与地球引力场的不稳定有关,而只有塔普罗巴尼才行——更糟的是,全塔普罗巴尼也只有一个地点合适。正因为如此,保罗,这件事只好有劳你的大驾啰。”

“玛玛达?”萨拉特教授惊讶之至,用塔普罗巴尼语叫道。

“是的,你。摩根博士刚刚发现,他唯一可用的选址——说得婉转一点儿——已经被占领了。这让他懊恼之极。他要我出个点子,让你的好朋友巴迪搬搬家。”

这一回轮到玛克辛摸不着头脑了,“谁?”她问。

萨拉特应声回答:“尊敬的阿南达蒂萨·菩提达摩·马哈纳亚凯法师,斯里坎达寺庙的现任住持。”他拖长声音说道,仿佛在吟诵一串祷文,“这么说,闹了半天就为这事。”

他沉默片刻。接着,在塔普罗巴尼大学荣誉退休考古学教授保罗·萨拉特的脸上,浮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喜色。

“我总想知道,”他痴痴迷迷地说,“当无法抗拒的力量同不可逾越的障碍相遇时,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

11.沉默的王妃

客人走后,拉贾辛哈独自浮想联翩,他给图书室的窗户消过磁后,坐下来久久凝望着窗外别墅周围的树木和远处亚卡加拉山高耸的岩壁。他一动不动,直到时钟敲响四点整,午后茶点送来了,这才从白日梦中惊醒过来。

“拉妮,”他说,“叫德拉温德拉把我的厚鞋子拿来——假如他找得到的话。我要上巨岩去。”

拉妮假装大吃一惊,把托盘掉落到地上。

“哎哟,马哈塔亚!”她假装痛心地哀叫着说,“你疯了吧?别忘了麦克弗森医生是怎么对你说的……”

“那个苏格兰江湖骗子总是从反面看我的心电图。不管怎么说,亲爱的,如果离开你和德拉温德拉,我还有什么意思呢?”

不完全是在逗趣,他立刻为自己自哀自怜的情绪感到羞耻。拉妮觉察到了他的这种情绪,眼里噙着泪水。

她转过身去,以免被他发现她的感情流露。她用英语说:“是我自己提出要留下的……”

“我知道,我不敢指望你留下来。无论你自己拿不拿学位,要当院长夫人的话,你什么时候开始上大学,为时都不会太早的。”

拉妮露出了笑容,“我见过一些院长夫人,太可怕了,我不敢说自己欢迎那样的命运。”她改用塔普罗巴尼语,“你不是真心要到巨岩上去吧?”

“完全真心实意。不消说,我不到山顶上——只到湿壁画那儿。我已经五年没去看望它们了。如果再不去的话……”没必要把这句话说完。

拉妮默默地看了他一阵子,认定多费口舌也没有用。

“我去告诉德拉温德拉,”她说,“把贾亚也叫来——以防他们不得不把你抬回家。”

“很好——不过我相信德拉温德拉一人就对付得了。”

拉妮对他嫣然一笑,其中交织着骄傲和愉悦。他深情地思忖着,这对夫妻是他在摇彩中抽到的最幸运的一签,他希望他们在两年社会服务中感到快乐。在当今这个时代,私人仆佣是最稀罕的奢侈享受,只奖给功绩显赫的人。拉贾辛哈知道,没有一个平民可以像他这样拥有三个仆佣。

为了省力,他骑一辆太阳能三轮车穿过游乐园,德拉温德拉和贾亚却坚持步行,说走路快些(他们说得对,因为步行可以抄近路)。他慢慢攀登,几次停下来歇口气,这才到达下部通道的长走廊,在那里,石壁的走向与巨岩表面互相平行。

在好奇游客的注视下,来自非洲某国的一个年轻女考古学家借助一盏斜照的强光灯,正在寻觅石壁上题刻的铭文。拉贾辛哈想提醒她,新发现的可能性实际上等于零。保罗·萨拉特花费二十年功夫搜寻了岩石表面的每一平方毫米,三卷《亚卡加拉题壁》乃是空前绝后的学术巨著,再也没有人像他那样善于辨读古代塔普罗巴尼语的铭文了。

保罗刚开始从事他毕生工作的时候,他俩都很年轻。拉贾辛哈记得自己就站在这个地方,当时考古处的副助理碑铭研究家保罗已经描出黄色灰泥上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并且翻译了献给上方岩壁美女的诗作。这么多个世纪过去了,诗句仍能在世人心中引起共鸣:

我是蒂萨,现任卫队队长。

跋涉五十里格,来看鹿眼女郎,

她们却不愿与我交谈。

这算不算善心柔肠?

愿诸位女郎在此驻足千年,

如众神之王画在月亮上的玉兔。

我是长老马欣达,

来自图帕拉马寺院。

这些希望部分实现,部分落空了。岩壁上的女郎已经在这里伫立了高僧所想象的两倍光阴,幸存到他做梦也梦不到的时代。但是,她们幸存下来的太少了!一些铭文提到“五百金肤少女”,即便考虑到诗歌过分的夸张,免遭岁月破坏和人类物理伤害的湿壁画原作也不足十分之一。但依然留下的二十位女郎现在得以永保平安了,她们的倩影已被储存在无数影片、磁带和晶体片里。

不消说,她们比一个狂傲的铭文作者长寿,此人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写明自己的名字:

我喝令道路通畅,

让香客能看见,

伫立山腰的美丽姑娘。

我是国王。

多年以来,拉贾辛哈常常想起这几行诗句——他本人就有王室的姓氏,无疑拥有许多王族的血统。诗句淋漓尽致地表明,权力如过眼烟云,雄心纯属徒然。“我是国王。”嗬,了不起,请问你是哪一位国王呢?一千八百年前,站在这些尚未磨损的花岗岩石板上的那位君主也许是一个能干且有才智的人,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终将被岁月深深埋没,像他最卑贱的臣民那样,在这世上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该诗出自哪个国王之手,已经无从查证。至少有十多个国王可能刻下那几行桀骜不驯的诗句,其中有些在位几年,有些仅仅几个星期,最终没有几个能在病榻上安然死去。谁也不知道,那个觉得没必要题写姓名的国王到底是马哈蒂萨二世,还是巴蒂卡巴亚,还是维贾亚库马拉三世,还是加贾巴胡卡加马尼,还是坎达穆卡西瓦,还是莫加拉纳一世,还是基蒂塞纳,还是西里萨姆加博迪……或是连塔普罗巴尼漫长而错综复杂的历史记载中都没有着落的某位君主。

开小电梯的管理员见到贵客,惊讶不已,于是恭恭敬敬地向拉贾辛哈致意。梯厢慢慢升上十五米最高处,拉贾辛哈记得他一度不屑于乘坐电梯而去攀登螺旋形阶梯,正如现在的德拉温德拉和贾亚,凭着充沛的青春活力,轻松地跳上阶梯。

电梯“咔嗒”一声停下,他踏上了一个从悬崖峭壁伸出的钢板小站台。脚下和背后是一百米深的空谷,但结实的钢丝网足以保证绝对安全。即便铁了心想自杀的人也逃不出这个金属笼子,它可以容纳十二个人。

在这里,巨岩表面有一个浅洞穴,国王天庭里幸存的女郎就住在这天造地设的凹陷处,免受风吹日晒和雨淋。拉贾辛哈默默地向她们致意,然后欣慰地坐在官方导游拿来的椅子上。

“我想独自待十分钟。”他轻声说,“贾亚、德拉温德拉,试试看,你们能不能到前面去把游客拦住。”

两位陪同人员狐疑地望着他,导游也是如此——因为他不可以离开,撂下湿壁画无人看管。可是拉贾辛哈大使像往常一样我行我素,执意要他们出去。

“阿弥陀佛。”当他们终于走后,他向沉默的女郎问好,“很抱歉,冷落你们多时了。”

他彬彬有礼等待回答,可惜她们对他不理不睬,就像两千年来对待她们的任何崇拜者一样。拉贾辛哈没有泄气,对她们的冷漠他可是司空见惯了。而且,冷漠越发增添了她们的魅力。

“我有个问题,诸位亲爱的。”他继续道,“打从卡利达萨时代以来,你们目睹了塔普罗巴尼的一拨拨入侵者来来去去。你们看见丛林像潮水一般涌来,包围了亚卡加拉,又在斧头和犁铧面前退缩回去。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从长远上看一切依旧,其实没有发生真正的变化。造化对小小的塔普罗巴尼一向宽大为怀,历史也富有同情心……”

“如今,多少世纪的平静可能就要结束了。咱们这片土地可能成为世界的中心——许多世界的中心。你们长年累月注视的南方那座大山可能成为开启宇宙之门的钥匙。假如出现这种情况的话,咱们熟知并热爱的塔普罗巴尼将不复存在。”

“我已经老了,能做的事可能不多,但我有力量,可以施以援手,也可加以阻挠。我有许多朋友,倘若愿意,我可以把这个美梦或者噩梦至少推迟到我过世以后才实现。我应该这样做吗?或者,我是否应该助这人一臂之力,无论他抱着什么动机?”

他回首望着自己最心爱的女郎——当他凝眸注视的时候,唯有她不回避他的目光。其他所有少女,要么眺望着远方,要么欣赏着手中的花,但他从青年时期就情有独钟的那一位,从某个角度看去,好像正在跟他四目相对。

“啊,卡鲁娜!问你这样一些问题是不公平的,对天外的世界,你能知道多少呢?对于人类踏上那些世界的必要性,你又能了解什么呢?即便你一度当过女神,可卡利达萨的天国已经破灭了。得啦,无论你能看见什么奇异的未来,它们都没有我的份儿。咱们认识很久了——这是按照我的时间标准来衡量的。只要我办得到,我今后也将从别墅里观看你,但是我想,咱们是不会再聚首了。再见了——谢谢你们,美人们,感谢你们多年以来带给我的无穷喜乐。请代我问候在我后面来的人。”

拉贾辛哈下山没乘电梯,当他走下螺旋形阶梯的时候,压根儿没有离别的惆怅情怀。相反,他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七十二岁毕竟算不上真正老了)。瞧德拉温德拉和贾亚脸上那副喜色,他看得出他们注意到他轻快的步伐了。

或许他退休的日子渐渐变得有些枯燥乏味了,或许他和塔普罗巴尼都需要一股新鲜空气来涤除陈腐的观念,就像季风扫荡数月阴郁而死气沉沉的天空,给大地带来复苏的生命一样。

无论摩根是否得手,他的工程都足以点燃想象之火,激励人们的心灵。卡利达萨在天有灵的话,他会妒忌,也会赞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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