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这是他躺在病床上的天数。
二十八天以来，他每天就这样盯着天花板发呆，可二十八天前的事情却总是挥之不去。
那天是博士亲自为他动的手术，十二个小时的手术，手术开始时还是清晨，而等他醒来，却已是午夜。
他至今仍不敢相信，就是这十二个小时，他从人类，变成了不完全是人类。
按博士的话说，现在的他应该算是半个构造体。
仿佛机械与血肉间的摩擦带来的阵痛，让他感觉异常难受。就像是坐在一张极其坚硬的椅子上，被硌得浑身不舒服，可他却偏偏没法站起来。
医生说那是幻肢痛，一段时间后就会自然消退，可他却丝毫没有感觉疼痛有丝毫的减弱。
望着自己的右臂，肉色的人造皮肤极其逼真，就连毛孔也看不出与真的有什么区别，可他却仿佛总能看到手臂中无数的精密零部件正有序地工作着。
就连大脑，似乎也被芯片替换了一小部分。
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还究竟是不是自己。
如果现在的他还算是他自己，可如果再将身体的一小部分替换成机器、再替换一小部分、再一小部分，直到彻底的变成冰冷的机器，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不再是他了？
越是这样想，他就愈发觉得恐惧，冰冷而空旷的病房，就仿佛一张白色的巨口，想要将他吞噬。
咚咚的敲门声忽然响起，他赶忙收起思绪。
走进来的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似乎已经有五十多岁了，可他的脸上无时不刻都挂着那份温暖的笑容。
他就是那位博士，也是他自从到这里来认识的唯一一个人。
“今天感觉怎么样？”
“要不要下床走走？”
他只是扭过头，却根本不搭理博士，博士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似乎早已习惯了如此。
“今天世界政府部队又收回了两座废弃的城市，城市里的235号和153号过滤塔也即将重启。”
“照这个趋势下去，或许不需要构造体也能赢得战争呢。”
.......
几乎每天，博士都会给他带来每天的最新新闻，可他的心底是明白的，所谓的‘好消息’也只不过是世界政府提振人心的惯用手段罢了。
只有曾经面对过帕弥什的人才能真正明白，那绝对不是人类凭借血肉之躯可以战胜的东西，在夺回两座废弃城市的同时，不知又有几座幸存者城市已经沦陷了呢。
废弃的城市对感染体来说毫无意义，他们总是追逐着人类的文明，人类就像被圈养的绵羊，被从这座城市赶到那座城市，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刻被收割的对象。
这根本就是一边倒的战争。
“昨天我的孙女出生了，呵呵！”
博士就像是一个小孩一般，喜悦总是忍不住拿出来和旁人分享。
“看见了么，这就是我的孙女！”
“名字都已经想好了，就叫卡列尼娜。”
“卡列尼娜！卡列尼娜！我的孙女！”
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博士不停地指给他看，已经有些花白的大胡子不停地上下飞舞，连眉尖也几乎要跳起舞来。
看着博士开心的样子，他竟有些心酸，笑脸背后又隐藏了多少泪水和悲伤呢？
这一切都只是博士为了避免带给他任何压力与不安吧。
两人对视的片刻，博士也看到他淡蓝色眸子里那份无奈与迷茫。
是啊，战争面前怎么可能会有真正的快乐。
“对不起......”
博士的眼神有些黯然，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要转身离去。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的第一次开口让博士有些憔悴的背影微微一愣。
“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
“那是我的选择。”
“我们确实是经过了你的同意，但那时你已经快死了，没人救得了你，除了我们......虽然我也不知道把你变成这样究竟算不算是救你。”
“但当面临死亡时，每个人的求生本能都会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那根本不是选择......所谓的选择也只是给了我们一个安心的理由罢了......”
博士的话他无法反驳，他也明白，那就是事实。
两人间陷入了一片沉寂。
窗外，火红的枫叶飘飘洒洒，朝阳就这样静静的洒在地板，宁静，宁静到战争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略带嘶哑的声音却再度打破了寂静。
“很讽刺不是么，作为国际科学理事会的首席技官，也参与了构造体的研究计划——‘机械降神’，现在自己却成为了实验体。”
“可是你是现在唯一成功的实验体......”
“不过成功了一半而已。”
他无情的打断博士的话，冰冷的声音中似乎不带一丝感情。
“至今为止，你是为了什么而做到这个地步的呢？”
博士的话，倒是让他一愣。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孙女，我不想她在战争中成长。不需要她多么优秀，不需要她多么美丽，我只想让她普通的去上学，普通的与相爱之人结婚，普通的走完这一生......”
为了什么？
这是他未曾思考过的问题。
在战争最初爆发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家人。
似乎自从那之后，就几乎没有什么能在他心底激起波澜了。就这样研究着，机械似乎就是他的一切，莫名其妙地被要求加入‘机械降神’计划，一切都是这样的顺其自然。
“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这个世界上，值得你去珍惜的东西远远不止是亲情。”
“还有什么？”
“那就要靠你自己去寻找了。”
“该去走走了，多米尼克，整天躺在床上可不会有什么新的收获。”
沉思片刻，似乎觉得博士说的很有道理。
“那实验呢？”
“不用担心实验，因为你的贡献，我们离真正的构造体已经不远了......现在剩下的只需要攻克意识海的难题。”
他皱了皱眉，那不是他想问的。不过似乎已经无所谓了，有些事情或许真的要自己亲眼见过才能证实。
他活动了下双腿，同样是机械肢，倒是不用担心因久坐而僵硬了。
双脚轻触地板，那冰凉的触感似乎与从前没什么不同，这是他二十八天以来第一次走下病床。
博士赶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白色的被单滑落，露出的是他近乎干枯的躯干，肋巴清晰可见，他的另一条原本的手臂几乎就像干树枝一般，与机械手臂形成鲜明的对比，机械与肉体间的连接显得极不自然。
默默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的嘴角却仿佛勾出了一丝微笑。
或许早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也说不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