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看不见的父亲
第二天下午些,丁一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到村长家里去,看村长回来了没有。
往土路通往外界的方向走三里路,再上山走山道。过三座山,趟两条溪,村长的家就在一个比较大一些的山皱褶里。
这里有六户人家,都是一色的板壁小青瓦房子。
一些鸡在走来走去,寻寻觅觅,间或停在某一处,用爪子扒开地面腐烂的树叶,勾头啄着一些什么。
一头土猪在拱着地面的土,吧嗒吧嗒快乐地嚼着,满嘴角的白沫。
猪往前拱,鸡往后扒,一点不假。共同的一点就是,为了一口生存的食。
丁一来到村长家,却发现村长居然坐着堂屋里的一张太师椅上优哉游哉着。
村长看见丁一,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丁一一下子来了气,说:“村长,你没有去吗?”
村长大声辩解:“谁说我没有去!我回来了。”
丁一说:“那他怎么说?”
村长说:“怎么说?我不是早就说了吗!”
丁一说:“村长,你根本就没去,你骗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村长的确没去,这一去他根本就没有把握,所谓和伍万是好朋友,也不过是吹牛。不过,以前就认识伍万到是真的。
村长岂能被丁一唬住,就提高了嗓门,有些怒气地说:“我这两天身体不好,等身体好了再去。我收了你的钱不给你办事吗?我就是不收你的钱也会给你办事的。”
丁一说:“村长,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可不能骗我啊!”
村长愤怒地说:“哪个骗你?你回家准备礼物,明天一早和我一起上城。”
丁一说:“还要礼物?要什么礼物?”
村长说:“天地君亲师,师傅是要上神堂的,拜师傅不要礼物能行?能成?不但要礼物,还要大礼!不然人家理都不会理你。”
丁一问:“那都要些什么礼?”
村长说:“城里的人都喜欢山里的腊肉,土鸡,茶油,你回家就准备这些吧。”
丁一回到家里,高声地和弟弟说起明天要去城里拜师的事,却不敢和父亲说。丁一和父亲没有好好说话的习惯。一开口就是唇枪舌战,恶语相加。这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丁一说不清楚。
很多次,丁一从心底里想改变对父亲的态度,最起码说话轻声一点,可是,话一溜出口又变了味道。
丁一大声说这件事,当然是要父亲知道。村长说天地君亲师,父亲是亲。虽然父亲现在是一个废人,但是,父亲是天,天不可违。
父亲游离在一边,但是肯定也知道了。
只是,拜师礼的事,丁一没有说,他不敢说。毕竟,对于这样一个家庭,这拜师礼是一份伤筋动骨的大礼。
丁一有心里的主意,这个主意一乍冒出来,丁一心里很愧疚,他觉得他真不该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丁一失眠了。
辗转反侧到鸡叫头遍,丁一从床上爬起来,他推开木窗,模糊的天光让屋里稍微看见了一些。
他把新买的裤子穿在身上,穿上新鞋,用一个洗过的化肥袋子装好其它一些东西:一条短裤、一双母亲在世时纳的鞋垫底、一条旧毛巾、一把牙刷、半瓶牙膏、一把断齿的木梳子。
他把压在木箱底的三十五块钱小心翼翼地放进衣袋里——这是积攒起来的。
然后,他把床上的被子折叠成一个大馒头状,用一根棕绳横一道竖一道的捆好。
干完这一切,天已经麻麻亮了。
丁一在床单上躺了一会,起床,蹑手蹑脚打开房门,朝灶房边的库房摸去。
他听到父亲的鼾声。父亲鼾声如雷。
到仓房去要经过父亲的房间。
他摸到父亲的房里时,父亲的鼾声突然小了很多。是父亲发现了他吗?他停了下来。
待到父亲的鼾声又大了,丁一再提起脚板,摸向了仓房。
到仓房后,丁一才打开手电筒。他从旮旯里拿出一个白天藏好的塑料油桶——这个油桶的标识是十公斤。揭开油缸的盖子,丁一发现缸里只剩下一些油渣,装在一起也不够十斤。
油渣是不能吃的。油渣只能用来肥菜,只能用来抹在牛和猪的身上,把牛虱和猪虱子闷死。
丁一下不了手。
即便是下了手,也送不出手,这些油渣伍万老板绝对不会收,反倒会丢了自己的丑。
丁一放弃了舀油,轻手轻脚打开了粮仓。
母亲在世的时候,喜欢把熏制好的腊肉挂在仓里,防止老鼠啃咬。
去年年底家里杀了一头年猪,平时吃得不多,应该还有不少。
丁一用手电照了照,没有发现腊肉的影子。他用手扒开仓里的苞谷,以为腊肉埋在苞谷下面。他扒到仓底,也没有扒到半块腊肉。
这是件奇怪的事情,腊肉在哪里?
腊肉肯定被父亲藏起来了。父亲肯定知道了丁一送拜师礼的事,怕丁一偷,将腊肉藏起来了。
联想到刚才油缸里的油,也肯定被父亲藏起来了。
丁一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房里,像一只破麻袋瘫倒在木板床上。
要是母亲还在,母亲是绝对不会反对他出去学艺的。
母亲会亲手给他捆被子,清理衣裳,会毫不犹豫、哪怕是倾家荡产都会给他准备一份拜师的大礼。
想到母亲,丁一的眼泪落了下来,一落下来就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止不住。他干脆忍住声音,靠在板壁上哭了起来。
板壁被他的哭声震动,微微的共鸣着。
天一会儿就亮了,屋外山上的鸟雀叫得格外响亮。
这是一个远行的好日子。
不管怎样,丁一决绝地背起了行囊。
他要出门远行。
弟弟的偏房就在他的隔壁,他敲弟弟的门,门却开了。他看见弟弟坐在床上,背靠在板壁上。刚才,丁一就这样靠在板壁上,等于两兄弟背靠背。现在,哥哥要走了。
丁一似乎有些害怕地说:“我走了。”
丁二没有转过头来看丁一,说:“你走吧。”丁一看出弟弟心里有气,生什么气呢?生我的气吗?
丁一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内疚,说:“我会回来接你的。”
丁二识到不应该这样子对哥哥,就下了床,说:“好吧,哥你走吧。”就跟在了丁一的身后,要送哥哥一下。
丁一去扯大门的门闩,却发现门闩已经抽开了。
肯定是父亲一大早出门了。
父亲去了哪里,丁一这时候不想去想。他不愿意去想到父亲!
丁一推开门,不知道什么东西折射的阳光扑面而来,金光闪闪。
丁一看见,门槛边立着一个透明的塑料油桶,里面装满了琥珀色的山茶油。阳光透过茶油,那些液体异常美丽。
还有一个蛇皮袋,里面放着两大块黄灿灿的腊肉,一只绑住了翅膀和脚的大红公鸡,还有在山里难得采到的一大包干茶菌子。
这是父亲放的。
这是父亲放的!
丁一跌跌撞撞跑到院场里,大声地呼喊起来:“爹!爹!爹!”
丁一喊出了哭音:“爹——爹——爹!”
丁一已经有几年没有放开声音喊过父亲了。
父亲没有答应,不知道在哪里。
肯定,父亲就在一个看得见儿子,儿子却看不见父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