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城里的夜
丁一第一次知道，城里是没有黑夜的。或者说，城里的夜竟然如同山里的昼。
这时候的山里，如若没有月光、星光，基本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些暗处隐隐约约地绿光，要么是野兽的眼睛，要么是飘忽的磷火，或者是萤火。
萤火、磷火和眼睛是点不亮乡村的夜的。
城市的夜灯火通明，城市的夜是什么点亮的？丁一脑袋里冒出这么一个古怪的问题。
丁一似睡非睡着。
他试做去想一些事情，比如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但是，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想，反过来什么事情都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些太多的没有眉目的事情如一根一根的丝线缠绕在一起，越缠越多、越缠越紧，最后缠成了一个巨大的梦魇。
丁一梦见蛇王缠住了自己，却又迷迷糊糊好像不是蛇王，他感觉身体在挤压、缩小，他感觉呼吸困难，马上要死了。
他看见了母亲，母亲在云端走着。
他大声呼喊，但是母亲听不到，继续很飘逸地走。
他死命地挣扎，要挣脱蛇王的缠绕。终于，天崩地裂一声，蛇王断成了几节。
丁一一下子醒过来，梦魇还阴魂不散，他已经全身被汗水湿透了，心还在砰砰地狂跳。
天亮了。
丁一从床上起来。他先折叠被子——在家里他是不习惯折被子的——他要将被子折叠得像电影里看到的军人的被子，四四方方的。
军人多威武！丁一年少时曾经梦想着当解放军，他觉得他是当军人的料。
他折叠好又散开，散开再折叠，这样弄了几个回合，终于折叠成了心里想象的样子。
丁一心里油然生出了成就感。
然后，他将毛巾、牙刷、牙膏放进灰浆桶，到外面去漱口洗脸。
大概二十米远的对面是厨房，厨房里蒸汽渺渺。厨房的门开着，窗户开着，看得见善妈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
丁一走进厨房里，喊道：“善妈，起这么早啊！”
善妈看见丁一，笑着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昨天晚上睡得还行吧？”
丁一想起那个梦，还有些后怕，老实地说：“我昨天晚上被鬼压床了，吓死我了。”
善妈惊讶地说：“真的吗！真的鬼压床了！”
丁一老实地说：“我为什么骗你？”
善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出现了一股恐慌的表情。她似乎在努力地回忆一点什么。
丁一看出善妈的恐惧，说：“善妈，你没事吧？”
善妈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晚上也被鬼压床了。”
丁一赶紧问：“你来几年了？”
善妈说：“五年。”
丁一打探道：“那你知不知道以前这个地方是不是坟场什么的？”
善妈说：“我不知道。丁一，你不要吓我。”
丁一自言自语说：“我还以为只有山里才有鬼，看来，城里也有鬼，城里的鬼说不定更恶。”
善妈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盘子，一个碗。揭开蒸锅，从里面挑出两个雪白的包子。再从饭锅里舀出一碗白米粥。一齐递给丁一，说：“筷子自己抽，吃不饱再来拿。”
丁一看到洁白的盘子、碗，看到雪白的包子和米粥，突然间想起土黄色的苞谷糊糊。心里一沉，说：“够了。”
善妈说：“回房里去吃，一会儿师傅、师娘和伍兰就来了。”
丁一问：“伍兰是谁？”
善妈说：“你上次应该看到过吧，师傅的女儿，十七岁。”
丁一问：“师傅就伍兰一个孩子吗？”
善妈说：“你师傅有两个女儿，伍兰是大女儿，还有一个小女儿叫伍梅，比伍兰小两岁，读初中。”
丁一回到房里，慢慢地吃包子。他的眼睛一直透过窗户看着厨房那里。
一会儿，丁一看见师傅背着双手，四平八稳地朝厨房走了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师娘扭动着一个硕大的屁股也去了厨房。
再过了一会儿，师妹伍兰一跳一跳去了厨房。
丁一赶紧吃完包子，米粥还有些烫嘴，也不管，大口地喝下了肚。他拉过洗脸毛巾擦了擦嘴，然后用缺齿的木梳梳了梳头发，低头看了看新裤子和新解放鞋，拍了拍，跨出房间，朝厨房走去。
丁一昂首走进厨房。
厨房连着餐厅。丁一看见师傅、师娘、师妹坐在一起吃早餐。
师傅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似乎疑惑丁一怎么会在这里，似乎明白了丁一已经是自己的徒弟。也许是弄明白了这一点，停下的筷子再动起来，把米粥慢慢扒进嘴里。
师娘瞟了丁一一眼，他以为是善妈的儿子，善妈的儿子在这里吃什么早饭！岂有此理！心里有些不舒服。转念一想，好像善妈的儿子也没来几回，算了。
师妹伍兰抬起头，很大胆地打量丁一。她确定这不是善妈的儿子，善妈的儿子看见她伍兰不敢抬头，但是，眼前的丁一居然一点都不回避她的目光。
丁一走到餐厅，站立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开口道：“师傅师娘师妹好！”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吭声。
丁一也不觉得尴尬，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回到厨房，坐到善妈身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把椅子朝善妈拉了拉，好像一个听鬼故事的小孩吓得朝妈妈拉动椅子。
善妈悄声地对丁一说：“他们吃饭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去打搅。你先回房里去，我等会儿喊你。”
丁一回到房间里，一屁股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发呆。
大概半小时后，丁一听到外面人走动的声音，他看见师傅三人走了。
这时候，丁一听到善妈喊他，便回到厨房。
善妈说：“丁一，和我一起去菜园吧。”
丁一不解地说：“去菜园干什么？我是来学徒弟的。”
善妈又笑，说：“丁一，学徒弟是以后的事，先和我去菜园锄草。”
两人朝菜园里走。
厨房东头十几米远，有一处铁栏栅围住的地方。里面有十几垄菜，有黄瓜、豆角、辣椒、刀豆、香菜，还有开白花的隔年老萝卜，开黄花的油菜。几只黄色的蝴蝶无声地飞来飞去。
善妈要丁一给辣椒锄草。
家里的菜园，母亲在世时是母亲一手打理，母亲去世后就几乎荒了。
丁一拿起锄头在辣椒地里拉了几下，三棵辣椒苗倒下了。
善妈心痛得要死，弯下腰捧起辣椒苗，试图将斩断的辣椒苗接上去。
善愤怒地骂丁一：“你的眼睛瞎了！”
丁一小声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善妈说：“你赔吧！”
丁一毫不犹豫地说：“我中午不吃饭吧。”
善妈说好了好了好了，就起身摘了一把豆角，十个辣椒往回走去。
丁一背着锄头跟在后头，默不作声。
回到厨房，丁一还有些不好意思，想给善妈做一点什么作为弥补，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又实在是找不到要做一点什么。
善妈看见丁一像一只没头苍蝇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说：“去吧，不需要你干什么，吃中饭喊你。”
丁一笑了。
丁一走回自己的房间，他觉得非常无聊。就抽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有一本《建筑结构力学》一本《建筑工程视图指南》一本《建筑施工大成》
不知道是谁留下的，也许是先前睡在这里的人落下的吧。
闲着也是闲着，丁一便翻开打发时间。
这时候，好像哪一个地方的大钟敲了几下，声音似有似无。丁一看见，师傅出门了。善妈说师傅每天上午十一点出门，那么大钟应该是敲响了十一下。
一会儿，师娘穿着一套黑色的什么纱之类的长裙出门了。
再一会儿，伍兰上穿一件茉莉花颜色衬衣，下穿一条修腿牛仔裤出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