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东山的道路前些年拓宽了,沙土路终于变成了柏油路,只是路上的车也多了,且多是些运煤的卡车,载着东山深处的煤炭运至火车站。路边的树是乌黑的,空气也充满了煤砟子的味道。
柳应东间隔两三周才能回一次家。骑着自行车往来学校和家。
到家时,天色已晚,家里的两孔窑洞都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格,成束的落在啊院子里,窑洞里依稀有谈话声,还有远远就闻到的香味。
四个姐姐都在,还有大姐的儿子文博,和二姐的女儿燕子。
柳应东印象中家里人很少能聚齐,却也不奇怪。
柳应东问了好,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的喝了。
二姐说:“蹬车子热的,你喝凉水怎么行?”
柳应东笑着说没事,却看到父亲靠着被子半躺在炕上,右腿绑着白色的纱布,左腿半曲着。
柳应东忙问父亲:“大,你腿怎么了?”
柳大说没事,摔了一跤,已经没事儿了。
大姐抹着潮湿的眼窝,叹口气,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用一种很和善的语气问道:“在学校还好吗?”
柳应东点头说还好,
三姐问大姐道:“我听说文雅学习很好!”
大姐笑着说:“这次说是没有考好,上周回来还给我说呢,还拿了什么奖状来着?”说着,转头问坐在椅子上看手机的文博:“发的什么奖来着?”
文博摇头说忘了。大姐继续说着:“文雅没有考好,天天晚上看书到半夜,哎呀,那本书怕是有砖头厚。”
柳应东咧着嘴笑着出了伙窑。
大姐看着柳应东出门,又深深地叹口气,用手擦擦眼睛,说道:“多会儿才能真正的长大!”
四姐笑着说:“大姐又开始了。”
大姐问道:“我说错了吗?二十郎当的人了,大摔成这样,他进来就问了一句‘大,你腿怎么了’,这会儿又不知道干嘛去了,家里来了人,也不知道招呼。”
四姐说:“都是一家子人,什么招呼不招呼的,柳应东也是骑车骑累了,从城里刚回来。”
大姐说:“幸亏是一家子人,要是有个外人,还不是笑话。这就不说了,大腿摔了,他就问一句就可以了?”
柳大扬了扬手,说道:“没事儿了,又说这个干吗?”
大姐擦着眼泪,说:“我也是有儿女的,我知道人心向下疼。”打开手绢擦了擦拭掉顺着眼泪一起流下清鼻涕,又说:“我也是做儿女的。”
于是伙窑开始一片安静。大姐抹着泪,文博也收起了手机。
燕燕端来菜,四姐赶紧笑着说吃饭了,便放筷子便笑着给文博说下筷子说:“文博,去叫你舅舅吃饭。”
饭桌上,四姐先开始调笑燕燕,于是话题开始谈燕燕的婆家,二姐的准备,还有其他远近亲戚的异闻,直到深夜。
早晨,大姐着急回家,二姐背地里说:“大姐赶光阴呢!”
文博已经发动了车子,摩托车排气筒不好,声音很大,轰隆隆的回荡在山腰间。
大姐握着父亲的手,不由的落下了泪水,让父亲好好的休息。出了门,又折身回到窑洞。柳应东知道大姐这次会说什么,几个姐姐也知道,默契的都来到了门沿,说些别的闲话。
大姐惦记着柳应东娶媳妇。
柳应东上学晚,八岁的时候赶着羊群满山跑。
公家有个人骑着车子挨家挨户的给小孩子发白色的丸子糖,看到柳应东说这么大的孩子,说不念书真是可惜了。
学校有些远,柳大觉得孩子会辛苦,对于念书有什么好处,他不知道,只知道现在都将孩子送到了学校。就问柳应东想不想上学,会不会怕辛苦。
柳应东说想。于是父子两人翻山越岭的去了学校,找到校长报了名,上了没几天学,就放了长假。不过也算是开启了学校的生涯。
大姐从柳应东十六的时候就四处看合适的人家,要给柳应东找一个贤惠的媳妇儿,伺候两位老人。初中毕业的时候,大姐来东山很勤快,掐着指头算:“柳应东今年虚岁都十八了”。大姐看上了一个女孩,要给柳应东当媒,娶媳妇儿。
柳大没有表态,后来柳应东也考上了高中。那天也是一家人都在,大姐说:“大和妈的命苦啊。”
大姐走后,柳应东抱怨,穆母说:“你大姐也是一个苦命人。”柳应东不理解,穆母说:“以后不许说你大姐。”
自那时起,大姐似乎一直都没有再来过东山。
这次父亲摔了腿,大姐来先是哭,说父母的命苦,接着开始吵,不让柳应东再念书,指着自己的儿子胡文博说:“我和他爸爸两条腿还能跑的动,文博就开始帮着家里了,大和妈眼看都走不动了,还要放羊,还要种地,回到家还要上灶台。妈这辈子就不会做饭,到现在也就会个洋芋面,老两口还要苦到什么时候?”
东山人不擅长争论,大姐一席话说的父母和三个妹妹都低着头。许久,四姐才小声的赔笑道:“学还是要上呀!”
大姐气呼呼的说:“不能再上了,哪怕今年娶不上媳妇,至少能帮着放个羊,能收一把粮食,还能省点钱。”
柳大说娃娃还小,大姐声音立即又高了:“都二十了,”然后哭着说:“我二十的时候过着什么生活,怎么就没人说我二十的时候还小。”
穆母也跟着哭了,泪眼看着柳大和三个小女儿,摇头示意不要再说,擦把眼泪,勉强的挤出笑容扶着大女儿进了窑洞。
大姐擦干眼泪,还是那句话:“柳应东不能再念书。”
今天,大姐在窑洞没有哭脸,只是坚决的告诉父亲:“柳应东不能念书了”说完,就出了窑门,跟母亲和三个妹妹道别,坐上轰隆隆的摩托车,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