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无事。
朝会结束后,陆绛被皇帝留了下来。大臣们知道多半是为了昨日早朝那所谓的《元朔治疏十二策》,心照不宣,相互见礼之后陆续离殿了。
陆绛一直等到了正午。
皇帝在御花园进膳,陆绛来到时皇帝正好吃完了一碗饭,把碗递给边上伺候着的大貂寺,看了眼陆绛,手往前一指,道:“坐。”
陆绛便依言入座。
皇帝接过大貂寺盛好的饭,再往前一指,道:“吃。”
陆绛便端起面前的碗吃了起来。
皇帝看着面前这位出了名的“木头脸”,一直以来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板一眼的,难有纰漏,又常有高思远见,当年君臣第一次奏对之时,虽然面目木讷,但言语之间难掩恢宏大气,新政之说更是独出心裁,煌煌正大之学,施行年余,河清海晏,可谓光风霁月。
皇帝低头夹了一筷子菜,抬头再看着陆绛。疑惑啊疑惑,都左相的人了,搞那啥子一鸣惊人做什么,也不像是你陆绛的作风啊。木头脸当久了,脑袋也木头了?
食不言。
皇帝吃得很慢,细嚼慢咽,喜欢吃得菜就多夹一点,不喜欢吃的菜就少夹一点。相较而言,陆绛就吃得快一点,多吃肉,少吃菜。当皇帝吃完饭在大貂寺的伺候下漱口时,陆绛也吃好了两碗饭。
宫女们上来撤席,皇帝接过一盏茶水,呷一口对陆绛说道:“陆绛,你说这是咱们第几次在这一起吃饭了?”
陆绛道:“回陛下,陛下与微臣在此共宴三次。”
皇帝点点头,道:“嗯。第一次,你于朝上呈陈新政之说,得此一学,朕心中无限欢喜便向你细细讨教。第二次,依旧是说新政,朕于次日朝上,拜你陆绛为我大骊左相,从一介殿中少监一跃拜为一品朝中大员。陆绛,有此殊荣者,我大骊开国以来未尝有一掌之数。”
陆绛正要行礼,皇帝摆摆手道:“陆绛,你说这第三次,朕该与你说些什么,你又能给朕,说些什么?”
陆绛起身行礼,道:“陛下知遇,陆绛或不敢忘,伏惟呕此心血,以报圣恩。”
“陛下,今日臣再斗胆进言,新政变法,不可中途而废。”
皇帝皱眉看着陆绛深深弯下去的腰脊,摩挲着下巴道:“陆绛,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之前你与朕陈说,新政施行,当如春风化雨,徐徐教之。但昨日你当庭陈言,大议裁吏、增军、重商、改科举等国事,朕都被你惊了一下。尤其你所言重商一事,是在割满朝儒臣们的心头肉啊,连祭酒金老都脸有愠色,差点出声斥责,如果不是适时张相出来替你说话,昨日之事,就不是朕胡乱发一通火能按下的了。”
陆绛直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拱手道:“陛下,岁不我与,时不我待。”
听到这句话,皇帝朗声大笑道:“哈,陆绛,朕今天实在应该再发一次怒,再狠狠地斥责你一次!”
陆绛颔首道:“理当如此。”
皇帝盯着陆绛的紫冠道:“不可说?”
陆绛偏头望北。
皇帝皱眉踱步,走到凉亭边扶柱摇头叹道:“陆绛,你这左相可当的是没一点宰相的样子啊。宰相本该是宰督百官,佐辅君王之位,偏偏被你当成了孤臣。张相昨日阶下拦你,示忠、示信、示恩、示亲,一举数得,这才是当朝宰相应该有的城府。”
皇帝忽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望着依旧没有直起身来的陆绛,沉声道:
“陆绛。”
“如你所言,变法不可中途而废,也最忌中途而废。”
“《十二策疏》,你所陈重商一策,着观文院,再议。所陈裁吏一策,着观文院,再议。”
“所陈再设听事台与谱发无事牌之策,着观文院,再议。所言增军一策,个中因由,你懂,暂时不议。”
“所言改科举一策,本就是新政之重,凡三十二条,除去增工科、增商科两项,其余凡三十条,诸如誊卷、简题、收私生、增试场等,着于秋闱在京试行。若试行不忒,则允明年春闱试行。”
“陆绛。”
“朕拜你为左相之时便说过,朕信你。”
“纵然此次你依旧不可说,朕依旧信你。”
“新政啊,满朝大员们都等着朕与你中道却步废然而返呢。”
“你的学问异于正学,无怪乎他们如此作想。”
“但此既为大利天下之学说,便当大行于世。”
“这天下,是朕的。”
皇帝缓缓走出凉亭。
皇帝名昭,先皇次子,元朔元年正承大统。元朔十年行冠礼自取表字:道民。
其道昭昭,能近于民。
帝允,不讳。
......
马车上。
约莫三息之后,朱鸿和唐小栗同时悠然醒来,两人当下只觉得有一缕温和气息自心口处游经四肢百骸,裨益无穷,连忙拜谢苦一。
苦一安坐受礼。
朱鸿去帮着阿成一起赶车,唐小栗收拾好车厢后,跑去和阿成说了几句悄悄话,不知为何,情绪变得有些低落。回到车厢里,小姑娘安静听着大师诵经,听不懂,但是听着舒服。
苦一闭目诵经,察觉到唐小栗的心境变化,便唤小姑娘上前来,笑道:“我这念法却是对阿成小子无用,但阿成小子自有缘法,小施者莫要徒生怨恼。”
言罢便望向车厢外道:“阿成小子,七年前分别时我曾赠你一语,可还记得?”
车门外声音响起:“记着呢大师。内外不住,来去自由,能除执心,通达无碍。”
“可有诵持?”
“......”
“阿弥陀佛......”
“啊大师,您听小子说,虽无诵持,但小子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哈哈,如此,便足够。”
马车缓缓前行,苦一询问起阿成这七年间的经历,又谈起七年前那段不短的相处,会心处都大笑起来。
少年时的觉苦,长大后多会变成与人交谈时的笑声。
就像一味苦药,小时候无论如何都喝不下,长大后可以两口并作一口囫囵下去,不是药不苦了,只是刚好可以喝下去了而已。
三里路很快走完,前方路口处扬起风尘,有马首插了红翎的六骑拥着一驾马车飞驰而来。
苦一远望一眼,双手合十。
好似从每人心头响起一声:“阿弥陀佛。”
来人骤然歇马,转至路旁静静等待。
于是阿成等人明白,这就是来接大师的人了。
朱鸿轻声说了句:“红翎卫。”
阿成耳边响起苦一的声音:“小子,此番去往桃儿镇,若桃翁与你有约,只管应下即可。”
阿成瞥了一眼,发现朱鸿和小栗都没有听到大师的话,便知道这只是大师在跟自己说话,心下有数,点了点头。
到了那一队人跟前,有一人越众而出,口呼“大师”,递上黄贴。苦一唱一声佛号,走出马车。
瘦小老僧在风中显得更加瘦小。
老僧修证禅,得悟须跨三十六水,翻三十六山,结三十六缘,了三十六果。
十余年前,大河溃堤,时苦一正于一小寺挂单,听得水声涛涛,只身赴于大河决口处,投于堤下,自散金身堵住决口,枯坐一夜一天,守得三百里堤畔百姓一日夜平安。
道旁。
苦一与阿成三人各自抚顶三次,口有诵念,微不可闻。
然后踏上红翎卫的马车,一笑而别。
阿成三人驻足道旁,目送车队远去。
......
陆绛独自走出皇宫。
无数宫人小吏行礼,陆绛淡漠回应。
大骊左相,主持新政,掌观文院,而立之年便可与右相张昇分庭抗礼,且极得圣心,甚至御赐姻配。如此多的头衔加诸一身,的确有傲人之本。
人人都知道陆相孤傲至极,从不结友,左相府丹楹刻桷,却门可罗雀。
大概除了当今圣上,没人能知道左相到底所思为何,所虑为何。
昨日陆绛当朝狂放其言,朝堂震怒,皇帝斥责,今日他被留观殿内,无数人都在等待着这一次皇帝与左相的私谈结果。
宫人传呼声自宫内而来。
“左相陆公,以厚德高望,瞻顾龙逢,勋,国公。”
陆绛正冠,面朝太极殿门,肃然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