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说书人
药集木坊某处雅致阁楼上。
灯火如晖,熏香漫透山水屏。琵琶声缓,轻拢慢捻,好似山间曲径流水,正好应和红木屏风上的墨色山水。
山水屏后佳影翩翩舞动,绰约如游鱼。
雅间有四人,无人言语。
一位白衣公子坐在中间上座,高冠腰玉,丰神俊朗,眼神澄澈,嘴角擒笑,手中折扇跟随琵琶曲调缓缓拍打。
一位红衣女子侍立一旁,眉目清冷,天生丽质,身上并未穿戴任何多余饰物。
一个家仆模样的人恭立在窗前。
一位着青衫的青年人坐在一旁作陪,额面有汗渍,时不时抬起茶盏轻抿一口,眼神每每瞥向身边白衣公子,显得十分拘谨。
某一刻,家仆往窗外看了一眼,转头恭声道:“公子,开始了。”
白衣公子恍若未闻。
外头响箭声传来。
旁边那人手中茶盏抖了一下。
白衣公子自那人手中拿过茶盏,轻轻放在木几上,折扇重新拍打起旋律。轻声道:
“切切如私语,小珠落玉盘。”
......
桃儿镇自立镇以来,或许是因其超然的地位,几乎从未经过战乱,药坊自建成以来也便没有遭过大的破坏。
药坊如今的掌舵人,鲜在人前露面,甚至因为关于“他”或者“她”的传说实在太少,许多人对药坊还有“掌柜的”这件事都几无印象,又或者下意识地忽略了。
朱鸿也只是跟阿成他们说:“药坊掌舵人,姓米。”
火坊街上响箭声传来,许多人听得这一声怪响,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阿成帮朱鸿挡了箭,朱鸿咧咧嘴,从袖子里面掏出个奇怪东西,玉质,朱红,长而半尖,形似刻刀,举着对阿成说道:“有人发疯了,我要准备一下。”
说完将那玉别在了腰间。
旁边有骚乱,唐小栗有些疑惑地转头看来。
哥哥和朱先生都还在,哥哥又呲着牙,朱先生手里拿了枚红玉,不知道要做什么。
摊子前的其他人没有动。
哥哥比了个安心的手势。
听岔了?
那摊主之前讲故事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两块响木板,此刻啪的一声,却道原来那颇为难缠的长信赤练蛇也只是大酒席上放酱豆——开胃小菜而已。
对阿成笑了笑,唐小栗忙转回去继续听故事。
听得一声响,坊街上多有人慢下步子来。有人疑惑抬头寻找声响来处,有人压根不在意,有人明白那声响意义所在,默默避开人流往坊街边上靠,眼睛望着两边的阁楼不断巡视。火坊一时有些拥堵起来。
疑惑间,却没有第二声怪响传来。
趁着坊街上拥堵的机会,又有三波人对着朱鸿隐蔽下手。前两波还是走的短兵路数,没了那偏楼上的暗箭打扰,他们的出手便显得更加苍白。第三波人为两人合击,起初用的依旧是匕首,阿成将其中一人制住后,其发带内竟然有飞针射出,目标却不是朱鸿,而是摊子前听故事入了迷的小姑娘!
阿成一直便注意着唐小栗那边,挡下飞针后,便对这今晚刺杀众人中的第一名女子下了重手。阿成出手之时这女子还犹有气力阻挡,足尖撇出一枚尖刃,滑向朱鸿那边。
阿成不由叹息。果然,如师兄所说,世间女子一旦狠下心来,无论是智谋心机还是勇武毅力,不管天下男子如何自诩都拍马难及。阿成一掌拍下,女子吐了血。
面前摊子上听故事的人来来走走,总是那么些人。摊主越发声色并茂,仿佛今晚就不是来卖药的,就差一柄折扇、一幅竖幡、一身青衫和那衣上染风尘便化作一位坊间说书人了。
这三波人之后,刺杀一时滞了下来。
今日四月初四,桃儿镇此次药集已是最后一夜。
天黑了有一会儿,月亮还没露面,坊街两边的灯都亮了起来。
坊窗内还是一副无甚稀奇的呆漠样子,却不时有一个个富贵打扮的人从坊楼内出来,满面春光,跟相送的人拱手辞谢——这是谈成了生意的药商。
外面药摊上的各位摊主更加卖力,各类手段层出不穷,务必抓住最后的卖药时间。
那些茶点小吃也开始叫卖,茶饼摊包子摊的热气散出去。
坊街上的行人更多了,虽然大多其实只是图个热闹。
这所有的人们一起,要将药坊的氛围推向最高处。
朱鸿依旧在鼓捣一些阿成看不懂的东西,光明正大立在坊街中央,有恃无恐,对暗中的一些人来说,多少显得目中无人。
阿成在朱鸿旁边。
刺杀一时滞了下来。
......
终究没有类似的第二声怪响了。
坊街的人流变得秩序了起来。
暗中有人在迟疑。
有些人下了决定。
......
“大骊以武立国,练兵之法天下独步。大统之后虽然力行文治,但是边军的性子其实还是遗存下来一些,其中尤以北地最重。那天与文儿姐谈了许多,她的身份你也知晓,得知了许多隐秘,给你的那封信上应该也提到一些。我本以为你会问我的。”
朱鸿手上部署安排,口中低声说着这些,话里有些苦意。
阿成抱着手,却不答话。
朱鸿等了一瞬,见阿成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便继续说道:
“民间流传的一些话终究不可信。十一年前的那场祸乱的始末,这些年我各处探访之下拼凑出了一些,再加上文儿姐的一些消息,许多东西已经浮上水面来了。刚才说北地边军血气最厚,这血气第二厚的,其实就是这南部边军了。你要问,大骊连南境十五城都弃了,还哪里来的边军?大骊的国策啊,虚外而实内,御敌于国境之外。十五城中包括襄城中的边军都撤走了,悄然进驻南方大山丛林之中,十五城空亏无守,乃是一嘴巨大的饵料......”
阿成还是没有声音,朱鸿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有些事情终究讲清楚问明白了才好。
“......襄城当然是最重要的一环,只等着南疆咬饵上钩了。谁也没想到,南疆没钓到,那典申咬上钩了,好死不死的,先皇遇刺驾崩......娘的,一下子全乱了套,襄城里其实就没往外传出来消息,烽火没点起来,送信的都被人截杀了......襄城里杀红了天,边军终究察觉到了叛乱,围了过来,狗日的典申一看逃不了,开始屠城......”
一些话,朱鸿说得艰难,终究是都说出来了。
事情的起初是大骊在布一盘大棋,试图以空虚的南境十五城为饵,将百年前遗留下来的南疆隐患一举破除。鱼儿上钩,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叛乱;皇帝驾崩,朝廷自顾不暇;襄城无援,烽信未传,如此之快城门告破,显然城内也有变故;边军察觉异常仓促来援,却逼得典申疯狂屠城......如此种种,襄城之乱的始末。
清楚了。
整个始末还是有许多蹊跷处,但是相对完整的、真实的情况终于第一次摆在了阿成眼前。
腰间白水铮鸣不休,阿成轻轻拍着刀鞘。
出乎朱鸿预料,阿成问了个貌似很远的问题:“那些南境边军,如今又在哪里?”
朱鸿摇摇头。
阿成便没有说话。
如此沉默一阵,朱鸿也知道现在不是谈这些事的好时候,便说回这次的刺杀来:
“这些人竟然胆子大到真的用了强弓,弩箭和三石以上的大弓一直是......是大骊禁绝的,刚才那一箭,肯定被镇子上的卫军知道了,但也不会做太多。其中因由不便细说,桃儿镇地位特殊,药坊的那位米大掌柜是一位比较......超然的存在。我腰上的这枚赤璋便是药坊的一件信物,算是与药坊打了声招呼。毕竟事情是我引起来的,就算提前知会过,但是借了人家的地方,现在闹得有点大,终究心中有愧......”
话说的俏皮,是朱鸿下意识里惯用的语气。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冷呵一声,道:“有人要逃了。”
阿成顺着朱鸿目光望去,某座阁楼檐下,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打着阿成看不明白的手势。
收回目光,拍着刀鞘,白水渐渐安静下来。
现在,过去,眼前事,心中事。有时候总忍不住想,这许多事为何就不能一刀了事呢。
手指划过刀柄,阿成看着暗中犹自迟疑的那些人,心想,无甚意思。
......
两块响木“啪”的一声按在摊子上,这位极有口才的摊主终于将这段称得上百转九曲的离奇采药经历掐了一个小尾。
唐小栗暗暗挪了一下脚板,站了这许久,已经麻了。
摊子前一些人已经散开,摊主“图穷匕见”,笑着脸推荐起那些药材来,直言道今夜药集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诚心希望各位客人捧捧场,让他这位在山上山下讨生活的人开开张。敞开大门做生意,磊磊落落,让唐小栗又生出不少好感来。
只是身上没带钱,得要央着哥哥照顾一下摊主的生意了。
如此想着,转过头来却不见了哥哥的身影。
心下一慌,四下张望正不知道该怎么寻找哥哥时,突然头被拍了一下,一大根糖葫芦出现在眼前,哥哥的声音响起来:
“怎么了,故事听够了没?”
小姑娘接过糖葫芦,从头上拿下阿成的手,揪着他的袖角道:“哥,摊主大叔讲故事好厉害,我都听入迷了。”
“嗯,我也听了些,这位摊主确实是个极有才的人。”
“哥,听了故事就走怪不好意思的,要不我们照顾一下他的生意吧?”
阿成刚要应下,突然出现的朱鸿就朗声笑道:“这是自然!小栗之命,莫敢不从啊。”
转身就对那摊主说道:“这位摊主,摊子上的药材我全都要了!”
小姑娘捂嘴:“啊?”
……
亥时将过,坊街依旧灯火通明,看这个热闹劲,药集最少要开到后半夜了。
回客栈的路上,唐小栗已经追问了朱鸿许久,问朱鸿为什么突然要买那么多药材,最终被朱鸿寥寥几句“阁里终究用得上”给说服了。
一些未说出口的感谢,还是在心里安了家。
小姑娘一蹦一跳,突然再次赞叹起那位摊主大叔来,那故事讲的,神采气度,仿佛就是一个真的说书人一样。
听得朱鸿连连点头。
“是极,是极。”
确实如此。
本来就是一位江湖行脚说书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