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在山巅迎风“换面”之后,便自巨石之上站起,然后不顾惊世骇俗地从山巅一跃而下!
穿过云海,刀客双臂张开作大鹏展翅状,飘摇而下,空中并无借力之处,刀客像是逆风“凭空”而行,虽然潇洒无尽,但下坠之势仍然十分迅疾。刀客散发飘扬,衣摆猎猎作响,脸上皆是自在笑意,哪里有半点惊慌惧意?刀客一坠过云海再入林海,终于在那树冠枝头得以借力一下横掠数丈,其间草鞋连点几棵参天大树,巨大枝干尽皆不住晃动,惊飞了一大群林中之鸟。刀客最终草鞋轻巧踩过林中软泥之上的初春嫩草,悠然落地,安然无恙。
好一个自在逍遥!
刀客轻拍腰间竹刀,自背上解下斗笠,遮面,系绳,并没有再次覆上粗制面皮,从树下扯过一株嫩草,连泥放入嘴中咀嚼,慢悠悠走出山林,往晋安西城门走去。
……
三十年前,天机老人创立天机阁,首评天机谱江湖武评,排榜评点天下武林豪杰,共分得天榜三十六位,地榜四十九位,人榜八十一位,在天下引起轩然大波。各路英雄多有不服天机谱武评排名者,聚众前去天机阁讨要公道,五十六位天下成名高手联袂而去,最终竟无一人再能从那天机阁走出,最后被扔出镶铁红木大门的,只有五十六件尽皆折毁的兵器。此后,再无人敢明面质疑天机谱。
天机谱每三年一更谱,其上武者的排名多有变化,或多或少也可以反映出江湖上的风起云涌。随着天机阁的日益壮大,天机武谱评点地域范围也从最开始的中原武林,扩展到现在包囊北部荒原、西域、南疆等异族之地,也一定程度上让天下人知晓了江湖之广阔。
而三年前天机武谱第八次更评,有一人一刀从谱上无名一跃便占席天榜第十三位!
对此人此刀,有天机字评十二:
白水刀,南疆阿成,天字第十三!
……
挎竹刀、穿草鞋悠闲入城的阿成,在经过流水河畔那“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初春疏柳时,无端由想起那无赖天机老头对自己的评点,想起那自己名字之前被冠以的“南疆”二字,嚼着草根的嘴扯出一抹冷笑,在心里却按下了一抹苦笑。
算了,南疆就南疆吧,反正我现在是“阿成”了。
刀客手按竹刀,迎风轻笑道:“老伙计,我现在可只有你了啊!”
阿成迎风咧嘴无声傻笑,口中草根苦味弥漫,携春风泥香轻巧入腹。
城门前道旁有茶摊小二无意间瞥过草鞋阿成,摇头叹息讽笑,心想这怕又是个第一次看到晋安城墙被吓傻了的乡巴佬。
阿成却已拍刀入晋安。
……
一入晋安城,没了那高大城墙阻挡视线,抬头便能看见那座天下闻名的“雁字楼”,楼高五层,又建于城中最高处,端的是巍峨堂皇,不说那几乎“一片一金”的琉璃脆瓦,单是那四根支撑屋檐四角的红漆楠木巨柱,就能让初见此番景象之人心生无限惊叹。
阿成虽说练刀十余载以来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一则南疆无大城高楼,二来年少时曾有过的大城繁华记忆如今早已模糊,因此心神也被这一楼奇观给震住了。
独居异山十余载,谁人知我亦是世间人?
阿成收住心神,按下斗笠,开始移步仔细打量起这座宋傻小子口中无限之好的晋安城。
有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
有各样店铺老板笑脸迎客。
有武把式街头卖艺赢满声喝彩。
有目盲老道摆摊测卦称卦不灵验则分文不取。
“呵呵,好一幅盛世安民的太平景象,可惜了啊。”阿成手按刀柄,折身拐入一条窄巷。
有流落小乞儿冻骨窄巷。
无人过,无人见,无人问。
阿成紧握白水刀柄,差点按捺不住老兄弟的不平意气!
……
昔年铸剑大师步凝封炉十年再开炉,将四十岁之前所铸九十二柄名剑尽皆熔炼重铸,取尽精华,步凝六十二岁时的这次堪称奢华的封炉之造,真让世人见所未见。而更让世人闻所未闻的是,这次熔铸,竟然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得刀一把!
铸剑大师一生封炉之造,竟然造出一柄刀?且该刀无柄无鞘,刀身清脆易折,哪里有半点神兵利器的影子?
步凝将尚未开锋之刀与剑炉一同封入铸剑山崖之中,对外则称铸剑得刀,力不从心,废器何堪传世?废人怎堪誉名大师?且称此生不再铸剑!
自此步凝销匿于江湖,无人得缘再见其一面,那柄刀亦成为一桩江湖之秘。
而步凝封崖十四年后的一天,一柄无柄无鞘之刀从那铸剑崖破壁而出,意气直冲云霄!
十四年封崖以铸剑炉中精粹剑意炼刀,封平生铸剑剑意于一口脆刀之中,其意气之足天下罕闻!
何为废器,哪来废人!步凝锻铸之法足可开造艺之先河!
那刀自通灵意,自寻名主,于云霄中飞掠三日直冲入当时仍是活城的襄城之中。世人只见白虹过日,以为天降祥瑞而已。
一位刚踏出自家院落的卓然白衣男子看着眼前自己悬停半空铮鸣不平的无鞘刀身,微笑伸手“衔握”无柄刀柄处,于当日出城往东青山上截竹三株,自削刀柄刀鞘,配与无柄无鞘刀身,并指刻名刀柄之上,字体中正平和,不见锐气:
“白水。”
字成之时,白水刀欢快铮鸣,不平意气尽敛于刀鞘之中。白水竹刀,竹柄竹鞘,纤尘未染,一如其名。
……
阿成好不容易压下白水刀鞘中“不平则起”的无双意气,这才走近那至少已死去一两日的可怜乞儿,用他身下草席帮其草草掩盖冰凉瘦削尸身。草席破烂难遮风寒,本就是这流落乞儿原本的安身之“家”。
乞儿十二三岁,草席十二三两。
此处距离巷外盛世繁华,十二三步而已。
阿成将裹着乞儿尸体的草席翻转上背,弯腰缓慢走出窄巷。背上草席平躺,阿成面目沉静如水,脚步一顿再顿,如同背棺。
巷口老柳刚抽芽,柳条没能掩住枝杈上蹲着的一只黄嘴啼莺儿。
莺声悦耳,殷殷切切,如唤远人归家,如唤游子回乡。
但草席之中游子尸骨已寒,远人如何归乡?
阿成脚步蹒跚,如负不起这生命之重,如御不了这世态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