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春和楼一楼并没有地面上那座楼中的热烈气息,此时阿成从楼外向内望去,整个春和楼一楼堪称空阔。红墙只是红墙,无任何金绸缀饰;红木地板也只是红木地板,没有铺设任何名贵裘毯。因为空阔所以任何摆放在一楼的东西都十分惹眼。
此刻春和一楼所有门窗大开,楼内仅一处最惹人眼。
楼内正中央,有红漆木椅一个,椅上有黑袍人一位。
阿成微眯双眼,扶鞘右手攀握白水刀柄,出声问道:“你是楼主?”
黑袍并未答话,头颅微垂,宽帽遮掩双目,无声无息。
阿成眉头微皱,那黑袍身上气息微弱,如垂危将死之人,但阿成依旧未卸下心中警惕,时刻注意着周身气机波动,不敢有丝毫托大。阿成习惯性摩挲白水刀柄,又问道:“那张残帛是你写的?故意将我引到这里,是想杀我?”
黑袍无言。
阿成突然抬头紧盯住黑袍宽帽,问道:“你是谁?”
黑袍未动一丝。
阿成见那诡异黑袍人毫无反应,终于迈动脚步跨过门槛,直直朝那黑袍人缓慢走去。手指未曾离开刀柄,阿成体内内力滚流如大江,时刻应对着可能来自黑袍更可能来自身后某处的雷霆一击,只要阿成一出刀,便会是那从师父剑法中化入刀法的落瀑一式——落剑诀!
到阿成距黑袍仅余六七步之时,白水刀意积势已足,引得阿成周身气机翻滚,也引得红椅之上黑袍人黑袍翻动。
一霎时。
阿成紧握白水刀柄,右臂青筋暴起,体内意气倾泻如潮,几乎压抑不住出刀欲念!
因为阿成已看清了黑袍人的脸。
心中滔天怒火熊熊燃烧,眼神中的怨毒仿佛要将世界凝冻成冰,阿成一字再一字如同从心底最深处撕扯抠挖而出:
“唐,震!”
……
十一年前的那场襄城惨案在一些有心之人的有意遮掩之下,使得常人难以了解到那场殃及整座雄城近十万生灵的滔天大难。
江东豪族唐家勾连王朝南部边军大将典申出动整八万边军精锐突然包围南方雄关襄城,城牧秘密派遣城中斥候以及各类江湖人士不下百人欲突围出城去往京城求援,最终突围十一人,成功到达京城者三人,成功回到襄城外者仅一人。那人在襄城之外遭万人围堵,在万千箭簇即将加身之际,声嘶力竭将消息报入襄城之中:“京城大变,襄城无援!”
京城何变?襄城之中近十万人都不得而知,但他们更加在意的是另一个消息:
襄城无援。
作为王朝边关的最大雄城,襄城民风何其剽悍!既然无援,那便战吧!
阿成怀中的墨字残帛之上,便有诗句:
雄关自古频战事,边地英豪血气足。
垂髫黄发争赴死,血刃当头笑自如!
……
将回来传递消息之人围杀之后,八万边军以及唐家近万门客攻城后再屠城。
襄城城主府府衙部属尽皆战死,城主紫家族人仆众合共一千尽死!襄城大族白家族人仆众合共八百尽死!白家附庸叶家族人百余尽死!襄城之中十数万普通百姓尽死!
襄城白家主“剑君”白衣在自家院门前独面攻城折损两万人马却仍有五万余的边军黑甲精卒,这位当年佩剑“君子”、剑道第一的剑道大家一夜之间浩然剑道由王道剑转霸道剑,浩然剑气尽皆化为寂杀剑气,数次立起剑气长城,苦战一夜,最终孤立于尸山之上,白衣透血,“君子”崩断,力竭望南而死!
白衣一夜,尽杀两万黑甲!
时近拂晓,两万黑甲尸骨堆积如血山,白衣力竭死于血山之巅,手持断剑,死而不倒,绝息而未瞑目。
又有两万黑甲如墨潮涌来,却戛然止于血山之下,仰望这位剑中君子,虽知白衣已死,却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红日初升,有素衣女子头裹白巾一步步踏上血山,无言无语,直走到白衣身侧。女子轻柔握住白衣提剑右手,与白衣一同柔然望南。血山之下,两万黑甲默然搭弓上箭。
白衣已死,女子正是来与白衣一同赴死。有万千箭羽蔽天而来,女子坦然无惧。
生而能携手,死而可携程。真好。
只望我沉儿能在南疆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
红阳如血,穿不过蔽天箭幕,送不了共死双人。
赴死之前。
女子执白衣手,再杀一万墨甲!
女子名柳素,曾被天机老人批语“千年以降,女子剑仙”。
白衣之妻。
……
黑袍罩身,独坐春和楼内红椅之上的,正是当年襄城之乱持屠刀者之一的唐家主,唐震。
十一年前的襄城之乱,在唐家与边军攻破城门之时,阿成已经在襄城之南的极南之处了,自然未曾见过这位“得无后乎”的始作俑者。
当年驱车将小阿成带到南疆的剑侍老杨,奉“剑君”白衣之命带阿成到南疆找寻那位“可托付之人”。老杨一边躲避各种追踪暗杀的同时,一边自然也将唐震、典申发起襄城之乱的事情告诉了小阿成。南疆多异人,老杨寻到一位制画奇士画了四幅几乎与真人无异的画像交与阿成。
四画,四人。两人为至亲,两人为至仇。
后来阿成练刀,那四幅画像几乎成了他每日强引刀意淬体而从未放弃的最大信念。
十载锥心之痛,十载锥心之恨,怎么还会记不住仇人模样?
所以阿成此刻杀念一起,根本不想也无法压制,不顾体内积蓄蕴养十载的浩然刀意溃泄难息,不顾师父“落意之前必先冥意”的叮嘱,直接摘鞘握刀在手,右手执柄,左手握鞘,一出刀,便是那精绝天下的“落剑诀”!
此刻阿成杀意填膺,并未如往常一般刻意收敛白水刀意,于是刀意翻涌之下,春和一楼内气机撕扯如狂风卷残云,声势骇人。
白水骤然落下,如一刃白虹降落人世。
一刀而下,却如同有万千利剑坠落,利剑尽皆剑尖悬垂向下,由白水意气而凝,随白水意气而落,可碎江,可开湖,可摧山!
春和一楼气机割裂如碎绸。
红木地板也被锋锐刀意搅烂。
黑袍唐震头上宽帽寸寸碎裂。
但黑袍之下红木椅完好无损。
唐震头上也仅出现一个深不到半寸的裂口。
阿成只出了半刀。
因为阿成在黑袍之下发现了一些绝对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东西。
黑袍唐震无发头顶之上出现一道裂口。
裂口之内无血无骨,干瘪脑腔之中有无数肉眼可见的细小东西不停蠕动。
阿成对那些小东西很熟悉,在南疆时他几乎天天和它们打交道,但它们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中原。
它们看起来像一个个小虫子。
南疆蛮话里把它们称作“二尸”,而中原人习惯于把它们叫做——“蛊”。
阿成认得,那裂口之中在唐震脑髓间不停穿梭啃食的白色米粒状蛊虫,叫“噬神蛊”;那白蛊旁不停修补白蛊噬脑留下的缺口的稍大一些的红蛊,叫“穿血蛊”。
说它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一则是因为中原与南疆气候差异,蛊虫在中原实在不易培养,在中原培育蛊虫所用资源甚至多于其本身价值几百倍,没人愿意花大力气培育这种可能根本培育不出的东西;其二则是因为中原南疆边关有大量专人查禁这种“有违人和”的天地毒物,不允许有人私带蛊虫或虫卵入境。
阿成惊异于在中原发现蛊虫,更惊骇于这些蛊虫背后所隐含的一些东西。
不过一息时间,黑袍唐震头顶阿成落刀留下的裂口已经被穿血蛊修补完好。
黑袍唐震从头至尾未动一毫,双眼微睁无神,如同死尸却仍有微弱心跳呼吸。
脑中有噬神蛊不停噬啃脑髓,所以唐震在死。
但脑中又时刻有穿血蛊毫无间隙地紧随噬神蛊修补伤口,所以唐震不会死。
所以唐震,一直在死。
……
阿成一刀终于落下,却不再是凝意起剑瀑的落剑诀,而是催发雄浑内力萦于刀鞘之外成刀罡的普通用气一式——白虹式。
在南疆时便试过,白水刀意可以杀人于无形,却无法对南疆蛊虫造成实质伤害。
所以当年师父为了锤炼他的内力,曾狠心将他丢入南疆蛊物遍布的深山密林之中。阿成不得不日夜催发内力防身,直至力竭昏迷到了生死关头,师父才出现且出手相救。从九岁始练刀十年,与蛊相敌三年,与人相敌七年,蛊虫可怕,但那后来的七年让阿成知道,其实人心有时候比起可噬人心的蛊虫更加可怕。
白虹一式竖刀而落,没有如何骇人的声势。
红木座椅依旧完好无损,活死人唐震眉心出现一道极细的亮线竖直延伸。
没有丝毫刀气外泄,唐震身体一分为二,坐而未倒,其体内蛊虫连同脏腑尽被刀气绞碎湮灭。有泛黑浊血自红木椅上沿椅腿淌入破碎红木地板缝隙中。
恶人当诛,白水未鸣。
……
阿成一言不发,抿嘴收刀,自怀中取出一幅羊帛画像,焚燃。
当年襄城之乱,屠刀刀柄一端的两人——典申当年便被白衣寂杀剑气贯心而死,唐震今日又被阿成白虹一式割眉而死。
曾经四幅画像,阿成怀中仍有两幅。
白卷白衣,青卷柳素,贴心而藏。
白衣为父,柳素为母,当年携手共死襄城。
阿成,便是那携恨苟活的白衣独子,白沉。
羊帛渐成余烬,阿成眼中无泪。
泪已填心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