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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只怕招冤同行相护自甘落魄失路谁悲

按:王莲生躺在榻床右首,吸烟过瘾;复调过左首来,吸上三口,渐觉眉低眼合,像是烟迷。张蕙贞装好一口烟,将枪头凑到嘴边,替莲生把火。莲生摇手不吸。蕙贞轻轻放下烟枪,要坐起来。莲生一手扳住蕙贞胸脯,说:“耐也吃一筒囗。”蕙贞道:“我(要勿)吃;吃上仔瘾,阿好做生意嗄?”莲生道:“陆里会上?小红一径吃,勿曾有痛。”蕙贞道:“小红自然。俚是本事好,生意会做,就吃上仔,也匆要紧。倪要像仔俚也好哉!”莲生道:“耐说小红会做生意,为啥客人也无拨哉嗄?”蕙贞道:“耐怎晓得俚无拨客人?”莲生道:“我看见俚前节堂簿,除脱仔我,就不过几户老客人叫仔二三十个局。”蕙贞道:“做仔耐一户客人,再有二三十个局,也就好哉(口宛)。”莲生道:“耐勿晓得;小红也匆过去,俚开消大,爷娘兄弟有好几个人来浪,才靠俚一干仔做生意。”蕙贞道:“爷娘、兄弟来里小房子里,陆里有几花开消?常恐俚自家个用场忒大仔点。”莲生道:“俚自家倒无啥用场,就不过三日两头去坐坐马车。”蕙贞道:“坐马车也有限得势。”莲生道:“价末啥个用场嗄?”蕙贞道:“倪怎晓得俚?”

莲生便不再问,自取烟盘内所剩两枚烟泡,且烧且吸,移时始尽;于是一手扶住榻床栏杆,抬身坐起。蕙贞知道是要吸水烟,忙也起身,取一支水烟筒,就在榻床边挨着莲生肩膀偎倚而坐,装水烟与莲生吸,莲生吸了两筒,复问道:“耐说小红自家用场大。是啥个用场,耐说说看囗。”蕙贞略怔一怔道:“倪是说说罢哉呀,小红自家末再有啥个用场,耐(要勿)到小红搭去瞎说瞎话。倘然耐说仔啥末,俚只道倪说仔俚邱话,再拨俚骂。”莲生笑道:“耐说末哉,我阿去告诉小红!”蕙贞大声道:“教我说啥物事嗄?耐搭小红三四年老相好,再有啥勿晓得?倒来问倪!”莲生笑而叹道:“耐末真真是诌头!小红说仔耐几花邱话,耐勿说俚倒罢哉,再要替俚包瞒。”蕙贞也叹道:“勿是包瞒呀,耐末也缠煞哉!小红有仔爷娘、兄弟,再要坐坐马车,阿是用场比仔倪大点。”

莲生冷笑丢开。水烟吸罢,蕙贞仍并坐相陪,和莲生美满恩情,温存浃洽,消磨了好一会,敲过十二点钟,唤娘姨收抬安睡。

蕙贞在枕上又劝莲生道:“小红个人,凶末凶煞,搭耐是总算无啥。俚故歇客人末也赛过无拨,就不过耐一个人去搭俚绷绷场面。俚勿搭耐要好,再搭啥人要好?前转明园俚要同耐拼命,倒勿是为别样,常恐耐做仔我,俚搭勿去哉。耐勿去仔,俚阿是要发极嗄?我倒劝耐,耐搭俚相好仔三四年,也该应摸着点俚脾气个哉;稍微有点勿快活,耐哝得过就哝哝罢。俚有辰光就推扳仔点,耐也(要勿)去说俚。耐说仔俚,俚勿好来怪耐,倒说是倪教耐个闲话,倪末结仔俚几花冤家。单是背后骂倪两声倒也罢哉,倘忙台面没碰着仔,俚末倒(要勿)面孔,搭倪相骂,倪阿要难为情?”莲生道:“耐说俚搭我要好,陆里会要好嗄?我坎做俚辰光,俚搭我说:‘做倌人也难得势,就不过无拨好客人;故歇有仔耐,故是再好也匆有。难再要去做一户蓦生客人,定归勿做个哉。’我说:‘耐勿做末,就嫁拨我好哉。’俚嘴里末也说是‘蛮好’,一径搭浆下去。起初说要还清仔债末嫁哉;故歇还仔债,再说是爷娘勿许去。看俚光景,总归勿肯嫁人,也匆晓得俚终究是啥意思。”蕙贞道:“故倒也无啥别样意思。俚做惯仔倌人,到人家去规矩勿来,勿肯嫁。再歇两年,年纪大仔点,难末要嫁耐哉。”莲生摇手道:“倘然沈小红要嫁拨我,我也讨勿起。前两年,三节开消,差勿多二千光景;今年加二勿对哉,还债、买物事同局帐,一节勿曾到,用拨俚二千多。耐想:我陆里有几花洋钱去用?”蕙贞复叹道:“像倪一年就一千洋钱也好哉。”莲生再要说时,只听得当中间内阿巧睡梦中咳嗽声音,遂被叉断不提。

次日上午,王莲生、张蕙贞初起身,管家来安即来禀说:“沈小红搭娘姨请老爷过去说句闲话。”蕙贞忙问“甚事”,莲生道:“陆里有啥闲话?两日勿去仔末,生来要来请哉(口宛)。”蕙贞寻思一会道:“我猜小红定归有点闲话要搭耐说。耐想囗?随便啥辰光,耐一到仔该搭来,俚哚就晓得哉。故欧是晓得耐来里该搭,来请耐,就无啥闲话也要想句把出来说说,噪得耐勿舒齐。耐说阿对?”莲生不答。

比及用毕午餐,吸足烟瘾,莲生方思过去。蕙贞连连叮嘱道:“耐到沈小红搭去,小红问耐陆里来,耐就说是来里该搭好哉。俚要搭耐说啥闲话,勿要紧个末依仔俚一半;耐就匆依俚,也(要勿)搭俚强,好好交搭俚说。小红个人不过性子粳点,耐说明白仔,俚也无啥。耐记好仔,(要勿)忘记。”

莲生答应下楼,并不坐轿,带了来安出门,只见一个小孩子往南飞跑,仿佛是阿珠的儿子,想欲声唤,已是不及。莲生却往北出东合兴里,由横弄穿至西荟芳里。阿珠早迎出门首,相随上楼,同到房里。沈小红当自闲坐,手中执着一对翡翠双莲蓬在那里玩弄;见了莲生,也不起身,只冷笑道:“倪该搭勿请耐是想勿着个哉!两日天有几花公事,忙得来一埭也匆来。”莲生佯笑坐下。阿珠接着笑道:“王老爷一请仔倒就来,还算倪有面孔,勿曾坍台。先生,耐要谢谢我个囗。”说着,先绞把手巾,忙将茶碗放在烟盘里,点起烟灯,说:“王老爷请用烟。”莲生过去,躺在榻床上手,吸起烟来。小红便道:“同到该搭来,苦煞个囗。才是笨手笨脚,无啥人来搭耐装烟。”莲生笑道:“啥人要耐装烟嗄?’当时阿珠抽空回避。

莲生本已过瘾,只略吸一口,即坐起来吸水烟。小红乃将翡翠双蓬蓬给莲生看。莲生问:“阿是卖珠宝个拿得来看?”小红道:“是呀。我买哉,十六块洋钱,比仔茶会浪阿贵点?”莲生道:“耐有几对莲蓬来浪,也好哉;再去买得来做啥?”小红道:“耐搭别人末去买仔,挨着我末就勿该应买哉?”莲生道:“勿是说勿该应买;耐莲蓬用勿着末,买别样物事好哉。’”小红道:“别样物事再买哉(口宛)。莲蓬用末用勿着。我为仔气匆过,定归要买俚一对,多豁脱耐十六块洋钱。”莲生道:“价末耐拿十六块洋钱去,随便耐买啥。该个一对莲蓬也无啥好,(要勿)买哉,阿对?”小红道:“倪是人也无啥好,陆里有好物事拨倪买?”莲生低声做势道:“阿啃!先生客气得来,啥人勿晓得上海滩浪沈小红先生,再要说勿好!”小红道:“倪末阿算得是先生(口夏)?比仔野鸡也匆如(口宛)!惶恐哉囗,叫先生!”

莲生料想说不过,不敢多言,仍嘿然躺下,一面取签子烧烟,一面偷眼去看小红。见小红垂头哆口,斜倚窗栏,手中还执那一对翡翠双莲蓬,将指甲掐着细细分数莲子颗粒。莲生大有不忍之心,只是无从解劝。

适值外场报说:“王老爷朋友来。”莲生迎见,乃是洪善卿,进房即说道:“我先到东合兴里去寻耐,说去哉。我就晓得来里该搭。”小红敬上瓜子,笑向善卿道:“洪老爷,耐寻朋友倒会寻哚。王老爷刚刚到该搭来,也拨耐寻着哉。该搭王老爷难得来个(口宛),一径来里东合兴里。今朝为仔倪请仔了、坎坎来一埭。晚歇原到东合兴去。洪老爷,耐下转要寻王老爷末,到东合兴去寻好哉。东合兴匆来浪,倒说勿定来里啥场花。耐就等来浪东合兴,王老爷完结仔事体转去来,碰头哉(口宛)。东合兴赛过是王老爷个公馆。”

小红正在唠叨,善卿呵呵一笑,剪住道:“(要勿)说哉!我来一埭听耐说一埭,我听仔也厌气煞哉。”小红道:“洪老爷说得勿差,倪是生来勿会说闲话,说出来就惹人气。像人家会说会笑,阿要巴结!一样打茶会,客人喜欢到俚哚去,同得去个朋友讲讲说说,也闹热点。到仔该搭,听仔倪讨气闲话,才匆对哉,再要得罪朋友。耐说王老爷陆里想得着到该搭来嗄!”善卿正色道:“小红,(要勿)实概!王老爷做末做仔个张蕙贞,搭耐原蛮要好,耐也就哝哝罢。耐定归要王老爷勿去做张蕙贞,在王老爷也无啥,听仔耐闲话就匆去哉。不过我来里说,张蕙贞也苦煞来浪,让王老爷去照应点俚,耐也赛过做好事。”这几句倒说得沈小红盛气都平,无言可答。于是,洪善卿、王莲生谈些别事。

已近黄昏,善卿将欲告辞,莲生阻止了,却去沈小红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听不出说的什么。只见小红道:“耐去末哉(口宛),啥人拉牢耐嗄?”莲生又说两句,小红道:“来匆来,随耐个便。”莲生乃与善卿相让同行。小红略送两步,咕噜道:“张蕙贞等来浪,定归要去一埭末舒齐。”莲生笑道:“张蕙贞搭勿去。”说着,下楼出门。善卿问:“到陆里?”莲生道:“到耐相好搭去。”

两人往北,由同安里穿至公阳里周双珠家。巧囤为王莲生叫过周双玉的局,引莲生至双玉房里。洪善卿也跟进去,见周双玉睡在床上。善卿踅到床前,问双玉:“阿是匆适意?”双玉手拍床沿,笑说:“洪老爷请坐囗,对勿住。”善卿即坐在床前,与双玉讲话。

周双珠从对过房里过来,与王莲生寒暄两句,因请莲生吸鸦片烟。巧囡却装水烟与善卿吸。善卿见是银水烟筒,又见妆台上一连排着五只水烟筒,都是银的,不禁诧异道:“双玉个银水烟筒有几花嗄?”双珠笑道:“故末也是倪无(女每)拍双玉个马屁哉囗。”双玉听见,嗔道:“阿姐末总瞎说!无(女每)拍倪个马屁,阿要笑话!”善卿笑问其故,双珠道:“就是前转为仔银水烟筒,双玉教客人去买仔一只,难末无(女每)拿大阿姐、二阿姐个几只银水烟筒,才拨仔双玉。双宝末一只也无拨。”善卿道:“价末故歇再有啥勿适意?”双玉接说道:“发寒热呀。前日夜头,客人碰和,一夜勿曾因,发仔个寒热。”

说话之时,王莲生烧成一口鸦片烟要吸,不料烟枪不通,斗门咽住。双珠先见,即道:“对过去吃罢,有只老枪来浪。”当下,众人翻过对过双珠房间。善卿始与莲生说知:翡翠头面,先买几色,价值若干,已面交与张蕙贞了。莲生亦问善卿道:“有人说,沈小红自家个用场大,耐阿晓得俚啥个用场?”善卿沈吟半晌,答道:“沈小红也无啥用场;就为仔坐马车,用场大点。”莲生听说是坐马车,并不在意。

谈至上灯时候,莲生要赴沈小红之约,匆匆告别。善卿即在双珠房里便饭。往常善卿便饭,因是熟客,并不添菜,和双珠、双玉共桌而食。这晚双玉不来,善卿说道:“双玉为啥三日两头勿适意?”双珠道:“耐听俚呀。陆里有啥寒热?才为仔无(女每)忒欢喜仔了,俚装个病。”善卿问:“为啥装病?”双珠道:“前日夜头,双玉起初无拨局。刚刚我搭双宝出局去末,接连有四张票头来叫双玉。相帮、轿子才匆来浪,连忙去喊双室转来。碰着双宝台面浪要转个局,教相帮先拿轿子抬双玉去出局,再去抬双宝。等到双宝转来仔,再到双玉搭去末,晚哉。转到第四个局,台面也散哉,客人也去哉。双玉转来,告诉仔无(女每);生来同双宝勿对,就说是双宝耽搁仔了,要无(女每)去骂俚两声。无(女每)为仔台面浪转局客人来里双宝房里,勿曾说啥。难末双玉勿舒齐哉,到仔房里,‘乒乒乓乓’损家生。再碰着客人来碰和,一夜勿曾困,到明朝就说是匆适意。”善卿道:“双宝苦恼子。碰着仔前世个冤家。”双珠道:“先起头无(女每)勿欢喜双宝,为仔俚勿会做生意,说两声;双玉进来到故歇,双宝打仔几转哉,才为仔双玉。”善卿道:“故歇双玉搭耐阿要好?”双珠道:“双玉要好末要好,见仔我倒有点怕个。无(女每)随便啥总依俚,我匆管俚生意好勿好,看匆过定归要说个,让俚去怪末哉!”善卿道:“耐说俚也匆要紧,俚阿敢怪耐!”

须臾,用过晚饭,善卿无事,即欲回店。双珠也不甚留。洪善卿乃从周双珠家出来,踅出公阳里南口,向东步行。忽听得背后有人叫声“娘舅”。

善卿回头一看,正是外甥赵朴斋,只着一件稀破的二蓝洋布短袄,下身倒还是湖色熟罗套裤,趿着一双京式镶鞋,已戳出半只脚指。善卿吃了一惊,急问道:“耐为啥长衫也匆着嗄?”赵朴斋嗫嚅多时,才说:“仁济医馆出来,客栈里耽搁仔两日。缺仔几百房饭钱,铺盖衣裳,才拨俚哚押来浪。”善卿道:“价末为啥勿转去嗄?”朴斋道:“原想要转去,无拨铜钱。娘舅阿好借块洋钱拨我去趁航船?”被善卿啐了一口,道:“耐个人再有面孔来见我!耐到上海来坍我个台,耐再要叫我‘娘舅’末,拨两记耳光耐吃!”善卿说了,转身便走。朴斋紧跟在后,苦苦求告。

约走一箭多远,善卿心想:无可如何,到底有碍体面,只得喝道:“同我到客栈里去!”朴斋诺诺连声,趋前引路,却不往悦来栈,直引至六马路一家小客栈,指道:“就来里该搭。”善卿忍气进门,向柜台上查问。那掌柜的笑道:“陆里有铺盖嗄!就不过一件长衫,脱下来押仔四百个铜钱。”善卿转问朴斋,朴斋垂头无语。善卿复狠狠的啐了一口,向身边取出小洋钱,赎还长衫;再给一夜房钱,令小客栈暂留一宿,喝叫朴斋:“明朝到我行里来!”朴斋答应,送出善卿。善卿毫不理会,叫把东洋车,自回南市咸瓜街永昌参店,短叹长吁,没法处置。

次早,朴斋果然穿着长衫来了。善卿叫个出店,领朴斋去趁航船,只给三百铜钱与朴斋路上买点心。赵朴斋跟着出店,辞别洪善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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