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上弦月高挂,章尾山寂静无声,依旧被沉沉雾霭所包裹,隔绝于尘世。
少顷,那沉沉雾霭里徐徐走出一只白鹿,通体白色,巨大的海棠色鹿角如虬枝盘曲。它步履轻盈,缓缓而来,然后就见薄雾似风卷般聚拢缭绕其周身。那对巨大的海棠色鹿角消散如云烟,一双盛满冰霜的茶色眼眸逐渐清晰。雾散月朗后,一个高挑的身姿也显现出来了,黑衣融夜色,玉肤玉骨,宛如月下仙。
夫诸踏出章尾山之时,忽而有风啸声由远及近,似鹤唳猿啼,又似桀桀鬼笑。
一团浓黑的雾气凭空氤氲开来,而后就显出一个奇形怪状的轮廓来,其状如鹿而白尾,马足人手而四角,眼敛处空荡荡,似无底深渊。
“夫诸大人,好久不见,”干燥而粗糙的声线,似沙砾一般,从此奇形怪状里发出来。
夫诸冷面如凝霜,茶色眼眸淡睨着那依旧缠绕着些许浓黑雾气的“四不像”生物,漫不经心的开口,“祝如,吾没空叙旧。”
被唤作祝如的那奇形怪状的生物,其实也属荒古遗族,为玃(jue)如一族。无瞳之眼,能窥探所视之生命体的过去,进而预知其未来。数百年前,遁入人间,至今未归虚空深渊。它常年游荡于人间,窥探着人心。有时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智者”,有时又是一个能卜卦生死断定前程的“神棍”。
祝如窥探人心,玩弄于鼓掌,轻易收获祈愿之力,甚至连信仰之力,他也是能捕捉一二。神明多高傲,人类从来是被施舍的那一方,如何能反之。而祝如偏偏就是那个主动索要人类施舍的那一个。所以,他轻松而自由畅往人间,毕竟消耗的祈愿之力,自会源源不断有他的“信徒”所供养。
然而,这种方式却是其他神明所不屑和鄙视的,神明就该高高在上,岂能被施舍。
“夫诸大人的风姿,一如往昔,不似我,即便拥有信仰,却也是个神格不全的神明。”祝如说着,缠绕周身的浓黑雾气又一次变得稠密。须臾之后,那浓黑雾气完全消失的地方站立一个道骨仙风的布衣老者,长眉入髯,鹤发童颜,眼敛处一副老式复古的圆形眼镜遮住了本是空荡荡如无底深渊的无瞳之眼。
夫诸对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伪善嘴脸,早已司空见惯。“祝如,扰乱人间秩序可,但汝过分恣意放肆,引人注目,就是本末倒置了。”他略带警告地口吻,明明严肃郑重,却引得祝如扑哧一笑。
“呐,此话是荒鹊大人所嘱,还是夫诸大人一己之意啊,”祝如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手中不知何时把玩着一把纸扇,扇骨似白瓷,扇面漆黑,一簇青竹跃然纸上。浸透了月光的扇面,青竹图栩栩如生,隐约有金丝一闪而过。他再次合扇时,倏然看向夫诸,“怕是后者吧,怎么?近日亡魂有点多吗?”他说到此,一脸惊讶,仿佛才想到此事。
“汝觉得,忘川亡魂突然剧增,忘川使会置之不理吗?”夫诸冷笑,反唇相讥。无风自动的黑色衣袂,似张牙舞爪的鬼魅身影。他往前几步,凝视着祝如,透过那薄薄黑色圆镜片,直抵那双无瞳之眼,“祝如,吾不喜恃强凌弱,也不喜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拙劣表演。汝诓骗世人的嘴脸,如若再不收敛一些,被逮住狐狸尾巴,汝便自戕以谢人间吧。”
夫诸寥寥数语,却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势震荡着祝如本就残缺不全的神格。后者顷刻之间就瘫坐在地上,冷汗浸透他的内衫,他面容憔悴如垂暮老者,嘴上依旧用逞强的语气说着服软的话,“不愧是十方神之威,祝如明了。”
“祝如,玃如一族只余汝,吾以为,汝自当爱惜自身,毕竟,神格拼凑不易,汝可不要罔顾了主上恩赐。”夫诸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上弦月照不见他的模样,就听得他难辨喜怒的几语落下后,便再也没有他的踪迹。
祝如依旧瘫坐在地上,面无表情。他手执的纸扇扇头,不自觉收紧,瞬间就连着扇骨一起捏碎如齑粉落入空气。唯有那青竹图的黑色扇面,如纸张轻飘飘飘落在他脚边。“呵,神格拼凑不易?真的是如此吗?”他低喃一句,充满讽刺的语气,是他沉寂的灰暗过往。
玃如一族的确可窥过去预未来,但是前提是频死弥留之际。当年他无知又自负,眼见族群皆有神格,唯独他的神格迟迟未聚形。遂以被荒鹊蛊惑,他的神格乃玃如一族中的王者,自幼便遭其他族群迫害剥离神格,以瓜分整个族群,壮大玃如一族。他信而为真,之后借荒鹊之力残杀族群,以夺回自己的神格。最终,他的确拥有了神格,即便残缺不全。但他也跻身于神明之列,不再划分为妖魔精怪一类。
可是,当他回首往事,才发现身后血迹斑斑血债累累,他以玃如一族举族之血蜕变成神明之列,是否值当。他惶惶不可终日,所以遁出虚空深渊,游荡于人间。
人间啊,比虚空深渊有趣。人类有趣,景也有趣,他逐渐于此流连忘返,乐此不疲。这么些年,虚空深渊放任他在人间“为所欲为”。归功于十方神荒鹊是个极好的挡箭牌。然而近几年,同是十方神出身的夫诸,突然之间忽远忽近的贴近,让他隐约不安。
明明同为十方神却自甘居下侍奉同僚荒鹊的夫诸,是虚空深渊最为琢磨不透的神明。即便这位已被革去十方神的名号,但也是实打实的神明。
这世间的所有草木生灵都尊之为祖,乃春之神明,寓意万物复苏。荒古四时之神春、夏、秋、冬,如今也只余这一位。称之为荒古遗珠般的神明,也不为过。然,因何“自甘堕落”亲近那位阴晴不定凶狠毒辣的荒鹊,谁也不得其解。
祝如缓缓起身,又拾起那如废纸的青竹图的黑色扇面,指尖轻触那青竹轮廓,“神明啊,真是无趣至极,”他低喃如自语,指尖抚过的青竹轮廓,有褪色泛黄的痕迹慢慢晕染开来。一抹金色的丝从中钻出,瞬间就遁入他的指尖。然后那青竹图的黑色扇面就无火自燃,片刻消散于空气里。
章尾山依旧寂静无声,上弦月所照之处,皆迷雾重重。这片生命禁区,沉静矗立人间,却不知神明在此,才会人类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