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冬夜里下起小雨,在极北方向的天穹,先是极其绚丽的北极光。然后是楼台城廓,巨木沙海,宫阙万间等幻景,那些被称为海市蜃楼之景现身于夜幕低垂下的北极光之中。如此奇景在翌日被争相报道,也传出各种末世之说。
荒鹊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人间的异常,毕竟,章尾山也是属于人间的山脉。他站在城市最高点电视塔的露天瞭望平台上,面朝北方。夜风夹裹着冬雨的冰冷,沾湿了他的衣袂。
夜晚电视塔的炫丽霓虹,照亮着他的身影,在这没有喧嚣的夜色里更显孤寂。
在他身后不远处,立着神情恍惚的夫诸。
那极北上空突显的海市蜃楼,无论是楼台城廓,还是巨木沙海,亦或是那并不华丽的万间宫阙。全部都是夫诸所熟悉的风景。怕是对荒鹊而言,也是极其熟悉的风景。
荒古时期,此风景都是荒古大地之上最常见而朴素之景。亿万年岁月流逝,荒古时期随着忘川河干涸而结束,迎来大荒时期,那些风景还有残留。等到进入人类的蒸汽时代,就消失殆尽。而如今这末法时代,再看亿万年前之景,怎不教他们这些只在传承记忆里才遇见此景的神明有所动容呢。
“你说,这是预言之景还是毁灭之景呢?”荒鹊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激动和兴奋,还有一丝道不明说不清的怯意。
夫诸收敛神色,幽幽望着海市蜃楼已经消失的极北上空。冬夜的冷雨侵袭着他的周身,他仿若未觉,只是望着极北上空。在听见荒鹊之言,他也只道了一句,“预言之景与毁灭之景,有区别吗?左不过是又添了一个借口而已。”
“哈哈,果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只有夫诸兄。”荒鹊朗声大笑后转身,振臂如大鹏展翅。他的嘴角扬起肆意的笑容,像个因得到新玩具而兴奋的孩子。
夫诸却对他这句话不敢苟同,“夫诸兄”是什么鬼称呼,文诌诌一股子书生气,像人类。
荒鹊那张一尺冰绡覆眼的倾城面,在电视塔炫丽霓虹映衬下,光怪陆离起来。少顷,才听得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山神珠已回收,神格也收集足够,可是这力量明显还不足以凿开这世间法则壁垒呀。”这一语,婉转如曲调般抑扬顿挫,也彰显着他的野望。
“何必把摧毁忘川往生门,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呢,明明那些忘川往生门就是世间法则之力的实质形态。”夫诸的茶色眼眸里盛满冰霜,面色冷峻,高挑身姿如松挺拔,负手而立。他的视线直直落在依然站在瞭望台上的荒鹊身上,心底的厌恶如杂草丛生。他时常反思,他当初怎会轻易就被荒鹊所鼓动,就因廿芒之名吗?也许并不全是,大抵是寂寞吧,他只是太想念那些老伙计了。
“嗯?此言还是莫要轻言呀!忘川与虚空深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我虽不再是虚空深渊的一员。可这条默认的规则,我也不会愚蠢到亲自去打破。毕竟禺禺那只猴子也不是好惹之辈呀。”荒鹊说着,又自顾自语起来,“说起来,我真是羡慕阿琚呀,他怎么就得了四方使的青睐,也得了禺禺那只猴子的许可呢,竟然可以自由出入忘川,真狡猾呢!好羡慕呀!”他一边说着,一边屈膝下蹲坐在了瞭望台的边缘,悬空着双腿,晃悠晃悠,颇为悠哉。
夫诸在旁,冷眼观看,也缄默听着。对于荒鹊这副小孩子脾气发作的随性,他也是习以为常的选择视若无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荒鹊的确是个小辈,与他相差了一个时代呀。
冷雨夹寒风,夜色里的温度又低了几度。电视塔被炫丽霓虹笼罩,是这城市最璀璨的风景线。
荒鹊和夫诸的身影消失的时候,刻湷现身,伱伱站在他身后,如侍从,依旧是神情空洞。
刻湷跳上那比他身高还要高出十几厘米的瞭望台上,小小的身影,如磐石屹立。他目光所及是瞭望台之下的盛世人间,是他阔别数亿年再次见到的人间。
这人间的繁华依旧,荒古诸神却支零破碎如昨日黄花。真是不甘心呢,犯下滔天罪行的人类怎么能如此逍遥自在,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剥夺蚕食着这世间的气运呢!
“人类,世间之子吗?这世间法则又将重新被洗牌。吾可真期待呢,末法时代的神明与没有信仰的人类。这一回,孰赢孰输?吾可不会轻易错过了。”刻湷厚重如钟鸣的声音落下之时,他后方的伱伱如梦初醒般,跌倒在地。
“你……你……你……”一连三个“你”字,伱伱的只言片语像断了的弦,拼凑不齐的音调。她赤金的双瞳死死盯着刻湷转过身来与她视线倾斜的那张宸宁之貌。然后终于脱口而出完整的一句话,“你是太子越!”
她笃定又惊惧的语气,让刻湷也终于笑了起来。
“哦呀,可爱的妹妹,你终于想起为兄这张脸了吗?真可惜,你没有第一眼认出为兄来。”刻湷笑容晏晏,和蔼亲切如邻家哥哥一般的目光投注在伱伱身上,以他那幼小的身姿看来,是如此诡异而突兀。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可能是太子越,我明明亲手埋葬,之后在忘川也是亲自送往往生门前,我亲自确认过的亡魂归途和往生,可……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是哪里出错了?”伱伱瘫坐在地上,霓虹闪烁映照出她临近失控的神情。她全身被雨水淋湿,仿徨失措的狼狈模样是她从未有过的。这一刻,她就是一个情绪面临崩溃的普通人类。
“黎黎,果然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呢,”刻湷跳下瞭望台慢慢走向伱伱身前,垂眸间的低语,轻描淡写又包含深情。
伱伱闻言随即低头,双手掩面而泣。是黎黎,而非伱伱。天下黎民的黎,而非你字的伱。那才是她真正的名字,被寄予厚望的帝姬封号黎字,天下黎民,最朴素的黎字,寄望她守护天下黎民。
可惜,她失言了。多少年了,她丢弃之名,重新被唤起。她才发现,有些记忆埋葬得再深,依旧如同苏醒的跗骨之疽,卷土重来翻涌起所有过往。可过往也只是过往,仅限于此而已。
伱伱松开掩面的双手,抬眸直视着咫尺距离的刻湷,“我所遗忘的记忆,刻湷大人让我重新记起。时间之神,也只会玩这些小把戏吗?”她言辞犀利,面无表情。虽然她依旧坐在地上,随着背脊挺直的瞬间她周身的气息已与先前大不相同。此刻的她锋芒外露如利刃出鞘,四方使之威尽现。
“真有趣,果然吾沉睡的时间太长,跟不上汝等新生神明的节奏了!”刻湷若有所思的说道,随后后退一步,他的嘴角扬起,缓缓道,“汝守护人间的样子与曾经身为人类之时,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不同。”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才又道,“汝可不要重蹈覆辙哦!”他的尾音落下,身影也随之消失在夜色里。
伱伱望着雨雾蒙蒙的周遭世界,眉头紧皱,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这夜色,逐渐深沉。雨渐息,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就像这人间繁华,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