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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部 家族

第一节

我们家从古至今就爱交往一些有趣的人。这些人今天看不仅是可爱,而且还可疑;大概是他们害了我们。

当一场场麻烦——包括战争——过去了,有些人升了,成了,走了,成为人们交口赞誉的英雄;而我们家既没有刻到碑上,也没有记到书上,反而经受了数不清的屈辱。这真不公平。

家里的老人在世时,天天盼着下一辈出一个有志气的人,比如说他能在多年磨难之后挺起来,出去找找公道,为全家讨回清白。这只是个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不是没人试过;而是多次试过,不行。我从很小起就知道:要实现这个愿望是非常非常难的。但我牢牢记住了,记住了要做什么。

后来我按照家里老人说的,走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这样一晃就是十几年。时间只是让我进一步明白了,要做成一件事到底有多么难。

由于总也做不到,最后反而不再焦思如焚了。我在想:我的愤恨和奔波到头来不过是求个结论,而那结论也许一张小纸就写完了。如果我把所知道的一切全记下来呢?那就远远不止一百张纸。

这样一想,我就放弃了那一张小纸。

为了那一张小纸我求了多少人。求人的滋味是难受的,老要忍着……现在行了,现在我只求自己了,只求自己记忆上不要出错,并尽可能地对往事有一个真实的理解。

四十岁好像是人的一个坎儿。过了四十这条线,对好多事物的看法就要改变。比如我在这之前极其崇拜我的外祖父,而这之后主要是崇拜父亲。外祖父很早以前就死了,我没有见过;而父亲,我与他整整相处了五六年。父亲使我大失所望,一直到他死后很久都是这样。外祖父就不同了,没见过,只见过照片,只听外祖母反反复复地讲他;还有母亲,她总是深情地怀念自己的父亲。母亲常常叹息:啊,你要能长成你外祖父那样有本事的一个人就好了。

我知道,我如果长成了那样一个人,不仅完成全家的嘱托不成问题,而且会是仪表堂堂。他高高的身材,浓眉大眼,说话声音洪亮,而且总是打扮得那么得体。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衣着,外祖父在穿戴方面从来都没落伍。他是一个注意仪表、非常精细和在意的人。我渐渐知道,这同时也表明了他爱着很多东西,非常非常爱:爱所谓的生活,爱人——他曾深深地爱着外祖母和别的人。

到现在为止,我这一生有不少时间在探究着关于外祖父的秘密。因为对于我而言,这个人的魅力太大了,而且具有真正的神秘感。他的婚姻、爱情,来来去去好大一沓子事儿,最后还有死,都令我极为费解。

在那个海滨城市里,大概没有人不知道曲府。那是文明和富有的代名词,最时新最光荣的一切总是与它连在一起。比如说,码头上通航了,白色的大轮船上下来的第一个人物是一个戴大檐帽子的人,他是船长——船长首先拜访的人家就是曲府。从黑色小轿车上下来的人、穿了长裙的美女、英国海关里搀着夫人走路的洋人,都少不了要到曲府去一趟。没有多少人议论它的发家史,因为在人们的记忆中,好像自从有了这座城市的那一天,它就富丽堂皇地坐落在这儿了。它的富裕以及某种权威性,是不必怀疑的一个老问题,是先于全城人的记忆而存在的一个事实。

曲府中真正的核心人物,当时人们都知道是老爷。老爷就是曲予的父亲——外祖父曲予那时候刚满十八岁,正真诚而热烈地参与曲府及小城中的很多事务,却从来不被人重视。人们遇到什么事情只说:老爷怎么看?顶多加一句:老太太怎么看?老太太就是我的老姥姥了。

曲予已经在省会读了六七年书,十八岁回到曲府,求学生涯正告一段落。要不要到更远的地方深造,他正犹豫。由于老爷的身体不太好,一年里召过二十余次名医,所以做儿子的也不宜远行。还有老太太,她在儿子离开后总是日夜思念,几次得病都是因为思念。曲予是一个独子,独子一走就带去了全部的母爱。“家里多么好,哪里还能比家里好?”她总是拉着儿子一双白皙的手这么说。

家里真的太好了。曲予也许是最后一次从省会归来才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古老的府第经过一代代人的翻修改建,如今不仅保留了外观上轩敞的气度,而且内里也越来越讲究舒适了。一些厅堂已经换掉了红硬木家具,而代之以皮面沙发;有了连接内室的卫生间,有了抽水马桶。当时全城除了英国人的海关,大概唯有曲府大院里会找到这类东西。

曲予最喜欢的是府中那几棵白玉兰树。它们长得何等旺盛,开的花又大又早。当它们的香气弥漫在院子里时,曲予就有了深深的幸福感和某种莫名的冲动。他常在白玉兰下踱步。可惜围墙太高了,街道上的行人看不到一个英俊的少年在这儿走来走去——他背着手,脸色由于激动而微微发红。他穿了中山服,铜纽扣闪闪生辉。

老太太点燃了小手炉,瞥着窗外,心绪好极了。她的屋子每年总要使用很长时间的小手炉,从秋末一直到初夏。她说这是生儿子时沾了凉水,结果一双手和胳膊特别怕冷。烦人的疾病与最美好的果实有了牵连,也就不算什么了。其实儿子曲予才是她一生中最好的一只小手炉。她伸手到旁边去取茶——她这些年喜欢上了一种加添桂圆和梅子的香茶——手一下碰到了变凉的杯子,脸立刻沉下来。她沉沉的脸是很吓人的,旁边那个细小的、蚊虫似的声音响了一下:老太太。她闭了闭眼。注水之后,热热的杯子递过来。她呷了一口,咳了咳。

老太太旁边的姑娘叫闵葵,平常府里人只叫她葵子。葵子已经十九岁了,还大少爷一岁呢,可是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她长得又小又瘦,很像南方人;其实她是北方人,生在城北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是乡下。可能因为营养不良的关系,小时候没有长起身个儿。刚才她和老太太一样,也因为多看了踱步的少爷一眼,就耽搁了沏茶。她的心怦怦跳,黑漆漆的大眼垂着,再也不敢抬头了。

葵子主要伺候老太太,余下的时间帮厨。她差不多一天到晚沉默寡言,走起路来都没有声息。她的全部都属于曲府,几乎从未想过将来有一天还会离开这个大院。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只把老太太当成母亲——她到了深夜就这样想,因为已经没有母亲了。人总不能没有母亲啊。可是她多么害怕老太太。老太太那双清澈的美目洞察一切,还有黑得不可思议的一头乌发、长长的鼻中沟、红润得与年龄大不相称的嘴唇……所有这些都让她暗暗胆怯。

她相信老太太吃过了传说中的仙桃,因而极有可能长命百岁。她记得十四五岁时,常常跑到城南的林子里玩,那里有看不完的有趣东西,比如各种野果、动物。她有一种奇怪的本领,能轻而易举地与那些动物沟通。谁不怕狐狸?可是一只长尾红狐有一次跑到离她一两尺远的地方,她清楚地看到了它隐隐的眉毛、那一双永远汪着清水的眼睛。红狐深藏的悲哀她一眼就记住了,惊讶了半天。这对于她是一个谜,即便不是谜也无从讲起。她与谁说说她在林中看到的一切呢?草獾顽皮地笑着,长耳兔在四周徘徊,刺猬大白天咳嗽,一只短耳鸮就沉沉地落在她头顶的一个枝丫上。它们总是这么围拢着瞅她,看她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野草莓、桑葚、酸枣和小沙果。它们一蹙一蹙的湿漉漉的鼻头闪闪发亮,很像深秋里成熟的坚果。她从春天开始到林子里来,一直玩到深秋。只有冬雪飘下来之后她才蜷在曲府老宅里,像一只冷暖自知的花猫。曲府里人人对她都好,特别是老爷,从来没有呵斥她一句。那个老太太啊,那个被全部的福分埋起来的女人哪,为什么那么令她害怕呢?

忘不了十五岁的那年初冬,乡下母亲死去了。从此她就失去了最后的亲人,除了要牵挂曲府的人,她再也不想别的人。那个冬天她默默地把炭备下,劈好了柴,一个人往南走出城去,寻找那片家乡才有的林子。刚下了一场雪,枝丫上的悬冰偶尔落到身上。她记起母亲领她到林子里去的情景,泪水潸潸流下。这天她的泪水再也没有断过。四周有悄悄跑动的声音,她知道又是那些小动物出来窥视她了。她待住不走,盯着陷到雪中的双脚,那上面穿了一双紫色小花的高筒棉靴:这是老太太年轻时候穿过的,现在还有七成新呢。多么好的高筒靴。一只野鸽扑动了一下翅膀,接着哗啦啦跌落了一地碎冰,她惊得抬起头来。就在这时她发现了几株碧绿的黑松间隙有一棵矮矮的桃树——树上结了一只桃子。

她差不多是一步扑了上去,惊喜得喊了一声。这桃子水灵灵红扑扑,上面一层绒毛都清晰可辨,香味把四周都环绕起来。它竟然一点也没有冻坏,而旁边的一切都被冰挂住了。她想到了什么,一颗心怦怦乱跳。如果早几个月,她会一刻不歇地赶回家,把它交给母亲……泪水哗哗地流,风一吹脸上刀割般疼。可是泪水再也不停歇了——哪里还有母亲呢?人的一生原来只有一个母亲啊。

就这样,天黑以前,她双手捧着那只鲜红的、野外采来的冬桃,踏着厚厚的雪粉回到了曲府。她擦干眼泪,毫不犹豫地把它献给了老太太。

用什么来比喻闵葵这个小家伙垂下的眼睫呢?曲予想到了那傍晚时分一层层闭合的蜀葵花瓣。他由此而急躁不安,在院子里匆匆走动,有时纵身跳起,去扫一下白玉兰最低一层的叶片。那些歌颂春天的诗句被他吟到一半就抛掉了,再换上另一首。他大概是全城唯一喜欢普希金和屈原的人,不知为什么他会同时痴迷于这两个趣味迥然不同甚至有点对立的诗人。有一阵——是刚回来不久的时候——他甚至提议在曲府的花园那儿来两尊塑像。这可以由他自己动手,虽然他对雕塑一窍不通;他有一股奇怪的自信,认为这一生可以完成任何执意要做的事情。他满手泥巴,兴奋得脸色通红,工程进行了一半才记起曲府里还有个老爷。去找老爷,老爷正在看刚译过来的一本欧洲小说。他抬头看看儿子,轻轻一声就把这事儿吹了:

“家里的新鲜玩意儿已经够多了。”

“可是……”

“够多了。”

他恼怒的是老爷竟然把两个诗人的雕像与抽水马桶和皮面沙发之类等量齐观。

那是极为失望的一天。后来他去看母亲。每在情绪极为消沉沮丧的时刻,他就渴望看看母亲。这会缓解那种难以忍受的什么东西。此法百试不厌。如果远离家庭的时候,他就用想象来满足自己。他想着母亲,感觉着那一只软软的温温的手抚摸头发的那一小会儿。他推开老太太的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闵葵。

本来他要像过去那样,依偎到母亲跟前,靠到她的膝头那儿,至少抱住她的一只胳膊,可是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有点发窘。当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葵子,可是只有这回看清了那一对闭合的蜀葵花瓣。他低声叫一句:“妈妈……”妈妈伸手去揽他。往常他就侧侧身子靠在母亲身边。可是这一次他笔直地站在离母亲二尺多远的扶手椅旁。他没有让母亲揽住。他好像第一次明白一个十八岁的男人应该直挺挺地站着。

很久以后他还想:那是他与母亲之间有了第一次隔阂——它的距离就是从他笔直的身躯到扶手椅的那个间隙。回到自己屋里,他觉得一种很奇特的心绪泛上来,他从来也没有过这种体验;它们一丝一缕地泛起。

他开始大声吟唱那两个人的诗句,像是在欣赏自己洪亮的嗓音,后来有人唤他吃饭都没有听见。他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溢出。他终于改大声吟唱为悄声低语,像轻轻叮嘱一样,深情的一句一句的。但他仍然听不见呼唤他用饭的声音。

那是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青年,只是更细、更高,眼窝奇怪地深陷着。他是另一个对曲府忠贞不贰的下人,是老爷十年前在街头救起的一个孤儿,甚至连名字都是老爷替他取下的:清滆。曲予曾翻了不少字典以便搞通这名字的含义,最后还是有些迷惑……清滆喊了几句,注视着离他只有几公尺远的少爷,特别是发现了他眼角晶晶的泪珠,就咦了一声,双手在裤子上擦一下,闷闷地跑开。

一会儿老爷过来,沉沉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那一顿饭他没有吃出一点味道。闵葵最后端来的是汤,他用一把圆圆的银勺舀了一点,刚离汤钵就全洒下了。

这之后的第一个星期五,也就是码头上开船的日子——当时的客轮每周对开一次——曲予乘船旅行了一回。反正船长是他们家的常客,他上船以后就得到了一个临时腾出来的头等舱。他今生还是第一次乘船外出,心情非常奇特。他行前对老爷和老太太说,他现在那么需要到海北去探望一下朋友——他们都是在省会里结识的,是真正的有为青年。总之近来他想起他们就夜不能寐,如此下去得病只是早晚的事了。母亲长长的鼻中沟抖动了一下,与老爷交换了目光。后来父亲说:“去啦。”

船长的大檐帽上饰了金线,这使曲予想到这个海滨城市将有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动,也许一切都要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摧折。不过他对未来还完全陌生。船长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给他戴了戴,他站在镶了粗劣枣木框的镜子跟前照了一下,觉得自己美丽极了。当时他准确地觉得是“美丽”而不是英俊。

是的,十八岁的青年,脸色红润得像八月的桃子,上面还有一层桃茸。那清澈乌黑的眸子、有棱角的嘴唇……这一切都让人想起一个女孩。他因为有这种联想而羞愧。船长为了在曲府的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见多识广和新派,特意从自己的物品中翻出了一点咖啡:“加糖吗?”曲予把大檐帽子摘下来,大声说:“不加糖!”

他呷着苦苦的咖啡,想着什么。他又悄声念出普希金的诗句,又一次涌满了感激。一个肥胖滚圆的英国女人缠着船长,船长出去了。他记得在海关上见过这个女人,当时她正跟自己的卷毛小狗一下接一下地亲吻。他放下杯子到甲板上去。

他差不多吃了一惊。多么美的海面。一个人一辈子不看看深海里平静的水面真是天大的憾事。而只有坐船,坐这样的大客轮才有这种可能。没有一丝风,下午的太阳温柔得像乡下的大婶。这水啊,如此绿、如此清,又如此的可人;它在下午的阳光拂照下,成为最好的诗句,最好的回忆,最好的一个象征。他在心里已经将庭院里那几棵白玉兰移栽了过来。

如果一个人被什么逼迫着、压抑着,挤到了某一个角落,他还有什么办法打发自己呢?他要逃离,逃离,他要把一个种子放在心底、存在旅途,把它捂得严严实实,一直到把它捂熟、捂胀,让它抽出芽来……一会儿蓝一会儿绿的海水像那些诗句一样,让他充满了感激。

他记起海北一个脸色乌黑的朋友说过一句令人丧气的话:富有人家出来的孩子,说到底都是非常脆弱的。他当时据理力争,但心底十分不安。他知道这句话肯定击中了什么。如果不是一年之后他在一本翻译小说中读到相似的一句话,他会怎样钦佩那个黑脸同学啊。不过现在他仍然觉得那个同学了不起。他不太知道那个人的出身,但可以料定他是苦出身,还极有可能是个猎户的孩子。不过这会儿他又在怀疑:猎户的孩子有可能到省会学堂去读书吗?

一闭上眼睛就是合拢的蜀葵重重叠叠的花瓣。他睁开眼,看到海水里阳光的斑点。他默默地发了个誓。

这一次旅行让他受尽了折磨。因为他登陆之后,为找那些昔日好友费尽了力气。不知为什么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有的好不容易找到,又发现对方像换了一个人,不冷不热,瞪着一双奇怪的眼睛看他。我怎么了?我是曲予,给予的予。是的,你应该给予了,你们已经掠夺了别人很多——从那个滨海平原到几个城市——当然我们是指你的先人、你的父辈。你能够给予吗?曲予听着这种陌生而奇特的口吻,回答不出一个字。他重重地给了对方一记拳头,那是久别重逢的一种友好表示。可是对方——一个长了一对小眯眼的瘦子却煞有介事地抚摸着被捶过的前胸,一字一字吐出:“这是来自另一个阶级的拳头,一种打击……”

曲予笑了。他过得极不愉快。在小眯眼的带领下,他又找到了另外几个朋友,发现他们都比过去瘦了,也精神多了,一双双眼睛闪着警醒和敌视的光。但他们仍然承认他是他们的朋友,而且一起喝酒,吃一些粗糙的食物,在最高兴的时候还唱起了一首节奏极其舒缓、调子极为悲伤的外国歌。后来他们都要求他做一些事情,他这才惊讶地发现他们都有点疯狂了:一种相互传染的疯狂。他这才害怕起来,急于离开。但只有他要走开时,朋友们才表现出真正的、巨大的热情,一遍遍挽留他,还提出陪他到野外走一走。

这个建议倒具有诱惑力。他随他们出了城,到了郊区。那些林边农户中有几家是极为默契的,拿出家酿的野葡萄酒招待他们,夜里还讲了很多狩猎故事。曲予很久以后回忆这些,仍对那些故事有一阵神往。住过一夜,带了大量的食物,然后就是进山。黑密的森林中,那些弯弯曲曲的路径朋友们和猎人一样熟悉。更为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不紧不慢走到天黑时,就必定会来到一个窝棚,而且里面有提前备下的食物,有点火用的火镰和火石。他看着这些朋友和老猎人一起,耐心地对着一块火绒草敲打那块小石头时,觉得真像在梦中一样。

森林中原来有这么多的窝棚。它们在暗中连成了一个网。朋友们说,这就是最后的退却,这里将来有一天会是“前沿”。他们说话时互相注视,不时地捏紧拳头。他们还仰望远方——远方是层层丛林,密不透风。曲予认为他们的目光正穿过它,射到更为遥远的一个地方。只是在那一刻,他的心中才猛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发起热来。

夜间朋友们都不怎么睡觉。曲予觉得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奇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他是不会相信的。昔日熟得不能再熟的一伙同学、朋友,仅仅是分离了不太长的一段时间,重聚时竟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而且他们已经不太需要睡眠了,彻夜点着松明辩论,那种辩论虽然连老猎户也能偶尔插上一句,他却听不明白。他模模糊糊地睡去,梦见船在丝绒一样的海面上滑动。他想一刻不停地回去、回去。

天亮了朋友又是挽留。这一次他真的感到了那种深深的友谊。原来他们一开始的冷淡和其他表示只是一种无可奈何。他们对他说:记住我们吧,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到那个城市,去找你或者……

“或者怎么?”曲予问。

他们互相看着。最后是那个小眯眼快言快语地举起右手——他以手代枪,指着他的脑门说:“嗵!——这样。”

闵葵在宅院的西北角一片细密的荩草丛中发现了好多株密花舌唇兰。它的白色小花瓣直立着,别有一种风采。她蹲下来,看了一会儿,就一连折了好多枝。后来她在这一带又找到了几株绶草,它的淡红色小花同样让她心动。曲府里有一个大花圃,那些大朵大盆的花木都看熟了,所有这些花都由那个清滆料理,他按时把它们摆到老爷和老太太的房里去。闵葵这时想的是把手里的一束花插到老太太桌上的水瓶里。她记得这一带还有铃兰,这时候正是铃兰开花的季节,哪儿有铃兰呢?

正在这时候曲予急急地走过来。他发现闵葵时,脚步立刻放缓了。“少爷!”她垂下了头。曲予一直走到她跟前,一声不吭地站着。“少爷,我回去了。”她稍稍折一下身子,走了几步。后面有声音说:“你等一等……”

她就站住了。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双微蹙的眉头,一对她极为熟悉却又从未见过的目光。这目光灼伤了她,她赶紧转脸。可是一切都晚了,因为他清清楚楚地说道:

“我喜欢你,这样很久了,我一直想当面告诉你……请你回答我一句。”

“不,少爷,我不听,我不敢;我回老太太那儿了……”

曲予再一次拦她:“只要是真话就行,你说一句吧,你若不同意,我永远也不会再说什么的……”

“少爷,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没听见,我回老太太那儿了……”

她跑开了,手里的花撒了一地。

曲予一枝一枝拾起。不过他没有追上去,而是把这些花拿到自己屋里,插进清水瓶中。他一天到晚盯着那束花,什么也不想做了。一连多少天,他总是晚一些到餐厅去,只为了避开那个娇小的身影。他的嘴唇很快爆起了白皮,后来就病倒了。

医生来看过,给他吃了很多药。直到好多天之后,他仍旧躺在床上,勉强能吃饭看书了。有一天闵葵像一只小鼠一样溜进来,立在旁边。他当时闭着眼睛,只凭嗅觉就感到了她,但仍闭着眼睛。他说:“葵子,那天我说的是真话,我反复想过的话。我在心里这样决定了。我只想听一声回答。我会爱护你一辈子……”

闵葵两手蒙着脸哭起来,哭得不能抑制。

“你不能再哭了,不能了……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我不能,我不敢,少爷!少爷!”

“我明白了,你是厌弃我,又不敢说……我明白了,明白了……啊,葵子,我知道了。”

他睁开眼睛,好好看了一遍蒙着脸的闵葵,长长地叹一声。可他的叹息还没有落地,对方就把手从脸上拿开了,几乎是喊着说:

“不,不!少爷,我是不敢……”

她喊完伏在了床上,抽搐的双肩把床都带动得颤抖起来。曲予的手放在了她光滑浓密的头发上。这样有一刻多钟,他站起来,走出屋子。已经十多天没有出门了,这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样子,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天蓝得让他想起站在甲板上所见到的海。他真的嗅到了大海的气息。“你知道世上最好闻的是什么吗?”他悄声问了一句。没有回答。他这才记起她还在屋里呢。他反身回屋,把她扶起,又牵她到了院子里。他重复了刚才的问话,她摇头。他认真地告诉她:“下午的海,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你的头发。”

她无比浓密的头发一下子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庞、他的眼睛。他像进入了温暖的黑夜,一个人在黑影里喃喃自语。

第一个知道这事儿的是清滆。但他一声不语。那一天他去喊少爷吃饭,轻轻进门时,发现了一对相拥的人。他退出去。那一天他劈了很多木柴,又把它们小心地堆好,堆成一座小塔的模样。

曲予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母亲。

老太太站起来,儿子就喋喋不休地讲下去……老太太说好孩子我的心肝,你不要讲不要讲了,再讲我就要死了。她真的身子一歪倚在了一个雕花盆架上,呼吸明显地加重了。儿子赶紧过来扶她,她却用眼睛寻找旁边的闵葵——原来她在曲予进来的一瞬就溜走了。“这个妖……”她吐出半句,认识到它太粗俗,立刻闭了嘴巴。她的手拥住了儿子,泪水不停地涌流。她再不说话,只是央求儿子:“不必把这样的话告诉你爸了,他受不住……千万不要。”“可是……”“千万不要。”

他忍住了,没有在父亲面前提一个字。可也不过是三五天的时间,清滆来喊他了,说老爷让他去一趟。他预感到了什么。

父亲的病一如既往,半倚在一个巨大的沙发上喘息,面前的大理石镶面茶几上放了一碗参鸭汤——这使他记起到了晚饭的时间了。他感到父亲的目光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失望。就这样被盯视了一刻,老人说话了。他抬起右手,那衣袖有些长,遮去了半个手掌,松松地挥了一下:“我看错人了。你是难成大器呀。去吧。”

他怔在那儿。

清滆走近一步:“走吧,少爷。”

他跟着清滆出来。他记得一出门,就看到天上出现了稀疏的星星。它们很大,但一点也不亮。这是个没有任何希望的夜。他突然想起了在海北森林中度过的夜晚,想起了点燃的松明和不停的催人入睡的辩论之声……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尽管清滆在后边一再地规劝,还是径直来到了白玉兰下。他在这儿走了很久。

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午夜了。他想着父亲的那句话,不知怎么,老想从积满了灰尘的地方找点东西翻一翻。

灰尘可真多,他被呛着了,不停地咳,不停地翻。那些古旧的词句很拗口,但他还是大致看明白了,这都是自己的族史。上溯几代,这一周遭出了个京官,京官回家省亲,了解到距此二百公里的西部玲山有金银矿脉,回京后就上书朝廷,力倡“发凿山谷”,取“大地间自然之利”。皇上恩准,并命他为督办,奉敕开采。京官随即招用了十余位通晓盐铁经济的地方官吏和名商巨贾,而这其中就有曲姓。而后的曲贞——他该是老爷的爷爷了,成为督办最得力的助手,并在京官过世后成为当时最有名的三大督办之一。

曲予老要忍住呼吸,以免陈旧纸页上的东西飞进肺里。他极力想象那个督办的模样,想象采金场上隆隆的炮声和“万两黄金一条命”的民谚。曲贞在晚年脱离了采金事业,这也许是他极为高明的一手。他亲手把一个显赫发达的家族从有血腥味儿的地方领上另一条坦途,辞了督办,转而在海北和南方几个城市投资兴办铁厂、缫丝业和纺织。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地过来了,曲府也就成了现在的曲府,老爷是老爷,少爷是少爷,白玉兰迎着每个春天的呼唤开放。

但是曲予心中充满了说不清的厌恶。

他把它们掷到了那个旮旯里,一次又一次洗手。今夜的水怎么这么凉啊,从十指传到心头,令他一连打了好几个抖。他仿佛听到呵气似的声音,立刻跑到窗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天亮了,不知什么时候亮的。他一睁眼就看到搭在膝上的毛毯落了淡红色的阳光,接着听见窗外的八哥在拙劣地呼叫:“你好!你好!”我一点儿也不好,我的胳膊都抬不动了。曲予觉得不知是着凉还是有什么心火移到了左臂上,试着动了动,又疼又沉。他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从老爷屋里出来,清滆离开之后,他怔怔地站在一棵橡子树下,抬起左手猛地击了一掌橡树。当时竟没有觉得疼。

他想去母亲屋里,又忍住了。

闵葵站在老太太身旁,她的呼吸正散发出玉兰花的香气……曲予一声声呼唤,站起又坐下。门响了,进来的人是清滆。清滆年纪和他差不多,可是却依照老爷的吩咐剃着光头,而且稍稍肥大的黑布裤脚上扎了腿带子。他多次劝他放弃这种打扮,他总说“是啦”,说过了也就说过了。他这会儿把一个木饭盒打开,从里面端出青花瓷器,有两荤一素,一个汤钵。

“见到闵葵了吗?”

清滆点头又摇头。他把汤钵往前推了推,走了。曲予透过窗子,见到清滆正在看那只八哥,眼里好像汪着泪水。

曲予一刻不停地跑出屋子。先到母亲窗外窥了一眼,见里面只有母亲一个人,合手坐着。他又一口气跑到了闵葵住的那个小厢房跟前,隔着窗户就听到了陌生的声音。那种不祥的响动让他发慌,就顾不得敲门闯进去。有两个男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伸长胳膊拨开他们。闵葵躺在窄窄的小床上,头被白纱布缠住了,通红的血渗出来。他轻轻呼唤,她没有听到。

原来这两个男人是常来曲府的医生。屋子里有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儿。

他握着她烫烫的手。后来她睁开了眼睛,一睁开就闪闪发亮,漆黑的眸子映着他。她说:“不怨老太太……少爷,等我能走路了,就回乡下了。”

他抚摸她的手,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原来她是被老太太用捶布棒槌击伤的。那个微胖的、长了一双美目的女人盯着她,长长的鼻中沟动了动,抓起了木棒槌。“还敢吗?”“不敢了。”“怎么个不敢?”“不敢了。”

她当时双膝一软跪下了。她没有想到那个木棒槌会往那个地方打。而且自从跟随老太太这些年,她没有被主人拧过一下——而据说发火的女主人从来都是用手指拧人的,那是钻心的疼痛啊。她毫无提防时木棒槌落下了,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她醒来就躺在这张小床上。

木棒槌击中的伤口在后脑偏左一点。他明白了,那个人——就是“老太太”或“母亲”,想一下子把这个身材小小的下人打死。只一下就打死。他浑身一震。

她没有死,看来不会死了。他当着两个医生的面好好地亲了亲她。她竟然那么顺从、甜蜜地承受了。他舍不得再亲她,她渴望地看着他。两个医生一齐咳着,一边收拾刀剪棉花之类,一边又一阵大咳。

他没有发现两个医生是怎么离去的。他坐在地上,这样头部与她躺平的身体差不多一样高了。“她要把你一下打死。”闵葵惊讶着,连连否认:“不呀,她——老太太是管教我。”

“你好好养着吧,养得越快越好。”

“养好了,我就回乡下啦。”

“走吧,或许比乡下还远呢。”

“怎么了?”

“不怎么……”他双手插进漆亮的头发中,很久都没有抽出来。一会儿一只烫烫的手也插进来,他就攥住了它。他把它端到眼前,看到了一丝丝裂纹。多么粗糙的一只手。这说明它为曲府、为那个有长长的鼻中沟的人不停地操劳。可是那个人要一下子打死她。那个人是一点也不能爱了,虽然她无比地爱我。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切动物都差不多,这说明不了什么。看来她是一点也不能爱了,嗯,真可怕。他闭上眼睛吻着这小小的巴掌,觉得它像粗砾石。

七天过去了,闵葵头上的纱布解掉了。原来半边头发——那芬芳四溢的头发——都被剪掉了。伤口像巴掌那么大。她仍不能起来走动。

又是七天,她第一次离开床。当她头晕时,就赶紧扶住墙壁。

她开始收拾东西,要回乡下了。记得是星期三的晚上,半夜,她惊动了曲予窗外的那只八哥。它一顿混吵,她赶紧去推他的门。他们在暗影里紧紧相拥。“我明天走了,少爷。”“我后天也走了,我们一起吧。”“别这么说少爷。”“行,先不说,你明天半夜里等我。”“我不敢少爷……”

第二天半夜,每周里对开的客轮正无声地靠在码头上。曲予扯着闵葵的手从曲府西北角的小门走出来,一直往码头走去。没有风,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夜晚。原来这个海滨小城半夜里睡得这么好。

他们敲开了船长的那个有套间的客房,船长呼呼喘着开了门,当他打开门厅的灯看清了来人时,立刻弯腰问候起来。曲予小声说了几句,船长慌慌地向黑影里张望,连连说:“我担不起,少爷!少爷!”曲予把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到他的掌心里,他沉默了。

本来星期五的下午才要开船。为了安全起见,船长决定让他们在套房里休息一会儿,在天亮前的漆黑里登船。那个上午,就是轮船在这个城市停留的这段时间,他们将在船舱里度过。还是一等舱,更为令人惊喜的,还是他上一次旅行时住过的那一间。

下午三点整,阳光明媚,大客轮启碇。照例是送别的喧哗。他们一直在舱里。最后的时刻他再也忍不住,挤到了走上甲板的旅客中间。他只用眼角扫了一次送行的人,然后就去看这座城市。他最后记住它呈现一片灰蓝色,而且像在水雾中似的。

回到舱中,船长正叼着粗长的一支雪茄,对闵葵说话时和蔼到了极点。他问他们咖啡里要不要放糖?曲予毫不迟疑地回答:放糖。

我毕业两年了,一直待在著名的03所。我为适应新的生活正倾尽全力。可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有一个蒙怨的家——我的个人档案里或许有一行或数行漆黑的文字。人心里最沉的是关于某种使命、先人的嘱托、自小确立的信念,等等。它们如今就像压在我头顶的第三纪沉积层,让我日夜伸出双手撑着。

我永远也没法忘记母亲的眼睛,岁月的积雪压着它,却夺不去那温热的光。这眼睛盯着我,我才能把一切都做好。我要活得像个样子,不辱使命。我在她的注视下走去,不敢走偏一步。我牢牢记住了我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一个人最为重要的记取了。

我刚来03所的那个春天,一个上午,我在一阵阵浓郁的丁香花气息中窘了半天,几乎慌得说不出一个字。对面是一个故作高深的小姑娘,叫苏圆,比我小多了,可是模样很肃穆。她的黑框眼镜加重了这种感觉。当时我没有爱人,心中的渴望有时十分强烈。她的美丽太显而易见了,但我不敢肯定她应该属于哪一类人。苏圆背着手站在写字台前,我并不知道她背着的手中还拿了一份要命的表格。她客气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询问了一下我对新的环境新的工作的看法等等,轻轻添上几句鼓励,然后就放下了那份表格。

我的脸可能变得蜡黄,心跳加快了。心跳别人是看不见的。

开始了。从今以后我将有填不完的表格。那上面有关于母亲、父亲……要一一填上去。我的手没法不颤抖着,眼前一片模糊。我不能,也不愿亲手写下对父亲、对其他亲人的污辱。我的声音像蚊虫一样小:好吧,我将按时交给你……

苏圆一转身——我注意到她穿了裙子。这个城市里比较像样的姑娘总是巴早不巴晚地穿上裙子,呢裙。她的那两条笔直、丰腴的腿,与阵阵浓烈的丁香混在了一起。楼下有两排茂盛到极点的丁香花。这种花可爱、迷人,让人冲动又仿佛预示了某种不祥。我记得在大学时,我就是在丁香花下经历了可怕的失败——那种正常人会记上一生的失败。我不是被谁遗弃,而是可怕的失败,是打击。苏圆多好,如果她不是拿表格的姑娘就好了。

她转身时就是一跳。这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多了。她需要别人爱吗?这不是非常简单吗?她是怎么了?她什么也不懂吗?

我把那份表格放在抽屉里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天深夜,我把它填好。从此我开始了忐忑不安,不知该交出还是撕掉——我知道撕掉后苏圆可以重新给我一张。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填过了。如果不是这样,我将难以忍受。

可是这样做过之后,我仍然难以忍受。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所长裴济叫我去一下。开始了。我嗅着越开越浓的丁香,心想我多么不幸,该承受的不该承受的,都一股脑儿交给了我。我用力地忍着,睁着一双圆亮的眼睛走进了裴济的办公室。他像很多大人物一样,设法弄了两大间铺了地毯的办公室,身后是一排棕红色的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写字台也大,上面有淡灰色的按键电话和一架地球仪。我知道他会问什么……一个小姑娘,约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所长,小声说了一句。所长点点头,她又离去。我们所里美丽的姑娘可真多,那个比她更美的小家伙就负责掌管人事档案嘛。我的思绪一转到这上边就要发毛。

“小宁同志……”

所长咳着,伸手搔着背头——又是背头。我从上学之后就对背头有些怵。我们的那个院长也是留了这样的发型。“来所里好久了,哦哦,适应吗?我们该谈谈了……很忙。你怎么站着?坐嘛。”

我坐下。有人——不知是谁,把一杯散发着丁香味的茶放在我旁边。我躲闪着腾起的水汽。

“所里早该添些新生力量了。像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一九七七年入校的?好,这一茬学生很重要。过去进这个所起码要是研究生。现在是缺人的时候。百废待兴呀。”

没有我担心的内容,但要慢慢来。我的心悬着,我甚至都能感到它悬起的高度。

“你是哪里人哪?哦哦,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呀?今年……”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心咚咚一阵狂跳。我咽了一下,牙关不由得咬紧了。有什么顺着发际渗出。我像军人一样挺直了上身,生涩而准确地回答:“我来自那个半岛,先在平原,后来在南部山区生活过一段;入校是从山区走的,毕业来到这里工作……”

我在不知不觉中回避了关于“父亲”的那一问。我希望我会成功。

“哦哦,好的好的。那是个很富庶的地方嘛。那里在战争年代很有一阵子争夺呢。我们流血不少。说起来也巧,我年轻时候就在那一带活动过,当时还是个小鬼,当通信员……哈哈。很想再去看看。这回不行了。”

他竟然在那儿当过“通信员”。这一过折我大概再也不会忘记。一种巨大的好奇在心中涌动,它几次让我开口询问,但我用力忍着。

接着才是这次谈话的核心内容。原来半岛地区要搞中外联合开发,其中的重点工程就位于那片平原和山区北部丘陵。这个规划的先期勘察水文地质评估等事项极为复杂,专门成立一个工作队,计划尽快拿出一个评估报告。工作队的负责人由副所长担任,所里抽调三五个……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显然是这三五个中的一个。

离开所长办公室我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仔细想了想,记起裴济的眼睛很特别,好像散发着陶瓷的光泽……但他的视力显然是正常的。这种眼睛我从未见过。在二楼楼梯口又遇到了那个附在所长耳朵旁说话的小姑娘,她手里正拿着一条打字纸,带边孔的。这一下我明白了,她是操作微机的。我们俩迎了个正面,她平平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心里想:起码有一段时间要在副所长领导下工作了。

那个人的年纪比所长略小,叫朱亚,脸色发青,看上去严肃到了极点。可是与人搭话时才露出本相:和蔼极了,似乎还有一丝莫名的羞涩。我来后不久就从苏圆嘴里听说,这个人有点怪,学问不错,但爱好太广泛了,业余喜欢写点歌子。最后这点“业余”却使我有忍不住的惊喜,我大声问:“写歌?”

“写歌——怎么了?”

苏圆睁大的眼睛真美。那是因为她长了稍长一些的内眼角。仅仅从形式本身看,我是非常容易喜欢一种事物……然而当一种形式深深地刺疼了一个内容,比如她竟负责保管和翻阅别人的家族表格和……我这会儿不想回答她了。我也没有承认自己已经偷偷地写了好几年歌子。

这一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脑子被记忆的流水磨得发烫。这个时候如果爬起来写歌一定能文思泉涌。我想得更多的倒是在丁香树下吻那个内眼角很长的姑娘。那样的情景专门折磨我这样的好人。我们没有成,这可不怨我。她只是好好地、尽心尽意地吻过我,我这就欠了她一辈子的情。俺是从大山里钻出来的野娃,草屑子挂在衣领中头发间,脚上老皮如铁似钢,粗话挂在嘴上,好心揣在怀里,那种脾气心性都是乡间的大爷大娘给的,能坏到哪里去?你亲俺搂俺最后还用三句半外语打发俺,不觉得亏心吗?她说一点也不亏,就算你真是一个野人,也从山里钻出来了,今后该着过另一种生活……我们的分手是必然的。分手时我找了个托词。她伤害了我还不知道。她不停地问:你父亲你父亲?!

我轻轻地、迅捷地跑开了……可是这个夜晚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你。

我们这个队就这样下去了。十四五个人,有三分之一是我们所的。朱亚是头儿。他的副手是所里一个副研究员,叫黄湘,长得个子不算矮,脖子特别长,无论进行什么性质的谈话,三五句之后就开始激动。他极少提到朱亚的名字。朱队长刚刚从医院里出来,胃病很重,随身带了那么多药。但我一开始就能感到他远远伸来的关切之手。他告诉我干了这一行免不了要往野地里跑,那么胃就可能是个薄弱环节。

日思夜想的山区和平原,我在心里早把它磨得炽热闪亮了。我不信这队伍中有谁比我更熟悉这一带,这儿的一河一山一草都时刻装在我心中。迎接我们的是春天,富饶的半岛地带真是好好地炫耀了一下自己:到处是绿色,是在阳光下一会儿变浓一会儿变淡的墨绿或嫩青。那在山野间活动的穿红色衣服、扎彩色头巾的姑娘,真是自然而然地入画,显得鲜亮动人。牛羊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新奇而善意地抬头看着所有进入这个地区的行人和车辆。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花朵绽开了,它们成一簇拥挤在那儿,让你想起初升的几颗大星。风的气味与任何地方都迥然不同,它又浓又厚又鲜又凉,像是穿越了大片的香艾奔到我面前的。

火车一爬上鼋山山脉天就亮了,头儿的身影出现在车内窄窄的通道上。他费力地望着窗外,眯了眯眼。他竟然不懂得激动。我借着早晨的光线稍稍注意了一下,发现他的脸色青得可怕。显然夜里他没有睡好。突然他嘴里轻轻吟哦了几句,又眯了眯眼,回到座位上去了。

黄湘起得更早,他坐在车厢的尽头。那儿离卫生间已经不远了,他正与一个陌生的女人谈话,早就激动了。女人脸色发黄,脸型也很长,不过那双眼睛充满了微笑。黄湘发现我出现在车窗前就过来了。他小声问我:“看到刚才那个女人了吗?很厉害呢。”我问:“怎么了?”“射箭运动员!当然,早就退役了,现在当记者了。不过她身上仍然有其职业特点。她说话有一股帅劲儿,很利索。”

黄湘抬眼寻找朱亚。我随着他的目光转过脸时,朱亚已经快跨进洗手间了。他的背弓得可真厉害。“痨病秧子!”黄湘说。我觉得朱亚真可怜。我说:“这次带队真不该他来,身体……”黄湘马上激动了:“在其位谋其政嘛,谁叫他是副所长!”

我再不说了。我什么也不懂。

我的平原!春风荡起的层层麦浪溅着飞着,那一只只燕子如同海中鸥鸟,叫着上下翻腾。春天让人愉快的热闹劲儿有几分起码是被燕子给搞起来的。我心目中燕子是过早地穿上了呢裙、只图美丽而不畏寒冷的小姑娘,少不更事,有几分娇憨,脸色黄黄的。看到这片平原我就想:苏圆来队里走一趟就阔了。我知道我瞄上苏圆了。我承认,即便是一个不太浅薄、颇有阅历的大龄青年,也还是容易瞄上一个姑娘,这条件首要的还是方便。我经历的事情可不少,像刚才火车呼哧呼哧攀上的那座大山,我十几岁就一个人在里面混,遇到的各种事儿可以写成十二卷长长的回忆录,其中应有尽有。我的志向、奇怪的眼神、难缠的劲儿、正直和阴郁、撒泼和不屈,还有从头发梢传到脚后跟的过电一般的渴念,都是在这座大山的褶缝里生成的。父母不要我了,准确点说是父亲不要我了,我就一个人被拉着赶着来了。一过就是那么多年,再加上一段可怕的海边童年……世道啊,你逼我吧,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很谦逊也很单纯,我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可是啊,狗东西千万不要惹火了我。我一看到这片山、平原,一想起父亲母亲还有……我就来了火气。这火气是野火,是像大海卷波一样一边烧一边往前卷动的红火,可以给大面积的土地上留下灰烬。

我知道这片平原东西有三百多公里,南北约一百五十公里,是个不规则的椭圆。西北端就是那个滨海城市,那里有我们家一个很大的窝,后来我们又被人从窝里揪出来。那个窝现在边缘破损,里面一点热气都没有了。窝里溅满了血。奇怪的是还有人喜欢那个窝——它从那会儿到现在一直有人占着。其实破损的窝一点儿也不舒服。大概新的主人是要感受某种流失之后仅存的一点余热。那儿能想象昔日的温馨,有极力挽留的一丝虚荣。奇怪极了。时代发展到了今天,仍然有人喜欢那东西。

然而它对于我却不知有多么重要。它是我们全部故事的一个汇聚点,就好比一片山峰中最高的山脊。我不知道我母亲在我懂事后的谆谆告诫和嘱托中,包不包括对它的重新据有?如果包括,那么我认为今天看是毫无必要了。时间会改变一些东西的价值,使其增值或贬值。我耿耿于心的,应该是时间难以改变的东西,比如难以抹去的不幸故事,它的真实。还原一个真实永远都是必需的。

当年我们一家从海滨城市撤出来,沿着西部大海边上的丛林中的泥路向西北方走下去,一直走到我梦牵魂绕的另一片丛林……

吃早饭时射箭运动员也凑过来了,我知道这是因为有黄湘的缘故。她的腿很长,从座椅那儿一直伸到饭桌的这方,露出穿了长筒皮靴的脚。她用一只小钢勺吃饭,红色的小舌头在勺子上绕来绕去。这是她唯一令人神往的地方。她一边吃饭一边与黄湘搭话,鼻音很重,我丝毫也听不出有“几分帅气”。她大概有三十二三岁了,而黄湘已经四十五了。朱亚整个用餐时间一句话也没说。我听到黄湘开始邀请女记者工作之余到我们勘察基地去做客,我们一定欢迎等等,心中略有不安。我想这事儿该由头儿说了算,头儿同意吗?随便让一个人加入到勘察队,况且工作非常紧张,这大概是不合适的。

饭后,我听到黄湘一边擦嘴一边赞扬那个离去的记者,就忍不住说:“我们对她又不了解……再说朱队长会批准吗?”黄湘立刻像对待一个凶猛的敌手似的看着我:“人家是记者,记者是捏紧了小本子到处走的人——人家能到我们驻地转一转,来个报道,我们花钱还请不来呢!”我再不吭声。我心里明白,那不过是个杂烂小报的记者,而且此行主要是到富裕的半岛地区捞钱拉赞助来了。如今这样的杂牌子小报每一个城市都成打成打的。

我们走入了平原深部。驻地一开始选在城郊,那儿以前是军营,现在基本上废弃了,安顿我们正好。可是队伍中有人嚷叫那儿交通不便,出奇地闭塞等等,再加上当地有关部门的过分的热情,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搬回了闹市。这一下骚扰就多了,而且每天出去工作的人要坐很远的车。一开始,所里几个人与海洋所的同志合作,一起搞海陆两大自然地理单元的水文地质资料,入手处是城西北三十多公里的连岛沙坝。那儿的未来是一处现代化港口,自然条件非常优越,基本上是一个不冻港。工作区域离我们一开始选定的驻地非常近,而且随着工作进度,原定驻地的优势越来越明显。这一来朱亚坚决主张搬回去,有人顽抗,黄湘算是第一个。朱亚就与海洋所的几个同志再加上我,一起到城郊来了。朱亚冷峻的面容常常给人以错觉,其实他是多么软弱。他领导不起一个工作队。

第一次合作就让我遇到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领导。他的眉头几乎天天皱着,除了安排工作细节,基本上不谈什么。这是个身先士卒的人,乘船进入北风呼啸的深海、跟钻井队到沙坝左右几十公里的采样区,他一次都没有缺过。而与此同时,城里的那一拨每天晚上看电影,有的还与当地姑娘跳舞。勘察队一开始总有些浪漫色彩,他们身上携带的各种器具在当地人看来也算有趣。这个与我有着奇特连结的城市,它是那么陌生。我在心里一直规避着它,我宁愿守在脸色铁青的朱亚身边,远远地注视着它。夜里我走出屋子,一个人站在门前看那斑斑点点的满城灯火。左前方是一片浩渺的水,由于海岸拉开了一道弧线,所以从这里看这座城市,它竟像处在了大海之中。一艘客轮离开它驶入深海,这是新开的一条航线吗?它密挤挤的灯光像燃烧的蜂巢。

朱亚每天工作到深夜。有一天半夜了他还在批评一个助手,嫌他的图太草太乱,并且数据的标记上也有问题。他考虑问题周密严谨,并且能够极快地进入一项工作的核心。眼下他的笔记本上已经罗织了不知多少问题,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推敲之内,而有一些至少在我看来是多余的。土地、海涂、航道、港口、海盐、陆生植物,甚至是芦苇、海藻等,都在他的罗织之中。我有时看到他那不熄的灯光就想,这个平原上有多少人知道正有这样一个人呢?他自觉自愿、不厌其烦地磨损自己,而且不需要犒赏,也不需要别人了解。这真是一种可怕的磨损。

可能是我屋里也亮着灯的缘故,他推门进来了。他让我惊喜的是脸上少有的和气,由于一丝兴奋,那对深深陷下的、有点像欧洲人的眼睛发着动人的光亮。他探过头,我来不及收拾,就让他看到了摊在桌上的一张纸。那是我刚草出来的一首歌。行了,让头儿失望吧。但他无声无息地看,又伸手捏起来,像捏起一块烧红的木炭。他把这块赤红的炭放在离鼻子很近的地方,又恋恋不舍地放下。他开始吟哦,那是一种颤抖,从身心深处发出的颤抖。他的手按在我的肩头,很沉。“多久了?”我明白他问我写了多久。我想了想——是的,需要想一想。我记得从在大山里奔走、无望地奔走的那时起,就开始在纸上涂抹……

那个晚上我们走出来。面对一个灯火通明的城市,他和我离得很近,我听得见他的呼吸。“你知道这座城市的历史吗?”没容我回答,他就谈起了它的昨天、它的地理位置的优越性、它怀抱和依托的平原与山区以及面临的大海。他对它充满了深情。我只觉得奇怪,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或者是完全忽略了面前这个年轻人正是这儿出生的。“我第一次从这儿坐船去海北。那时候我才知道海是这个样子……那一次对我的一生都很重要。”他又吟哦起来。我听出那是在屋里吟过的:肯定是他写下来的。

“你小时候见过海吗?”

沉沉的一只大手绷紧了我的肩膀。我感受着这只手的重量。我此刻完全觉得他是个兄长了。但我只是点头,没有回答。我凭直觉懂得了什么。但我绝不急于信任一个人,无论他是谁。

我就出生在这座近在咫尺的城市,大约一落地就溅上了海浪。可惜我面对大海却视而不见。我不记得以前见过海,没有印象,没有轮廓。我长到七八岁,第一次看到了父亲时,仿佛才看到了大海。我的心狂跳不停,我不敢去认这个从大山深处归来的人。让母亲一夜夜盼望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并且又有这样一双冰冷的眼睛和……纸一般黄的面孔。他身上、脸上都是伤痕。脸上那道发紫的斜着的疤痕是世上最可怕最可耻的一道记号。我想吐。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样的父亲。

瘦弱而干硬的父亲被人赶到了大海边上。那是一种单调的苦役在等着他。焦烤的白沙之上、火毒的太阳之下,夹着一群浑身赤裸的男人,他们都伏在一条粗长的网绠上。海上老大手持一根棍子,有时击打绠绳,有时直接把拉大网的人打倒。惊天动地的号子声压平了海浪,在骇人的号子声中,那些人像蠕动的蚂蚁。除了一个人,其余的全都是黑亮的颜色。老大命令他脱光,他最后还留下一条短裤;老大挥动棍子嚷叫,他才褪下了最后的一丝布绺。

我那时和一帮野孩子伏在海滩上,让滚烫的沙子烙着腹部。妈妈总是驱赶我离开小茅屋到海滩上去,姥姥也呵斥说:“到那个人那儿去吧。”她跟父亲几乎不怎么说话。我心里憎恶而又好奇,还有一丝奇怪的关切。我必须这样看着,双手捧腮,直盯盯地看。他每一次被海上老大击倒我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一方面怨老大的棍子不狠,另一方面又嫌他仰倒的姿势太丑了。我因为这丑真想大哭一场。

大网靠岸了。网浮围住的半圆开始沸腾,我们老远就能听到噗噗的声音。跑上去,围上去,老大一声怒吼,我们又退回来。大刀一样的鱼垂直跳起,它的身子在阳光下像电火一样。虾、乌贼,各种认识和不认识的海中魔鬼一齐尖声大叫,那吱吱的声音震人耳膜。有一种又大又粗糙的灰皮鱼被人拖到一边,三五下把血淋淋的皮剥下来,噗一声扔在沙子上。有人去抢,抢来后找一个破了底的木桶蒙上,成了一面鼓。太阳越晒鼓皮越紧,两根柴棒就是鼓槌。到后来我们每人都有了这样的一面鼓。

咚咚的鱼皮鼓越敲越狂,我们疯了一般敲,像那群拉网人同样地卖力。鼓皮敲裂了再换一面,反正有的是鱼皮。粗长网绠上的人又弓成了一溜,他们在松软的沙子上挣扎,脚踝骨都陷进了烙铁般烫人的沙土中。那个人由于用力,身子差不多要贴到地上了。汗水像雨一样奔流,洗着他满身的疤痕。我跳起来敲鼓,汗水渗进了我的眼眶,我看不见了。我去搓眼睛,我必须看见他——妈妈和姥姥是让我来看着他的。我必须看着他敲鼓。

朱亚倒下了。他一大早就觉得嗓子里发腥,还要挎上那个皮包随船出海,可是一迈步,吐血了。他的脸由青变黄,哼了一声,倒在门边。我把他抱在怀里,大声呼叫。

一群人跑过来。没有医生。随队的卫生员住在城里——我这时才觉得这有多么荒唐,城里本来就有医院……我们把朱亚抬到一辆小斗子杂货车上。我护送着他向城里疾驰。太颠簸了,可是我不忍让司机放慢速度。一条白手帕染得通红,我攥在手中等着。

他留在了城里一家医院。一个星期之后又不得不转回省会。我难过极了。回到驻地才发现,他屋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收拾。我从中间那个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油渍渍的布面笔记本,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那是几十首歌子。我贪婪地读下来,什么都忘记了。

整个一天我都沉浸在那些词句中。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歌。我过去写了些什么?天哪,什么也不是!我多么思念这个脸色铁青、肃穆得令人惧怕的人。

黄湘骂咧咧地来了。车子一停,他冲下来就骂,不知在骂谁。开始我还以为他斗胆骂朱亚,后来才发现他在骂“这个鬼地方”。

他懂得这是个什么地方吗?他如果一直骂下去,我说不定会一棒子打碎他的头。我瞥了瞥,发现他的头很大,显出一副蠢相。朱亚病了,他来替班。我让黄湘住在原来朱亚的屋子里,因为那间稍大一些。他鼻子一吭谢绝了。我知道他是嫌别人腌臜。

黄湘接手这份工作之后脾气很大,埋怨进度太慢,说他负责的那一摊已经时间过半任务过大半。后来他又淡淡一叹:朱亚就是这么个人。他与朱亚的做法正好相反:到工作面去的次数寥寥可数,主要是翻资料。这使我明白了他的“进度”是怎么来的。

每个星期都要放一两天假。理由是天气有问题。黄湘还有个特殊的领导方法:小段包工,让队员们分头出去,不愿出去抄资料也行。反正最后“得把活儿拿回来”。等大家分头去做时,他就回城去,回来时显得异常疲惫。

黄湘也喜欢熬夜,但不是工作,而是瞎聊。他从来不管我睡着还是醒着,只要高兴了就推门。他歪在我的床上,把我逼到案前椅子上听他胡扯。这个很早以前就在所里工作的副研究员竟丝毫也唤不起我专业上的崇敬感。他喜欢穿一条灰色灯芯绒睡裤,甚至不怕海风。他多半在讲他的童年,剩下时间就讲这座城市可笑的民风和可爱的姑娘——“她们个个姿色超人,可就是不懂得打扮,胭脂搽得也太多。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放到水里搓一下,像搓水萝卜一样……”他想出一些奇特的比喻,之后大笑。

讲到所里的事情,黄湘有着不能抑制的激动。他不停地赞扬所长裴济,说他功底好,著作等身,人也好——“看看那个模样你就知道,简直是慈父般的心肠……可惜就是太软弱了,太软弱了。”我听不明白他指什么。他总是小心地提到朱亚,谈到对方的病,他就一声不吭。他像是随便地问了一句:“朱副所长对裴所长怎么看?他谈过裴所长的著作吗?”

我摇摇头。

对方的目光死死地盯了我一瞬。我被盯过的地方疼了一下。

他赶紧把脸转开,谈一些轻松的话题。他说所里年轻人开始多了,而这在前些年是根本不可能的。也好,这样一来就生气勃勃了。特别是女孩子多了,这是个创举。女人也是半边天,没有女人还想使一个单位一个部门健康发展?做梦去吧。不过他对苏圆评价不高,似乎还隐含着什么恶意。我倒极想听听他对这个姑娘的评价,哪怕是多提几遍她的名字也好。我忍不住总是将话题引到她的身上,谁知他说火就火,大声叫着:“那个苏圆,狗东西准是个小骚家伙!”

我觉得有什么割伤了我。我不能容忍一个人在我面前如此粗暴无礼。我有点后悔提到她……浓烈的丁香气味拥住了我。哦,不幸的丁香。我捧住了头。

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女记者来了。谈话中我才知道她以前还到城里找过黄湘。她的脸更黄了,与上次不同的是,她搽了浓浓的口红。那双眼睛仍然充满了微笑。黄湘让她住到一间空屋子里,还找来味美思让她喝:“喝吧,里面有藏红花,它对你们女人有好处。”

其实那女人根本用不着劝,她是个饮酒的好手,这让我们大吃一惊。她喝过酒变得一切都不在乎,主动说要献上一段黑人舞,接着噼里啪啦把外套脱下,把首饰也取下,看来要大练一场。可实际跳起来动作幅度很小,不过是两脚动一动,捻捻手指。我怀疑这就是黑人舞蹈。黄湘却大声叫好,完全像个在城里泡剧院的痞子。

女记者住了三天。她走后黄湘一阵沮丧。我问她写了报道吗?黄湘一撇嘴:“臭娘儿们,耍嘴皮子行,实干精神一点也没有。”

我独自一人离开驻地,进入了平原正北方那片丛林。我来寻找那些沙丘链,关于它的记述和勘测要由我一手完成。我差不多是把这一任务抢到手的。穿过丛林就会看到那三三两两的大沙丘,它们像巨人的坟墓。

丛林比记忆中的疏淡多了。但一地芳草依然那么柔软。这些温柔的草,几十年前曾经安慰了一辆逃难的马车。它们顶着晨露,眼睁睁地看着从车上下来几个不幸的人……风中的草在凄婉地歌唱,我蹲下来抚摸它们。它们像火焰一样燎我的手,我赶紧缩回。

走出丛林,登上沙丘链,流沙灌满了鞋子。站在丘顶遥望大海:蓝蓝的,没有几个帆影;拉鱼的人稀稀疏疏。海边上多了一些闲逛的人,他们穿了方格布衫,戴了雪白的太阳帽。

我一直走到大海边上。海水冲积物多极了,杂乱得让人费解:小木块、破碗、枕头、一截自行车链子、胸罩、手电筒、石油凝块、灯泡、长长的发辫……死鱼烂虾多得目不暇接,连鸥鸟也不愿拣食它们。嘎嘎大叫的海鸟翻飞着,像是在进行最后的舞蹈。

过去的痕迹几乎再也看不到了。我离开这里太久了。要不是刻在心上,不是这样的一份铭记,我绝不可能准确无误地踏上一条芜草中的小路——我记得再往西会看到一排洋槐,槐树西边是一些壳斗科植物,是灌木丛……那儿有几座长满了荒草的坟墓。它们在荒原上显得小极了,它们可不是风成沙丘,它们真实地埋葬着。

妈妈和姥姥长眠于此,还有另一个人。除了她们和他,还有我的父亲……

从那儿返回驻地的路漫长无边,我直走了好久好久……

迈进小屋,眼前的情景差点使我嚷出来——朱亚半卧在小床上!他见了我没有坐起,只是笑着。

原来他的病稍微好些,就立刻赶了回来。这既令我高兴又令我担忧——我一想起那些殷红的血就心惊肉跳。他说:“不要紧,那不过是胃中一根小静脉破了,注意一些就行。”我将信将疑。

黄湘已经回城了。他在此留下的工作是可怕的,朱亚说它们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他领人搞下的所有数据几乎都是错误的,它们大多来自陈旧的资料,有的甚至是臆造的。朱亚在说这些时竟非常平静,他怎么能够平静呢?

我把收起的东西还给他,包括那个布面本子。我没有说自己读过它。

在整个半天的谈话中,他都没有离开小床。我终于明白他有多么虚弱。

夜晚,他的屋子一直亮着灯。我催促他睡觉,他只是点头。后来我过去陪他。有一刻钟他只是盯着台灯座子,使劲咬着牙。我想他在忍受疼痛。我提醒他吃药,他拍拍衣兜说吃过了。他的两个衣兜都是药,以便随时服用。他转过脸,笑了。难得的笑。询问起这几天的收获,我讲起了这片平原的变化——消失的拉鱼号子和大片的丛林、葡萄园……我不慎说出了一个不愿提及的事实——我是这座城市出生的。

朱亚“啊”了一声,正了正微侧的身子,连连说:“讲讲这儿的过去,讲一讲……”

我告诉他这里的四季是怎样的。冬天的雪岭,河冰下的鱼,还有穿着翻毛皮袄渔猎的老人;春天的丛林,各种野花,特别是像小山一样叠起的洋槐花,它们浓烈的香气怎样招引来全世界的蜜蜂;秋天满地都是果实,因为无论如何也采摘不完,就必然要留给冬天;那些野物用前爪小心地扒开雪封,掏出冰冻的红果,咬得嘎嘎脆亮;夏天是躲闪太阳、钻河入海的日子,是深夜躺在河边沙地点一堆火听故事、仰脸看月亮和星星的日子……

朱亚在我的叙说中一声不吭。他深深地沉浸其中。

那时的丛林无边无际,各种各样的北方树种在这儿都能找到。林中的各种动物都有,只要从林中走一趟,它们就一齐探头观望,然后闹着叫着跑开……

“后来怎么了?它怎么到了今天这一步?”

“后来有了战争。数不清的战争。死了很多人。这片平原是被血泡透的,真的,那片林子……”

朱亚一声不吭。停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现在看这里根本不适合搞那个大工程。不讲别的,地下水就不够用。到时候一个好地方会变成不毛之地……还有,怎么排污?那不是一般的污染……”

我目不转睛地看他。

“大概我们只会提出一份否定报告……”

我看到他的眼睛中似乎有什么闪烁了一下。他伸手到衣兜里抓药,又停住了。他突然问:

“老家这儿还有什么人?父亲在吗?”

我的心一阵急跳,条件反射般地叫道:

“父亲?不不不……”

我用力摇头。

第二节

站在平原往南遥望,一溜黛青色的影子挡住了视线。那是著名的鼋山山脉。这道山脉似乎分切了两个世界,各自生成了自己不同的故事。如果没有这一架大山,那两个故事也许会很快融合交织到一起。与我的外祖父不同的是,我父亲这一族人就生活在大山南部,准确点说他们是山里人。是否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不得而知,因为不同的记载相互矛盾。省去其他,简单点讲,宁家是南部山地最富有的一族,这一点即便在平原上提起来也无人不知。它的名声传过高高的鼋山山脉,势力却一直留在山的南面。山这边的平原有声名显赫的外祖父一族,还有差不多与之齐名的“战家花园”,所以宁家要过山来就得小心翼翼了。

与外祖父家不同的是,宁家一直在土地上做功夫,到了父亲的老爷爷这一代,他们已经是省内最有名的几个大地主之一了。与很多传统大户一样,祖上有个规矩,就是不准分家。可是一个时代的风气几乎是无坚不摧的,当时“分治”的呼声遍布大江南北,具体到一个大家庭怎么就不可分治?老爷爷兄弟三个分成了三摊,于是大山的那一面一下就有了轰轰烈烈的三个宁家。

我最牵肠挂肚的当然还是我们这个宁家。如果仔细研究一下,我就必须承认,我们从自治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衰落的征兆,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必惊诧。刚刚获得权力的老爷爷喜笑颜开,琢磨着办一些有趣的事情。因为继续为增加财富绞尽脑汁是愚蠢的,我们最不缺少的就是财富了。老爷爷打心眼里喜欢的一些人都成了家中的常客,而且让家里人一律尊称他们为“大师”——这种叫法与今天的意义颇为不同,那是“大师傅”三个字的省略。大师中有变戏法的、唱戏的、看星相的、神医、牲口贩子,甚至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土匪。这个土匪年轻时候连中三枪,而且都在胸部,不但没死,还自己爬出了火网。老爷爷说这样的人不是英雄又是什么?他一直到了暮年还是极为欣赏老土匪身上那三个疤痕。最后的那一年,老爷爷与之交谈最多的就是这个人了,对那些冒险的故事百听不厌。老土匪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但那双眼睛还仍然野气生生。

在各种各样的大师的陪伴下,我们这个宁家走进了自己奇异的历史。有一些不道德的人不断地打我们的主意,如一个能够单掌劈断青石的人,他的来访曾使全家欢天喜地,可宿了几夜,离开时偷走了我们的三匹好马;还有一个会耍连环刀的人,许诺将功夫传给少爷,结果第七天上欺负了一个丫环,她坐在地上边哭边诉,家里人去寻那人算账,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这样,到了我的爷爷宁吉这一代,终于产生了奇迹。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宁珂议论自己的父亲,母亲偶尔提到,父亲的神情是木木的,不发一言。显然对于一位复杂的历史人物如何评价,对他而言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即没有那样的一位爷爷,也就没有我的父亲。

爷爷宁吉是被大师们簇拥着长大的。他喜欢每一位大师;但最喜欢的还是好马。他收集了各种各样的骏马,特别钟情于纯一色的马,比如黑的或白的、一色灰的。

当家的去世不久,宁吉就成了一位骑士。

无论一位骑士给一个家族留下了多少坎坷,他带来的丰硕的精神之果却可以饲喂一代又一代人。到他这儿为止,我们宁家终于从喜欢有趣的人走到了自身成为有趣的人这一步。这无论如何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我直到今天,一想到先人之中有过一个骑士,心中就热乎乎的。

宁吉骑了一匹红骒马,还随身驮了吃物,有酒,有钱,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代表从来忠实于土地的宁家去探探险。他一走就是半年不归,扔下了家里数不清的事务,扔下了妻子、年幼的儿子、一群下人和上一辈残留的几个大师。那个土匪大师也死去了,并在临死之前教会了宁吉使用火器。

这支火器是长杆儿“鸡捣米”,用好了可以百步穿杨。宁吉第一次试枪就击毙了一只近在咫尺的芦花大公鸡。这只鸡在鸡群中不停地欺侮幼小的母鸡,而且欺侮时紧紧啄定它们的颈部,一直啄到羽毛四散飞扬。宁吉毫不留情地剪除了它。尽管只是一只鸡,但仍然可以映照出爷爷的侠义心肠,同样也大致能够让人猜想他日后骑士生涯的性质。

关于爷爷和他的马,就是写几本大书也讲述不完。扼要地说,他骑马翻过大山,首先来到平原看海,又在海滨城市里遛了马,知道了这儿有个“曲府”。我猜想他一定跨过曲府的门槛,因为一个骑士既然来了,就不会留下历史的遗憾。他一路上不停地醉酒,也不断地遭劫和获救,结交了无数的朋友。有一阵他在东部沿海遇到了一帮打家劫舍的好汉,领头的几个能吃生鱼,能大碗喝酒,一下就被他喜欢上了。他在他们当中住了很久,还一起参加了几次抢掠。他甚至考虑过自己是否入伙。在随这些好汉周游的日子里,他一阵高兴就指点他们:春天里桃花开放的日子,他们最好能去抢抢南山的某一个宁家,那户人家真是富得流油。说定之后他就慢悠悠地回转,回到宁家时正好山溪开冻,桃花也开了。他对前来迎接的家里人说:“准备家伙吧,过不了几天劫匪就来了。”

第五天上那些东部好汉真的来了。他们伏在门口的树下打冷枪,专等大院里乱起来时好下手。奇怪的是人家就是不乱。这样待了两个时辰,突然大门洞开,灯火立刻辉煌起来,接着跑出一个骑大红马的人。这个人仪表堂堂,穿了古代武士的服装,手拿长筒鸡捣米,呐喊着冲出来。长筒鸡捣米响了,但枪子儿并未打到好汉们身上。他们慌忙退却,武士就一阵急追。这是好汉们一生经历的最没有脸面的事情。由于宁吉打扮怪异,又描了浓眉阔口,那些劫匪朋友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

几天之后,宁吉重新骑马东行,找到了那些好汉,问他们得手了吗?几个人连连哀号,说别提了罢。宁吉叹息:“这也怪我。我只急于帮帮你们,却忘了告诉一下关节:那户人家这些年出了一个英雄,手持单枪,勇不可当,要劫财最好打听准了他在不在家。他在,别说你们十个八个,就是一个团也无济于事呀!是吧是吧!”好汉们深以为然。宁吉接着给了他们很多钱,算是这一次失利的安抚。

这就是后来被家里人反复渲染的一个真实故事。就在那次之后,他开始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旅行。先是自县城往西,一直走到一千多里之外的省会。在省会,他见到了本家一个最重要的人物:省府参事宁周义。宁周义辈分虽高,年纪并大不了多少,但仍然按照长辈的身份训导了这个放浪形骸的侄子,让他立即打马回头。宁吉说:“我听着啦。不过我早听说江南一带吃一种醉虾,那虾入口时还是活的,一咬一蹬,鲜鲜的滋味没法言说。我先往南走走,吃过了醉虾就回家来哩。”

这一番话让本家叔气得手抖,他就用这抖抖的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宁吉火了,立刻拔出了鸡捣米,但刚比画了两下就被一旁的卫兵下了。那些卫兵个个英武精神,十分敬重自己身旁的参事,而且都知道参事是省长老爷的至交。

宁吉被押起来,马也拴在公家厩里。按时有人送饭,顿顿饭都有醉虾。饭后总有人问一句:“吃过醉虾了吗?”他就硬倔倔地昂起脖子:“没有。”

宁周义老家有个妻子,这时随身的是四姨太阿萍,一个娇小的南方人,走路像猫一样悄无声息。醉虾就是她做的。她在窗外看着宁吉,发现他头发梢都竖起来了。她叫着大侄子,劝他说句软话。他就说:“俺这南边的小婶子啊,你伙同俺叔干啦,你一遭儿把俺也做成醉虾吧!”

阿萍心软得很,流出了眼泪:“我亲手做的醉虾可是正宗的呀,你到了南方,吃的也不过这样……”宁吉说非要在江南吃上醉虾不可。

后来他还是被放开了。有的说是宁周义不忍长期锁着宁家的人,还有的说是阿萍偷偷放了他……反正他依旧骑着那匹红马、拎着长筒鸡捣米往南漫游去了。

他肯定是到了南方。关于他在南方的消息就微乎其微了。在当年,南方给人十分奇特的感觉,它让人感到那是一块温湿的边地,语言不通,风俗怪异,时不时地还有瘟瘴。它比外国还要神秘。所以说当年的宁吉提出到南方吃上醉虾再回家这一说法,包含了多大的狂妄和藐视。这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他本家叔挥起巴掌绝非小题大做。宁吉去了南国,差不多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等于宣布从此割断了与宁家大院的关系。人们不信一个跨过了黄河和长江的人还能回返。这种判断并没有错,实际上宁吉再也没有回家。

他的漫游有始无终。直到今天,在后来人的心目中,他们的先人中仍然有一位在南方游荡的骑士。

当然,这除了满足一个家族的自豪感、使一代代人有了浓浓不倦的谈兴之外,在当时带给宁家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灾难。都知道当家人没有了,妻儿老小惊恐不安,连养了多年的护院狗也神色慌张。奶奶哭干了眼泪,她已经在绝望中等待了多年,再也无心料理家事,只专心抚养孩子。由于前些年宁吉的肆意挥霍、更早时候大师们的巨大耗损,宁家的资产已经极为单薄了,要维持日子就不得不变卖山峦土地。其他两大家宁姓出于家族禁忌不愿在这时候收买,旁姓又无力出像样的价钱,所以在当时那些土地都卖得很贱。这早已来不及可惜,因为一家人的出路要紧。在非常拮据的状态下,那些过惯了优越生活、上一代留下的一二位大师只好相继离去。宁家的这处大院突然空旷了许多。

在一个干旱的春季,一场突来的大火在宁家大院燃起,几幢主要的建筑很快毁于一旦。该是结束的时刻了。下人们纷纷寻找出路,女主人——我的奶奶长病不起,在接下来那个炎热的夏天去世了。父亲宁珂当年只有十几岁,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据说他对前来援助的本家婶子说了一句:“我还有父亲呢!”

本家婶子盯了他一眼,领上他离开了这个废弃的家。她是遵照另一个老爷的旨意这样做的——当时的宁周义正好回来探家,问起这边的事儿,对宁吉的下落、家道的衰落、大火等等一概不感兴趣,只是问起我的父亲:

“怎样一个孩子?”

“怪好的,大眼,特别伶俐哩!”

“那好,领他来吧。”

就这样,父亲被他的叔伯爷爷好好端详了一番,脑壳被一再地抚摸。叔伯爷爷的手又大又温暖。这可是一只了不起的手,这只手曾经触碰过那个时代里一大批呼风唤雨的人物,它有足够的力量改变人的命运。他当即决定领走宁珂。因为直到那时他还没有一个儿子,仅有的一个娃娃还是个女儿。叔伯爷爷留在老宅的妻子想留下我的父亲,没有成功。

宁珂跟在叔伯爷爷身边,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宁周义坚持让他宿在学校,只允许他周末回家一次,而且不准他乘坐家里的汽车。对他最疼爱的是南方籍的奶奶阿萍,她更像他的母亲,而且年龄比他的母亲还要小得多呢。他羞于跟她叫“奶奶”,她也常常只是叫他“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快回家来!”“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坐电车?”她没有孩子,这会儿对宁珂倾注了全部的母爱。

宁周义正焦虑于政事。他与其他几个宁家人物不同的是,已经早早地放弃了对土地的热情,把资产尽可能地转移到几个大城市去。他的钱庄、商店都有人代理,一直蒸蒸日上。但他的注意力如今差不多全不在生意上。在官场上周旋久了会变成两种人:或者是更为狡狯精灵,或者是一颗心越来越沉。宁周义属于后者。他与省长老爷在政见上分歧渐大,但私人友谊仍如从前。这些年他正考虑从一种处境中退出来,专心经营自己的物业资产,但又于心不忍。他对当时活跃着的几个政党派别都有褒贬。北方一些有实力的军事人物对他并未忽略,其中有几位还对他发出多次邀请,他都以各种借口回绝了。他一生都想离枪远一点。

他似乎并不太关心宁珂的学业。他说这种事儿有专门的一拨人去管教也就行了。“他们”指教师。而他只是特别关心孙子的身体,每个周末都要与他一块儿到一个大广场上去练投掷。休息时他们的谈话也让旁边的阿萍笑。他问:“你爬过鼋山最高峰吗?”宁珂答:“想爬,后来离得远了。以后吧。”“以后就太晚了。我七岁就爬过。”“啊呀。”“你在水里能游多远,一口气?”“几尺远……”“糟。如果落水了怎么办?”“那就……”

下一个周末他就领宁珂去一个露天游泳池了。宁珂第一次见到叔伯爷爷的裸体,它那么光滑,被太阳晒得微黑,肌肉发达。总之它很好看又很有力气。这个裸体一入水就变成了翻腾的蛟龙。它竟然可以腾跃自如,在水里滑翔得多么自由多么优雅。叔伯爷爷喊他,他不得不跃入水中。可是一会儿他就开始呼救了,叔伯爷爷大笑着过来援助。

夜里阿萍奶奶要陪他——如果宁周义熬夜做事或外出就陪得久一些。长了宁珂就盼叔伯爷爷不在。阿萍大概忽略了她这个孙子已经长大了,早过了拥在怀里一边抚摸一边讲故事的年龄;她总是把他的头扳在胸口,轻轻梳理那光滑乌黑的头发。她把南方渲染得像一个仙境,这就使宁珂大大地原谅了自己的父亲。他最感兴趣的就是问父亲临走那些天的一些事情。

“我爸凶吧?”

“他很凶。最后那几天没有刮脸,胡茬儿黑得像个土匪。”

“马呢?”

“大红马,拴在公家厩里。它想主人,老要叫。”

“我想我爸。”

阿萍就搂紧他,脸靠着他圆圆的头顶说:“你爸,你还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欢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欢醉虾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虾,阿萍奶奶做了。醉虾扣在一只蓝花小钵中,一掀盖子就有几只蹦到桌上……宁珂绝不会将它们吞进肚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想自己一去不归的父亲。

几乎每天都要做关于那个人的梦。其实他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晰,因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亲就成了骑士,来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匹马和那支枪,他至今还记得父亲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马,奔驰在东边那条马路上的情形。马尾巴飘起来,阳光把它照得真美。父亲的身个多高?脸是什么颜色?他都模模糊糊。身处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时常想起父亲。人好像都有这么一段——专门琢磨自己的父亲。

他回忆着母亲断断续续讲过的父亲。母亲并不太责备那个人,最多的只是牵挂。她担心他一路上风尘仆仆弄坏了身子,还怕他遭遇其他危险,比如劫匪、从马上栽下来,等等。她抱着小宁珂,眼睛凝视一个方向:他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母亲多么漂亮,他认为她是天下最美丽的一个人,他也听人说过这样的话。

谁有过这样一个不幸而美丽的母亲?她的大眼睛清明纯净如水,亮而深;她从不施脂粉,因为稍稍一动一遮就破坏了那种完美;她高高的身材,像一棵秀挺的红木树。母亲的形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清清楚楚。

也许正因为父亲的模糊难辨,他才永远追逐着他。马蹄,踏醒了他的梦。他有时正睡着,突然喊一声就坐起来,大声地喊。

叔伯爷爷和阿萍奶奶都走进来,惊讶地望着他。

“我要一支枪……”

叔伯爷爷笑了。他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发,这头发真是光滑得让人感动。他安抚了一会儿孩子,临走开时说:“最强大的人身上可不一定要带枪……”

宁珂中学毕业了。当时宁周义对他的未来有两种打算:一是送到国外深造,二是留在身边,让其尽快进入自己的事业。本来他老人家是极倾向于前一种设计的,可是到了这一天又有些舍不得。最怕孙子离去的是阿萍,她一说到这上边就流泪。当时还有一个紧迫事情,就是分布在各地的产业越来越需要照料,需要有一个更可靠的介入者。将来风云变幻,有这样一个人上下进出就方便多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退路、一个继承。

宁周义唯一的小女儿是老家的妻子生的,叫宁缬,平常只唤作“缬子”。她这时也来到父亲身边,小小年纪就傲横逼人,指着比她还大的宁珂说:“快叫姑姑!”宁珂马上叫道:“姑姑。”她差不多从来不主动喊阿萍妈妈,背后还说阿萍长得像猫,就叫她“阿猫妈”。父亲有一次听到了,没有听出意思,还以为女儿在撒娇,并未在意;后来看到阿萍哭起来,问了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呵斥了女儿。

女儿恼恼地看着阿萍。没有别人时她对阿萍说:“我长大了也不会对你好。”

阿萍于是更为伤心,也更为爱护孙子宁珂。她坚决不主张孙子到国外去,害怕他将一去不归——谁料得到出洋的风险呢?

就这样宁珂留下来,并到宁周义的一个大钱庄上去做事;每年里,他还要拿出几个月的时间跑跑其他几个城市,凡是有买卖产业的地方他都要去。有一段时间他俨若成为宁家的全权代理,其实宁周义只是让他当一阵实习生。

在宁珂到钱庄做事的第二年,宁周义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他认识到人生的一个转折来到了:也许对于任何人都存在着某种转折。转折不是转机,转折是逼迫人做出选择。他知道自己长期投入的政治生涯,其实是一场毫无希望的事业。现在正陪伴一帮毫无意义的人,耗失了热情。无穷无尽的追逐和竞争让他说不出地厌恶。在一场分明是没有前途的求索中,维持一个局部一个细节的完美既无可能也无意义。他提出了辞呈,非但没有被接受,而且还被委以更重要的职位。他成了名义上的三两位政要之一,实际上却不怎么问事。他心里明白,在当时这种人人苟且、勉强维持的局面下,有人不过是想借重他在政界军界、特别是民众中的一点点威望罢了。而这种威望本身也许就非常脆弱。

有一次他回老家小住,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一入县境就看到县长在领人迎接,而且一群人还拿着小彩旗。他心里厌烦透了,只是忍着。人群欢迎欢迎地叫,他笑得很艰涩。好不容易才挨过这一场。他很快了解到,所有参加欢迎的民众事先都得到了县长的一块大洋。从那次起,他再也没有理那个县长。

宁周义这一段最重视的反倒是自己的实业和家庭。他把大量时间花费在四姨太和孩子身上,再就是带领孙子宁珂到几个城市走走:他要以身示范,教导这个聪慧过人的青年。

有一天宁珂从一个海边城市归来,第一次穿了一套西服,结了领带。阿萍见了就说:“快换上长衫吧,爷爷最讨厌洋服。”宁珂于是动手换衣服。正换着叔伯爷爷迈进门来,说:“让我看看。”他看过了,点点头:“你觉得好就穿吧。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要依照自己的兴趣,做事情就是这样。”说完回书房去了。

宁珂长久地记住了那个场景,叔伯爷爷的那句话。

宁周义最宠爱的是身边的阿萍,对她有不倦的热情。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刚刚三十岁,阿萍跟随一个当小官僚的远房亲戚来北方这个省城谋事,其实是想让他出钱求学。小官僚极为吝啬,她的饭钱、在大街上买冰棍解渴的钱,他都一一记下,专等有一天让她偿还。没有办法,她在南方已经没有了亲人。那双漆黑的、羞涩的眼睛,宁周义简直不敢直视。他渴望她能留在身边做点杂事——当时他身边没有家眷,他可以为她出资上学……就这样,阿萍上了仅仅两三年学,他们就再也分不开了。她不上学了,她说他就是最好的老师,她一辈子伺候他了。宁周义明媒正娶,并真的做了她的老师。直到很久以后,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阿萍偶尔还称他为“老师”。

缬子很快长高了,也胖了,喜欢打扮,专门模仿一些彩色图片上的时髦女人,浓浓的脂粉味儿呛鼻子。她仍然叫阿萍为“阿猫妈”,还把一些油头粉面的少年领到家里,向他们介绍阿萍说:“这是我的阿猫妈。”

宁珂已经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了。他显然正在成为宁家最优秀的人物。宁周义一些重要的事情就直接交给他去办理,让其穿梭往来于几个大城市,还有机会到东部平原那个海滨城市,因为宁周义要与那里的海港打交道。

宁珂从那个城市的海港带回一些舶来品,总是挑选最好的一两件交给阿萍奶奶。阿萍奶奶在他归来后就一连几天欢天喜地,为他做好吃的,给他铺一个松软舒适的床。她眼里,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躺下了,她还在旁边坐一会儿,问他一些外面的事情。他让她像过去那样讲故事,讲那个一辈子在马背上奔走的人——多么奇怪啊,老宁家竟然有一个人物走进了童话。

我的父亲!你骑上红马奔驰,从古到今,再到永远永远……

我梦见一片红木树,它的叶子像你的头发,在霞光下闪动鲜艳的颜色。风吹动着它摇动摇动,如同你在顽皮地转动面庞。你有一双迷离的眼睛,微鼓的前额,白皙的肌肤。我站在最高的那个山峰上向你遥望,你远远的会把我当成一棵树。是的,我有深深的根脉,它提供我养料,也给我自尊。这无用的自尊阻止了我走过去,只让我一生遥望着……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吗?那是从天际飞来的,是穿越了历史尘埃的声音。那匹马也许会飞驰进你的红木林,然后就开始飘飘奔跃。它是一首歌、一幅画、一行长长的诗。

我从红木树、从早霞的金丝光束、从那个漫游的身影上汲取力量。我渴望一个泉,它滋润我充实我。我渴了一生,我的泉。我对我的泉祈祷,敛住母亲给我的眼泪。我的泉,我的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你骑在红色的骏马上飞驰而去,带去了所有的家族的浪漫和希望,你是家族的永恒的父亲。你是那一段神奇传说的父亲了……

谁知道一个男子伫立在掩去了屈辱的幕布旁?他长大了有多少悲伤?谁知道我悄悄掀开了幕布,瞥见了那一切。然后我就睁大了一双让人注视和歆羡的黑眼睛看这个世界了。到处都隐下了可怕的故事,到处都埋葬了可爱的玫瑰。少女的睫毛像夜合欢的叶子一样轻轻闭合,再也不能睁开。

我第一次看见海时已经什么都懂了。我忍着。这片水太大了,可它是苦涩的水,它壮美浩荡而不能饮用。我渴望自己的泉。我长大了。我记得捧起你的叶子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它光滑如丝,扑扑的像有脉动。我把脸贴在上面,后来让它披遮在头部。满鼻孔里都是野生生的香气。我沉入了你生成的温馨之夜。我就想这样一直睡去。

属于我的只有很短暂很短暂的时间,虽然一切才刚刚开始。我踏的路与别人大同小异,我正为此而无望,而激动,为此而吞泪入心。我不知该冷如冰块还是热如赤炭?我的质疑又该对谁倾诉?

你也找不到倾诉之地,所以你才拍打着红马。那真是个好生灵,它的美目是让人世间感叹不止的一个窗户,一个源泉。我相信你就从它那儿寻找永久的支持和鼓舞,漫漫长路也能够穷穿。但你仍然找不到倾诉之地,你怀上了一个冰凉的心情奔赴天涯。天际是一抹光、一片苍然,你直着走进去,像走进一片尘埃。时光是一片未知的尘埃,它融去了多少好男儿?你告诉我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告诉我……

一片沉默。我的视网上只有一匹飞扬的红马。它是族徽,是运动跳跃、献给未来的鲜花,是生命之花。当我长大了,懂得了焦渴与独守的同时,也就开始了一个幻想。我想象融进和融入的那一天,想象着你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舍下的是什么,心里明明白白。神灵用他万能的手像撒种子似的播下了一地苍耳,它们在洁白的沙子上浓旺浓旺地展放叶片。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苍耳开花,只是见到了果实。它们是在哪一刻承接了领受了?世人只看见一片不孕的叶子……

当那些身怀绝技的“大师”拥入一座古老的宅院时,我们却无缘谋面。他们没有洁癖,散发着上一个世纪的膻气。这些特异的生命在大地上游荡,自由而无望,贫穷是他们的徽章,猖狂是他们的衣冠。一个个身疲志靡,真是百无一用。谁也想不到在高山之间的宅院,在壳斗科树木繁茂生长的一个谷地,有一天会大师云集。他敬畏着大师,他们则敬畏着他。

妈妈的柔发罩住了我的面庞,我躲在妈妈身边,微微喘息。妈妈,她的手按在我的脊背上,像要数一下骨节似的,一点一点抚摸。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被一片溟濛遮住,一直望着窗外。她也许在询问这一切:聚与散、合与分、生与死、来与去?一世一代的繁华像春天茂盛的牡丹,它只与芍药毗邻,可是凋谢的那一天很快到来。有人嫌它凋谢得太慢,牵进园中一匹三岁小马,让它尽情地折腾。

我伏在你的胸前,忍受着。你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思念妈妈。我追逐着妈妈的目光,那目光却在追逐奔驰的马蹄,她的耳朵也在倾听。我再也没有母亲了,她的魂灵飞走了,跟去了。那狂急焦躁的节奏啊,她一生都没能合上那个节拍。这儿就留下了我,一个人,沉没在黑夜里。你的柔长的双臂像索一样捆紧了我,怕我也随了去。我是一个含而不露的、微微带几分羞涩的年轻人,那马蹄声离我何等遥远。

你长时间伫立床前,呼吸轻轻的。你在暗中注视我,也许在看我紧紧合拢的眼睫。你终于忍不住,掀开刚刚焐热的被子,把手放在我的皮肤上。手在全身移动。我闭着眼睛。你的手碰到了我的下颌,我紧紧咬着牙关。丰腴的臂弯拢住了我的脸庞,你的浓重的气息像大雨之中蘑菇的清香,铺天盖地而来。我仿佛看到了杏红色的一片甜薯在阳光下,散着淡淡的亮色。我不知不觉中启开嘴唇,咬住了你的胳膊。我轻轻地咬,我用力地咬了一下。

你的泪水洒下来,像雨浇在向日葵的叶子上。我松开嘴。你的手向上移动,抚过了我闭合的眼睛、额头,它在额头那儿停了一瞬,又向上。它最终停留在黑色的丛林中。这丛林茂密得深不见底,它在其中久久徘徊、搜寻、探觅。该结束了。你把软软的、散发着太阳味儿的被子拉一下,掖紧了边角,然后匆匆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刚才它就在那儿多停留了一会儿,仿佛在盘算和计划最后这一吻的位置和时间。实行起来却是如此的短暂。

你这之后总是飞快地离去,脚步声像猫一样轻巧。我的泪水哗一下流出。我不能忍受。

想起必然到来的那一天我就不能忍受。可是那一天之前我也不能忍受。嗒嗒马蹄将踏碎一切铺地的卵石。我告诉自己:开始了,我自己的事情开始了,我长大了。

我不代表谁,不代表那个英俊高大神采飞扬的男人,但我可以崇拜一匹红马。它的嘴巴和鼻孔从来没有发出过凡俗之声,含蓄完美到只剩下一个精神。这难以消逝的激扬鼓励只有一次我就会牢牢地记住。那个不同凡响的人,就让它飞起的蹄子把一个精致的窝踏碎了,扬长而去。

想到这里我才洒下泪水。这是给你的最后的泪水。或许我要背叛了。一个人不会没有背叛。不过什么样的背叛才能比得上我的背叛呢?我爱你才要背叛——我终于说出了这个致命的字眼:我爱你爱你……我因此才要踏上那一条路。我要做个能够爱的人。爱什么?爱你和与你类似的一切。我爱你,爱你,并从此开始了一场难以被饶恕被宽容的背叛。我在无微不至的安抚照料下认识了一种可怕的真实。这一份让我识别得真难,但我识别了。你是被掠夺来的。掠夺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可以是暴力,是金钱的魔力,也可以是所谓的其他的魅力。但无论是什么,掠夺就是掠夺。仁慈、宽厚、知识、权力,它们都有魅力。魅力也可以参与掠夺。我一门心思认定了你是被掠夺来的,于是就埋下了反叛的心肠。

当然我也不会忘记抚育之恩。我会做该做的事。我还会在不能忍受中忍受,就这样终其一生。

那片红木树,叶子在风中抖动,像一片翱翔的秋鹭。我紧紧地盯着,把长长的嘶叫压在喉下。我只是紧紧地盯着。

宁珂第一次来到这个海滨城市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儿的天气有些阴郁,这也影响了他的心情。比起生活了很久的省城,甚至比起他穿梭往来的其他几个城市,这儿的格局都显得小了些,街道也远远谈不上繁华,甚至有点冷清。夜间,由于电力不足或小地方人才有的吝啬,街灯太疏,人走在大街上简直看不清路面。但这里好像藏下了什么特别的温馨。海风中传来的轮船的长鸣像哑嗓子的呼号,可是离得稍远一些会听出某种吉祥味儿。

海关上的英国佬一胖一瘦,用奇怪的中国话与他交谈,淡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像瓷球,他们喜欢穿白色的礼服。夫人们出奇地喜欢动物,猫和狗都成双成对。她们看来非常愿意与这位官僚巨贾的使者谈话,显然都注意到了对方是一个英俊的、有教养的东方少年——其实他已经是个青年了。她们眼里的东方人或者特别显小,或者干脆相反。话题各种各样,不厌其详。夫人们多么空虚。她们竟与他讨论怎样设法引进一种可爱的动物——圣华金小狐。这种动物是北美洲狗科动物中最小的一种,但每只小狐却需要一平方英里的活动空间。宁珂说:“啊,那说明它们是极不安分的。”“是的是的。但可爱极了。大眼睛,很亮的眼睛。脸有点灰,很生动的一张脸!鼻头亮得像板栗,我吃过这儿的板栗,所以你也可以想见……宁先生!”

最后那一声呼叫才让他振作一下。他觉得在这座城市中,这个海关用灰木栅栏和高墙围起,越发像一个孤岛。这真让人难以忍受。他的眼睛顺着弧形海岸往南,掠过几艘船、几块凸进海里的石礁、一群鸥鸟,目光落在了远处的一片建筑上。它们呈浅灰色,范围真不算小,楼房和宽大的平房之间全是很高大的树木。看不清是什么树,只能感觉到那是些古老的树,像那些建筑一样。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哦哦,宁先生,你到这里来该知道它们的。那是曲府嘛,当地的望族了,嗯,在这个平原上……”

又一艘客轮靠岸了。它的鸣笛嘶哑得厉害。宁珂看着从船上首先下来一个戴大檐帽的肥腻腻的家伙,他大概在舱里闷坏了,一上岸就点上一支雪茄,派头十足地抬头望整个城市。“这是从哪里开来的船?”宁珂问。那个胖胖的英国人叼着直杆儿黑胶木烟斗,咕哝了一句十分含混的话。其中一个夫人殷勤地告诉这是从海北那个大城市开来的。那个城市的名字让他心上一动。他在叔伯爷爷的钱庄里认识了一个红脸膛的中年人,那个人就是在那儿长大的。中年人有一种非常特别的见解,这见解曾经深深地打动过他。很长时间以来他就常常想到那个人,奇怪的是他越是思念什么、越是被一种莫名的焦虑缠住的时候,越是能想起那个人:他有一双深邃的、可以射穿人的心灵的眼睛。

有一年夏天他与叔伯爷爷一起到海北的那个城市,走的是旱路。他原想按照那个人开列的地址去为其取来什么东西,并认识他的兄弟,但苦于叔伯爷爷一直跟在身边。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地感到自己将拥有一些朋友了,真正不同凡响的朋友。这也许标志着他从此开始有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叔伯爷爷的世界。他知道这对于一个人是至为重要的。他甚至想,父亲骑上红马一去不归,也是为了背弃一个世界,投进他自己的天地中去。所以,他不愿让叔伯爷爷知道他和朋友的事情。而在此之前,对于这位深深敬畏的人,他几乎未曾有过任何秘密。

那一次他直等到宁周义与当地政界、军界的几个朋友频频来往起来,才寻个机会找人,办了朋友委托的事情。想不到这一经历会决定他的一生。他被朋友的兄弟以及身边的人所吸引,他们在一起神聊,从入夜到黎明,竟然毫无倦意。这的确是一个全新的天地,他明白有什么东西逼近了,正发出热烈的召唤,他已经无法抗拒。

下午的阳光把西边的海照得银灿灿的,一些乘客正扶着栏杆迈上悠悠的梯子下船。一些穿着花花绿绿的人,吵吵闹闹走着;之后又停了一会儿,才是些衣衫褴褛、肩扛手提的人下来。这些人竟如此之多,直拥了好长时间才停止。一艘大船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在水上微微荡动……宁珂看着这艘客轮,突然起意要乘它走上一遭。这个念头一经生出就不可遏制,差不多把此行要办的其他事情都挤到了脑后。

真正的渴念都是模糊的。一种遥远的、不确切的召唤往往是难以摆脱的。

就这样他在第二天下午乘上了那艘客轮。多少年前的航路、古老的时间表,几乎一切都没有变。他乘坐的当然是头等舱,船长就是那个油腻肥胖的家伙。他们在一起待了一刻钟,他发现对方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膻气,就走到了甲板上。天很快黑了,晚间的风又凉又湿。看不透的远方只有涛声,有水浪细碎地摩擦什么的声音。他抚摸着胸口,那里灼热烫人。他的一颗心有力地、节奏越来越快地轰击着。

又到了海北的那座城市。他急急地找到了那些朋友,原想这是一场热烈的欢聚,想不到几个人见了他都表情肃穆。怎么了?他询问几遍,他们都一声不吭。当天晚上有人急匆匆地离开,剩下的几位继续陪伴他。大家似乎在等什么。天快亮了离去的人才回来,告诉大家事情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真正的朋友就不该隐瞒什么,他有些失望地站起来——正这时那个左眉梢上有疤痕的男子拉住了他。他好像仍然在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事情的原委:他们在那个海滨城市里最重要的一位朋友出事了,这会儿正被关押;他们已经想过了很多办法,都没有奏效。这个人很可能在这几天解押到外地,到那时就全无希望了。

“我能做点什么?”宁珂马上想到了叔伯爷爷。

对方回答:“这事也许只有曲府的人能帮上忙。这么着吧,我们写一封信你带上,亲手交给曲府的老爷,他如果肯帮忙就好,如果不能,你就明一下身份,他看在宁周义的份儿上也许会……”

宁珂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他甚至没有想过叔伯爷爷将来知道了会怎样,也没有问那个被关押的朋友究竟犯了什么罪。更奇怪的是有一瞬间他想到了阿萍奶奶,想到了她的眼睛、她嘘寒问暖的口气。一阵感激险些使他流泪。他把那封信掖在内衣口袋里,点点头。其他的一些注意事项又经反复交代,他都没有听清。他只是记准了要做这样一件事:走进曲府,救出一个重要的人。

那匹腾跃的红马阵阵嘶鸣,越驰越远,渐渐望不见影子了。宁珂似乎在追逐着它踏起的尘土。他就这样走进去,隐没了身影。刚刚升起的太阳把尘埃燃成一团火,他走进了火焰,听到了自己被燃烧的噼啪声、爆出的金色火花……

归程还是乘了那艘船。那个油腻的船长还是在头等舱里啰嗦,殷勤得老要让人揍他才能解恨。他这一会儿问宁珂是哪家府上的少爷,要不要个好人儿伺候。他用严厉的目光刺了一下,船长才闭了嘴巴。他趁这工夫向他打听曲府的事情,对方立刻搓搓手:“哎呀!”再问什么,他还是“哎呀!”

他再也不问了。

可是一会儿船长自己叹着讲起来:“曲府家的人我们见不上。那是装在金盒子里的……我是说他们的小姐。我用了三年工夫,给老爷捎海北的山参,就为了能见上一面。只见过丫环,那也是芙蓉脸儿。小姐是天上才有的人儿……老爷放在手上捧着,老太太用大衣襟护着……”

船长用力地搓脸,哼哼着,站起又坐下。

宁珂主要在想那个老爷。他并没有把小姐什么的听进心里去。下船后他被一种巨大的冲动推拥着,几乎没有喘息一下就奔向了曲府。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张的事情,这冲动就来自这个缘故。类似探险家的一丝情怀让他悄悄地激动,就这样敲开了曲府的正门。

开门的是一个剃了光头的中年人,这个人又高又瘦,颧骨比常人高一些。除了他精明的眼睛之外,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忠厚。他让客人稍候,然后拿了信进去。

只是一会儿的时间,他在石凳上就坐不住了,站起来,往西走了几步。白玉兰的香气使他如此不安,他抬头望了望,承认这是几株从未见过的大花树,树龄已经难以考究。有几瓣跌落在地上,让他凝视了好久。

剃了光头的男子走在前边,后边的那个人就是曲府老爷——宁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亲自出来迎接;但他迎上去时,发现更想不到的是亲自出迎的人会如此地冷淡。老爷目光沉沉,眉头有些皱,看了宁珂足有一二分钟才问了句:

“这是哪天的信?”

原来写信人慌得忘了注上日期。宁珂就告诉他是前一天的半夜。

“好吧,请进来谈。”

老爷其实也只是个中年人,虽然稍微有些胖,但身子利索得很。他的步伐很快,宁珂和另一个人要紧着步子才能跟上。他们穿过一条由小卵石铺成花卉图案的小路,走到了一条长廊里。这使宁珂想到了叔伯爷爷居住的大院——两条长廊竟如此相似,简直是完全相同,都是灰色重瓦、紫檐、朱漆立柱。廊上偶尔悬挂了一只鸟笼,里面的鸟儿见了生人毫不惊慌。

他们没有到客厅,而是直接到了一个小边厢里。剃光头的中年人退去,老爷说话了:“押起的那个人我知道,名字很熟,没有见面。他的背景深远,不是一般拉杆子的人……”

宁珂听不懂什么是“拉杆子”,就打断了他的话问了一句。

老爷解释说就是“起事当土匪”。他告诉这个年轻人:眼下城外平原和山区,已经活动着不少土匪,最大的有八股,领头的都称自己为“司令”,他们就是有名的“八司令”……

那个被关押的人姓殷,叫殷弓,好像是从南方流窜过来的,原先在正规部队干,这一次就负有使命,要在平原和山区成立一支新的队伍;他是在搞一批军火的时候陷进去的。老爷用拳击打着桌子:“这个人听说很任性的,常常孤注一掷……”

老爷愤愤的面容使宁珂心中一阵紧张。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他开始端量这个显赫的人物:大约不到五十岁,很可能只有四十五六岁。他知道对于这部分人的年龄是最难以判断的,因为优越的生活和极为奇特的心情常常使他们超越了生理的常规,不是显得特别大就是显得特别小。有一次他随叔伯爷爷见过一位南京来的京官,嫩嫩的面皮像处子,一说话腮部就挂上一朵红润,看上去顶多有三十岁,问了问吓人一跳:五十岁。他差点在心里骂起来,对那个人的敬畏飞得无影无踪。眼前的老爷与叔伯爷爷不知为什么十分相像:同样是高大的身材、四方面庞,深沉而明亮的双目……特别是两个人的神情太像了。那是一种压迫四周的、说不上轻松还是沉重的神情,有时还有点恍惚茫然感。那偶尔瞥过来的一对洞彻的目光会把对方的一点算计击个粉碎。任何人面对这种眼神都必须坦诚,要朴实而爽快地回答一切。不知是为了平息对方的愤怒还是别的原因,他在那一刻差点说出叔伯爷爷的名字——这也正是海北那些朋友希望他做的……但他在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又想到了阿萍。她的少女般的容颜和长辈人才有的微笑交织一起,使他很快镇静下来。他对老爷坦然地说了一句:

“曲先生,营救这个人已经不是海北朋友们的事情,甚至也不是……几个人的事情。您更明白眼下的情势,是这里的民众太需要他了。我们在援助民众,尽管这很危险……”

当他发觉自己多多少少在重复海北朋友的话时,就有些羞愧地闭上了嘴巴。他羞于说别人的语言。他曾立志在一切方面走进自己的世界。这多么难。原来尴尬总是不可避免。

老爷捏信的手一动,把它放在了桌上。他抬头认真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突然把话题转开了。他问的是关于年轻人本身的事情:“你眼下做些什么啊?”

“我在经商,是为别人做事。”

“嗯嗯。常来这个城市吗?”

“偶尔来一趟,不熟。”

“住在我这里吧,你需要等两天看看,同意吗?”

“完全可以。”

他在曲府中住下来。一连两天没有见到老爷。吃饭的时候就由那剃了光头的男子来喊他。其余时间他读读书。他住的客房隔壁就是老爷的书房,听说这样的书房还有好几个。老爷的藏书很多,其中一半古书,一半新译的外国书。国外原版书也有,但不多。最多的是医学书籍。他问了下人,他们说老爷是个了不起的医生,直到现在还开门诊呢,市内有一所医院就是老爷的。他多少有些吃惊。

大约是第四天的下午,他实在寂寞,就走到了刚生出一片绿草的庭院里。一抬头瞥见了那几棵高大的白玉兰,不由得就走了过去。旁边不远是一片花圃,里面有两个姑娘在剪枝。她们都穿了野外工作的单色服装,服装的式样有点像纺纱女工的保护服。这会儿她们只让他看到两个背影——一个在弯腰修剪,另一个站在旁边看,并按时用一个不大的竹盘托起剪掉的花枝。他感到新奇的是为什么要用一个竹盘而不用一个竹笼呢?这样就要经常把堆起来的枝条端走,一趟趟往返……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他觉得那块花圃好极了。

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个弯腰工作的姑娘个子很高,那两条腿可真长啊!他看看剪掉的枝条,原来是青生生的玫瑰。端竹托盘的有二十多岁,比那个姑娘似乎还要大一些,个子却小小的,正悄声说话,高兴得头摆来摆去,很有趣。他一直没有看到高个子姑娘的正面。小姑娘看到了他,大概咕哝了一句什么,弯腰干活的人立刻站起来,缓缓地转脸……

他像被电了一下,像站在了猛烈颠簸的火车车厢连接处。那个姑娘一张白皙的脸上,浓黑的、有些圆的大眼睛看着他,只一下就把他灼疼了。他赶紧转开身,往旁边走了一步。当他再一次回头时,她们又在那儿小声咕哝着干活了。高个子姑娘握剪刀的手原来戴了手套。

剃光头的男子已经出现在卵石小路上,正向他走来。他装作注视那棵最大的白玉兰树。当男子走近时,他就转身,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高个子姑娘是谁?这儿的园工吗?”

“那是小姐呀!”

“哦……”

宁珂原以为他和海北朋友援救的对象是一个什么人呢。他把对方想象成一个性情猛烈、高大孔武的壮汉。

第一次见到对方使宁珂吃了一惊:这人个子中等偏下,孱弱清瘦,看人时笑吟吟的,那一对脚小得像女人——这会是个危险的人物、一个起义者?那种人应该声如洪钟,脸上说不定还有刀疤……殷弓笑吟吟地看着他,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称他“宁先生”:“宁先生,海北的朋友早就介绍过您了,他们说您与宁周义先生乃是不一样的。那个人我们也非常敬重,我想我们之间也总有一天会见面的……不过现在时机不到……”

宁珂发现这个人总是显得主意笃定,虽然笑容可掬,但内心里似乎裹有什么相当严厉的东西,只是轻易不会拿出来。他开始对宁珂讲了一下大致的情势,从平原到山区。他说眼下是强虏未除,家贼蜂起,他们二者甚至联手,让民众遭殃,这是该地区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提起“八司令”,他说一个比一个更坏,其中有三个是外地人,其余都是山区和平原的特产。说起这几个无赖,奇怪的是他仍在微笑,一双小脚在屋里踱来踱去……

本来他刚刚从关押的地方出来,身上有伤,需要曲府那个老爷——曲予大夫给他治疗一个时期,但眼下已经不可能了。除了简单的包扎之外,就是带上一点药品,然后迅速地离开。殷弓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人,他说要到最东部的那个城市等人,于是宁珂就陪他走了一趟。到了目的地,等的人还没有来,他们就住在了一个有花园的老式洋房里。如今这幢洋房属于一个皮肉松弛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殷弓称她为“姑妈”。

夜间睡不着,两个人谈话。木地板非常陈旧,有的地方已经陷下去,所以殷弓踱步时要小心地绕开。但这并不影响他津津有味地讲“八司令”的恶行。他们差不多个个凶残无比,掠夺了无数钱财,既是富人的冤家又是穷人的对头。除了城区他们不敢随意骚扰之外,整个山区和平原都是他们口中的肉,想什么时候咬就什么时候咬。八司令之间也常常开火,但一转眼又称兄道弟。他们合伙朝官军开火,这方面倒不含糊;可是他们与外国人合手干事特别顺路,一口气制造了好几个惨案。“最近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我们的队伍、基层政权……”

宁珂从海北回来就非常熟悉“我们的”这三个字的含义了。他也开始把自己视为“我们的”。所以他听了这一切异常愤恨。

“八司令分别都有外号——你干脆记外号得了,因为他们的名字反倒不好记,有的连我也不知道。最老的家伙、也是势力最强的一个叫‘老干姜’,在枪口下滚了多半辈子,是真正的顽匪,可能是南方人,在北方生活了半生,口音差不多变了,带莱州腔。这个人独身,左眼有伤,主要地盘在平原西部,几起抢金杀人案就是他搞的。他发誓要把我们的基层组织一个一个踢掉。有一次他逮了我们一位女学生,当着一个村的民众把她糟踏了……还有一个叫‘刺猬’,手下人化整为零,有的平时就是石匠、手艺人,他一发令就凑起来干坏事。一个叫‘水牛皮’,队伍小,但个个枪法好,装备也好。还有‘鱼精’‘金腰带’‘野猪’‘小花’和‘麻脸三婶’。其中只有麻脸三婶是个女的,其余都是男的。小花也是男的,女相。金腰带是个淫狼,是民众特别痛恨的一个,也是最狡猾的一个。他年轻时在海参崴干过苦力,后来杀了人逃回来,用三五年的时间拉杆子,混到今天成了一股势力。麻脸三婶的队伍在其中也算大的,别看她是个女司令,下手最狠,前一年血洗了一个镇子,死的人把街口都堵塞了。提起麻脸三婶人人吓得变脸。她还有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坏,恶事干得数不清,都跟外国人有一手。其余七个司令多少都要让着麻脸三婶,因为在关键时刻她会引来外国兵。她的三个女儿枪法好,一色男人打扮,像她母亲一样杀人不眨眼……”

殷弓在讲述时很少敛起笑容。这多少使宁珂不快。

夜很深了,楼上有声音。一会儿中年女人披着衣服下来,站在楼梯上看了看,又走近几步说:“弓儿你还熬着!睡觉吧,早些歇着去,不要身子怎么……”灯光下她的白发像棉花一样。她的口气充满了疼怜。殷弓“嗯嗯”应着,接着打起哈欠。

他们刚要睡去,老太太又转身端来了一碟点心。她掀了殷弓的衣襟看了看裹好的一处伤,咕哝了一句什么。殷弓像个孩子一样柔顺,兴奋得头一歪一歪。他嘴里发出的奇怪叫声让宁珂大惑不解。老太太走了,殷弓感叹似的告诉宁珂:“这是个革命的老妈妈啊!”

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一个星期。宁珂得知殷弓来自南方,有一多半时间在军营里度过,这一年刚刚从部队出来,目的是开辟新的局面。他好像十分直率,并未有意向宁珂隐下什么,但实际上整个行动的大致计划、一些细节、联手起事的同志,却一点也没有讲。宁珂对他充满了敬重和感激——在年龄上对方稍大于他,而且是他所遇到的最坚忍顽强的人,竟然带着多处创伤微笑、娓娓道来。宁珂唯一觉得不太满意的是那一双脚:小得过分,这怎么能够带兵打仗呢?

第二个星期要等的人来到了,三个,后来又是两个。殷弓的“姑妈”为大家准备饭菜,在他们聚起议事时又把宁珂叫到楼上。她和他一起说说闲话,有时还与他玩玩扑克牌。宁珂明白,他该回去了。

分手时殷弓再一次将宁珂一一介绍给新来的同志,并强调这是他的“救命恩人”。宁珂从未想到这么重的一个注解落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说这首先是曲府的老爷——那个德高望重的曲予帮助了他……说这话时他鼻孔前倏地掠过一阵白玉兰的香气。

离开老式洋房是一个暮春的上午。他会永远记住那一天一步踏出花园小径、扳开蓝色的栅栏铁门时的那种感觉。他差一点溢满了泪水。心底涌出的那种奇特的感激让他难以忘怀。感激什么?不知道。这种无法言说的感激是任何人都不会经历太多的。上午的阳光温煦而柔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脸庞,他几次回头去看那幢老式洋房:二楼的平台上,靠栏杆站着那位老太太,她的头发被阳光染红了。她显然在目送着宁珂……

他首先回到了叔伯爷爷的钱庄。这是他第一次从远处归来不去家里,而直接到那里去。他急于见到那个红脸膛的人,急于向他诉说;谁知对方在没人处热烈拥抱了他,又用力地抖动他的手。红脸膛的男人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说他们都感谢宁珂,宁珂为革命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当然,这已经构成了他们——同志们的一个秘密。同志们对他怀着无限的信任。他们早就视他为同志了。“‘同志’,你明白吗?明白它的意思吗?”

宁珂涨红了脸,紧握着他的手说:“明白。”

他回到了叔伯爷爷身边。在旅途上为何耽搁这么久,他很容易就搪塞过去了。他特别讲了八司令的暴行,当时在一边听的还有阿萍奶奶。宁周义不安地在屋里走着,阿萍听到悲痛处流下了眼泪。最后是叔伯爷爷轻轻地制止了他。老人家实在听不下去。而且那些暴行他早就听过了。在他那儿,关于这一类的报告材料已经堆成了山。他长长地叹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久久地看着窗外。宁珂好像第一次发现,叔伯爷爷有了那么多的白发。

夜里,阿萍奶奶仍旧像过去那样为孙子整好床铺,看着他躺下,在床边陪一会儿。她看出这一次宁珂瘦了,也晒黑了。宁珂躺着,眯着眼,突然一翻身坐起来,用被子拥住了下身。他看着阿萍说:“你知道平原上那个城市有个曲府吗?”阿萍摇头。他重新躺下来。阿萍再问什么,他一声不响了。后来他快睡着了,临睡前又说:

“奶奶,曲府有好多高高的白玉兰树……”

我凝视着海,它被夜晚的星光照耀着,悄悄回眸。我终于看到了你,我原本就应该记住你,我是你的一颗沙粒、一滴水。你的手按住我的脸庞、我的眼睫毛,我伏在你的胸前。

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思念和牵挂,怦怦跳动的心为了什么……就是这些化为我的血肉良知,使我不能屈服。我在等待,在追忆,在想和盼,所以我不能屈服。我是一棵树,根脉扎了一千年,难以移动,他们就用力地弯下我的腰。我身上披挂了一吨的巨石,但我仍然没有折断。我在等待,我等待你的丛林将我淹没。

那一天的问候多么短促,可是它化成了按时升降的潮汐。永恒的水流湿透了时光的沙子,此岸与彼岸各自成长着一排青杨树。哦哦,我的青杨,我用以遮掩窗户的绿色枝条,日夜拍打我的心灵,我的窗纸。我用雨水去洗涤它浇灌它,我小心地挨近它。

谁听我讲一个红马的故事?当你离去了,谁来倾听?我忍受着一千遍的误解和诅咒,敛起那些痛楚,小声念着你的名字。我们——渺小的沙粒,有多少秘密。神灵的小背囊打开了无数遍,原来只是装满了像我们一样的小沙粒。它碰撞起来火花四溅,那火等同于雷电的火、野火、熔化的岩浆之火。

我因为渴望着、期待着而痴迷愚钝,换来的是无边的嘲讽。他们只是马蹄下的灰尘,他们不是沙粒。最好的沙粒是被激流冲刷而成的,洁净无比,是秋洪千里迢迢送还给大海的。那一片浩瀚哪,宇宙的声息如数收在其中,深阔无边。一切的巨变都潜在它的深渊,它默然不语。我是它的沙粒,我因此而骄傲。水溅声让我沉醉、让我安眠,直到太阳升起来,潮汐落下去……

迎接吧。那一天虽然遥远,但并不是渺渺无期。电火点燃了平原上的荩草,它爆出噼啪之声,蹿起一道道火舌。生灵们跳跃着引动火龙,看它在大地上翻滚和嘶叫。丛林也燃烧起来,把一枝枝火炬送给星星。整个天空都腾腾地燎起来,巨大的呼号震动四野。我把自己点燃了,这是我全部期待的结果。我最后告诉你的,是我燃成炽亮的平原上的那个光点。

你的手牵上我,永远也不要失望。当我梦见红马疾驰、平原上烈焰腾起的时候,会失声大叫。我的热血推动我一跃而起,追逐那匹红马。它是火的飞动,是燃烧之神,是家族的眼睛。你的手紧紧地牵住了我,我吻它,咬它,我绞拧它拍击它,把它深深地按在胸间。人的一生都要有这么一只手,它是使人不会坠落的一道牵拉。我的手,我求你永远牵上、牵上……

这么短促的一瞥怎么盛得下呢。太短促了。这短促就是所有残酷中最残酷的一桩。我们因此而颓丧而疯狂,把刚刚绣成的一块绢子三五下扯碎,撕裂之声让无数羔羊流下了眼泪……洁白的羔羊,它们灵慧的眼睛看着我,怎么也弄不懂我正被一只颓丧之手扼住了。它们的小嘴粉红娇嫩,一动一动露出玉石一样的牙齿。小家伙,十足的小羔羊,金色的睫毛,灰绿色的双眼,一片绒毛传递着生的温热。我怀抱着它,它像个孩子。多少孩子,多少羔羊,平原上走散了多少?新生了多少?我怀抱它的时候,又有多少只野狼正候在暗处,舔着腥唇呢?我紧紧地搂住了你。

我让你再近一些。你分开我的头发,把下巴压在我的头顶。天亮了,四野里的啼叫一声声唤着什么?我知道人的一生其实只有一次遭逢是真正难忘的,也就是这一次把人压得脚步踉跄。我感受着你的全部重量,等待太阳染红窗棂。四野里的啼叫逼近了,我该启程了。

那一个方向传来的声光就是召唤。我们都听到了。那是我们的兄弟姊妹围拢在一起。我曾深深地怀疑过。我们都处于那短短的一瞥之中,可是热血的激扬却是永久的。我们服从了它就获得了永生,这就是一个真实无误的结论。火光与呐喊阵阵催逼,我注视着那个方向。我接受过负伤的陌生者,悉心照料,并为此而感激。我遭遇的机会不会太多了,我深知这一点。牺牲的消息顺着北风飘过来,我还在忍受忍受。难道要等到海水全部染过的那一天吗?

我们紧紧地依在一起。你担心彻底失去。我也担心。可是就让这种失去的强光炫迷双目吧,走吧,时候到了。

像你一样,我分明知道那片喧哗也不属于我。那是一片陌生的声音。可是我仍旧渴念着。冲刷和流淌的淋漓降临在一片尘封的裂土上,先是痛快地饱吮,接着撕掉自己的皮肉跟上去。这一场显然还不是自己的。可是舍弃了这一场,再也不会遇到更好的机会。我一直燃得炽热的那个东西焐得太久了,我今天要把它投出,投到我深感陌生的兄姊那儿。喧哗如海浪拍击过来,好大的北风。这风把浪涌之声传到了南方大陆,一片沼泽蓼在暮日红光中剧烈摇动。

妈妈,我是一棵你照料下的树,当你不在身边时,我自己把它移到了霜地。一枝枝油黑的叶片纷纷落地……妈妈,我到更严酷的北方去了。

宁珂还是第一次到这样一个地方。四周都用油布遮了,大白天还要点一盏油灯。围坐在小桌旁的人除了那个红脸膛之外,他一个也不熟悉。宁珂像痴迷一样伏到了桌子上,久久不能抬头。有人一声声呼唤他,他用力地抑制着,挺起身子。身边的人开始说话,他似乎全没有听清。后来该他说话了,他像梦呓一般咕哝:“……我知道这首歌是属于穷人了,我要学会这首歌。学会它,学会它,这也是我的歌……”

旁边的人深情地、又多少有些严厉地问道:“你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必要时献出生命吗?”

宁珂觉得全身猛地被撞了一下。他镇定了一会儿,转过脸去看那个人。他发现说这话的是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一张脸极为英俊的男子。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说:

“我愿意。”

对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在手上。

红脸膛的汉子为他们再一次做介绍——因为第一次介绍他根本就没有听见:“这是许予明同志,南方来的……”

他想大概再也不会忘掉这个名字。

低沉的歌声响起来。宁珂在这极为特别的旋律中陶醉了。他认为这是世上最迷人的歌声。在这种声音之下,一切都将被摧毁,从一座坚固的堡垒到一座山峰。他急于在这歌声中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渴望走到最前沿去。他甚至提出离开叔伯爷爷一家,马上就到殷弓他们正在组建的队伍中去……得到的回答令他微微吃惊:不是离开那个人,而是更紧地跟住那个人,影响他,争取他,并把他的一切及时报告。

原来那个人如此重要。宁珂天真地问了句:“阿萍奶奶呢?”对方立刻摇摇头:“哦,她不重要……”

这大大地伤害了宁珂。但他丝毫没有表露什么。在他心目中,阿萍奶奶才是最重要的。他最想让其分享秘密和幸福的一个人,就是她了。当然他永远也不会这样做的。他将努力地克制着,因为他甚至愿意在必要时献上生命。

他知道这个生命是迟早要献上的,而且到时候也许不会痛苦;即便很痛苦,那也是他所需要的。

现在只需要他一次次地将他所目击的——来叔伯爷爷家中的人、人们的谈话,还有他桌上、寝室中的文字——一切他认为必要的,都报告那红脸膛的人。有一天他见寝室里无人,估计阿萍到花园中去了,就想起了夹在一个纸夹中的信笺,上面有叔伯爷爷在灯下画上的几道红线。他认为它这会儿肯定放在床边的小桌上。那儿没有。一转脸是并排放着的一对枕头,洁白的枕巾上还留着两个圆圆的头形凹陷,他只一眼就能认出哪个是阿萍的。他不知是为了寻找还是怎么,手一下就插入了枕下。那种温温的人体的气息顺着手臂传到了全身。他觉得脸有些涨。枕下似乎有点别的东西,没有他所要寻找的。正在他准备把手抽出来时,阿萍突然进来了。

他慌慌地把手背了,贴紧了床头站在那儿。

“孩子!你找什么?”

“没有,奶奶……我……你看!”他迅速地把手举到她的脸前,手中什么也没有。

“我看见你一大早在这儿找什么……”阿萍有些痛苦地又说一遍。

宁珂永远也不会忘掉那个时刻的窘迫和自责。来自任何一方的巨大奖赏都难以抵消这一自责。他垂下了头,一辈子也不想抬起来。

阿萍奶奶的手又抚在他光滑的头发上了。她亲了亲他的头顶。他往常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这会儿一切都被巨大的羞愧淹没了。他抬起头,看到她还穿着睡衣。刚才她可能只是出去一会儿的,他太急切了……又后悔又羞愧。但这时不知为什么他机灵地说了一句:“我是想奶奶了……”

“我的孩子!”阿萍一下子被感动了,她张大了双臂抱住了他,抚摸他的后背。“孩子,是不是夜里做噩梦了?害怕了?害怕了就告诉奶奶,我过去陪你……”阿萍一边说一边安慰他。他急急地点头。一股浓郁的香味从她胸前散发出来,他的脸深深地埋在那片凹陷之中。他含住了什么,奶奶尖叫着抚摸他:“傻孩子,多可怜的傻孩子啊!……”他想迅速地吐出,可是他更紧地依偎着。泪水或汗水把阿萍奶奶的睡衣打湿了一块儿,阿萍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抬起头来。“奶奶!”

“你妈要在就好了。可怜的孩子!……”

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向红脸汉子报告了。在那个人跟前他再不愿提起叔伯爷爷家的事情。他朦朦胧胧觉得自己正在参与很可耻的什么,这真可怕……他要求那个红脸膛的人:“让我去殷弓那儿吧,让我离开这座城市吧!”对方绝不同意,而且说:“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叔伯爷爷唯一的女儿宁缬已经越长越壮,年纪不太大却像个少妇一样丰满。她变着法儿打扮自己,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要转身注视。她不怎么回家,因为无论是父亲还是“阿猫妈”都不喜欢她。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摸到自己楼上的小屋里,随着留声机哼哼呀呀地唱。“我要出国了,出国了!”她在楼上大嚷。后来大家才知道,她瞟上了一个军长的儿子,这个军长是宁周义的挚友,就是通过这层关系她才结识了那个从国外归来探亲的青年。她说他们已经是朝夕不可分离的一对儿,“从外国回来的小伙子就是大方、有劲儿!”

可是这样喊了几次,后来就不再提他了。宁周义非常关心她,因为这是不同寻常的一件事。他让阿萍问女儿。阿萍问了,她大哭,哭过又笑,说:“这个小王八蛋真好玩。要不是因为他好玩,我非用手枪打死他不可……让他活着滚开吧!他这样的人今后也能找到……”

宁缬在家时一切都不得安宁,她养了一只猫,背后就叫它“阿萍”。她一走这只猫就得别人替她养了,好在阿萍并不讨厌它。这只猫很肥,仪态万方,有时宁珂见了,忍不住也要抱一抱。可是有一次他正抱着,缬子见了立刻变脸说:“你的手不扶着它的屁股,还不要勒坏了它的腰呀!把它惹翻了,看姑姑不揍你!”宁珂赶紧放下了猫。

宁缬大概因为自己是一个大小伙子的姑姑而深感得意,很乐于支使他,动不动就嚷:“没听见姑姑喊你吗?姑姑要揍你啦……”

宁珂常常就在这种号叫中小声叮嘱自己:“我一定要到殷弓那儿去……”

他不自觉地将殷弓与那个海滨城市连到了一起,那儿是他的新生之地;大概就是从那一次起,他才被当成了“自己人”。探险般的快乐,献身中的兴奋,一下子全加在了他的身上。他有时觉得手指骨节都胀得疼痛,这正是他极力忍受冲动的结果。他一遍又一遍回忆与曲府老爷会见的情景,最后又想到了白玉兰树,想到了那个医院的来苏水味儿,身穿纺织女工制服的姑娘。

叔伯爷爷越来越疲惫,衰老像是突然来临了。他的忧愁与他的毛发一块儿生成,却剪不掉。他有一个不能更动的执拗看法,就是人已经无力挽救人本身。这是彻底的、令人惊讶的悲观。宁珂了解到他真实的看法时大惑不解。这种看法与自己两眼睁大了注视的希望是大相抵触的。他不由得提出了反驳。叔伯爷爷并不以为怪,苦笑了一下:“很好。年轻人应该这样。”“我觉得爷爷不老,爷爷也正年轻呢!”宁周义再一次苦笑了一下。

他们在迟来的春天沿几个城市周游了一番,除了看看生意之外,就是会一下故交。宁周义的朋友都是一些有色彩的人物,但不见得都是要人。其中有不少军界政界的,也有商人、艺人、报人。有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老报人非常健谈。宁周义与之一谈就是半天,有一次还谈到了深夜。那一回宁珂也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大吃一惊:报馆的人竟在规劝叔伯爷爷改换门庭,离开那个毫无希望的地方,以他这样的才具……叔伯爷爷举手打断了他的话。

那场谈话使宁珂心跳不已。他第一次感到有了切近那个话题的机会。他们乘坐一节包厢回返时,他试着提到了那个老报人。叔伯爷爷笑笑:“他大概把我当成了小孩子。他以为我像他那么幼稚。”宁珂不懂,等着他解释,他却没有再说什么。火车开得非常缓慢。车窗外闪过大片荒芜的土地,小土路上人流不断,他们都背着一个小布卷、挑着担子或拎着骨瘦如柴的孩子。宁周义久久望着,宁珂就站在他的身旁。他叹了一句:“中国的问题可不是哪个党派的问题,它远没有那么简单……”

这一次宁珂听明白了,他大声说了一句:“不,如果有一个为民众献身的党派,中国就有希望!”

宁周义马上转过身来。他深深地看了孙子一眼,也许要把他这副神情永远记住。那只手捏住了宁珂的肩头,很用力地捏了又捏。他点头又摇头:“我的党派不为民众献身吗?那它为什么会壮大?可惜献身的热情总会慢慢消失,这对任何一个党派都是一样。重要的是找到消失的原因,而不是机灵转向;不找到那个原因,任何党派都是毫无希望的。颓败只是时间问题……”

宁珂愤怒地看着他。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强有力的人如此扼要而尖锐地向他谈论政治。他明白这场谈话该结束了,似乎在这个时刻才知道,他与自己的同志所能做的,只是如何证明——证明自己、也证明……他险些在叔伯爷爷的面前流出泪水。

“我们的”事业却在飞快地发展。宁珂在同志们身边得知:殷弓组建的那支队伍已经正式打出了旗帜,眼下已有一千人,二百支钢枪,两门小土炮……这是我们的秘密。这样一来,平原和山区第一次有了保护神,外国人的部队、那无恶不作的八司令,都有了克星,起码他们再也不能横行无忌了。而这之前官军却一再退让,最后等于把沿海一带交了出去,成为民众可耻的背叛者。殷弓的武工队平常称为“八一支队”,据说强大精壮,一开始就显示了巨大的力量。队伍中有很多南方老兵,还有东部半岛多年前一次起义中留下的战士,这部分人都分别做了班排连长。第一场战斗是在山区与平原交界处打响的,一下就把土匪头子小花的部队吃掉了一半。

消息传到了省城,也传到了宁周义的家里。大概没有比他更关心东部局势的了。平时当地官府总派兵保卫宁家,但宁家也仍旧受到侵扰。他关切那里自然有更重要的原因。得到那个消息之后,宁周义不仅不高兴,反而极其忧虑地对阿萍说:“旧患未除,又添新忧。八司令之外,又多了一个司令……”

宁珂没有亲耳听到这句话。这是他从阿萍奶奶的复述中听到的。他大为惊骇。竟然有这样可怕的偏见和污蔑!他大睁眼睛盯着阿萍,阿萍都害怕了。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让激愤和暴怒的水流在胸中冲撞不停。好长时间他才说了一句:“奶奶,我们家里没有真理!……”

“好孩子,别这样说话。我们家里有什么?”

“我们家里只有奶奶……奶奶,我们回老家吧。”

“傻孩子,奶奶的老家是南方啊!”

“那就回我们的老家……宁家的所有人都会待你好的。山区和平原上有好队伍了,他们会保护奶奶……”

宁珂将叔伯爷爷的话报告了红脸膛的汉子,又讲给了许予明听。他们的结论完全一致:宁周义非常反动。许予明进一步说:“山区和平原民众正在血泊之中,而一个冷眼旁观的政客却得出了那样的结论!反动之至!”

“这个人已经可以放弃了!”许予明对红脸膛说。

对方摇头:“问过了,不行。这个人对我们非常重要……”

春天正在深入。看着窗外的柳树和毛白杨越来越浓的叶子、树下茂长的细叶结缕草,宁珂坚信不待这个春天结束自己就会生出白发来。他不断地去照镜子,一根白发也没有发现。他最为关注的仍旧是山区和平原的战事,是我们的八一支队。

有一天许予明告诉他:现在八一支队最吃紧的就是军火,我们从海北搞到了两批,结果都卡在港上。海港在敌人手里,没有办法。有人曾提出走陆路,那就更没有希望……海北的同志差不多绝望了。宁珂又想到了营救殷弓的曲予,就大胆地提出是否可以请他出面……许予明说殷弓亲自找过他,碰了钉子。宁珂坚持自己去一次,许予明就把这个意见带上去了。

他焦躁地等待。

两天之后许予明来告诉:你去一趟吧。不过无论成功与否,都不要惹恼那个曲予,他非常倔强,是我们的朋友。宁珂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这一艰巨的任务当然极有分量,他深感高兴的也恰是这一点。剩下的问题就是用什么借口离开这里。他想了一夜,早晨对叔伯爷爷说:想回老家一趟,他太想了。

如果被拒绝,他将不辞而别。还好,宁周义同意了,只是说路上太乱,让他小心,还让他陪姑姑一起——她也要回老家看妈妈去。宁珂只得苦笑着点头。

第三节

我努力地接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实现着那个梦想。他好像丝毫也不知道自己眼下的状况,不懂得自己正处于风烛残年,直到不得不坐上轮椅的时候,还在嫉恨,在争风头,在撒谎。这个人与我的父亲是老熟人了,我们一家找了他三十年,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曾经像盼望上帝一样渴念他的出现,为蒙冤的父亲说上一句话。没有,他像石块入海一样待在他的地方,无声无息。后来,直到很久之后,他突然到那个海滨城市里来了。母亲激动起来,跑到父亲床前——这时他已经不能动了,眼睛都懒得睁一下,只是听了母亲的话才挥了挥手,简单而且坚决地阻止了母亲。他不让她去乞求那个人。

如今我知道必须违背父亲的意愿了。我觉得一个家族的荣誉、必将推卸的屈辱,这一切都应该超越某些个体的利益。我遵从的只是一个更崇高的目标。所以我去找了那个人,在他狂妄可厌的、含混的嚷叫声中,在他终日蜷曲的生活所散发出的馊气旁,也多少能够忍耐。我只要他吐露一句真话,轻轻的一句,就可以抹去我们额头上的污迹。没有,他在落日余晖中闭着眼睛,蜷伏在轮椅上睡了,腮上挂着蛮横和满足的微笑。他的侍者——那个鼻梁尖尖的外甥女走过来,娇嗔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推走了舅父。

我不知自己会坚持多久。我已经相当疲惫了。他的那对包裹在皱纹中的小眼睛当年是怎样感动了父亲,我真好奇。今天这双眼睛是对一个生气勃勃的年轻人的嫉恨和嘲弄。我不知他对那个比我更年轻的外甥女是怎样一副心情。那个小家伙无忧无愁,举手投足都透着浅薄气,一对小小的乳房像木头刻成的一样尖硬。我不喜欢她。很不喜欢。

面对着一个我绝对需要又似乎是绝对无望的老人,愤恨和焦躁谁能体味呢?我的勇气差不多用完了,剩下的一点还要用来对付失恋。我不想求任何人了,也不想恨任何人了,我太累了,我这会儿只想爱了——我相信我们一家人那时的状态也是这样。爱,爱越多的人越好,各种类型的爱,让爱簇拥或用爱去簇拥都行……生活啊,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而我心里明白,在各种类型的爱中,我这时最需要的还是异性的爱,并且不需要那么多,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的爱。

从勘察工地上归来后,我第一个就想见到苏圆。可是当我与她在楼道里寒暄之后,背过身那一瞬就明白了,我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多么不切合实际。我回到自己的小宿舍,接上就琢磨怎样搬动更沉重的一块石头,就是到那个不受人尊敬的老家伙那儿再走一趟。我想象着一些细节,比如是否买一点蜜枣带上,或者买几块冰砖。他那个平庸的外甥女不停地吃冰糕之类,老家伙则喜欢甜食。

如果不是第二天下午在打字室里遇上那一幕,我那种徒劳的、折伤自尊的奔波还不知要维持多久呢。我去取一份材料:这是朱亚嘱我校对的一部分报告草稿,刚进门就看到了一个尖鼻梁姑娘的侧影,她正和打字员讲什么,嘁嘁喳喳。打字员瞥瞥刚进来的人,仍热衷于闲谈。我不得不打断了她们,因为她们在谈“毛活儿”的几种新式样之类。尖鼻梁一转身让我吓了一跳:她就是老家伙身边那个外甥女……她像不认识我似的,哼了一声,去拎桌上那个又精致又俗气的小皮包。

我有好长时间不知所措。我马上想到了这之后她们会议论我的全部努力,而这之前所有努力全是秘密的……我担心这样一来关于我们家的情况会散布到我工作的这个地方。这正是我所禁忌的。一种奇怪的联结和渗透就在身边,近得不可思议又令人颓丧。今天我真的寸步难移了。我当场决定:再也不去找那个老家伙了;也许类似的努力要从头权衡了。

这个夜晚我好好地想了想父亲卧床后的挥手拒绝。当时他的拒绝曾使我感到了一种绝望,并因此恨着他的残忍。只有在这个夜晚,在一场场徒劳的奔忙之后,我才不得不重新去理解自己的父亲,他全部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些细节……我太年轻了,太简单了。

我不明白那个蜷伏在轮椅上的人——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建立了丰功伟绩的人,为什么会在具体的事物上表现出那样的冷酷和无情?真荒谬。这种巨大的矛盾我今生都难以理解。他亲手平息了那么多的残暴,却又不停地制造出新的残暴。他身上已经是功过纠缠、善恶共生。他不勇敢吗?他曾经九死一生,身上疤痕累累;可是他卑小胆怯到不敢面对一个真实……

苏圆似乎对我们的平原之行深感兴趣,只要一谈起来,就问得非常细,还不时地插上一声诱人的脆笑。这是处女之声,我以前也听过。那些不洁净不纯粹的女人笑起来有一种成熟的、稍稍经过了掩饰的沙哑。而她呢,是泉水奔流般的爽亮。我试图将话题绕开一点儿,可她又总是绕回来。

“朱副所长对那个地方满意吗?”

我弄不明白她是指对勘察结果、对未来的新工业区选址满意,还是对那个地方的自然风光及其他满意。我理解为后者,就说:“他很喜欢那个地方,有时真是被那里的风光迷住了。大海边上空气也好,尽管林子不多了,不过总还是比城里绿化得好,那个海边小城既有悠久的历史,又朴实……”

苏圆扭动了一下。她不安时就这样,不过这样一来就更显得吸引人。我实在无法忽视她的美……她显然懂得这一点,而且坦然自若。她像个搞过二百次恋爱的老手一样,一直用含蓄平静的微笑迎着你,永不疲倦。她打断我的话:

“朱副所长以前多次在那儿考察过,熟悉情况,要不怎么裴所长会派他去呢。当然,所长更忙,身体又不好。昨天省长找了他两次……”

我想也许是他找了省长两次吧。裴所长把大量时间花费在对上汇报上,所里人人都知道他这一手。不过在吐血的朱亚面前,有人竟好意思说另一个人身体不好。一个美丽的女人不该露出贱相。“很可惜……”我说。

“什么可惜?”

我摇头:“对不起。我在想这次勘察刚搞了一半,朱副所长能不能坚持下来……”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就是现在休息了,也有人能顶得上……他这人很倔,在不值得的事儿上也会撞到底……”

苏圆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她的腿真长。这个长腿小坏蛋的话让我烦了。我总是烦得不合时宜,烦在人生的岔道上。又快到春天了,那时浓浓的丁香花的气息会笼罩整个科研办公大楼。丁香花是一种奇怪的花,它是帮助女人击败男人、让其在醺醉中做出一系列错误决定的花。我那么喜爱丁香,可是理智却让我回避它。每个春天浓烈的丁香气味都让我冲动,让我不停地写出一首又一首歌。“你如果在春天跟我们跑一趟就好了……”我不知怎么代表勘察队发出了邀请。我想起了黄湘邀请那个杂烂小报记者的情形。原来男人都差不多。

苏圆真的高兴了。“啊啊,那也得所长同意啊,我一离开,他就……”

她可能说的是“他就找”。我进一步吸引她:“那里的春天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不要说河和海的颜色了,单说满海滩的槐花吧——我敢说你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那么密的一片,毫不夸张,就是花的海洋。到处都是它的清香味儿,浓浓的,你看了一生都不会忘掉……”

苏圆兴奋得把两臂举起,在头顶绞拧着。她伸展着修长的身子。这要命的身体已经非常完美了,她还不放过一切机会来促进自己。我不知道她将来要对自己怎么办。过分完美的东西肯定也会让人作难的。

朱亚的病仍然没有好转。他是在治病间隙中与我一起整理报告材料的。我想他这一段抓紧治疗,肯定是想在春天重新走出去。由于我们的频繁接触,黄湘有些不高兴。他有一次对我说:“你成副领队了。”我的心跳了一下,我不敢让人这样认为。可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黄湘想把气氛缓解一下,笑笑说:“老朱这人想来个最后一搏了,等着瞧吧。你还太年轻。”

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想让平原上那个大开发流产,太不自量力了。说句老实话,这样的事情省里的哪一个头头都做不了主,别说朱……”

黄湘哑哑地笑。这种笑是典型的反派人物的一种笑法。我忍不住说了句:“那就让科学做主吧。这么大的事儿,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不能由哪个人的好恶、主观意志来决定。”

我这样说时,仍不敢肯定他的“最后一搏”是指阻止这个开发项目还是另有他指。这其中的奥妙太多了,我毕竟来这个所不久。一个单位好比一个湖,下面的漩涡太多。

黄湘再没有纠缠这个问题,突然问了句:“听说你在看陶的书?”

“陶”是指过世的陶明教授。老教授是前任所长,去世已多年,生前身后都在学术界享有盛誉。他的书是某一方面的代表性著作之一,我在学校就读,现在不过是在朱亚的辅导下细细研修一下,这有什么?我唔了一声。

“那是老朱手里的一把钝器,用它打人。裴所长头上挨了好几家伙……我们可得躲着你了,小伙子!”

黄湘说话惯于夸张。不过这一回太过分了。他说完就走开了,我差一点追上他。打一仗才解恨。全部的血都涌到了头上,我不知该干点什么,定定地站了好久。

好多天我都不能安宁,朱亚觉得反常,就问怎么了。我没说什么。我真怕他知道了生气。来这个所不久我就知道所长与副所长之间有严重的摩擦,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终于弄清楚了一点,无非是老所长去世前后面临着新所长的人选,裴与朱之间有竞争,裴胜朱败,屈就于副手位置等等。不过我与朱亚在一起时,他从未言及,我也绝不会问这一类事情。这是世界上最让人烦腻的东西。我仅仅是从其他人嘴里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当年的朱亚是老所长陶明最得力的助手,著作也多;而裴济只有几本通俗普及性读物。但据说他的行政管理能力强,所以也就当了所长。

黄湘与我有了那场不愉快的谈话之后,我自然而然地更为注意了一下裴、朱的关系。这使我进一步了解到,在陶教授去世后的长时间里,所长这个位置一直空着。陶教授长期在农场忍受折磨,死得很惨,对于他的死裴济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朱亚与自己的导师陶明有父子般的深情,他曾抱着死去的导师哭晕了过去。关于新所长的通俗读物,长时间以来就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

春天来到之前的这一段时间,是我多年来少有的一些不安甚至是痛苦的日子。首先是苏圆对我的拜访——以前她从来没有到过我的单身宿舍——她与我的长时间交谈不但不能使我最终愉快起来,相反让我兴奋中夹杂着极度的懊丧。我心中充满了矛盾。我察觉到她也处于矛盾之中。她那红润的双唇微微张开,让我看到了洁白的、小小的牙齿。她从来也没有被吻过吗?她那对精明过人的、鹿一般的眼睛让人心里发烫,又让人有些惧怕。她的谈话有一半内容是关于我们勘察队的,而且常常要涉及朱亚。她对副所长过分感兴趣,就不由得让我有些警觉。无论如何,她也没有办法掩藏自己的倾向,她有意无意地维护着裴济所长!近来这个话题总是使我冲动。我也许要永远为这种冲动感到内疚和后悔。我有一次脱口而出:

“裴所长不过是写了两本通俗读物,唬唬你这样的小孩子还可以。再说,就是这样的货色,他自己亲手写了多少,还是个问题呢……”

苏圆立刻问我:“你从哪里听说的?朱亚告诉你的?”

我马上否认:“所里背后谁不议论?朱亚就从来没有提过这一段儿!”

接着谁也不吱声了。她很轻松地把我桌上的书搬来搬去。我看见她的胸脯在急剧起伏。她问我什么时候再走?我说当然是春天了,春天化冻了,勘察队才能展开工作。还邀请我吗?我迟疑着。我突然明白自己没有这个权力。

她走近了。当时我坐在小床边上。我把视线转开。我的心咚咚跳。她的手放在了我的头发上。那是非常乱非常乱、极少梳理的头发,也许还有点脏。它们都不太驯顺,硬倔倔的,因此梳理也没有用。任何一个婚前男性都有这样的头发,它们真是浓密而倔犟。缺少异性友谊的男性就尤其有这样的头发。但是我似乎被告知:女性很喜欢这样的头发;如果是个活泼的女性,那么她就更加喜欢。

她的手在我头顶停留了有十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为什么要这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在心里说:天哪,你就让我这样感激着你期待着你;我因为激动,因为对一种奇怪的情绪难以抑制而一动也不敢动了……真让人想不到,她在关键时刻会是这么羞涩的女孩。她只是那么放着,像在考虑什么……

考虑结束了。这只手活动起来,先是插入发中,然后细细地移动。而这时她的胸脯正好对在我的脸前,离我的眼睛只有几公分远。我站了起来,嘴唇在急切地寻找……丁香花浓烈的气味把我们团团围拢。我仍在急切地寻找。

她躲过了我。

她摇摇头,只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苏圆!”

她还是走开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啊,她的身材可真美。她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她正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我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我脑际突然闪过了一道海岸,想到了父亲。

……耳畔响起了哗哗啦啦的水浪声,还有人的喧闹、拉鱼的号子声……我记起那时正伏在沙滩上看网绠上蠕动的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一转脸看见了一只刚长成的小兔子,它在奔跑——可能是被号子声惊吓的,它慌慌地跑。我第一个跳起来去追它。它跑得越发快了,我与它只相差十来米的距离,而且很难再缩短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锃亮的眼睛、栗色的毛,两只耳朵在活动。它毛茸茸的身子多么可爱。它恐惧地逃。我穷追不舍。也许是它被追慌了,竟向着大海跑去。这样就离拉鱼的人近了。在离水边二十几米远时,它终于耗失了力气,越跑越慢,最后被我逮到了。它没有力气了,只是剧烈地喘息,我的手掌感到了它的心脏在咚咚狂跳,像要跳出体外。一群孩子欢呼着跑过来,我一抬头看到了从网绠那儿射过来一道目光……父亲正盯着我。我小心翼翼地护着它,躲开了围拢来的伙伴,把它放到了一片灌木丛中。

…………

苏圆一连好多天没有来。我想念着那个时刻,还想念着另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放弃最后的努力——再去那个坐轮椅的家伙身边一次?我深知他来日无多,这对于他和我、我们的家族,都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好像有什么在考验我,考验我的韧性和承受力。我最担心的是这个春天随队下去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与那个顽固的老人对话了。也许在最后的时刻他会良心发现。我想该全面地讲述了,对他讲述这几十年里我的父亲、我的全家受了哪些折磨,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想让他动动恻隐之心。但我还是没有把握,不知在真的面对着这样一个人时还有没有勇气讲出那一切。多少年来,我一直回避着那个话题。

这些历史的石块太沉了,我宁可让它待在原地:心的深处。

这些折磨、犹豫,使我彻夜难眠。而且我即将面临着一个沉重的春天,这个春天我们将投入命运之战……我越来越明白自己还有朱亚一些人在做什么。我们的单薄的肩头要承担起没法想象的沉重。我们在保护一片平原、一片土地,它是我的母亲、好多好多人的母亲……这个担子怎么落在了我的身上?也许冥冥中有谁选中了我。我好像听到了那场决定命运的对话:

“让他去吧——就是他了。”

“他太年轻了。”

“可是他知道那是片什么平原。就是他了。”

我就这样被推到了前沿。我真不幸;不,我真幸福。可是我现在开始紧张了,手心里全是汗水。

春天在逼近。往常,每个春天即将来临时都让我兴奋。眼看着一个世界在焕发生机,谁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我对于自然界的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都有敏感的反应,总是能够不失时机地迎接初春的第一缕阳光。看着开始出动的一只小小的灰甲虫,我会长久地用目光追随它,预想着它将怎样翻过前边那个小土坝。当糙叶树悄悄地展开了毛茸茸的小叶片时,我紧缩了一个冬天的心也渐渐得到了舒展。快了,柳树快要泛出淡青,那种羞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小柳莺又要跃动起来……我们的这个研究所也会飞起一两只小柳莺,它们有黑绿色的羽缘,有坚硬小巧的喙,有秀美圆润的小额头。谁也逮不住它们。它们在窄小的空隙里飞动自如。它们在一个个隔开的空间里无声地穿梭移动,遇到人立刻销声匿迹。那只最丰满的大柳莺穿了牛仔裤,从一个枝丫蹦到另一个枝丫,要捉它除非有一整面捕鸟网。我对这个将要来临的春天有了难言的心绪。不是高兴,也不是沮丧,而是一种特殊的紧张和由此带来的某种兴奋。我预感到今后这样的春天会不断地经历,像以前那样的纯洁明净、使人焕发生气的春天一去不再回返了。

裴济所长又找我谈话。我仍然未能免除那丝紧张。平时不常见到他,他不知待在了哪儿。对他的神秘感无法消除,我相信不少人都会有类似的感受。这回我坐到大写字台旁的一把木椅上,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对闪着陶瓷光亮的眼睛。他慢声细语,像在抚慰谈论对象。我无法不感到某种温暖。

“……这次下去,要对朱副所长多照料一些,你年轻,他有病,老同志了。野外作业习惯吗?”

“习惯。”

“那好的……这次勘察工作很重要,关系到国际信誉呢。这个开发项目在整个北方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们会尊重科学规律的。有人说我们这次只是提供个数据,实际上项目早就定了,很错误。有条件就上,没有也只得放弃,实事求是讲了多少年,难道还要怀疑这个吗?我们的结论只能在调查研究之后……”

我在这沉稳有力的语气中有些感动了。

结束谈话时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两本书,装帧得极漂亮,原来是他新近再版的地质学普及读物。很厚,有分量。他签了名,又写了一句话:实事求是。

我谢了所长。

我得想法把它们摆到那个小书架上。陶明教授的所有书我都有,它们有些旧,而且纸质、装订都不太好。这厚厚两册新书放在它们旁边,它们的打扮立刻显得有些寒酸。我不得不把新书挪开——但放到哪儿都显得太亮了,周围的书不是太旧,就是太粗糙……而且它的印数那么高,这也是极其反常的。我知道陶明教授遗下的两部书稿至今没能出版,主要障碍就是难找一个不怕赔钱的出版社。朱亚直到现在还在为导师的这个事奔跑。没有结果。朱亚自己的著作也印不出来,他后来干脆不存奢望了。

春天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

我脑子里一闪过“我们”这个词儿身上就战栗了一下,“我们”是指哪一些人?我代表了谁?谁又需要我去代表?或者我把自己自觉地归于了某一类人吗?都没有,我起码是没有明确地想过这些……我想,“我们”大概仍然是指我们这个家族……是的,就是它在压迫着我,让我感到了这个春天的可怕的沉重。我在选择和权衡,脚踏在一条线上。这个春天啊,快快过去吧,消逝吧,快些化为一瞬飞走吧。

在半岛那个城郊的基地上,朱亚的情绪明显高涨起来。这究竟是因为摆脱了机关上的沉闷空气,还是来到大自然中的缘故,谁也不知道。好像只有我知道有什么沉沉的东西正无形地围拢了他。他与所有人不同的是:不谈往事。他好像只对眼前正做的事情有无穷的兴趣。我从来没有问起他的过去,怕引起他的痛苦。过去,即往昔的回忆,对于不同的人分量是完全不同的。我过早地懂得了这一点,很不幸。

黄湘这一次也要住在这一排排简陋的平房中了,听说上次他领几个人驻扎在城里,被所长批了一通。他毫不掩饰地把怨恨发泄到朱亚身上,说:“如果他不回去汇报,谁又能在乎这种事呢!”他的理解非常特别,他认为谁在哪个基地是明摆着的,又不是秘密,问题是让领导“在乎”了。他认为只有朱亚具备这个能力。他分明是怀疑朱亚回去治病那一次把他告了。

朱亚听到类似的话很淡,只是吐出两个字:无聊。然后就拤着腰,兴奋地看着春天翻动碧波的海面,小声吟哦什么。他的稀疏的头发让人为之心寒。头顶前边差不多没了。脸色不仅发青,现在还有些灰暗,已经毫无光泽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朱亚说了这么一句:“苏圆提出要到我们基地来玩。”

朱亚抬头看着我,停了一刻才回答说:“那好啊。她是随便说说吧。”

夜里我们聊天,因为黄湘又去城里办事了,我的屋子没人来骚扰。朱亚从怀中掏出一张照片,我看到了一位可爱的姑娘的肖像。她圆脸庞,微胖,几十年前的服装,发型也是那时的。她的唇角留着一丝顽皮的笑,鼻子翘得重了一些。眼睛真美。我说:“好!”

他告诉我这个姑娘当时只有十七岁。

我不问下去。他很高兴,所以他不紧不慢地说了:“是我在野外作业时认识的。她普通得像一棵草,像那里满山的铁线蕨。她说要跟上我,天南海北都行。她就是山脚下那个小村的姑娘,没读几天书,从小跟在妈妈身边种麦子、拔草、绣花。她用半夜工夫给我绣了一双鞋垫,上面是花鸟,谁舍得垫在脚下。后来我作业完了,回了城……”

他到处翻,原来找香烟。他从来没吸过。黄湘的抽屉里有,他燃了一支,大吸一口又揉灭:“我在城里找了个机关女干部。她迫切地追求进步。人很正气,也很好。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她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不过我病了。她觉得我所干的这一切,即我的事业,是不太值得重视的。我想让她重视一点点,只一点点就行,她就努力地重视。不过她从来没有重视过……”

我从未见过他的爱人和孩子。有人说他的家属不喜欢这个城市,就只得他自己来回跑了。现在他年纪大了,成了一头病骆驼。

“我后来才知道,不是她不好,是我没有选择自己的同类。这个照片上的姑娘和我是一类。可惜明白过来也晚了,晚了三十年。这姑娘的名字叫‘小水’。”

“小水!”

“对。你说小水多好。”他叹着,收起照片,蜷在小床上。

黄湘回城时我让他告诉苏圆:她不是要到基地来看看吗?欢迎,朱亚说的……他走后我才说不出的后悔——我真轻率。我不该让那样一个人捎口信。

一个星期之后黄湘回来了,离基地老远朱亚就看见了,说两个人拎着包,其中一个好像是女的。我听了心跳立刻加快了,可跑出一看凉了:那女的绝不是苏圆。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近了,女的原来又是上次造访过基地的那个杂烂小报的记者。她大着嗓门向我们问好,拍打朱亚的肩膀:“老科学家!”多么放肆。黄湘在旁边说:“她这一回可真要报道我们了,这一回动真的了。”

这一下夜晚就热闹起来了。女记者喜欢串门,说是采访,实际上是胡扯。她埋怨这里不能洗澡,问我们怎么这么能挨啊!“城里啊,如今是疯了,越是小城市越疯。在那里晚上还用这么着?看录像、跳舞点歌……在帐篷里放黄色录像,常客是老头儿和姑娘小伙子。中年人不稀罕,中年人忙,是吧黄总?”

黄湘被叫成“黄总”,我百思不得其解。对方却愉快地接受了,答话:“看长了也没意思……”

“看长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一点没有。”

女记者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朱亚:“打扑克怎么样?‘抓猪拱羊’?”

朱亚说不会。

面对着这种打扰,我有一种难言的痛楚。我一点也不怀疑,黄湘压根儿就没有想过邀请苏圆的事儿。这个春天哪,那浪涌一样开放的洋槐花简直处于疯迷痴癫状态。从基地左侧的丛林开始,一团团一簇簇的白花连绵了几十公里,一眼望不到边,一直向着东北方向蔓延。这是一场白色的燃烧,火势逼人。无论是谁都无法忽略它的存在,那强烈的气味把一切生命都熏染得沉醉了。这香味可以让人遗忘,让人留恋让人感激,却又不知为什么……蜂群旋着,在花丛的间隙、上空盘转舞动,像被一枝奇特的魔棒引动着。蝴蝶翩翩,有绿的、红的,还有墨黑的。它们柔情脉脉地触摸着这个春天。

这片荒原补偿了我的童年。我用不着再三寻找,用不着四下张望,一步就可以踏于悄无声息的静谧。在这儿,我可以面对着一株新生的苦艾草轻声诉说。无边的原野,无边的宽容。多少生灵走过我的身边,它们抬起迷惑的眼睛看看我,唯恐打扰地走开了。金黄的迎春花旁是一株青生生的毛榛树,再一旁是光滑的、气宇轩昂的白杨。春花谢了,接着是夏果秋桃,野草莓染红了一群群孩子的嘴。彩色的鸟在头顶鸣叫,不远处的稀疏芦棵中站立着一只洁白的鹭鸟。灰喜鹊粗糙的呼叫使鹭鸟愣了一瞬,它抬着长颈四下看着。“呜嘟!呜嘟!”不远处回应它目光的,是一只谁也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啼。“呜嘟!呜嘟!”我忘记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学着它的声音。在我的模仿中,霎时丛林寂静,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四野里突兀地响起一片不约而同的野物的讪笑——它们大笑着,毫不掩饰地大笑:哈哈哈哈……

事过二十年了,我耳旁仍能逼真地响起它们的笑声。我真想在此时把那种笑声学给朱亚听听。这是永远不再存留的平原和丛林的笑声,今天也许只能静静地倾听一点回响——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它,看着群群蜂蝶旋转。我想着这里的明天,真是不寒而栗。

我看着朱亚,大概仅仅是为了相互安慰一下吧,就把裴济在临行前的谈话复述了一遍:他鼓励我们尊重科学、实事求是。朱亚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复述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显得更加沉重了。

“多么漂亮的槐花海!”朱亚叹息说,“真是漂亮极了……从这里往东、往北,几十平方公里都是如此!”他的手划了一下——他又忘记了这儿正是我的故地。

我故地春天的形象如同冬天,冬天是白雪压在枝头上,压在落叶和沙土上……我的这片平原常常幻化为一只肥美的、纯白的小羊,它在跳跃,咩咩歌唱,寻找生母和亲人,它从昨天叫到今天,跳到今天,突然迎面来了一只大手,它沾满了黑色油污,不容分说地抓住了它的脖颈,将其死死地按住。它一动也动不了,它只是“咩咩、咩咩”地呼叫……

朱亚每天工作到深夜,我一直陪伴他。所有新绘出的图表他都要一一核准,本来这个分工是黄湘来做。我说找老黄吧,他说黄湘来这儿不是干这个的。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也不便多问。我们依然常常在深夜沿海边走走,遥望着斜对面那座城市。灯火在水面上摇动,直摇到脚下。“看上去,特别是夜间看上去,它真美。白天走进街道上就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很可惜……”朱亚说。

在他说这话的第二天,恰好我们一起进城有事。“去看看博物馆吧。”我们从办事的地方出来后朱亚说。时间还早,如果随便转转,当然去博物馆有点意思。不过这里的博物馆是解放前一家烟草公司的院落改建的,那建筑的气质不让人喜欢。城里几个好院落都毁得不成样子——最好的院落怎么总是这样的结局呢。

朱亚看得很仔细,有时凑得很近,戴上眼镜又摘下。其实他已经多次来这里了。我平时倒要尽可能地回避着这个地方,因为这儿的某种气息令我难过。

走在人影稀稀的院落里,我显得心绪不宁。这让朱亚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抬头“嗯”一声。我回过神来,他又重新去看那些文物了。“这个陶罐呀,修复有问题……”他蹲下了。我毫不在意地走开……院落的那一边就是过去曲府的地盘了,可惜几经折腾已经面目全非。一开始那儿改成了兵营,再以后它的一部分又辟为拘留所,高墙上围了铁网,边角有瞭望塔;最后因为现代街道规划,大部分旧房子都拆了。可是我仍然能准确地指认它的中心位置。

几年前我曾悄悄跑到这儿来,凭吊和怀念。再后来又是远远地躲开。它一点也不能给我愉快,一点也不能……朱亚围着那只陶罐打转时,我早已匆匆地走了一圈,目光不时地往墙外搜索。那个地方盖了一幢高大而拙劣的灰楼,一看就知道模仿了东欧的建筑——很早以前的那种……挺丧气。

在博物馆的西墙近邻,我被一株探过墙来的油亮叶子给吸引住了。它细细的枝茎很长,可能是主干被墙挡住了,因此看去它像一棵斜生的小树。它很倔犟,也很激动地看着我。我盯视着它,极力回想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的心口一紧,终于明白它看不见的主干肯定是被砍断了,它是从原来那树干的半腰或柢上生出来的……我四下里端量,啊,原来这博物馆不知什么时候扩建了,它的墙已经推进了曲府原来的地段。这正是那些被毁掉的白玉兰,是它的枝杈!

一棵棵高大的树木都没有了。不过它还是生出来,活下去。它是那些大树的枝丫。春天,它放出的浓郁的香气如同几十年前一样……

曲予对闵葵说:“我们飞出来了。可是,我心里不会饶恕,不会……”

闵葵依偎在男人身上——她显得那么小,像一只刚长成不久的布谷鸟。这一路上她都依偎着,已经把惊骇的双眼闭上了。当它重新睁开时却溢满了惊喜和欢乐,早晨的阳光透过舷窗,勾勒出她小巧而清晰的轮廓。她头上因为负伤而剪去的巴掌大的一片毛发还没有长起,她就用一块花头巾包了。曲予偏要给她揪下来,眼神奇怪地看着那结好的疤痕。他可能惊异于她旺盛的生命力吧。“绝不能饶恕。”他说。

“可她是你的妈妈啊!”

“她是。可她想一槌把你打死,这是真的。”

闵葵不停地吻他,这样吻了一路。早晨,她在阳光下好好看了看他的脸,觉得真是无可比拟的英俊。她的手动了动他的鼻子,他睁开了眼:“我在想她那一刻的心情。她为什么会这么狠呢?”

“不知道。也许她嫌我丑——嫌我……她的手还是轻了点,留给了我一条命。我听说有的大院里丫环勾引上少爷,又不能割舍,主人就捏点药面把丫环毒死了。她老家来寻人,就说背着包袱回家了……”

曲予咬着牙关。他不吭一声。

“少爷!”她突然叫道。

他责备的目光盯了她一下。她掩上了嘴。

临上岸时,船长用猥亵的目光看了看他们,但仍然非常殷勤。“什么时候家还呢?”

曲予转脸看着闵葵。闵葵含着泪花摇摇头。

海北有曲府的产业,不大,但已足够安顿他们的了。他们知道这样不久曲府就会知道下落,但即便是绳索也捆不走他们了。曲予将多年的积蓄随身携来,正寻机会重新开辟自己的事业。现在他已经是有家口的人了。他开始试着做木材生意,后来又投资药材买卖,结果总算赚了一笔。

大约一年以后海那边传过话来,说如果他们能返回,过去的一切都不追究了。老爷和老太太日夜想念他们,老爷疾病加重,连一直是健康的老太太也病了好几场。他们无动于衷。

曲予有一天很激动,对闵葵说:“我过去的同学和朋友要来看看你了。”闵葵慌得不知怎样才好。她试了好几遍衣服,最后选中了一身火红色的旗袍。

来了两个,都是久别重逢的同学,其中一个在曲予初来海北的那次旅行中给他带过路。他们看了闵葵一会儿,说她像丛林中的火焰。“火焰将把整个腐朽的世界烧掉,让它长出全新的春芽!”一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说。

闵葵笑着。她在男人耳旁说:“他们净说一些怪话儿。”男人小声告诉她:“不是怪话儿,而是书上的话,他们正看一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书。”

气氛热烈得很。最后朋友的神色才沉重起来。有一阵他两人都在桌旁踱步。还是那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问:“难道就这样生活下去吗?”

曲予不能够回答。他的眉头紧蹙。

“我们其中的两位同志牺牲了……他们都不足三十岁。有一个你还见过。”

“谁?”

“……”

曲予回忆着那次长旅、那一次聚会。他觉得一颗心都被揪去了。“我能做什么?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他两手有些颤抖。

“你代表我们回到平原去吧。我们需要曲府,同志们需要。”

“可是我不需要!闵葵不需要!”曲予很固执。他眼中闪烁着愤愤的光。他觉得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

这场聚会不欢而散了。后来又有类似的聚会,都不太愉快。他与他们的分歧是: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方式去帮助民众——只要是真正的帮助。他隐含的意思是,眼下有人正试图强加给别人一种方式。

那些夜晚他一次次地吟诵着屈原悲伤绝望的诗句。他明白自己是对的,虽然他还没有做什么,这正是朋友们指责他的依据。

也就是这些长夜里,他想到了一个人……有一次闵葵病了,他寻到了最好的一家医院,这家医院是西医,可以给人动手术。这在整个海北还是仅有的一家。那个令人称道的大夫是个荷兰人,中年,蓝眼睛给人很忠厚的感觉。据说这个人救了无数的人,其中有一些是绝对需要帮助的穷人。他急急地扳过妻子的肩膀,郑重地告诉她:我想当一个医生。我要找荷兰人了。

闵葵赞成他的一切决定,无论是理解的还是不理解的。

第二天他就千方百计地去实现自己的愿望。费尽周折之后总算成功了一半:被应允在那个医院的消毒室做事。他接近那个人的机会多了。又过了半年,他终于成为荷兰人的助手。

曲予成了一个特别忙碌又特别幸福的人。他亲眼看到了工作的意义:成功地挽救生命。那个荷兰人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认为这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人,这个人不仅仅是聪慧——聪慧的中国人可太多了;这个人的优秀是因为他有比聪慧更为重要的东西,比如献身精神、责任感、宗教般的虔诚……荷兰人常常喜欢地拍打他的肩膀。

闵葵把他们那个小家收拾得有条不紊。她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她什么奢望也没有。她不停地忽闪的大黑眼睛里只有男人、他的事业。每天她都设法做一点让他高兴的事:更动一下屋里的陈设、买回一件小东西、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之后就专心等他,等一个称赞和欢欣。

一天黄昏,直到很晚了曲予才回来。闵葵焦躁极了。他走进门来,一脸的疲惫。“怎么了?”她害怕听到什么。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父亲去世了。刚刚传来消息,让我们快些去。”

“啊!走吗?”

“不……”

“那样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了……”

“就她一个人吧!”

原来,接到这个消息时,曲予在医院南面的山坡上转了好久。他决定了什么,才回家告诉妻子……

他继续到医院去。他再也没有提起曲府的事情。这时他正努力学习荷兰语,语言上的进步使所有助手都惊叹不已。

大约又是半年多的时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故让曲予为难起来:荷兰大夫要回国待一段,时间也许会很长,因为医院里的托管人都找好了,而且又从荷兰邀来了他以前的一个助手主持日常事务。曲予的学业正处于非常重要的关头,而且那个荷兰医生也舍不得这个学生。

好一段踌躇,曲予终于决定随他到荷兰去;如果可能的话,再携上闵葵。荷兰人同意了,但最后闵葵没有被应允同行。闵葵没有哭。她只好等待了。

曲予为她尽可能地安排好日子,让人照料她;为驱除寂寞,又为她找了一所女子学堂,她每周可以花上三个半天去识字练琴。

她就这样等了两年。这两年宛若二十年的漫长。她只从那个荷兰人开的医院里得到极少的一点消息,得知男人去荷兰不久就在老师的保荐下上了一所医科学校。她为他祝福,在心里说:菩萨看好了你,你是菩萨最好的孩子。谁也伤不了你,你还要给那些有病伤的人治病医伤……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好女人的祝愿更灵验的了。两年后曲予顺利归来。与他同归的还有那个荷兰医生。那一天是闵葵一生中最重要的节日。为了这一天,两年的盼望和等待煎熬都值了。她不停地泣哭,两只小手在男人开阔的胸前活动着。

荷兰人放手让曲予去做了。他在旁边看着这个年轻人,很兴奋。这个年轻人手术时刀法漂亮极了,手很快。简直无懈可击。

就在这年春天,海那边传来的消息又让曲予一怔:老太太过世了。

他有忍不住的悲伤。无论如何他还是悲伤。

那一天他没有吃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走出屋子向南遥望。远处是一片山城的烟障,什么也看不到,更看不到海……闵葵看着男人,握紧了他的手。“怎么办呢?”他问妻子和自己。

身个娇小的妻子答一句:

“我们回老家吧。”

“嗯。是时候了,你说得很对。”

曲府大院换了主人。归来的这个新主人急于做的事情并不是整理府内已经有些紊乱的事务,而是着手创办这个海滨城市第一所像样的医院。他把府内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了闵葵,自己在外面忙,有时还不得不短期外出,到海北去找那个荷兰医生——他的恩师。

闵葵亲手给那几棵高大的白玉兰树浇了水,又整好了残破的花圃。每一棵树都留有她青春的指印,她从少女时期就生活在这个大院里。她对老太太和老爷仍有说不出的怀念。有时她一个人望着那些旧时的家具器物,比如那个精制的小手炉,忍不住就要流下泪来。后来她让人把它们都搬到一个宽敞的屋子里,集中到一起。那里有老爷和老太太的炭粉画像,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怜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闵葵。“我的公婆……”她小声念了一句,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在曲予携闵葵走开的这些日子,正是曲府各地产业急剧衰落的时期。待曲予归来后,差不多有一半已经快要倒闭了。他没有心思去管,因为他正投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他永远也忘不了昔日那些朋友对他的责备,耳旁常常回荡着他们低沉的声音。他决心选择一种新的生活,当他与闵葵讲起这种选择时,两个人激动得彻夜难眠。他们盘点了曲府的全部财产,一大部分拿出来办那所医院,其余的就分给了下人,让他们各自回去安顿自己。下人大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他们感激不尽,跪谢后就离开了。但其中的几个无论如何也不愿走,他们说生生死死都是曲府的人了。

最执拗的是那个年轻人清滆。他木着脸看着,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躺下,一直躺到该散的散去,这才走出来扫地提水,开始一个下人的日常生活。他对曲予和闵葵的劝说无动于衷。曲予说:“清滆,你出去置一份家业,成自己的家吧,你年纪也大了。”清滆说:“不中。”

还有一个比闵葵长得更为小巧的丫环,是老太太最后那些年召到身边的,叫小慧子。小慧子机灵过人,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溜溜转,一个孩子。她无家可归,曲府也就不忍让她离开。

另有一位常居的客人。她是从老太太在世时就住在曲府中的女人,年纪和闵葵差不多,是本家的远房亲戚,叫淑嫂。她男人十三岁去了海参崴,从此一去不归;前些年还一直捎钱、让人捎口信,这些年一点音信也没有了。她长得清清爽爽,高高的个子,总是扎了油亮的发髻,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灰气。她只吃自己做的食物,每天都要洗澡,一天不知要用香皂洗多少遍手。她除了与闵葵说话之外,与其余人很少搭言。她第一个注意到闵葵有了身孕,就替她到厨房里忙,干一些杂事。在这之前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书房中。

在大院里,除了闵葵,就只有一个淑嫂君临一切了。她懂得应该为这个重要的院落分担一点什么。曲予——叫少爷或老爷都会遭到拒绝,所以现在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直呼他的名字——忙于他的“第一流的医院”,几乎早已对妻子疏于问候了。他注意到即将分娩的闵葵了吗?淑嫂说:“让葵子到医院里生吧,再不用请接生的人。”曲予说那当然了。无论是清滆还是小慧子,对淑嫂都恭敬得很。有一次清滆对曲予叫了一声“老爷”,立刻被呵斥了一句。他在淑嫂面前哭了。淑嫂说:“清滆,你为什么改不过来呢?”清滆说:“不中,改了不中。”“为什么不中?”“因为他是老爷。”

淑嫂为大院的事不停地操劳,人都累瘦了。因为医院开销太大,外面产业收支吃紧,大院里的日常生活再不能那么阔绰了。她精细地打算,一个月的账目下来就给闵葵过目,闵葵不知怎么感激她才好。

闵葵到医院住下了。都说曲府的人就是高贵自己,生个把孩子还要到医院哩。初生婴儿的啼哭把这个崭新的医院惊动了,都知道这是曲府老爷——院长先生的太太生了。他们千方百计看上闵葵一眼,离开时都说:“太太挺小的,脸盘儿真俊。”曲予有了一个女儿。他在这之前一个月就给她取好了名字:曲。

从此闵葵的所有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了。她在海北女子学堂养成的读书习惯也中止了,现在顶多看看从大城市订阅的一两份画报。外面的风气已经十分开化,画报上不断出现一些外国影星的半裸剧照,有时还出现一些全裸的艺术摄影。她总是自己看,看过了,就全部锁好。有时淑嫂来借,她就说:让谁取走了。

医院给一个盲人做了眼科手术,那个人竟然恢复了光明。他高兴得在大街上手舞足蹈,说神灵转世了,曲予老爷是菩萨派来的神人。有人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整个过程比拔火罐还舒服哩。医院的名声大振,接上又有了好几例小手术,都非常成功。对于那些穷人,只收取极少的费用;如果连这笔费用也缴不起,那就免费。而对那些富商、官府的人,却收很高的诊金。病人来自四面八方,最远的来自省会,甚至来自江南。医院的经济状况大变,设备也不断更新;如果不是后来的时局混乱,也许还会大大扩建。

曲予的名声已经超过了曲府前几代主人许多倍。他赢得了这个城市的普遍爱戴。当时好多派别支持的各种组织——妇女、码头工人、青年等行会,都邀请他去讲演。有的还请他担任名誉职务。他差不多一概谢绝了。只有几次讲演他是答应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次是出席外国人的飞机轰炸这座城市之后,抗敌协会组织的声讨大会。那一天讲演的人士有从省会来的高级参事宁周义,有当地政要;但最受欢迎的还是曲予。人们为他欢呼,他洪亮的声音一次次被巨大的声浪所打断。他不断地挥动右手,请他们安静下来……他后来从前几排听众中竟发现抱了女儿的闵葵——她旁边就站了淑嫂。他在台上发现淑嫂的大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正深深地注视着自己。后来他就尽可能快地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也就是这一次,他结识了高级参事宁周义。宁参事被邀到曲府,两人畅谈了很久,十分投机。简朴的宴席是淑嫂为他们准备的,连幼小的曲也为客人敬了一杯。宁周义把她抱起来,在她的脸庞上亲了一下。

很久以来曲府都没有举行这样的宴会了。而且破天荒第一次,曲予让府中所有人都参加。这一下清滆难坏了,他对前去喊他的小慧子连连说:“不中!不中!”小慧子说:“你不去才‘不中’。”他还是拒绝,身上都有些抖了。当时淑嫂正在厨房里忙,小慧子就来求她,她扔下铲子就去了,说了句:“别气曲先生了,快些洗洗手去吧。”清滆没说出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说了句:“那中吧。”

淑嫂好不容易才让清滆相信“先生”与“老爷”差不多,甚至比后者更好听一些。开始清滆还是坚持要叫“老爷”,说他“不受用‘先生’”。淑嫂再劝,他才应下来,但私下里一有机会还是“老爷老爷”的。

这一天都喝了一点酒,淑嫂、小慧子和闵葵,也在曲予的劝导下喝了一点。晚上,宁周义与曲予在院中散步,他们不舍得那轮明晃晃的月亮。闵葵和淑嫂在屋里交谈,小慧子领上子出去玩了。淑嫂说:“你是最有福的人了,曲先生这样的人,满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了。”闵葵说:“瞧你夸的。他就是一股心思为民众做事。”淑嫂又说:“你真有福啊。”闵葵说:“我也承认。他去国外那两年,我差一点没有挨过来……”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淑嫂是一个人过,赶紧煞住了话头。淑嫂说:“你太有福了。”

这天晚上她们谈了好久。淑嫂说她这辈子也不会离开曲府了——那个男人别说回不来,就是回来了也领不走她。那个人让她冷透了心。她如今是曲府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她在心中一直这么看,并把闵葵当成亲妹妹看。闵葵哭了:“天哪,淑嫂,我真是个有福的人。我从小没有亲人,先是遇上好心人救下,接上又遇上先生,现在又有了个姊妹。我这辈子过得真值。我再不会抱怨什么,遇上什么不好的事都不抱怨了——我这话是真的。”

淑嫂在透过窗棂的月光下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珠。淑嫂为其擦去,又握住了她的手,说:“我担着心,我怕你嫌我……我怕……”闵葵惊得大睁了眼:“好姐姐,你怎么这样说?你别说……”淑嫂闭了嘴。她还是握着闵葵的手。闵葵叹息着:“我早把你看成亲姐姐了——也许还进一步,看成和我自己差不多呢!”

这一回是淑嫂流出了眼泪。她怕对方看到,悄悄地转过身。这时正好两个高个子男人散步回来了,他们正向这边走来。皎洁的月光下,一切都非常清晰,玉兰树的叶子上有晶莹的露珠。她看着那两个一边走一边交谈的男人,她的目光渐渐只看曲予一个人了。

曲长高了。她已经从全城最好的一所学校毕业,现在正考虑是否到外面继续读书。她的个子差不多赶上了淑嫂,身形也有点像。曲上学时就漂亮得引人注目,有很多人为了看她一眼而守在操场的铁栅上,一待就是半天。说不定某一天下午,她要出现在这儿练投掷。她上学和放学都由淑嫂和清滆陪伴,她知道自己太拖累人了,就倔犟地坚持一个人走,但淑嫂总是跟上她。她自己都分不清离母亲近还是离婶母近,直到很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她们怀里。

她暂时结束了学生生活,不知做点什么才好。她替父亲整理图书,帮母亲和淑嫂做点杂事。曲予走进自己的书房,就说这是他看到的最干净、最有条理的书房了。过去淑嫂也把翻在桌上、茶几上的书籍整好,给架子擦擦灰尘等等,但曲予从未赞扬过她。他在书房中一待就是多半天,有时从医院回来很晚了,还要在书房中翻检资料,抄写到午夜。淑嫂和闵葵都来催促,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灯下。淑嫂于是让曲去一次——这个高个子姑娘走出书房时,一只手总是牵上了笑吟吟的爸爸。

淑嫂教会了曲绣花、裁衣服,还教给她怎样做园艺。曲把大院中那个花圃包下来了,常常在圃田里从早一直待到天黑,花畦中再看不到一个大些的土块。她把那儿弄得平整极了。花圃的一半过去荒着,这会儿她就开辟成为菜园,亲手种出了韭菜、黄瓜,园中还结出了西瓜和南瓜、西红柿等。花圃中有一把大遮阳伞、一把白色的铁椅,那是她累了读书用的。

平时小慧子跟她一起到花圃中来,休息时她总想教对方认字——“你如果认字了,就能像我一样读书了,它会给你最大的愉快。”小慧子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记住了三个字。曲终于失望了。可是小慧子对于动植物的知识多得惊人,她差不多认得出看到的所有小虫子、草、花和树木;而且她记得住很多故事,每天都要对曲讲上一两个。“你从哪儿听来的呀?”她答:“从老太太那儿、我妈那儿,还有淑嫂、大院里的叔叔婶婶们那儿……”

战事在平原上蔓延,几乎每天都传来一些消息,让人不安或激动。街道上每天都嘈杂混乱,曲府内不得不有所提防。曲予请在医院养伤的战士教他使用枪支,最后又搞来了几支枪,让清滆几个人都武装起来。后来官府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专门派士兵保卫医院和曲府。曲予坚持让曲府四周的游动哨撤掉,当局不同意;他再三拒绝,最后总算撤去了。

一批批伤员运进来,医院忙得不可开交。曲予让淑嫂和小慧子等都来医院帮忙做护理工作,平时也吃住在医院里。一开始那些伤残的年轻人让新来的两个女人不敢正眼去看,有时吓得尖声大叫,后来见多了也就适应下来。

淑嫂除了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其余时间都用来照顾曲予了。她发现这个英俊的男人开始放弃整洁的习惯,不刮胡子,不更换脏衣服,有时就伏在写字台上睡去……她亲自过问他的起居饮食,让护理班的女护士为他搞一顿像样的饭菜,还看着他把最后的一口汤喝掉。

曲予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面是办公间,里间是一个小床、一个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架。这本来是他午夜休息的地方,现在就成了他的家。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天没有回去了,身上的衣服一直没有换洗。有时他刚刚睡着,又要被值班的医生叫醒。当然这是迫不得已。有一天他刚从病房里回来,一看表已经是深夜一点了。迈进办公室,立刻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饭香。原来桌上是一个扣碗,打开一看,是一碗掺了肉丝的麦片。他抬起头,见淑嫂从里屋走出,手里捧了一摞换洗的床单等。“新洗的衣服放在床上,今天就换下。”

她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下夜餐。

“闵葵和孩子呢?”曲予问。

“她们让你别挂念,一切都好。清滆守家也上心。”

他发现淑嫂的脸色有些黄,正想嘱咐她几句,她已经离开了。他早已发现了淑嫂那对火热的眼睛,但当他的目光转过去时,她赶忙慌慌地避开了。“这是曲府没有爱护的一个女人。可是她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给了曲府……”他心里默念过这句话之后,眼睛就湿润了。

第二天,淑嫂端着一些消毒的针管下楼时,头一晕摔在了楼梯拐角处。她从好几级台阶上滚下,头碰破了,玻璃器皿的碎片又扎破了她的皮肤。当小慧子慌慌地喊来曲予时,她已经被抬到了治疗室,并且刚刚苏醒。她的头伤被处理过了,胸前一片伤口还在渗血,一小片衣服都被染红。曲予问为什么还不快些裹伤?那个中年大夫说夫人不让,不让动她的衣服。“荒唐!”曲予跺着脚走上前去,可淑嫂两手捏紧了衣领。她说:

“我自己,我和小慧子会上药。”

“真是糊涂得可以!”他去动她的手,发现这手像铁钳一样紧……他回头看了看,悟到了什么,说了句:“那你们出去一下吧……”

人走光了。连小慧子也走开了。

淑嫂闭上了眼睛。

他把药棉、小剪刀等东西用托盘端到近前,把她的手挪开……玻璃碎片嵌在肉里,有一两处伤得很厉害。那需要用一把小镊子一点点夹出碎片,需要用棉花蘸了药水清洗伤口。他担心她受不住。她闭着眼睛。

他不得不把她的内衣脱掉。那洁白的皮肤让他深深地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医生,他不知见过多少赤裸的躯体,可是如此完美的肉体他还是第一遭见到。一颗心狂跳起来,持器械的手在颤抖。好费力才做完了清洗,他额上渗满汗粒。淑嫂只是闭着眼睛,没有呻吟一声。

他开始给她包扎。

一切即将结束了。他擦擦汗水,从旁边取过一件护士服,想替她换下沾了血的衣服。他不得不一手托起她的身子,一手给她轻轻扯下衣袖。他的脸离她很近很近,他完全感到了那热烘烘的肉体,它的特殊的气息,这气息碘酒味儿都遮不去。就在给她换上衣服,一颗一颗系着纽扣时,他的目光又一次触到了那两个羞涩的乳房。

他伏下身,轻轻地吻了它们。

淑嫂紧闭的眼睛溢出了泪水。

像怕惊动了她的睡眠一样,他蹑手蹑脚地、几乎是后退着走出了这间屋子。他被羞愧紧紧地压迫着。

小慧子待在走廊尽头,她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嗓子不知怎么哑了,沙沙的声音吩咐:“进去陪她吧,不要离开她。”

后来每一次换药都必须由他亲自动手。淑嫂拒绝任何人看或接触她赤裸的身体。他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什么,目光不敢触及。

伤口愈合得很快。除了皮肤的颜色暂时还未变之外,基本上没有落下疤痕。他站在病床前。“这是最后一次换药了。”他为她轻轻擦拭。她的身体在战栗。她的手急急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器械掉下来。曲予粗重的呼吸使自己害怕。淑嫂欠起身子吻了他,有些气促:“你……我有多么坏。”曲予无声地抚摸她,后来紧紧地拥在胸前。“我是你的人,你把我扔了、杀了,随便怎么都行……”淑嫂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曲予觉得一个人有这么旺的泪腺真是个奇迹。他一句话都未说,把她放平到床上,重新上了一遍药……

第二天淑嫂就离开了医院。小慧子告诉曲予:她见淑嫂往大门走去了,喊也不应。她走了。曲予听了急忙去追,直追了好远才发现她是往曲府走去,这才安下心来。不过他还是站在那儿,直看着她一步一步迈进大门。

曲予觉得那么疲惫。整个一天他都躺在床上。小慧子看了,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他一个人在极力回忆,回忆第一次见到淑嫂的情景。想不起。以前,几年以前他还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她总是与闵葵和小慧子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于她的存在了。“真对不起……”他在心头闪过一句,不知是针对闵葵还是淑嫂。

几天之后,闵葵来接替淑嫂的工作了。

曲予有些吃惊,但不敢细问。闵葵告诉男人,淑嫂累坏了,要歇息几天。这里的活儿可真累人啊!闵葵一看到那些受伤的人流血就吓得哭——这眼泪长时间不能停歇,有时回到屋里就伏在男人的胸前哭。她越哭越厉害,全身抖动,终于让曲予觉得奇怪了。他扶起她的脸看着,她止住了哭声。

“你都知道了?”

闵葵点头。

“我原想在这个周末告诉你……你随便怎么罚我吧,趁着还没有走得太远……”

闵葵抚摸着曲予阔厚的胸脯,抖得牙齿磕响了。她一声不吭地贴紧了他。

“你说呀闵葵。”

闵葵抬起头:“……淑嫂是个好人。我原来就担心的事儿发生了,不过是这样。那天她回去就哭,饭也不吃,哭过了就收拾东西。她说要走了,再也不能待在曲府了。我拦住了她,说天塌了也用不着慌,天塌了吗?她说这回天真的塌了。还是哭,不住声地哭。我反复逼问,她就说了,说是她把你看成自家男人好几年了,打子出生前就这样看了,没有一点二心。她只是怕伤了我……”

曲予听着,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

闵葵说下去:“我真想杀了她,想让她提着行李一去不转身……我的手一松,她就走了。我看着她的后背,心想也该雇辆马车送送……这么想着心上一难受,就把她追回来了。俺俩抱头哭了一宿。我知道淑嫂也太苦了。我寻思,像你这样的人,别人都是三房四妾了,你心里疼我,就我自己。你从来没生外心,我不成全这事儿谁成全?我天亮时对淑嫂说:你今后就好好疼他吧,疼他就是疼我……”

曲予把她抱起来。她真小,像一只羽毛光洁柔顺的小鸟。他把她紧紧地贴在身上。

八司令像荒地上飞翔的一群秃鹫,阴影遮住了绿色,各种小生灵都销声匿迹。荒芜中一片寂静,只有秃鹫们拍打双翅的恐怖。

不断传来惊心动魄的一幕,从平原到山区、再到城里,午夜里孩子不敢啼哭。那些穿黄衣服的吃饷的人都哪去了?他们的枪真是泥捏的?这样一个番号那样一个番号,肩膀上有金光闪闪的金属片,难道这都是弄了玩的?只知道在广场上阅兵,在街头上喊口令,等到一群妇女被土匪掳走、一群老人孩子被枪杀在土沟边上时,他们都无声无息了。一场大霜落在城里,人一走动就踏下一道黑印。一队队士兵抱着枪踯躅,从傍晚走到黎明。他们在警卫自己的司令部、军械库、海港和医院军营,而不是为了黎民百姓。真的有零星土匪窜来城里做上一两件血淋淋的事儿,扬言要把城里的“娇娃”撵到沟里冻一冻。他们说要摘下官军头上的帽子给司令撒尿。怎么说都可以,如今当兵的都没有脾气了。

曲府已经几次收到恐吓信了,信上让他们放得聪明一些,别光顾给人治病救命,丢了自己的命。恐吓信不让他们的医院接收伤兵,也不允许给某些部队运送医药,不准参加一些抗敌组织的活动。这些信如果落到曲予手里,他就把它扔进马桶冲掉;如果落在家里人手中,就引起一阵骚动。闵葵和淑嫂吓哭了,她们都让他躲一躲——那个医院如今已经可以离开了,新一茬大夫都成长起来,该是他撒手的时候了。她们又劝他到外面的商号和钱庄上住一段,有一次还为他订好了去海北的一等舱包间。

风声非常紧。但无论如何这座城市还不会轻易放弃,它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不断有一些主张奋起抗敌的著名将领到这里来视察,一些政客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一位有名的将军在城里住了十几天,他那张非同一般的阔脸让不少市民记住了。这时新任港长名叫金志,以前在将军的部队待过,他曾求见将军,但被拒绝了。金志的背景非常复杂,能在这样的时刻担当这样的重职,人们都估计是省会里有关系。驻港守军不属于港长,但事实上他对这支军队有绝对的控制力。

金志说他极为崇拜宁周义,所以一到任就来拜望曲府——他说宁周义也是十分推崇曲府的,特别是对曲予先生多年来致力于革命事业的一番功勋,在上层也是有口皆碑。曲予对港长礼遇有加。但他第一次接触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武官,虽然有港长的头衔。这个人粗鲁,修养极差,有几分假豪放——曲予凭多年的处世经验得知,假豪放是非常值得警惕的,这样的人往往在关键时刻胆怯而卑劣。

他邀请曲予经常到港上做客,曲予答应了。

这时的海港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军港。客运显然仍在维持,但已经有诸多限制。那儿成了戒备森严之地。

有一天曲府接待了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曲予注意到了他那一对含而不露的双目。他对这个人的来历并未细问,但自己完全知道介绍他来这里的人属于哪一拨。曲予对那一拨人的情感有些复杂,但心里对他们大致还是佩服和赞同的。

年轻人企望他插手的事情非常棘手。因为不通过一些要害人物就不可能成功;而一旦那样做了,就违背了自己的信条——他曾发誓不介入党派之间的争执,因为他在心底确认,这些争执曾经演化成、将来也必定演化为更为残酷的拼争。后果将非常严重。而且他预想过一个结局,从来也没有对人提起过。

踌躇一阵之后,他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一下港长。那个名叫殷弓的人就是由驻港军队逮捕的,如今就押在那里。港长金志当然绝对有办法营救。金志对曲予的事情有求必应,唯对这件事却不敢一下子应承。这时他的假豪放又开始了,大手拍着曲予肩头说:“不瞒先生,那个人上峰恨着,我如果放人,迟早也要倒霉。不如安排一场逃脱——让人在半夜将他抢出来,我深夜两点大搜捕。只有两个钟头的出城时间,他跑也就跑了,跑不成再也没法,只得押到省会去……”曲予答应了。

这一段时间,那个年轻人时不时地出现在白玉兰树下。他在下午橘红色的阳光下转过脸去——只一瞥就看到了曲府的小姐。

曲记住了那一双目光。她低头继续在花圃里剪枝。后来手被玫瑰的尖刺刺破了一点点皮儿,旁边的小慧子飞跑到屋里,取来一块纱布……那个小伙子就站在不远处,他觉得这一切何等有趣……

可惜第二天小伙子就离开了。

“他是谁?”曲问母亲。母亲说:“问你爸去。”

她从来也没有问过爸爸。在她眼里那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她马上有个奇特的感觉,就是还会见到他。不过她谁也没有说。倒是小慧子后来告诉她:那个人是从省会来的,叫宁珂。“再呢?”当时她正在书房的一张大藤椅上读书,头也不抬地问。小慧子的年龄并不比她小,只是活泼得像个顽童,那会儿眨着一对过分大的眼睛说:“再不知道了,让我再问问去。”“你算了吧。”

她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喜欢读书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读书的,只是见她捧着一本书。其实她大部分时间只是翻看着。如果喜欢一本书的装帧,她就多翻几遍;随意地瞥上几眼,不一定碰到的哪几句话让她兴奋起来,然后就缘着这几句话想象下去,想得很远很远……她总是在花圃边上那个小书房里,因为从那儿的大落地窗前可以望到整个南院的空地,望到白玉兰树。

不久她就从淑嫂那儿弄明白了关于那个小伙子的细节:这个青年人是专门来搭救一个人的。那个人被救出时已是多处负伤。在医院里简单包扎时,来不及施用麻药就给他缝一道伤口,他面不改色……淑嫂说:“你知道吗?这个人要组织暴动,就是起义。”

从此曲再也忘不掉那两个人:救人的和被救的。

不到半年的时间,平原和山区又多了一支武装:八一支队。关于他们的消息让曲府格外激动。曲认为那两个人都是这支队伍的。曲府里常常来一些达官要人、腰缠万贯的商人,也来一些非常神秘的人。后者往往不声不响地住下,大白天一般不出入大门。他们常在书房中与主人说话,讨论问题直到深夜。有一次曲发现了这个秘密,问父亲,父亲不答;问淑嫂,淑嫂说他们是哪儿来的——其中有海北的,也有八一支队的。子立刻兴奋起来,她问那个被父亲救出的人来过没有,淑嫂说没有。“都是他的交通员来,他很忙,他是队长,就是司令官呢。”曲“哟”了一声。

淑嫂说过那话不久,可能也就是一个多星期之后,那个曾经深深感动过曲的人真的来了,他就是殷弓。当然,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住在厢房里,用餐时不进大厅,而是由闵葵或淑嫂亲自去送。曲予每一次会见他之后都非常激动,有时还有点愤愤然,会莫名其妙地发火。这终于引起了曲的注意,她明白有什么重要客人光临了。

“那个人的脾气很大,他们谈不拢。”淑嫂这样对闵葵说,被曲听到了。淑嫂往外走时,曲问:“‘那个人’是谁?”淑嫂悄声说:“殷弓。”

曲怔住了。那个八一支队的“司令官”已经在心中被她神化了。她站在那儿,淑嫂走了老远都没有察觉。

当天下午,她捧着一本书,激动不安地来到了那个人的厢房。她想看一看这个平原上的传奇人物。当时殷弓正在懊恼,用左手撑住前额,坐在那儿出神。门没有关。她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先生。”

殷弓敏捷地转脸,又“啊”一声站起。

这个传奇人物如此瘦弱,脸色蜡黄,一双眼睛死死地看人。曲真想不到。

“你是曲吧?请进来!”

声音很干脆,有点像命令。她马上随声走进来;他一声“请坐”,她又坐在了椅子上。他难得一笑,笑的时候她才敢讲话。“你多么漂亮!”他说。

她的脸立刻红了。

“多么漂亮!”他又说。他站起来,踱到窗前,看着那些高大的白玉兰树、花圃里的鲜花,“多么好……战争啊,战争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我们的队伍……”

“我们都很崇敬八一支队……”曲不知怎么说了这样一句。

“哦哟?!”殷弓像跳了一下似的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里盛满了惊喜。

“听说你负伤都不叫一声……”

殷弓激动地把嘴角用力抿了,说:“无数的先烈为民众的利益倒下了,鲜血灌溉了平原。我们的胜利是钢铁的信念……”

曲不太懂。但她在对方严峻的神情和举起的拳头的感染下,自然而然地流出了泪水……后来她又听了一两个战斗故事,发觉时间太晚了,就离开了。

这之后,她每天都要来一次。她发觉对方那对有些尖的眼睛变得明亮了。有好几次她想打听那个姓宁的小伙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前的这个人是南方人,偶尔带出浓重的异地口音,很好听。他激动时,脸上的肌肉就要抽搐一两下。她想那肯定是受伤的缘故。

最后一次,他告诉自己就要回队伍了。“我们与你父亲仅仅是朋友的关系。也许我们要求他做得太多,也许他做得还太少……”

曲听不明白,但马上不解地问了一句:“他不是冒着危险救出了你吗?”

“聪明的小姑娘!”殷弓走上前一步,拍打了一下她的头发。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这样。她退开了一步。“我走了。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请你记住我们的友谊……然而……”殷弓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终于让她不忍看下去。她赶忙把脸转向一边。也就在这时,对方的手触到了她的手背,接着是她倏地抽回。可是他的手不愧是一双战士的手,飞快地逮住了它,紧紧地握着,不停地抚摸起来,连连说:“我会怀念你的,一定会的!我永远不会忘记,永远!……”

曲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跳到门外。但她没忘说一声“再见”。她一口气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紧紧闩上了门。她的胸口跳得真响。她的头发都湿了。“革命党多么可怕啊!”她悄悄地吐出一句,眼泪出来了。她以前好像听妈妈说过,那些来搞军火的人都是“革命党”……她这会儿连呼吸都变得轻轻的。

“那些革命党啊,多么可怕!”她后来常常这样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自语。

土匪小花的队伍被八一支队打散了,这在其余的七个司令中间引起了巨大恐慌。从拉杆子的那一天他们也没有这样慌过。“狗娘养的有机枪哩!”土匪们嚷叫着,再轻易不敢与那支队伍过招。他们怎么有了机枪?司令们的说法不一,互相见了都猜测。他们一致认为是八一支队从英国海关那儿搞来的——英国人那儿有两挺,可惜下手晚了。

关于英国人的那两挺机枪,传说实在不少。不少土匪打它的主意。人人知道:如果哪支队伍有了那家伙,就会在山区和平原威风几年,说不定吃掉其他几支队伍,当上这块地方的人王。有个叫“李胡子”的独身大侠,专门杀富济贫,是穷人敬重的好土匪,传说他就去海关上抢过那两挺枪,一交手才知道那枪已被什么人搞走了,结果本领高强的独身大侠还是空手而归。

土匪司令金腰带白忙了一场,落得众人耻笑,这倒是真的。小花和另一个土匪司令老干姜都知道。那天是个雷雨之夜,金腰带领了最利索的十几个兄弟摸进了海港。守港的队伍与英国人的海关是两搭子事。金腰带他们没打一枪,主要是使用了杀猪刀和匕首。几个雇佣兵吓得跳了海,其余的没敢应一枪。击毙了一个英国带兵的瘦高个子,割了他的耳朵,啪一下扔在关长太太跟前。她男人从后窗跑了,她太胖,跑不快,就给逮住了。“机枪?!”胖太太摇头。“我日你妈日你!”金腰带大骂,旁边的人还用刀子吓唬她。怎么都没有用。金腰带认为所有女人都是极重贞节的,于是就解自己金子做的皮带扣子。胖太太还是摇头,他就强奸了她。在女人的大声呼喊之中,他又喊过来几个土匪。最后胖太太还是摇头。直闹了半天他们才明白上当了:早在他们下手之前,那两挺机枪已经被另一支队伍搞走了……

土匪们之间传得绘声绘色。他们说金腰带是个多么愚蠢的人,人家胖太太本来就把那种事看得很淡,他这一来正中下怀,还以为洋人会告饶呢。总之金腰带逞能半辈子,这一下让胖女人打得落花流水……这当然是夸张。后来才从海关做事的人口中得知,金腰带那一伙走了之后,胖太太就回国了。她虽然没有寻短见,但仍然在心中留下了无法平复的创伤,发誓永远不再随丈夫出国。

八司令好戏连台,一个胜过一个。他们都急于成个“头羊”,互不相让。几年时间几支势力起落消长,有时互相残杀,最后能搞较大行动的只有老干姜、金腰带、野猪和麻脸三婶四支队伍。其余的刺猬、小花、鱼精、水牛皮四支,已经时隐时现:没有合适的机会就散入民间,打铁、做买卖、种地;有了机会,传个话儿就干,枪平时藏了。他们都采取了刺猬那支队伍的方式。小花的巨大损失让几个司令警醒起来,他们终于聚首商量,怎样合力收拾那个队伍。“听说领头的是个南方人,从正规部队下来的,读了不少兵书……”已经有些衰老的老干姜议论起来。他说这话时不停地看一个头上包了黑布,又丑又老的小老头。那个人其实正是有名的女匪司令麻脸三婶。她不停地吸烟,牙齿乌黑。这时候她的队伍是鼎盛时期,因为她有三个能干的女儿。三个女儿各领一支,合手做事,总的方面又听令于麻脸三婶。她们女扮男装,抽烟挎枪,戴礼帽或鸭舌帽。其中最有名的是小三女儿,外号“小河狸”,刚十七岁,却已是“战功赫赫”了。麻脸三婶现在是众匪仰视的时期,她熬出来了,不正眼看人。而在一年以前,老干姜的势力远远超过她。

麻脸三婶对于各种建议都不理不睬,只是吸烟。其实她心里正在琢磨事儿,想自己干点什么。她还没到吓破胆的时候。

“谁也别横在岔道口上。谁敢那样,老娘就给他裆里打一枪。”

麻脸三婶总是出语惊人。不过没有一个司令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一回三支土匪队伍跟进剿的官军干上了,麻脸三婶的队伍打西路,老干姜和野猪的队伍打北路和南路,这样设法往山里撤。想不到后来老干姜和野猪半截上都溜了,结果官军切断了南路,把麻脸三婶的队伍逼到了海边丛林里。要不是林子密,她的队伍那一回就全完了。她这时一念旧账,老干姜和野猪就一声不吭了。停了一会儿野猪咕哝了一句:“婶子咋说都行。”

野猪又粗又矮,像老干姜一样,不识字,二十岁就当土匪,近中年才干上头儿。他两个虎牙特别大,嘴唇都合不拢,再加上鼻子上方有几条深深的横纹,看上去真像一头野猪。他打起仗来英勇无比,身先士卒,但也出奇地凶狠。上一年里就是由他的队伍血洗了一个村子。他为了壮大实力,曾有一个又新奇又大胆的想法,就是娶麻脸三婶一个女儿,随便哪一个人都行。他让麻脸三婶的一个亲戚去为他说合,还把几年来积起的珠宝挑了一两件献上。结果麻脸三婶接过珠宝,一下子扔进了茅厕。野猪知道了这个消息恨得牙齿发痒,发誓报复。但他一见了麻脸三婶,还是想念起她的女儿——他曾经见过小河狸。想起小河狸,他心中就有些不能忍受。

他又重复一遍:“听婶子的啦。”

麻脸三婶站起来,吸进的一口烟徐徐吐出。就这样匪首们的聚会结束了,没有任何结果。

麻脸三婶的卫兵牵过马来,她利索地上了马,抽一鞭子,先于其他几个司令奔驰而去。

几个司令望着腾起的那一道烟尘,恨得直叫。老干姜说:“我是老了。早上十年八年,她还不是我胯下的物件?”

金腰带咂着嘴,赞同几声。野猪不吭。

这个冬天出奇地寒冷。大地无雪,整日被严霜覆盖。传说八一支队这支穷人的守护神与官军交了火,受了重创,又与外国军队打了一仗,眼下正退回山里休养。

这个消息使不少人感到绝望。曲府也听到了,最难过的就是几个女人。她们都觉得那是一些好小伙子,虽然其中只有一两个让她们见过。后来交通员来了,这是个姓刘的年轻人,外号“飞脚”,因为他能日行百里,不必乘车骑马。大家赶忙问部队的情况,他说失利的事是有的,不过在传说中被夸大了。如今的部队嘛,待在一个地方了——那地方保密。

飞脚是与曲予来往最多的一个人。这除了因为飞脚是那支队伍上的,还因为他本身就有一种使人着迷的特殊能力。几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曲府时,曲予就曾兴致勃勃地扳过他的脚掌看了一番。不少人传说他脚心处长了浓重的毛发,飞跑起来可以脚不沾地。曲予以一位著名医生的严谨态度考察了他的脚,又用听诊器听了他的心脏和呼吸系统,结论是一切正常。特别是那双脚,瘦削单薄,脚指甲、脚心的纹路,都与一般人大同小异。曲予哈哈大笑。

飞脚因为常常来往于山区和平原之间,有时还去东部的另一个城市、去海北等等,所以就能不断传来一些新消息。他讲出的故事也特别新奇有趣,曲予乐于倾听。这样久了,两人就有了友谊。无论曲予多么忙,只要通报说飞脚到了,他都要放下手里的事情。

“这回你给我好好讲一下支队的情况。”曲予很关切地说。

飞脚皱皱眉头:“问题真的严重了。队伍受到了外国人和官军夹击,这在过去是不多见的……”

曲予思索着:“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发展得太快,遭嫉了。他们对付八司令从来没有这么认真。”

“怎么办呢?”

“重新发动群众吧。黑马镇一带是我们的老基地了,眼下待在那一围遭养养伤员,休整休整,入冬之前进山。这回我要带走一批药品了……”

“可是传说队伍已经进山了。”

飞脚哼哼笑着:“那是我们故意放出的风声。我们可没有那么好对付。当然了,到了关键时候,我们不是进山就是到海边的林子里,那时我们的对手主要是八司令——准确点说只有四个了,其余四个已没了战斗力。”

曲予接触了飞脚之后稍感宽慰一些。

一天港长金志宴请几个外地贵宾,特意邀请了曲予作陪。曲予明白那几个人中肯定有军火商人和烟土贩子,这些人已经是金志的常客了。大批军火都经这个港长的手落到了八司令手里,这个家伙真是十恶不赦。曲予受海北朋友之托搞一批军火——他涉足这类事情是非常痛苦的,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那个危险的结局。可是他又无法拒绝海北的朋友。他认为他们是纯洁无私的,是理应得到帮助的。而能够给予此事一点支持的,也只有金志一个人。

席间有一个翩翩少年很受众人青睐,金志的目光有一多半时间停留在他的脸上。这个少年真使人喜爱,他约有十八九岁,小巧的鼻子无比秀气,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像深湖;眉头有点女孩的纤丽。他的脸庞上有一层细小的粉绒,衬着细腻红润的肌肤,让人想起刚刚成熟的桃子。少年戴了一顶针织鸭舌帽,穿了紧身黑皮夹克,腰上配了一支小巧的手枪——这装扮在当时是极罕见的。那枪就是军火商们也不常见到,显然是舶来品。少年落落大方,烟不离嘴,偶尔说一句粗话,嗓子有些嫩。

曲予想这肯定是省会要人的公子或至亲,看看他在金志这儿的狂劲儿就知道了。不过曲予也在心中赞叹:的确是一位美少年。

少年一会儿坐到金志的腿上,一会儿嗓子尖尖地叫着跳着,很不安分。大家都有几分醉了。后来金志提出让少年表演枪法,大家一阵欢呼。

靶场在海边一个小广场上,背景是一片海域。“如果海里有船呢?”曲予担心子弹误伤海里的人。金志摇头说绝无可能。

少年一手拤腰,连续打了十发。竟然有七发打在十环上,其余三发相加也是二十环以上。大家惊呆了。这种小手枪能有这样的成绩真是骇人,曲予和几个年长的人不由得要重新去看少年了。可是那少年满不在乎地把枪装上皮套,扯着金志的手。金志也笑吟吟的,步子踉跄着。他醉得最厉害。

很晚后大家才散去。曲予离开时金志执意要送一段。他们走了一会儿,分手时金志嘻嘻笑,问:

“那少年怎么样?”

“很英俊,枪法也好。就是缺一些调教。”

金志连连点头:“这好办。今后就是我调教他了。”

曲予忍不住好奇心,问了句:“他是谁家公子?”

金志说:“说出来不要吓着你呀,你还得保证不跟人说……”

曲予一一答应。金志把嘴对在他耳朵上说了一句。曲予以为自己听错了。金志不得不稍稍提高了声音:

“她就是麻脸三婶的小女儿,外号‘小河狸’……”

第四节

这是个多么黑的夜晚。秋风把金志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吹光,只剩下了一个漆黑的夜。曲予往前走了一会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混乱时期,所有的路灯都被毁掉。他坐在这儿,记起清滆他们要来迎他。是什么让他心急火燎地往回赶?金志一片醉话中吐露出一个可怕的消息:有人近日要劫黑马镇。这个消息肯定是小河狸传出的。金志说镇上队伍已经空了,眼下只留一个残部……这与飞脚几天前的消息完全相反。曲予认为部队在入冬前是不会离开那个地方的。如果敌人错误地估计了情况,以为镇上空虚,到时候一定会遭到痛击。问题是这个消息必须转告飞脚。

远处一盏跳动的灯火,可能是清滆来了。他近日来一直有个念头,就是再一次提出那个老话:让他离开曲府,去创立自己的一份生计。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这个平原的战乱全面开始了。或许一切都将荡然无存。曲府在这个时代的庇护功能不仅将全部丧失,而且还要累及其他。他绝不愿看到那一天。同时,他还在设想一个久远的计划,就是怎样将自己一家全部解脱出来——至于到哪里去,如何实现,他正在考虑、正在反复权衡。这些念头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有人挑着灯笼走过来,越来越近了。曲予在心里决定说:“清滆,该是你离开曲府的时候了。也许你一开始要怨恨我,久后你会感谢我的。”

“老爷!”一声浑厚的男声,是清滆。

曲予站起来。

“先生……我们家去吧。太太和淑嫂放心不下,淑嫂要跟我一起来,不巧那边又来人了,她们要接待客人……”

曲予赶忙问:“谁?飞脚吗?”

“不,是姓宁的一个年轻人,以前来过的……”

曲予大步走在了前边。

这个夜晚又黑又凉。曲予很久以后都会记住这个不祥之夜。从边门进了大院,一点灯火都没有。他厉声问怎么了,清滆回答停电了——再不就是预防外国人的飞机,有关方面勒令断电……眼下无光的日子越来越多,有一次曲予正在手术断了电,自备的发电设备又损坏了,那一次差点误了手术……一团团的落叶在风中滚动,他不断踢飞了它们,深一步浅一步地到了餐厅。

那个年轻人正在一支蜡烛下用餐。

曲予不想打扰他,就坐在了一边。可是年轻人已经看到了他,立刻站起来,叫了一声“曲先生”。曲予打量着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比上一次见到时变得壮实了一些,脸上增添了更为沉重的神气。小伙子握着曲予的手说:“想不到这么快又来打扰曲先生……”

曲予正在想是否把那个消息告诉他,而对方又能否顺利地转达……后来他终于不再犹豫,把港长酒醉间说出的事儿从头讲述了一遍。年轻人的手立刻有些抖。他虽然仍在微笑着与曲予说话,但分明是有些紧张了。他马上提出让曲府借给他一匹好马。

年轻人剩下的饭菜在桌上冒着热气,嗒嗒的马蹄声已经出了大院。

秋风突然大起来,院内一团团落叶搅到空中,又啪啪地打在窗上。淑嫂摸黑进来,她发觉蜡烛突然熄了,去重新寻找火柴。她听到有什么声音,原来一个人坐在一角的长凳上。她马上知道他是曲予。“先生……”对方不应。她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一点也不烫。“先生,早些休息吧。”“快马到黑马镇要多少时间?”“一天多点吧,顶多一天一夜。”

曲予站起来。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咕哝说:“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走吧,先生,这些天你太累了,太累了。让神灵保佑他们吧,该做的先生已经做过了……”淑嫂不停地吻他的额头、脸庞、头发,扶起他来。

“让我们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曲予说。

整个餐厅里没有一点光,静静的。这是很空旷的一间屋子。他们无声无息地拥抱着,抚摸着。淑嫂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打湿了他。他为她抹去泪水,将下颏久久地压在她的乌发上。这乌发有一股浓烈的香气。他知道那是她用干玉兰花浸过的水洗过了。这种气味总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他一嗅到它就会想起那些特别的时刻。那是寻找与收获的时刻,是遗失和长叹的时刻,是给予和剥夺的时刻,是忠诚和背叛的时刻。一个男人哪,一个男人怎么能不为这样的时刻而激动。他扳开她固执的手,握紧了它。它的特殊的温暖与柔和,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深深地安慰了他。他好像极少像这个夜晚这样胆怯,甚至可以说有点恐惧——恐惧什么?是那个遥远之地的牵挂吗?他总觉得一个洁白的躯体在流血,这血流像溪水一样,淌着淌着。这溪水,这红色的溪水啊!

“啊,我的先生,我的先生,我真想把自己化成水、变成你身上的血肉。我的先生!我的先生啊……”

“你搂紧我吧。你一定觉得冷了吧?我的……”

他在这样的时刻总觉得她像一个娃娃,让人怜惜又担心。他常常不知不觉间就把她抱在怀中,脸对脸地看着。黑色中那对眼睛星星一样亮,他甚至毫不费力就看得见她的睫毛。他一遍遍地亲吻这长长的双睫。

“一匹好马的速度,一个时辰里能跑多远?”

他总是问着,问着。

“一匹好马一个时辰……它转眼就不见了。来得及的先生,来得及的……”

“我要听到消息才能放下心来,我一定要等待那个消息。今夜的风太大了,你听见风赶着云彩飞跑的声音了吧?那是很野蛮的一种声音。像野兽在吼叫……我担心这个晚上医院里的伤员会痛得厉害,我想去医院看看。”

“不,先生必须休息了,那里还有很多大夫,他们会照料病人的。”

她把他扶到了卧室。这间卧室就在一个小书房的隔壁,是一张窄窄的小床,平时他工作得太晚就睡在这里。她为他把床铺好,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安慰着他,不停地亲他的额头。她发觉他的手又抖又凉。

“你在这儿多陪我一会儿吧。”他像恳求她。

风声搅得树梢一阵呼鸣。淑嫂没有离去,而是伏在了窗前。她看着那在风中剧烈摇动的几棵大树。突然那棵最大的白玉兰的枝杈啪啦一声折断了。她“呀”了一声。

曲予在这声尖叫中坐起来。“‘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迢远……’”

淑嫂点起蜡烛。她望着他的脸,惊讶极了。他的脸从未有过地悲怆和肃穆,还有一丝惶惑。她把手放进他的手里,他握得她都有点疼了。一阵沉默之后他突然说: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们都跟我受了太多的苦——你、闵葵,还有清滆和小慧子。再也没有比你们更好的人了,我真担心你们会跟上曲府受牵累……”

“先生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时代就要大变了。曲府不会存在下去。它也没有理由存在下去。我害怕的是它结束得太快,快得让人没有准备……我一直有这个担心。我不会为曲府再做什么了。因为这不是一个人的能力办得到的……”

“先生是指土匪……”

“不,不是。我讲不清。你们或许很快就会亲眼看到。不讲这个了,不讲了……”

淑嫂的泪水簌簌落下。她吻着他的手,连连说:“我一辈子不会离开先生,我们都不会的,我是你的人了,一生一世相跟着。先生你再别说,别这么说,我们都欠着先生的……”

他的目光一直望着前边的黑夜,只是摇头。

“先生,啊啊先生……”淑嫂不停地吻着,抚摸着。

“我已经决定了,先让清滆离开。曲府不再需要仆人了……”

“先生也赶我走吗?”淑嫂已经泣不成声。

“我从来没敢把你当成仆人。你是我的人,我的手足和血肉。我什么都会记得,我也明白,明白我们是分不开的……”

淑嫂紧紧依偎着,再不吭一声。阵阵大风中,不断有什么发出响动。又一声树木枝杈劈断的声音。“这个夜晚太可怕了,先生,让我别离开你吧。”

“可惜这个床太窄了……”

那一次也是这么窄的一张床。医院里留给院长午休的床,破旧不堪,却成了淑嫂的婚床。她会为生命中的这一页而深深地感激一个人。那个娇小的人就是她亲姊妹一样的闵葵。闵葵曾问过她:“你不要个名分吗?”她答:“好妹妹我不要,我怎样都可以,我什么也不要——那些都不重要,他是我的命了。”

那一回两个女人哭了,久久地抱在一起。

她从病房里出来已经是午夜一点了,疲倦极了,走路都要不时地闭一闭眼。她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前,有时要扶一下墙壁。那个暗绿色的小门在眼前一闪,她的心咚咚一跳。她在门前站了片刻,正犹豫,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她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

他在桌前看一份病历,不停地记下什么。

他让她放下——放下什么?他头也不抬就说“放下”。这一回我要放下自己了……一阵强烈的冲动让她全身灼热,她轻轻回身把门关了。

他抬起头,一怔,手里的笔松脱在桌子上。

“我……”他呵气似的,咕哝了一句什么,站起来。他在认真地端量。天花板的大功率顶灯垂挂下数不清的银束,淋漓着她的全身,把她的每一根毫毛都清晰逼真地映照出来。她像一朵纯白的铃兰,微微地垂下钟蕾,芬芳四溢。她手中什么也没有,可是两手捏弄着,像捏住了什么东西。他不由得上前分开她的手,发现两手汗津津的。多么温柔的手,他一碰到滑滑的手指甲,就忍不住捧起来。

她哭了。她不知怎么与他一起坐在了那张窄窄的床上。

他像平常换药那样,为她解开衣服。“我太……难看了。”她用手抱住前胸。“先生,让我想想……”这样想了一会儿,她把双臂蒙到了眼上。他小心地给她解下了衣服。天花板上的灯太亮了,无数的银丝淋漓着,浇泼着,缠裹着。真是一个奇迹,全身那么洁白,没有一点斑痕,简直是完美无瑕的一个肉体。他又一次嗅到了白玉兰的香气。

当他试图为她褪去最后一丝布绺时,她欠起了身子,用双臂挽住了他的脖子。她这样告诉了她的柔顺与服从。她那时一点恐惧和羞涩也没有了,突然就没有了。她吻他,第一次感到了被一个好男人胡茬刺疼的双唇是什么滋味。

他们好长时间没有一点声音。

在整整一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就蜷缩在他的两臂中,而他一点也感不到沉重。她的躯体原来并不太大。他只觉得她高高爽爽,其实是这样一副紧凑的躯体。那皮肤闪动着一层奇怪的光泽,是超乎一般意义之上的特异的光感。他有时真不忍心去抚摸它触碰它,担心双手沾上什么或磨损了什么。他现在正极力回忆,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看到她的。

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个城市的神秘性由此也可见一斑。它竟然能让一个绝好的、无与伦比的女子成长起来,而且无声无息。那时她欢蹦跳跃的少女时代究竟是怎样隐去的?这个精巧得像一朵冰花的生命是透明的、晶莹的,她在枝丫上不会停留到春天。她会把身上的水汁悄悄地渗到黝黑的大地上。

那个浑小子带着一张实用的婚约去了天边,并且一去不归。这也不错,可是……这也不错啊。他把精心扎成的少妇的发髻拆开来,拆成二尺长的黑丝。这些黑丝是从处女之源流出的瀑布,是青春的第一道激流。他不停地将它们捧起,渴饮着,直到再也喝不下一滴。他把她平托了一会儿,顺在肩上一会儿,又平平地展开在小床上。她平静地看着他,嘴巴微微张大,困意和羞涩全都一丝不存。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温煦的阳光洒遍了草地。

只到了最后,她的身子才开始剧烈颠簸。这颠簸让人想起车轮碾过一道道坎坷,而后才驶上坦途。她一声不吭地欠起身子,双臂始终环紧了他。他躯体的颜色有些重,如同什么金属塑出来的一样。她闭紧了眼睛,一声不响。他继续感受着突然袭来的颠簸。他想让颠簸之车驶上坦途,小心翼翼地校正着方向。他尽可能地回避着那些坎坷,只让其驶上平滑的坦途。难以预料的颠簸又出现了。颠簸一次比一次剧烈,他感到了深深的震惊。但他并未使这飞快行驶的车轮随之停止,而是让它缓缓地、徐徐地,就好似在冰面上滑行。颠簸停止了。幸福的、不顾一切的喘息吹进他的耳廓,他想抬起头,可她的又柔又韧的双臂环住了他。无数的急流在汇拢,迎着他冲刷拍击。他不得不让缓缓的滑动变为匆匆的逃匿。巨大的颠簸又出现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已经不能停止。

那时正好天也亮了。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整个空间都没有了灯光。多么漫长而激切的跋涉,他们一起到达了。他重新把她抱在怀里,贴紧了她。原来她把全部都交给了他。原来是这样。他终于明白了那种颠簸为何如此的沉重和剧烈。看着她为他付出的一切、那因受伤而不得不掩饰的痛楚,终于再也忍不住。他眼里涌满了泪水。

那个年轻人骑着曲府的快马走了,让曲予焦躁地等待。五天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原来讲好去去就来,他扳指算了一下,顶多三天的时间。曲予等不得了,他一会儿到医院,在病房里转不多久又回到曲府。没有人影,没有一个传递消息的人……这天晚上又是停电,一片漆黑中又是清滆打着灯笼把他迎回。

还是在那个空旷的餐厅里,还是一支闪跳的蜡烛,下面坐着那个年轻人。旁边摆了饭菜,但他一口也没有吃。曲予一眼就看出了什么:年轻人头发蓬乱,衣衫撕裂,脸上好像带着伤痕……年轻人站起来,他赶忙上前扶住了。

“曲先生!……”

宁珂叫了一声,嗓子哑得厉害。“我回来晚了曲先生,不,是我去得晚了。我赶到黑马镇时,已经打响了。我们的人边打边撤,加上照顾伤员,最后有一多半人困在里边……镇子西边的广场……真是惨不忍睹。一开始只有麻脸三婶的队伍,后来野猪的队伍也来了。我们没有任何准备,殷弓早在十多天以前就率队进山了,这会儿已经来不及。”

曲予马上想起了前不久飞脚说的消息。当时他说武工队正在黑马镇,八司令要躲开还来不及呢。飞脚显然是骗了他——他第一次明白这个老朋友在一些事情上根本就不曾信任过他。他长长地悲叹一声。那个场景太可怕了。他既渴望弄清全部经过,又害怕宁珂再讲下去。

一直担心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眼前的宁珂没有流一滴眼泪。“我把马交给清滆了,先生。”

烛苗儿直直地向上。这个夜晚死一样沉寂。

不知停了多久曲予才问了一句:“最后怎样了?告诉我吧孩子!”

也许是“孩子”两个字深深地触动了宁珂,他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了半步——也许他要扑到曲予怀里吧……但他终于挺直了前倾的身子。他站在那儿,用力地忍着。曲予在烛光下清楚地看到一个年轻人是怎么忍住了自己的泪水。

“告诉我吧孩子……”

“……八一支队有二十多人被俘,其中十五个伤员。他们全被杀死在广场上。镇上人差不多都被围在那儿,他们有的是抵抗者。好多人给杀死了。如果不抵抗就撤,或者投降会好些?敌人一开始也伤了不少,他们恼怒了,抓到我们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杀红了眼。他们从老百姓中间找民兵,找到一个也杀一个。我把马藏在镇东的一个小村里,离老远就看到了火光。那是他们在放火烧镇子。敌人撤走时已经烧了好多幢房子,大街上只要可以点燃的东西都烧光了……这是黑马镇几十年里最可怕的一次大劫。这是敌人长久策划的一个阴谋……”

曲予怎么能够相信这是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呢?可是它一点也不容置疑。

“敌人走后我们就救火,掩埋尸体。大家哭成了一团,还要看住一些被土匪糟蹋过的女人……我直接骑马去了山里,部队在山里。我也不知道部队为什么要进山,后来才明白他们主要不是提防土匪,还有外国军队和官府的正规军。我们是三面受敌。殷弓处境很难,我没有见到他,匆匆赶回来……”

“部队知道全部经过了吗?”

“知道了。战士们很难想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这之前几个司令收敛了很久,其中有几个还派人与支队联系过,有合作的意思……”

曲予想起了在港长金志处见到的那个“小河狸”——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想不到那孩子会是一个恶名远扬的女匪。他很想把那天的情景告诉宁珂,但觉得这一切都无必要了。巨大的悲痛让他难以承受。他感到身上没有了一点力气,一阵阵发冷。呆了很久,闵葵走过来,他才想起为宁珂做点什么。他吩咐为宁珂换下衣裳,为他洗去血迹、包裹伤口……“你得待在我这里了……”

宁珂未置可否。他心里最急于做的一件事是为八一支队搞到那批军火。现在这个事情已经是刻不容缓了。战乱逼近了,可是在宁珂身边发生的惨剧,他还是第一次经受。从今以后他将不会对任何恶行感到惊讶了。他懂得了人是一种什么动物。同时也只有此刻,他才感到了为之献身的事业有多么光荣。这是贫穷无靠的弱者的事业——谁能否定这样一个事实?在最残酷的关头,为穷人提供力所能及的保护的,仅仅是这样一支队伍……

这片平原哪,我该憎恨还是挚爱?宁珂好不容易才敢正视这样一个现实:八司令的主要人手都来自平原。也就是说,残暴和丑恶就是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自己滋生出来的。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难以让人接受的了,也再没有比这个更为不幸的了。

面对这一切,一个人将怎么办?他只能抓起武器,紧紧地握在手中。

武器在这儿叫“军火”。军人的怒火只有一个喷射孔,那是枪管。有邪恶之火,复仇之火,野火和山火。纵横交织的大火烧个不停,烧了几千年,烧白了一个平原,烧塌了高山。宁珂在睡梦中只有火,火焰的嘶叫使他无法不感到恐惧。在这凄凉可怕的夜晚啊,没有一只手的抚慰,没有微风的吹拂,没有可以伏在那儿的一个肩头。他真的成为一个男人了,渴望流血和吼叫。山区和平原、这里的开阔地,似乎正留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午夜里他一次次走出那个厢房,走到院子里。他听到了扑扑的海浪,昂昂的客轮,觉得一天星星又大又热,就要齐刷刷地落下来,像败落的玉兰花瓣一样铺展大地。他觉得该是与这位令人尊敬的曲先生做彻夜长谈的时候了。他要等待一个回答,那声回答或者包含了全部的良知与信念,或者恰恰相反。他隐隐地感到了心上、肩上,一切部位都被沉沉地压迫着。他在这遥远之地的星夜不止一次地思念自己的母亲和阿萍奶奶。她们的眼睛同样善良和洁净无污——她们在这个夜晚如此深情地注视他。

他坐在玉兰树下的一条青石上迎来了黎明。寒露把他的头发、衣衫全部打湿了,他整夜都感到头顶的玉兰树叶上落下水滴。好盛的海边秋露,好凉的夜。整个夜晚他的眼前都在闪跳着那片火海,它燃烧着,眼看着腾腾跳动的烈焰掠过平原,一直烧到了大海。水浪的颜色顷刻之间变为赤色,与天空垂挂下来的红云接在一起。他站起来,东方已经红了。鸟儿开始喧哗。曲府大院里那个剃了光头的清滆已经开始在门前洒水清扫了。接着是那个身个小巧的姑娘来到院里,她看到宁珂先是一怔,然后若无其事地去抱柴火。她回到了屋里,炊烟突突地升上空中。就在这一会儿,宁珂看到一个高个子姑娘走出来了,她就是很久以前在花圃里见过的人。宁珂不由得“啊”了一声。

曲这一次径直走过来。她惊异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头发乱成这样,满眼血丝,全身都是露水。“你病了吗?……”

“没有,小姐……”

曲对他及与他相关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心。可她早就准备好的那些询问此刻全飞光了。她只是怜惜地看着他,发现眼前这个人那么瘦那么疲倦——上一次见到的穿西服、结领带的那个形象与今天相去何等遥远。她对他的神秘感有增无减。她听说了黑马镇上的战事,但爸爸妈妈和淑嫂都不肯讲出实情。她问:“你知道那场战斗吗?”

“我就从那儿来。”

“能讲一讲吗?”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小姐……”他看着她,身上突然抖起来,牙齿都磕响了。嘶叫的火舌,求饶声,喷溅的血……他不停地摇头。他摆脱她探询的目光,嗫嚅着走开了。

淑嫂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曲失望地盯住了离去的宁珂。淑嫂走过来。曲说:“他大概病了,你告诉爸爸……”淑嫂牵上她的手,后来一下抱住了她:“我的孩子!”

淑嫂抚摸她的头发,泪水涌出来,像雨水一样洒到脸上。曲惊呆了。“我的孩子,你再不要问他,不要问那场战事了。那儿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全是被敌人杀死的,最后又放火烧毁……这些不该告诉你,你还是个孩子……子,听我一句,别去问他,啊,好孩子!”

曲从怀中挣脱了。她的脸色蜡黄蜡黄。后来她跑开了。

就在这个早晨,曲予把清扫庭院的清滆叫到了自己屋里。清滆头上冒着淡淡的热气,他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老爷……先生喊我?”

“坐吧清滆兄弟……坐下。”

清滆挠着头,不知怎么才好。他已经多次听到曲予这样称呼他——“兄弟”——他的年纪真的与曲予差不多……这个称呼令他心里打颤,他宁可挨一顿板子也不愿听到老爷这样叫他。

“我请你考虑的事情好久了,清滆兄弟,我这些天心里做了个决定,我们还是分开的好。曲府再不能拖累你了,不要等到太晚的那一天。小慧子先待这儿,她是个姑娘,找了婆家那天我要发送她……都要走,你就先走一步吧,带上我为你准备的一笔钱,置点房产安家立业吧……”

清滆扑通一声跪了。“老爷……先生!先生!我不能走,我是老爷的人,要伺候你一辈子……”

曲予扶他坐了,叹着:“走吧,不要太迟了,你的年纪这么大了,早该有一份自己的日子。你不该伺候别人,到了自尊自立的时候了。我也再不是老爷——当老爷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你走吧,你把自己的家安好,还可以经常回来做客。你不是曲府的仆人,你有恩于曲府,这里谁也不会忘记你。”

“先生!你这是逼杀我呀!我一个下人,怎么好拿着这么大笔的钱走开?你这是逼杀我呀,先生!”

“不,这里太不清静,总有一天曲府的人也会离开,你为什么不能先走一步?你最后听我一句话好吗?你还愿意相信我的一片好意不是?”

清滆怔怔地看着他。清滆不理解,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离你这么遥远,就像远视晨星,尚未走近,它就溶解在天际了。我心中有一个花团锦簇的摇篮,我就在它美妙的悠荡中长大了。你准备娇惯我一生。可是你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先自离去。你教会了我的爱,谁又来教会我的仇恨?

从此我一个人往前走,这无数的高山无边的荒漠,不知被血泪染过了多少遍。绿色的植物、金色的地衣,都依赖了默默的吸吮。它们遮掩着、装扮着,你面对它们常要激动地流下什么。它们安慰了人类,安慰了所有的生灵。它们身上流动的到底是什么?它们日日夜夜吸吮着、吞食着,从地脉深处探出根系寻找。千百年的故事黏稠坚韧,沉淀在地层深处,需要一棵千年古树的长长根须才抓得住,它会让这棵古树枝叶繁茂。

绿色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实,它用苦涩或甘甜包裹了一万年的悲伤。坚果、浆果,你砸开硬硬的果壳,直接咬破果皮,咀嚼吸吮品尝,会感到它包裹起的深层的隐秘。一切原来都难以消失,它会化为异形异物生出,挂上枝头。

我听到了地壳之下的咕咕之声,我知道流动不息的到底是什么。我已经不会战抖和胆寒了,北风让我肌老皮厚,让我懂得了永远不变的归宿。在一层层如同浪花一样绽放的呐喊、乞求、呼救、狂嘶、怒号之中,大地一片沉默。

这就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再不愿睁开双眼。妈妈给我一双眼睛,让你一再地亲吻,于是它变得乌黑闪亮。你吻我的眼睛,一下又一下,湿湿的温温的,像玫瑰和蜀葵轻轻地合在了上面。你让我抬起头,看鸡冠花、墨菊、芍药、美人蕉……它们都生在一片碧绿之中。没人知道它们诞生的由来。它们的汁水是什么生成?它们为什么要一再地闪烁着浓浓的红、鲜鲜的红、暗紫的红?

红色,各种各样的红色。如果留意一下会发现朝阳和落日的红以及它们染出的云彩、红色的天空和大地、海洋——那是火红的波涌——那需要多少染料啊!还有红色的马、红砖、红旗、红围巾、火焰……这需要上帝消耗多少染料啊!

我以前没有那些关于红色的惊心动魄的想象。有一次我去折一枝花,因为它又大又红又亮,让我不敢正视。有长长的时间,我站在那儿。我活动着两脚,想把它送给你。就这样去折了它。我从来没有想到它也会疼,也会挣扎。它在阵阵钻心的痛楚中摇动不停,于是下端的尖刺就割破了我的手。血一滴滴流下,还有痛,我慌了。我发现血的颜色与花的颜色一样,一样鲜艳。

每年冬天花圃都要一阵枯萎。来年春天才会再一次被染红,通红通红。我不知道就连它的枝叶也是红色的变异,就像红色沉淀冷凝之后就要发暗一样。土地有多么奇怪的力量,它竟然不停地生发、不停地闪现出一片灿烂。

在浪涌一样呼啸的呐喊、乞求、呼救、狂嘶、怒号之后,大地一片沉默。夜色淹上来,一片花瓣浓厚得更为可怕。它们化为汁液在流动。我看见它们流成了河,流动,咕咕有声。流啊流啊,流了整整一夜。血红的花瓣化成的河流一开始浪花飞溅,滚烫的热流灼伤了青草;接着就是无声的蔓延,是冷却和渗透。大地松松地、宽容自如地接受了芬芳的回赠。大地知道自己是怎样抚育和生成了它们,这个漆黑的夜晚就如数地收回了。

到了不知哪一个春天,它们就会生出一片新的丛绿:茅草、稼禾、丛林、花卉。碧绿碧绿的是冷却的颜色,鲜红逼人的则是它的原色。原色是个标记,是个提醒。

妈妈,当我一个人走进大漠或丛林,当我凝视这无边的绿色和星星点点的鲜花时,我没法不再恐惧。我知道了一个奥秘就难以忘记,我亲眼看到了那一场奔流,听到了那一片呼号,妈妈,我怎么办啊!我抚摸着身边的一棵树,深知它是由什么变成的:它就是我的骨肉兄妹,它就是我的亲人……我不孤单吗?所有的亲人都默然无语,注视我。

你匆匆地离开了。我多么费解,多么悲恸。我哪里知道你在汇入其中,泥土需要你——贪婪无边的泥土啊。我嘴边还留着你饲喂时留下的乳汁,我腮上额上还有你吻下的湿痕。可是泥土粗暴地催逼,你不得不放下我,拍拍衣襟走开了。你临行时站在门边短短一瞬,再深深地瞥我一眼。

我十几年里都在想你目光中的含义。有慈爱,有叮嘱,更多的是牵挂。但这目光里包蕴的一切是我终生无法洞穿的。我仿佛听到你在让我去看守和爱护,让我一刻也不要离开它们半步——它们是什么?我寻找、打听,为走到它的身边我喊哑了喉咙、磨伤了双脚。它们是幼儿?是少女?是刚刚绽开的花、刚刚长成的果?是穷人的财富、是富人的叛娃?它们也可能就是这绿意盎然的丛林,是娇艳的花朵,是奔驰的生灵……我依照心中的理解去做了,永生不悔。妈妈,我看守了也爱护了。

就在这期间我学会了仇恨。我懂得了仇恨是一种了不起的本领。只有真正的人才会仇恨。仇恨不是嫉、不是怨,而只是仇恨。永远也不忘记,不告饶,不妥协,不后退。我记住那冲天的红红的火焰,那其中的呼喊……以及静静中淌去的融化了的红色河流。这场延续了几千年的仇恨,靠的是一根链条衔接、扣住,然后传递下去。我将告诉我的朋友、妻女、远方的人。只有真正的人才会听见我的声音,只有人。我心中的秘密已经撑破了喉管,我必须剖露给你了。

我告诉黑夜中还有黑夜,真正的黑夜是呼喊之夜、流淌之夜,是屈服和永生之夜,是践踏之夜,是禽兽痛饮之夜……在比岩石还要凉与硬的黑夜中,谁才不会绝望?所有的小动物都收敛了好奇,退到了欲望之火的千里之外,它们四蹄着地,一声不响地观望着遥远处那场亘古罕见的大火。“这就是他们点燃的!”它们终于鉴定道。

从此我懂得了把自己交给什么。这种真实的教导比起那些使人热血沸腾的彻夜长谈来,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我懂得了,记住了,并且永远也不会改变了。

你看着我吧。你注视中的我才真实。我爱你,永远永远爱你。

宁珂告诉曲予他此行的使命——他和同志们多么需要先生。先生曾多次鼎力相助,已经为这片平原建立了最大功勋。战事已经发展到了今天,民众的血和战士的血都把泥土泡透了。请先生再为正义之师一搏。

整整几天里曲予都处于极度的焦躁矛盾之中。他明白自己差不多是无力回绝了,特别是在面对着一场劫难、面对着一个赤诚的青年。但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一旦卷入了这场军火交易之中,曲府离那个结局也就不远了。他会走进无头无绪的、长久的派别之争。他不可能在这场危险的交易中超脱开来。这不仅是一次命运的抵押,更重要的还有信念上的冲突。他立志忠于职守,尽一个医生的本分,虽然偶尔也走上街头、走上讲演台,但那与眼下要做的事情仍有极大的区别。

他望望空旷的院落,突然想起清滆走了——这个追随曲府半生的人的离去似乎给家庭的历史画上了一道线。他明白这个大院新的一页已经揭开了。对此他是自觉的、主动的,他敏感地察觉了这一点并毅然地促进了它。他正是基于此才坚持让清滆独立生活。他永远不会为此后悔,并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犹豫?为什么……

宁珂再一次请曲先生三思。

曲予想,“三思”这个字眼用在笨蛋和懦夫身上才好呢。他抬头注视着这个小伙子:没有一丝笑意,整个谈话的过程都用那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的头发乱得再也梳理不好了。曲予的大手按按他的肩膀:“小伙子,我在做与你、你的同志一样的事情,但我们使用的方法不同。好比给病人医病,中西医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治愈。但一个医生不能强迫另一个医生采取与之相同的方式……”

宁珂剧烈地摇头。

但曲予并未停止他的话:“我几十年奔走,在海北生活了很久,到过国外,经历了很多动荡。同窗中也有很多你们的同志,至今我们仍是互助互谅的朋友。我拒绝一切强加的名分,也拒绝一切强加的方式。我是一个医生,我强调科学的思维和冷静的心情。”

宁珂愤怒得摇动了一下桌子。

曲予大睁了眼睛看他。

宁珂的胸部急剧起伏,后来咬咬牙关忍住了。他连连说“对不起”,坐下又站起。“我眼前是那个晚上的情景,我太冲动了,不过……不过我相信这个时代所有的正直之士都难以冷静了。曲先生说得对,您有自己的方式;但先生想没想过,民众在流血,男人女人,三岁的娃娃都被枪杀刀砍的时候,我们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选择。您有什么权利去拒绝?对,我说了权利——你有这样的权利吗?”

宁珂的双目电光一样逼视着。

汗珠叭叭滴下来……窗外有个身影闪了一下,曲予还没有看清是谁,那个人就破门而入了——她是曲。她一下抱住了曲予的胳膊,连连叫着:“爸爸,答应他吧!答应他吧,爸爸!……”

宁珂呆望着父女俩,悄悄地退了一步,重新坐下。

曲予牵上女儿的手,木木地走出来。女儿又说了几句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站在台阶上,他望着西天橘红色的流云,一手把女儿搂紧了,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

他去找金志。通向海港之路真悲凉。他还是去了。

那些痛苦的周旋非他所长,真难以忍受。他只记得这是一种神圣的、无法变更的托付。狡猾的金志对他非常殷勤,可到了事情的关节处却极其小心地应对。这个背景复杂的港长先要弄清出手的军火会流向哪里,而后才考虑获利。曲予让他相信曲府有意插手军火生意是因为它的产业萧条,而绝非出于某种政治热情——有时那种热情是不得已而为之,是顺应潮流和时尚,等等。金志最后对此不再怀疑。但他在关键时刻却提出必须以黄金作为付款形式,而且说最近几笔大买卖都是这样办理,此事非他一个港长所能更动。

曲予对宁珂说了交涉结果。宁珂心里知道这事殷弓他们会十分作难。因为当地最大的金矿还在敌人手里,八司令在三四年间有十几次抢劫运金车,只有一两次得手。黄金对于我们的队伍是至关重要的,当时不得不用它购买贵重的医药和武器,甚至还有其他一些至为特殊的用途……曲予考虑再三,让宁珂向他的朋友转达如下意思:曲府将尽自己所能帮助这支队伍,医药、布匹,直至黄金。黄金的筹划尽管困难,但他一定不遗余力。宁珂被打动了。他紧握着曲予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

宁珂当天就要返回部队驻地,曲予阻止了他。像他眼下这个样子走远路是非常危险的,一路上的人都会注意一个脸上有伤、极为疲惫的年轻人。宁珂只好暂时住下来,由曲予亲自给他上药。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徘徊,等待得口干舌燥。他急于离开,又被另一些思绪所缠绕。他想念起自己的家——它在那个省城吗?阿萍奶奶和宁周义身边不是他的归宿,他早已懂得了这一点。从那儿出来时他身边还有一个珠光宝气的姑姑宁缬,她一路上没有一分钟安宁,不停地支派他;而他还要为她的安全负责,因为她太让人牵挂了,时不时地想出一些全新的花招,一个人躲开他游逛。好几次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为此受到宁周义的斥责是肯定无疑的了;最后都是宁缬哈哈大笑地突然出现,令他惊喜中又充满了愤恨。就这样把她护送回了老家——他发现那个久别的大宅院如今森严壁垒,与他想象的是那么不同。借助宁周义的影响,宁家在混乱中已经与官家结成了牢不可分的关系。也就是这次老家之行,宁珂算是明白了宁周义最终会把命运交给谁。他心中的悲凉无法用语言去表达,看着花枝招展的宁缬,直恨不得让八司令好好教训宁家一番。可惜八司令在这些年几乎没有与宁家产生什么像样子的摩擦,这也是令他费解的事情之一。原定归途上他仍要和宁缬一起,由他将其护送回来。可他的心思全在那支队伍上,它的驻扎地离宁家并不太远,但就是想不到回去一次。

曲迈进这个书房的门槛总是小心翼翼。她怕打扰了心事重重的青年。可他抬头看到她那颀长的身材、热烈清澈的眼睛,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他一再地感谢她。“为什么?”“因为你对父亲的劝导。”“我还能怎么呢?”“是的……”

因为父亲太忙,她就和小慧子,有时也和淑嫂一起为书房里的青年裹伤。脸部的伤已经好了,背上有一处创口很深,愈合得很慢。换药时他伏在那儿,清洗创口也一声不吭。曲用一个白纱布擦去他额上的汗珠,有一次当这手在鼻子一侧活动时,他轻轻地吻了它一下。曲全身一抖,不声不响地转到了淑嫂身边。淑嫂正仔细地给他盖着一层消毒纱布。淑嫂说:“再有几天就可以骑马了。”

他一声不响地伏着,满脸红涨。

后来曲一次也没有给他换药,没有跨进那间书房。

一个冰冷的早晨,曲听到了有人从马厩里牵出马来,嗒嗒的马蹄声使她心跳。这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在她的窗前停住了。他和马伫立在一棵红叶树下,他已经穿了崭新的衣服,连那顶礼帽也簇新簇新。她不知为什么把窗户打开。

他一手挽着马缰,一手提着黑色的礼帽,缓缓地走过来。他走得太近了,脸上愈合处那没有完全变色的皮肤看得一清二楚。

“我走了……这马让队伍上的人骑回来。”

“……”

“我回老家一次,再回省会……”

她想起什么,掀起他背部的内衣看了看。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她挣脱、挣脱,后来被他拉到了胸前。她一动不动了,靠在那个坚实的胸口。他在她洁净的、美丽高贵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赶紧退开了。

“我会尽快回来的。我希望自己再也不走了——你能等我吗?”

“我能。”

宁珂在驻地好不容易才见到了殷弓。这个瘦小的南方人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上一次他没在驻地,原来是负伤了,伤势太重,被转移到东部那个城市里。他在那个老式洋房里待了十天,一听到大屠杀的消息就要跑出来,但那时正处于治疗的关键阶段。眼下他还一瘸一拐的,杂乱的须发也不梳理——这在他从前是从未有过的。他变得更加冷漠,见了宁珂没有一句闲话,上来就问军火的事情。宁珂从头叙述了一遍,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殷弓一声不吭要离开屋子,到另一间里待了一会儿。他每逢考虑重要问题就要自己待在一个地方。他重新出来时态度略好一点,开始问起曲府的详情。他口气中对曲予并不感兴趣,认为这个人并不值得特别信任。

宁珂实在觉得过分,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救过你的命,在困难时候总是……”

殷弓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救命的不是他,是你——我的战友!”

宁珂的脸都憋红了,但他不愿与之争执。

最后殷弓说军火等一揽子事还要向上汇报,制定一个完整的计划。又问了一句:“见到曲府家的小姐了吗?”

问得太突然。宁珂“嗯”了一声,看着他。他发现殷弓紧皱的眉头在抖动,嘴角奇怪地抽搐。

“一个好青年哪!可惜……她应该到革命的摇篮里来。”

殷弓望着窗外,瘸着腿踱了几步。

宁珂离开驻地就去找宁缬了。他必须与她一起返回。现在主持大院的是一个本家老叔,叫宁珂为“珂侄儿”,对宁缬则称为“缬妹儿”。他一见到宁珂就小声叫着:“珂侄儿,了不得了,缬妹儿出事了!我不知见了周义叔该咋说,你多美言吧,天哩……”

宁珂吓了一跳。后来他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宁缬与驻守在宁家附近的兵营一干人混到了一起,一开始深夜不归,到后来干脆多少天不回来。其中有一个高个子营长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方圆几十里的村镇中人人惧怕和憎恶,他不知糟蹋了多少民女。可是宁缬一眼就看上了他,他们一块儿进出兵营,还乘一辆吉普车进城;有时他们把车开到大沙河边上,在沙滩上搂抱滚动,见了来人都不松开。

“丢尽了宁家脸面哩!”老叔说。

宁珂一点也不吃惊。他淡淡说一句:“我会处理这事的。她在哪儿?”

老叔伸手指指北边的兵营:“你去领她回来吧,她妈叫她都不应。”

宁缬的母亲就是仍然住在宁家大院的李家芬子,她是大姨太。人朴实得很,除了短期随男人出去几次,差不多一辈子都守在这儿。她生下那么一个女儿,谁都感到奇怪……宁珂先去看了她,喊她“奶奶”。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大院被毁掉之后的那一段时间,芬子奶奶对他的照料。她是真心实意要把他拉扯大的,如果不是宁周义爷爷执意领走,那么他可能至今还在她的身边。

李家芬子年纪大了,慈眉善目,差不多一直是一个人过活。她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多伺候宁周义几天——可是那个令人嫉羡和钦敬的男人总也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后来唯一的女儿也给领走了。芬子奶奶心痛得死去活来,但还是忍下。她把一个大院交给晚辈去经管,自己心境平和地看着一家人忙碌。宁周义总是来去匆匆,芬子奶奶已经学会了忍住眼泪。她比他还要大几岁呢,待他真像一位母亲。他怎样都行,她准备娇惯他一辈子。她曾问男人:“你老在外边过,过到老吗?”这话问得男人身上一抖。这话说白了不过是:你想死在外边吗?宁周义回答:“不。落叶归根。我早晚还要在这个大院里养老。”她从心里笑了。所以她与别人不同之处,就是盼着自己和男人快些老,而不再留恋青春岁月。

她见了这位孙儿有说不出的亲,这个孩子差一点就归她了。她抚摸着他的脑壳、头发、鼻子和嘴巴,幸福得闭上了眼睛。她说:“珂珂,我一点不恨阿萍,一点不;就是有一条,她把我的闺女给带坏了,我要找她哩!”

宁珂不忍驳斥,但还是替阿萍奶奶叫屈:“奶奶,阿萍对缬子姑姑再好不过了,她教导她走正路,可缬子压根儿就不听她的,还给她起外号……”

那我怪谁去?怪她爸吗?她爸忙哩,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哪有心思管教孩儿……他身子硬朗吧?哎哎,混官家差事哪有那么容易,不如回来歇歇身子,有这些田产也就行了……

宁珂一遍遍重复宁周义的饮食起居一类事,因为她问得太细太多。从口气中,他很容易就听出对另一个女人的责备,尽管这毫无根据。她甚至说:“上次回来你爷爷一走路就喘,爬一次北岗歇三四回哩。过去从来不这样。你那个阿萍奶奶忙些什么!就是啊,人太年轻,懂得少哩……我真想把他们一块儿接来,反正也分不开……”

最后她才记起宁缬的事,长叹一声,拍打着膝盖:“你快领她回来吧,快领给她那个城里妈妈吧,她不是我的娃儿,不是……”

宁珂不敢耽搁。他和老叔一块儿去了兵营。老叔在大门口对把门人说了几句,只让宁珂一个人进去。他说缬子见了自己要骂哩。

宁珂打听那个营长,当兵的说往北走就成。他一直往北,然后出了北门。原来那里就是一片荒芜。灌木丛稀稀的,到处都是疯长的葎草、葛藤和粟米草。太阳转到了西边,东高西低的坡地上,粟米草被太阳晒得一片灿亮。他知道再往前就是那长长的沙河滩了。他远远望着,除了看到一两只灰喜鹊之外,再没有看到什么。他继续往前走,不断伸手把扎到裤脚上的鬼针草籽摘掉。野鸡在不远处大叫着,灰喜鹊啪啦啦飞起又落下。

突然前边一片灌木中闪出一匹马,灰色的,骑马人穿了深黄色军装,戴了黑眼镜,正鞭打快马——他身后紧紧趴着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这样两个人,宁珂会为眼前的这幅图画叫好的。可现在只剩下厌恶了。

大灰马喷着气跑过来,一直跑到跟前。马背上的女人大笑,笑声格外清脆。

高个子军人利落地跳下马来,随着摘下眼镜。宁珂被眼前这个军人吸引住了,差不多没有看一眼仍在马上的宁缬。这个军人就是那个营长了,他两条腿又直又长,穿了高筒皮靴,两眼含笑看过来。这个家伙在女人眼里显然容易讨好,不过宁珂心里想,他如果死在黑马镇的弹雨中也许就更加可爱了。

宁缬在马背上叫着:“……看到了吧,他就是宁珂。别看他年纪比我大,还是我的侄儿呢!”

她身上的香气被风吹过来,有些呛人。宁珂发现她那两个颤动不停的乳房真是令人恐怖。他冷冷地说了句:“奶奶让我来叫你,该回去准备一下了,明天回省城。”

“我还没有玩够呢。是吧‘老雕’?”

“老雕”哈哈一笑,随即严肃地看着宁珂。他说话了,是一口标准的官话。他邀请宁珂到军营里做客,宁珂回绝了。

宁缬的注意力一会儿就分散了,她开始大声轰赶飞过来的一群灰喜鹊……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从马背上跃下来,一下子抱住了“老雕”的脖子——这毫无准备的一跃让他险些跌倒,不过他尽快挺住身子,接着反手搂住了她。宁缬闭上眼睛,忘乎一切地狂吻着。

这一切就在宁珂的眼前发生,他们旁若无人。他想骂一句无耻,但还是忍住了。他等待着他们的冲动快些过去。直待了十多分钟,两人仍在不停地拥抱接吻。他把脸转到旁边,去看太阳映亮了的粟米草、远处的一片白绒花。一只双羽像绒花一样白的小鸟飞过来,一展身躯落在不远处……他转过脸来,不禁大吃一惊:宁缬姑姑紧紧地拥住“老雕”,两张脸贴在一起,闭合的长眼睫毛上正滴下大滴的泪水……后来她睁开眼,恳求地叫着宁珂说:

“珂子,你先走一步好吗?我一会儿就回去……”

她是极少用这种口气喊他的。他有一种奇怪的感动。他服从了她的请求,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直走了老远,才忍不住回头寻找他们,发现只有灰马伫立在原地,那两个人已经掩在了茅草间,一片白色的绒花覆盖了他们……

这天很晚“老雕”才把宁缬送回宁家大院。

他站在大灰马的旁边吻着她,最后说:“你是我一下扑住的小鸡。我有一天还要逮到你,那一次就吃掉你了……”

宁缬擦掉眼泪说:“我到了那一天就让你把我吃掉,你一点也不要剩下……啊?!”

“老雕”又说:“我真是喜欢你。狗娘养的战争!要不是战争我就驮上你走了,狗娘养的战争……夜间多想着我点吧!”

他说完反身上马,急驰而去。宁缬一直站在那儿,月亮下她呜呜地哭了,直哭到老叔和宁珂出来领她。

…………

宁周义用疑虑的目光盯着宁珂。他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异样的感觉。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但他认为自己已经察觉了什么。他详细询问这一次远行的全部过程,对宁珂离开宁缬单独活动那些日子特别关切。宁珂为了搪塞,就影射自己有了一个异性目标——虽然朦胧,但那的确是一个目标。他正痴着呢。他真是痴着。有时他日夜思念那个人……宁周义哦了一声,竟然没有再说什么。

说到了黑马镇惨案,全家人声泪俱下。哭得最厉害的当然是阿萍奶奶。她长时间呜咽,手扯着宁珂,不断拍打他。她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自己却不胜悲伤……宁周义擦去了眼泪,大声叫着缬子——缬子一个人长时间地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这时拖拖拉拉跑下来……“你该来听一听!你知道国家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做人。你天天忙着描脸,真不像我的女儿!”宁周义突然吼叫起来,“统统没有希望,到处都没有希望,混账的……滚开吧!”

宁缬吓得发抖。她从来没见父亲这样。她小心地躲到了一边,但就是不敢上楼。

阿萍给男人放了一杯糖水,坐在旁边好久。宁周义拾起了她的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他对宁珂和宁缬说:“你们回自己的屋子吧,我们待一会儿,安静安静……”

离开后宁缬小声对宁珂说:“珂儿,你千万不要说我和‘老雕’的事儿,求你了。”

“可是爷爷不久就会知道的,老叔以后会告诉他。”

“那就等以后吧,只要不是现在就成。”

宁珂详尽地对组织作了汇报。组织上非常满意。他再一次坚决提出到平原上工作,能到队伍上最好,不到队伍上也可以。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想到的是对那个姑娘的诺言。他突然记起一个同志,就是许予明。奇怪的是一直没有见到他的影子。问红脸膛的人,他答一句:“探亲去了……”

其实许予明这期间为执行一个任务而负伤被捕,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同志们知道宁珂与之非常要好,就没有告诉他……可这是无法隐瞒的,几天之后他终于知道了详情:组织上策划了一次劫金计划,参加的人很多,特别动用了金矿上的基层组织。而协调指挥这次行动的,就是许予明。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在运金车必经之路上伏击,而是设法在矿内黄金转库的关节上相机下手。这样敌人没有提防,得手容易;但困难的是黄金到手之后,怎样迅速转移……

许予明是以智勇双全而著称的,所以组织选中了他。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个金矿,并与基层组织接上了头,然后开始周密部署。一切都很顺利,但在最后的关头,即黄金转移途中,突破最关键的一道防线时,发生了激烈的战斗。许予明一个人救下了五个负伤的同志,身上已经是十几处中弹……他准备拉响手榴弹自尽,可是受伤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

敌人捕到了他,目的是破获地下网络——他们知道这个网络是专门搞黄金的,已经构成心腹之患。金矿警备大队动用了一切办法,使用了可怕的酷刑,但许予明始终挺住了。他一口咬定是走私者:由他在金矿暗中运筹,然后交给黑道。敌人当然不信,因为事情进行得太周密了……许予明仍在经受九死一生的煎熬。

宁珂无法想象那个可怕的结局。他知道只有一个人可以挽救他的同志,那就是叔伯爷爷。

他请求组织批准,让他去试一试。

这需要让叔伯爷爷相信他的话,需要事先编织一个圈套,他绞尽了脑汁……白玉兰树下的高个子姑娘在他眼前闪动,他又望到了那一对美目。窗前的吻别使他热泪潸潸……“亲爱的子,我得从你身上谈起了——我爱你,刻骨铭心地爱,所以,我需要一笔很大的钱,于是……”

他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的故事讲给红脸膛听。

宁珂开始拒绝进食。他把自己关在屋里,阿萍奶奶喊也不出来,“相思病是可怕的。”宁周义打趣说。但后来宁珂总也不出来,他和阿萍真的担心了。

“孩子,有什么心事跟奶奶说……什么都不要怕,我和爷爷会帮你。你一点也不珍惜自己,这样……”阿萍哭了。

宁珂告诉阿萍:他爱上了一个姑娘。

“这我和你爷爷都想到了。你想去看她,还是把她领来我们家?只要是个好姑娘,孩子,我们都会高兴,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不是吗?你该相信奶奶……”

“我相信奶奶,我的事全靠奶奶了。我是遇到了别的事儿,这事儿与那个姑娘有关,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

阿萍吃惊地看着他,再不说什么。

“奶奶,是这样……我们急需一大笔钱,可又不愿向爷爷提出来。我有个走私黄金的朋友,他和我联手,想不到金矿警备队逮住了他。他现在正受酷刑,说不定哪一天就把我供出来。还有,警备队的人把他当成了特殊的嫌疑犯,怎么也不肯松手。他快给打死了,这之前已经负了十几处伤……”

“什么时候?”

“就是这一次……”

“这一次你们一起……”

“嗯……”

“天哪!我的好孩子,你做了什么。这是你做的事情吗?我和爷爷什么不能给你?我的好孩子!让我跟你爷爷说说看,看他怎么……我的孩子!”

阿萍急急地离开了。

第二天夜晚宁周义把宁珂叫到自己屋里。他第一句话就说:“你可不要骗自己的爷爷。”宁珂镇静一下,抬头说:“事到如今了,我只能告诉爷爷。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没有谁能把我和我的朋友救下来。”

宁周义呷着茶,看着宁珂。后来他摇了摇头:“是救你的朋友。我的孙子眼下还没人敢碰。”

“可是他会供出我。”

“那就让他供好了。”

“爷爷!就是为了我这位朋友,你也要帮帮他。他与我休戚与共……”

爷爷笑了。

“爷爷!”

宁周义站起来:“我的年纪大了,心烦的事儿不少。我现在也不像过去,不敢奢望你今后能服侍在身边。只是希望不要添太大的麻烦。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会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你要记住:那只是你自己的,任何时候都不要强加于我。你不要伤害我和萍子,因为我们待你没有二心,就像喂一只小鸟一样把你喂大……”

这番话使宁珂全身发抖。他的心一阵急跳。他不敢看那对睿智的目光。也许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也许叔伯爷爷有太多的疑虑。只一会儿宁珂的脸上就淌下了汗水。“爷爷,我会好好服侍你和奶奶的,我永远都忘不了你们的恩情。我什么都懂,我不过是觉得这已不必表白……”

“是的,不必表白。你自律自忖吧。你和朋友的事情若果真如此,我会放在心上的。不过也只是这一次了。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无法无天的人……”

宁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叔伯爷爷屋里出来,他赶紧回到了自己房间。阿萍奶奶正等在那儿。他忘记了一切,像个孩子一样伏到了她的身上。阿萍奶奶拍打着他,他一声不响地伏着。后来他听到了抽泣声,抬头一看,两行长长的泪水顺着阿萍奶奶两颊流下来。“孩子,你开始学坏了,也许人长大了都要学坏的……”

宁珂呆望着。他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无力反驳。

宁珂尽快将宁周义的反应报告了组织。红脸膛非常高兴,郑重地表扬了他。这一天他们在一起待了很久,谈得很投机。宁珂从谈话中得知,组织上对自己非常赏识。他们对他的大致评价是:纯洁、真挚,工作热情高涨,几乎没有耽误过重要的任务。而且红脸膛已经将他去平原工作的请求郑重地报告了,估计就会有个答复。宁珂兴奋极了。

也就是这一次,红脸膛无意间流露了对许予明的一些看法,同时也让宁珂了解了这位令人喜欢的同志有多少奇特的经历。对方肯定地认为,许予明是个忠诚的战士,他在我们江南那支有名的队伍中立过大功。队伍散了之后,他才到这座江北重镇从事地下工作。本来他年轻有为,应该肩负更重要的职责,可惜身上有个难以克服的毛病——或者说不可原谅的缺点……

说到那些缺点,红脸膛特别拘谨,但后来还是大致讲了。原来许予明在队伍上就勇敢过人,为人也好,非常热情地帮助同志,极其善良。他容不得一点丑恶,在大街上看到受辱的人就上前援助,看到讨要的老大娘就难过得流泪,有时把衣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可是……可是多么可惜!他负伤住了战地医院,一个月的时间竟然先后与两三个护士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其中一个护士才刚刚十五六岁。组织上处分了他,但他仍未悔改。有一年他作为工作队员到一个村镇开展地方工作,不到半年时间与当地的妇救会长、女房东……有了那种关系。组织上很作难。当然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长得英俊,让人忍不住地爱慕,这也是事实。可是这种情况对于一般人是可以理解的,对于像他这样一位坚强的革命战士,又怎么能说得通?

“怎么理解?”红脸膛痛苦地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一句:“简直是堕落!”

宁珂好长时间未说一句话。他心中正为那个战友深深惋惜。他特别不明白的是,一个人为什么能游戏自己的情感、能同时装得下两个以上的异性?想到在未来岁月中自己对曲有万分之一的背叛可能,都忍不住一阵酸楚难受。“我会一辈子忠诚于她的,一定会的。”

但是宁珂最钦佩的人还是许予明。这个人有赫赫战功,而且真正智勇双全。他一想到这个人如今在生死线上挣扎就难过得不能支持。

宁珂不敢直接催问叔伯爷爷,他只是在阿萍奶奶面前抱怨和焦虑。阿萍奶奶告诉他:爷爷在三天前已经派人带着亲笔信走了,估计不久就会放人的。这一来宁珂又高兴又担忧:如果许予明出来了,他那一身伤怎么办呢?阿萍说:“不要紧,你爷爷在那个城市有个好朋友,他是曲府的老爷,眼下自己有一所医院呢。那个人出来以后先在那儿治伤,然后你爷爷要亲自会会那个人……”

这一下宁珂明白了。他心里暗暗发怵。怪不得爷爷在做这一切时都不让他参与,再清楚不过的是,许予明将始终在他的控制之下——他要干什么呢?所庆幸的是,爷爷暂时还不知道自己与曲府的关系,也不知道那个曲府老爷正发生着怎样的变化……他故意问阿萍奶奶:

“那个人养好了伤就会走开,他都待在那里,能来见爷爷吗?这要由我去领他去。”

“傻孩子。你爷爷是不会让你再接触他了,他会带坏你的。再说他也跑不了,到时候有人会管这些事……”

最后一句让他害怕了。原来宁周义并没有打算把许予明交给他,而不过是将其转移到另一帮人手里……这是非常狡猾的一招,真是可怕极了。他的嘴唇抖动起来,阿萍奶奶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爷爷太不信任我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朋友还给我!……”

阿萍望望窗子,那儿传来了男人的咳嗽声……“你不要说已经知道了这些,他不让我讲。好孩子,他不会伤害你的朋友,他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了。他这样做都是为你好……”

宁珂再不说什么。因为他心里明白:只要到了曲先生的医院里,事情也许会好办得多。不过这事必须马上报告组织。

组织上决定让飞脚设法从医院转移许予明。这事要赶在他的伤尚未彻底治愈之前,而且要争取曲先生的配合。

宁珂认为这事没有他的参与是不可想象的。他急于见到那个身负重伤、受尽了煎熬的战友,也急于见到曲……他真想在一个适当时机对叔伯爷爷说出她的名字,这样当他来往于那个港城与省会之间时,也就有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但现在还不行。在许予明的事情解决之前,他将守住这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可是他要回到那个港城!

他对阿萍说,他已经再也不能等待了,他必须立刻见到那个姑娘,他自己明白这是真的,是他心里的话……阿萍对男人说:“让他走一趟吧,他受不住,他是初恋……”

宁周义问了一句:“那是谁家的姑娘?她这样迷人吗?”

“爷爷,请允许我以后慢慢告诉你吧。如果你同意,我会尽快把她领到家里来……”

宁周义再未说什么。他默许了。宁珂上一次回部队驻地时,亲手把曲先生的马交给了飞脚。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宁珂对这个极为有名的交通员非常失望。他觉得这个人的模样让人不舒服:嘴和鼻子都很尖,眼睛也太亮。也许因为特殊身份吧,他在穿着上太出眼:黑色光滑的绸缎衣裤,黑色的礼帽,甚至像一个老年人那样扎了宽幅腿带子,穿了千层底黑帮便鞋。当时交通员是一个很复杂的名分,表面看像是一个传递消息的人,实际上更像来往于各方的外交家。他加入革命组织远比宁珂早,看宁珂时那目光有点生僻感。他问:“宁先生,你跟曲予很熟吗?”宁珂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舍弃了“同志”的称呼。“一般……不如刘交通熟。”内部都称其为“刘交通”,他就学了一句。想不到这让对方很高兴。

这一次与飞脚打交道,宁珂有些担心。他赶到那个城市之后,很快得知许予明已经在医院里治疗了。飞脚见过了曲予,提出先见一见许予明,视情况作好转移的准备等等,被曲予拒绝了。曲予说这个人物是港长的人直接送到医院里来的,日夜由港上的人监护,除了医生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他的房间。而且入院时有人交给曲府一封信,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宁周义的亲笔信……

宁珂与飞脚商定:曲予这边的事情交给自己办理,转移病人的其他关节由飞脚去做,比如车辆安排、掩护人和转移路线……上一次殷弓养伤的那个有花园的老式洋房就是安顿许予明的地方,病人到了那里就算逃了出来。“现在人还等于囚着呢,宁周义——你那个叔伯爷爷是条真正的狐狸!”飞脚骂着。

宁珂听了不太舒服,但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反驳。好在飞脚很快就离开了曲府,这儿就剩下他自己了。

长长的两天过去了,他一直寻找机会与曲会面。夜里他偷偷溜到窗下,屋里黑着。一下一下敲着窗棂,没有回应。后来他不得已找到了淑嫂,从谈话中才得知曲已经在医院里做了好多天护理了,由于要值夜班,晚上也宿在医院里。与曲一同做护理的还有小慧子。淑嫂说前几天城市又挨了一次轰炸,受伤的人很多,医院里需要更多的人手……

宁珂觉得曲予真的老了,白发明显增多,神色也极为疲倦。他见了宁珂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为那个人来的……飞脚也是。”

宁珂点点头。

“许先生是你们当中的负责人吗?”

“不。但他很重要。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知道他目前的情况——真的不能看一眼吗?”

“我明白。他连续好多天昏迷,刚苏醒不久。我觉得这个人与殷弓面临的情况不同,那一次由这边的人说了算,而这个许先生是上边交代下来的,当兵的看守很严。除了指定的护士和医生,别人不能进他的病房。那些看守对医院里的人都很熟,生人根本无法接近。这真是抱歉……”

宁珂知道曲予说的全是实情。他想到了曲,心头一阵灼热,不由得问了句:“我能……到医院里去吗?”

曲予摇头:“去医院也没用,因为许先生在二楼最东边的一个病房,走廊的一段都封锁了。”

“我只想到医院看一下……”

曲予看着他,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宁珂就随曲予到了医院。那种浓浓的消毒剂的气味让他有些激动。从踏入大门的第一步,看到那些穿了护理服的人开始,他的心跳就开始加快。他真不知道在甬道上突然看到那个高高的身影时会怎样……没有,没有她。他几次想问一句关于她的话,都忍住了。他心里那么害怕曲予知道他们的秘密,尽管这没有太多的理由。

曲予去查房时,他就坐在一间办公室中。后来他走出来,迎着走来走去的身穿白衣的人……有一个高高的背影,让他屏住了呼吸。他追上去轻轻叫了一声,那个人回过头来,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请问,曲小姐……”女护理伸手朝一个拐角指了指。

那是个涌着蒸汽的小房间。有人不断推着换下来的床单和衣服到这里消毒。蒸煮东西的好几口大锅都冒着白气,有人在这儿用一柄木杈子搅弄着。宁珂走进去,发现消毒室的隔壁是一大间,里面是摆放干衣服的地方,有一个人正低头登记着什么……他目光直直地看着,紧紧咬着牙关。

她好不容易抬起头,马上“啊”了一声,手里的铅笔掉在了地上……他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我……那天听到了马蹄声,打开窗子一看,是那个飞脚……我要求到爸爸医院里干点什么,我不能闷在大院里了,我会生病的……”

曲呜咽起来。

这个夜晚他们都没有睡,就在堆放衣物的屋子里谈了一夜。消毒室的人都走开了,灯熄了,他们依偎在一起。曲问:“你能带我走吗?”“能。不过也许是先待下来,待在这片平原。”他告诉了自己与宁周义的关系,让曲吓了一跳。她告诉他:父亲对那个大官僚又敬重又畏惧,虽然他们有友情……宁珂仔细地讲了一遍这次要做的事情,说要抢在自己的叔伯爷爷前边,给他来个措手不及。他得知除了曲予和一两个大夫能接近病人之外,还有两个护理,其中的一个就是小慧子。

从此曲每天都要通过小慧子了解许予明的病情。

与此同时,宁珂与飞脚已经数次会面,制定一个营救和转移的周密计划。他们约定在许予明可以下床走路的第一个周末,由几个装扮成医生的同志将其劫走——这几个同志要于当天进入医院,由曲予安排在普通的门诊病房。但必须在这之前由小慧子或曲予告知许予明,以便让其有所准备。

整个计划都没有问题,曲予总算勉强同意。这个时刻他已无更多的选择余地。

那真是个好夜晚。月亮很圆,没有风。曲因为等待着行动的时刻,激动得不知怎样才好。按照原计划,她必须与父亲待在一起,一切都佯装不知。可是她不能亲眼看着宁珂他们把那个人救出,心中焦虑急切到了极点,而此刻的宁珂已经在郊外,与飞脚待在一辆车中了。

“爸爸,你看那个月亮多亮,外面像白昼……”

曲予瞥了窗子一眼,没有做声。

“宁珂离开了吗爸爸?他要随他们一起走吗?”

曲予点着头。他发现女儿在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他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多么红!“子……你听!”

外面传来一声枪响——听声音在几公里之外,在市郊。

曲一下跳起来。她不由得双手攥紧了爸爸的胳膊:“宁珂他们,他们……”

曲予示意她坐下来。

走廊上有些混乱。有人吆喝着走过去……

曲眼里涌满了泪水。曲予扶住了她,让她紧贴到身边。“孩子,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他们会平安抵达的……”

“会吗?”

“会的。”

“宁珂……宁珂……”

曲予看着她。她的泪水越涌越多,像清澈的汪泉……

第五节

在那个寒冷的早晨你试了试我的手,握住了它,又牵着它往前。你要把仅有的一件棉衣脱给我,我害怕得难以拒绝。我到现在都没有好好看一下你的眼睛。

但我知道自己是勇敢的,只是这勇敢要寻找一种方式才能……我会有很多的、永不颓败的勇气,正像我有深深藏起的挚爱与仇恨。长期以来我都处于奇特的两难之中,在徘徊中咀嚼了无数痛楚。我渴望,我追求,可又只能远远地凝望。我充满了疑惑,我不相信——谁能让我相信?

如果有一只与众不同的、真实而善良的野狼,你想象一下它的处境吧。误解和剿杀会伴随它的一生。因为命运有了一个规定,它无法挣脱。正像它无法脱掉上帝给它那件连血带肉的衣装一样,虽然上帝在当时那一刻是要命地草率。它从此开始了逃窜和流浪,独自来往,没有同伴。荒野中的万物都不停地诅咒,它又无法走进狼群,它对它们也是仇视的,它与它们可算是同形异类。它们也是它的敌人。

它在成长,两眼盛满了凄凉。它强壮而又不幸的身躯贮满了力量,需要一个正常的生命所需的一切:水、食物、友谊、爱情。可是流窜逃奔的岁月早已教会它不存奢望,使它懂得怎样忍受屈辱和更大的不幸。它一年四季都奔走在最荒凉最险峻的山地,在人迹罕见之处。既要提防猎人,又要提防“同类”。各种牙齿都磨得尖利,不放过任何撕咬的机会。它身上的皮毛已经在逃脱中伤痕累累,留下了永难除掉的瘢痂。这是它的印记。

你想象它回到一个新的世界时,会有怎样一副眼神?它变成了他,可是恐怖的记忆已经无法消除。你簇新的蓝色棉衣多么柔软蓬松,像一件圣物。它带着你的体温与气息,将我簇拥了。

可是你能让我相信吗?

致命的矛盾和犹豫割伤了我的肉体,让我赖以生存的血汗日夜渗流。我只相信母亲。我记得母亲最后与我分手时的嘱托。她说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提到那个人,不要。于是我心中被一个石块压住了。我一生都在设法搬掉这个沉重的石块,一生都难以成功。在它的压迫下,我甚至不敢好好看一下你的眼睛。

我在梦中吻过了你的头发,嗅到了它浓浓的香味。我在这时才敢握紧你的手,与你悄悄私语。我害怕初升的太阳,正像害怕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愿这温暖的夜色包裹着我,溶解着我,直到把我化成一片透明的水汽——那时我就可以尽情地飞翔了,可以与云霞汇拢,可以与绿色结伴,可以亲近你的脸颊。

你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意味着什么,你是什么。这种深刻而真实的理解只存在于某个人的心域,而这个人只能是我。这种自信从来没有化掉,所以我就永远幸福也永远不幸。你一辈子都会离我很近,又无限地遥远……我藏起的这个古典的果实是永恒的,永恒的甘美。

正因为我怀抱了这样一颗果实,才能幻想和沉湎,能够顽强地迎接和承受。世上再也没有比日复一日的煎熬、漫长而庸碌的重叠更为可怕的了,可是我奇迹般地承受了。我观察着四季,在第一朵铃兰出现的时候激动不已。关于春天的回忆是最好的人生礼物,我自己的春天哪,一个一个排列在那儿,灿烂夺目。你和你的故事就是我的春天,我在铃兰花旁看到了你,你穿了一双淳朴动人的老式棉靴,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就这样来到了我的身边。

谁能理解一只手掌只要轻轻拨动头发,对方就会浑身战栗?浓浓的黑发不甘屈服地直立着,你拨动时它掉下了一点草屑,散发出淡淡的烟味儿。那草屑是从山地带来的,关于它有不少可爱的故事;那烟气是常年的焦虑熏出来的,是少年眼前的迷惘。烟味呛得你频频咳嗽,柔和纯洁的少女之声让人想起一只猫弄出的响动。你从这坚硬粗糙的发丝中寻找谜语、倾听土地和山峦的声息。

我来告诉你——不使用声音,只用沉沉的眼神——那些山地的浪漫故事。我在奔跑了一天之后,找到了一处有溪水的地方蜷下,嗅着一棵野椿树散发出的浓辣,看着它通红的叶梗浮想联翩。一天的星星越逼越近,深夜即将来临,大山里的各种声息都向我靠近。小甲虫的走动细如游丝,麻雀翕动嘴巴刚刚结束呓语,草兔在噩梦中惊慌一抖,花面狸醒来后磕打牙齿的第一声;就连山雾从岈口流过也有咝咝的隐声,傍晚时分徐徐降落的一堆黑云轻放在大山顶,发出呼呼的巨兽般的喘息……我闭着眼睛,无一遗漏地装到了耳膜中。这时沙沙声突然增大,一只小兽到溪水边来了。半夜口渴的动物越来越多,这是个干燥的秋天。小兽走了,伏到溪边上饮水的该轮到我了。多么甜的泉水,它是从山隙渗流汇集、顺着小溪淌来的。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大雪中焐着的秋果冰凉红润,那一串悬钩子红得像樱桃,又如同串起的玻璃糖果。冬夜里拨一堆火,火中爆出的炭花啪啪响,美丽得让人思念往昔。我想着妈妈和她的小茅屋,想着小茅屋内热乎乎的大炕、炕上蜷着的猫、猫的稚嫩脸庞上长长的胡须……那个人不在,唯有那个人不在了,他常在这样的夜晚离开小茅屋。连接着小茅屋的是无边的荒原,荒原的一端是浩渺的大海。严冬的标志在那儿不仅是雪,而是呼啸的沙丘、林涛和一块块在波涌下碰撞的巨大冰矾。一些比豹子小的猫科动物在冬夜也不会安宁,它们先是踞在粗壮的枝丫上,然后寻一个机会,借着风势一跃而起,像飞翔一样掠过半空。雪地上白天到处是兽痕,深深浅浅的蹄印、厮打的痕迹,向人暗示这是个怎样的夜晚。那个人啊,那个人在这样的夜晚总是被迫离开他温暖的茅屋。

有一天,我在背风的山崖下边拢了一大堆草,然后成功地钻进去躲避寒冷。大约是半夜时分,我感到了另一个生命也因为同样原因挤进来,我甚至听到了细细的、可爱的喘息。好奇心促使我小心地伸手触了一下,我的手马上感到了滑润润的皮毛——一只四蹄动物!我的心上立刻一紧。可是它一点也没想惊扰我,周身散发的热气却温暖了我。它是一只失去家园的狗、迷路的家养动物,还是山中的小狐?我就在一阵猜度中平静下来。可是我再很难睡去,只是小心地等待什么。一会儿,它在动,一边翻身一边发出细微的呓语,呜呜的。它活动时碰到了我的手或其他部位,立刻醒了。它一声不响地呆立了一会儿,竟然一点点凑近了,嗅着。我屏住呼吸等待这一场过去。后来它湿漉漉的三瓣小嘴碰到了我的脸颊,再移动,又碰到了我的鼻子和嘴巴。也许是无意的,它在我嘴巴上停留了一会儿,蹭得痒痒的,挪开了。接上去我们两不相扰地睡到了天明,那时我真的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天地一片光明,它已经无影无踪了。

不能倾诉,不能面对一双聪慧的眼睛,不能让你那样的一对眸子映出我的面庞。我朦胧中觉得自己已化进了莽野。我是山隙中正在努力吸吮的一株枫杨、一棵节节草。我的一切的希望与悲伤只有身旁的泥土知道,傍晚的微风再把我的消息告诉崖畔那棵苍老的麻栎树。哦哦,我的关于那匹火红骏马的先人的传说啊,你在梦中安抚了我的孤寂思绪,让我痛饮一口世纪的活泉吧。我不敢去想那个人弓背上压着的石块,他流血的双脚,不敢想永远为他流着泪水的母亲。我是个弃儿,一个孤儿,我把千万遍的呻吟都藏在了山角里,微笑着走进你的视野。

所有的胆怯都伴着难以启齿的故事休眠了。我愿意这样遥望着,思念着,把一种严整的心绪守在深处,让它冶炼着生长着。我们是分开的,分在了两个现实之中。我们又是一体的,同处在一个温暖的长夜之中。在不祥的鸮鸟的凄长呼号里,我们相距遥远地爬起来观望星空,极力想从中找出什么隐秘。岁月使我们不约而同地衰老了,除了一颗心还是依然如故,其余的都白了。白白的从鬓角延长到前额,再延长到想念。到处都白白的,像雪地,像秋后收过了果实的大地。

只有守着才有意义。那就守吧。我一时一刻也不松懈地看住了它,不让它改变。是的,对于一个孤单的人而言,白天是非常具体的,而夜晚就抽象多了。夜晚使人失望无告,又使人放声倾诉。夜晚必须牵引白天,白天必须正面迎上去。谁能舍弃这两个不同的世界?谁能没有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谁会失去它们的滋养而又能活下去?每个白天来临的时候我都会悄声地告诉自己一声:瞧啊,又来了,这是人的一天。

对于我们的头儿朱亚而言,每一天大概都不那么容易度过。一天里给一个人设置了多大的障碍,让你费力地通过,好比一个关口,只有通过了才算一天。有时候人真的通不过它……朱亚好几次吃了一点食物又吐掉,整个人已经瘦得可怕。他领导的这支队伍也不如意,因为是几个单位凑起来的,所以大致分成了几摊,各自为战,只有到了大汇总时才聚一聚。难得开一个会,因为人员难以召集,平时又都分在各处。我想这次勘察工作会大大地伤害朱亚的身体。他的副手黄湘已经完全不听调度,有时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回机关去了。他也相当忙碌,好像正从事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工作。

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黄湘在所有图表的复制件上都注上了另一种数据——谁也弄不明白这些数据是怎么搞来的,因为这与勘察中全部推敲核实的数据相去甚远。我问他,他不答,只是不停地吸烟,眯着眼看我。他嘴角的笑意十分含混。我不得不去问朱亚,朱亚只是说:“要严格标注,每一件图表要订正核对多次……”

他正处于特别的忧虑之中。他不愿意与我交谈压迫心口的那一切,这我已经感到了。也许他觉得我是一个不足以信任的人,可是他在有些方面却能与我推心置腹。他给我看一大本一大本的歌子,这都是在野外写下的。他甚至跟我谈起了野外相逢的姑娘——小水的故事。他对她的思念一直深深地埋着。

黄湘又一次进城去了。我想这家伙不是去找那个糟烂小报的女记者,就是去向领导打小报告。但我从没向朱亚说出类似的判断。

深夜,我偶尔写写歌子,余下的很多时间都在阅读陶明教授的著作。有时我请教朱亚有关问题,谈起陶明的时候他才话语滔滔。我听说陶明后半生历尽了坎坷,晚年十分悲惨,但一问到这上边,朱亚就把话题岔开。

天开始温暖,槐花凋谢了,满地的绿草长得越来越高。朱亚要与我徒步穿越平原东部,填补几处图表上的空白。这儿唯一的一架简易帐篷也被我们带上了,同时还有野炊的东西。仅仅是朱亚的药物就带了一大包,这不免令人沮丧。行前我曾建议他再做一次复查,他说一切自己都心中有数。就这样上路了。

一路上他的兴致很高,原野改变了他的心情。只有胃部阵痛袭来时他才皱皱眉头,其余时间都乐呵呵的。他好几次吟出了新的歌子。我们沿着芦青河堤向北,一路看着茂密的蒲苇和荻草、一些高大的青杨、矮矮的挤到一起的河柳和灌木,听着嘁嘁喳喳的大苇莺、树鹨、山斑鸠的叫声,偶尔还能听到大鱼在河里击水。但是眼下的河道已经比记忆中的窄多了,它的大部分已被茂密的蒲苇所占据,最窄的水道只有几米宽。在离大海十几公里处,我们开始注意接近入海口的一些变化。这里属于河潮土,土中基本没有被氯化物侵蚀,所以非常适于耕种。不过一些盐碱地植物已经开始出现,像盐角菜、灰绿碱蓬等等。朱亚说以前有过海水倒灌的报告,那都是由于过量开采地下水,水位过低时海水压入陆地水层造成的。现在看这儿控制得很好,一直到离海岸线很近的地方,水样中只含极少的氯化物——眼下的地表植被与前一段的报告是相一致的。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一座座的沙丘链了,不过它们的绿化仍然很好。朱亚伸手指着前面一片开阔地说:“这是我十几年前来过的地方,我对这一带还熟。不过今天那些林带已经没有了……”

我们在到达那个扇形河口之前折向了东部。我知道我们将由此径直走向那个有名的农场。奇怪的是两人从来没有约定,但我却知道。只是我从不提起它,对方也不。这儿离那个农场有三十多千米,我们却要走两三天,因为其间还有几个勘察项目。一路上我们尽可能地绕开那些大一些的村镇,在野外歇息过夜。这是一种职业习惯。

越往东走,那种平畴开阔、麦浪翻涌的景象越是罕见了。土地被割成了一个个小块,庄稼的种类和长势都不同,大部分都显得很瘦弱。几乎所有的地方都缺水。田边上没有多少树,连过去见到的那些毛白杨也只剩下了残枝断叶。上一个季节里长出的矮小玉米棵没有收,在原地腐烂。田野上极少见到人做活,而稍微开阔一些的大路上却总是流动着身背包裹的人。听口音他们都是来自远处的打工者。已经实施的开发项目就在平原东部,而我们正着手准备的却是比那个项目大几十倍的另一次“大开发”。它将改变整个平原。

一处处积满了污水的大坑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显然是附近的工业小区排放出来的。在通向河海的疏通渠道挖开之前,这些污水就只能存在这儿,这完全是为了提前开工。前边是一道道铁丝网和砖墙圈起的大片土地,地上生满了荒草,新生的木贼科植物已经长达数尺,像蛇一样在地上爬行。老鼠大白天在荒地上溜达,见了铁网外的行人并不理睬。本来挺好的一条路就这样被截断了,我们不得不绕开。那些村庄过去都被高大茂密的树木围拢着,这个初夏却像被突然剥去了彩衣,那么寒酸地裸露在泥土上。一个个灰色的低矮瓦房伏在那儿,张望着一个喧嚣的平原。

在那些打工者成群结队的宽路上,不断拥过一些高级轿车,把打工人群都挤到了路边洼地,引起了刺耳的叫骂。越往东这种轿车越多,简直像是从土里冒出来似的,阳光下像一串闪亮的铁链子。前边一道高围墙上插满了彩旗,扬声器正播放出一个男人嘶哑的摇滚,接着这摇滚又被一阵猛烈的鞭炮声打断了。一辆辆轿车在墙外的空地上停下来,越聚越多,我和朱亚不由得站下观望。

鞭炮声越炸越烈,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这时太阳升到了半空,空地上的各种轿车已经排成了阔大的一片,远看似一个彩色的大湖。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车辆聚在一片原野上,不由得惊叹起来。“又一个开发项目要剪彩了。”朱亚自语似的说一句,拍拍我的肩膀,“走吧伙计。”

再往东走几乎看不到大片庄稼地,有一多半干脆就给抛荒了。这真可惜。一个老人在田边上铲土,我们走了过去。朱亚问这里的耕作情况,老人说:青壮年都出去打工——有的搞建筑,有的进山开矿,没有几个留下种地的。种地也没有水,地下抽不上水来了,从西边河里引水又太远……走开不远朱亚说:“他不知道,西边那条河也保不了多久,那个大项目如果一开,这儿所有的河流、渠水,包括这一带沿海,全部都要完蛋……”

为了看一下东部近海区域,我们绕了个远路,走向了海滩。这里原有一片片的洋槐树,它与西部平原上春天的槐花海是连成一体的;可眼下我们看到的却是一片片焦死的槐棵。连矮矮的小叶杨、紫穗槐棵子也在做最后挣扎。地上的隐子草、大画眉草和华北臭草、朝鲜碱蓬,已经早早迎来了自己的冬季。它们都开始枯黄发干。这显然是海水倒灌引起的。偶尔看到一些远东羊茅还绿莹莹的,那也全靠了地表的一点淡水。一旦地下海水泛上来,一切也就完结了。

前面有一群人正脱了上衣挖排污沟,一溜儿排开,望不到边;问了问,大多都是附近村里的人,有的还是极远的地方来的打工者。朱亚说,这就是准备把积在那些大坑里的污水引到海里……这个海湾多么可爱啊。这一下完了……

这个夜晚我们在海滩上支起了帐篷。由于备有一个胶皮水囊,所以宿营地不必依赖一处淡水湾。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设法找到了一片小小的水洼。这是很久以前人们挖来灌溉的一个大沙坑,现在已经淤塞得只剩下了几平米的水面。我蘸了一点水尝尝,发现基本上还算淡水。晚饭我们用一个大号茶缸熬了一点米粥,米粥中投了一点干菜,主食是焦干的锅饼。其实朱亚已经吃不下多少了,因为他一路上都靠一种特制的饼干止疼。

天暗下来,我们让火继续燃着。野外有一堆火总是个安慰,这是我在山区生活时留下的一个习惯。想不到朱亚也喜欢这样。我们对着火聊天,喝一种花茶——它又香又苦。可能是这堆火的吸引,一会儿有了嘁嘁的说话声,接着我们看到了靠近的两个人:一男一女,都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他们蹲在火旁,嘻嘻地笑。问了问,知道是打工的,男的在海边上挖沟,女的在开发区刷油漆。他们是新婚的一对外地人,夜里要聚到一起。我们找出一个杯子给他们喝水,他们高兴极了。朱亚对他们的到来十分高兴,话也多起来。原来小伙子是边远省份的人,高考落榜后就出来打工了,一路向东——妻子是他在一家私营工厂垒墙时熟悉的女工,那个工厂主每个月都要欺负她,他看不下去,就在一个深夜大雨中领她逃了……

小伙子很瘦,但眼睛很大很亮,牙齿洁白。女的眼窝很深,显得额头很鼓。她的皮肤略黑,一双腿长长的,让人想起一匹很能奔跑的马。她捂着杯子喝水,不时地给男人喂一口,笑眯眯的。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他会唱歌呢……”

朱亚眼睛一亮:“那唱呀!”

小伙子咬住下唇停了一会儿,推了女的一把,然后就手撑着地唱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那歌声先是柔细,越来越宽阔、越响亮;他唱着唱着闭上了眼睛,微仰着脸儿,换气时像口吃一样,下巴摇动着。这歌声一下子就把人抓住了……我忍不住和朱亚一同叫起好来。朱亚说:“太好了!这比舞台上那些歌手唱得好……”

姑娘自豪地推推他:“都说他唱得好。他还考过什么院来……那些人瞎了眼……”

小伙子接答:“艺术学院。”

朱亚严肃地低下头。

露水使衣服有些潮。我们往一起凑了凑。天上的星星又大又近,它们怎么离我们这样近哪。夜深了。我们四个人喝过了很多水,水囊空了,这使我有些担心。谁知小伙子抓起水囊就要到那坑里去灌,朱亚说不知那水好不好;小伙子说没事,一连几天他都喝这水……他俩要在这儿过夜,可帐篷又太窄;他们说根本就不需要帐篷,把一些干草拢一拢,然后就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躺下了。

我们睡不着。朱亚这个夜晚很激动。他说自己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时大学刚毕业不久,跟上陶教授到野外勘测,就这样睡过帐篷。陶教授自己嗓子不好,可他喜欢听年轻人唱歌,总是动员我唱一个唱一个,他……朱亚的嗓子哑下来。我似乎看到他颊上有泪水。

我们默默往前,都知道这会儿走向哪里——在那里要稍稍耽搁一下,然后再绕过东部一个镇子,乘汽车返回城郊基地。我们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黄湘可能会回来,由他主持基地工作总不是件好事。我想我在任何境况下都难以同他这样的人合作,好像有一些奇特的东西阻止了自己与他接近。我早就发觉生活中一个奇妙的现象:人是各种各样的,但大致可分成两类,即愿意接近的和心中排斥的。有时简直是毫无理由,只是一种感觉在支配……

我们不需要约定地接近着一个地方。那里很偏僻,很闭塞,可是一度非常热闹。如果不是随勘察队到这个平原,我想很难来一次。那是一处国营农场,解放初改造出的一片沼泽地,曾经是很富庶的一个地方;只是后来灌溉条件差了,收成不好,改种的果林又大片死亡,农场只好办起了大型砖窑场,只留下原来三分之一的土地耕作。

在我听到的很多故事中,关于陶明的大多发生在这个农场。他在这里度过了可怕的岁月,他的死与这儿有极大的关系……这里发生过多少催人泪下的故事?如果有人记下这一切,会是厚厚的几大本。从来到这片平原不久,我就相信朱亚会来凭吊的,我想由于特殊的原因,他来这儿时也许不会声张,虽然他不怕什么。当我们一起往东、再往东时,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我很感动。他能在如此重要的一次远行中带上我,这就足以使我感动了。他极少给我讲点什么,我想那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不想讲,他或许认为不必再讲了,而并非是信任与否的问题。

我从未注意到那个地方。可就因为陶明教授的关系,那儿在许多人的心中已经重若千斤。很多人都想让人将其遗忘,可是非常难。起码在朱亚这一代是非常难的。我是个后来者,我知道了,看过了,那么也将难以忘掉,如果我再告诉下一代、再下一代呢?他们也都将记住。这会有意义吗?

当我思索所谓意义的时候,朱亚是不是早已经将一切都想过了?我不由得回身看他,他的一张脸蜡黄蜡黄,没有一点血色。我慌慌地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听见。

“朱所长!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歇一会儿?”

他摇头。

我注意到他的脸真的像纸一样。后来他自己不走了,蹲下来。他在大口喘息。我急忙从背囊中找药。他阻止了我。就这样歇了一刻钟,他又坚持往前走。

这儿越来越接近平原的东北端。大地真的一片荒芜,仿佛早就被人抛弃了。很久以前这儿是一片丛林,后来丛林消失了,成为荒地。这儿的村庄极为稀疏,一眼望去全是光秃秃的盐碱地。大概就因为人烟稀少的原因,所以那时候这个农场才被派作了这样的用场。当年这片农场实际上是一处准劳改营,集中了一大批穿号衣的人,他们在这儿种地烧砖、垦荒,不少人就死在了这儿……

我的目光不断搜索前方,希望能看到它的影子。没有,只有高高的茅草和零零星星的灌木棵。朱亚发现我四处看,就说一句:“到了。”

走了一会儿,前边出现了一道高墙,但已经多处颓倒。从豁口那儿可以看到红砖垒起的小屋,比我们基地的房子还要矮小,有点像营房。高墙内一点生气都没有,连棵像样子的树都没有,好像也看不到人影。走得再近一些,听到了狗叫。但仍然看不到人影。

我们走进去。靠大门的一个小房那儿,一条狗探出头来,原来它被拴住了。屋里立刻出来一个年纪很大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守门的。朱亚给他看了证件,说明要在这里住一夜。老人说你们只要有行李就行,如今这儿住一个营的兵也绰绰有余了。

他领我们在红砖平房之间转了一会儿,后来因为嫌累就给了我们一把钥匙,让我们先安顿下来。朱亚说时间还早,我们自己随便走走吧。这可真是一大片房子,不过差不多都破旧得可以,不是缺门少窗,就是裂了很大的墙缝。百分之九十以上已无人居住,仅有的几户住家好像也是临时性的。原有的农场工人就更少了,他们在足够大的一片土地上种一点东西来维持生活。可以看出,这些土地大半已不能耕种,除了因为被丛生的杂草和灌木葛藤之类缠住外,最大问题仍然是土质的变化和灌溉条件的丧失。我们问一个留守的老工人,原来那些人现在都哪去了?他说大半都回原籍了,再不就想法调走了,反正都到好地方混生活去了——这个鬼地方自从窑场缺燃料垮了之后,就成了个穷坑,连像样子的水都喝不上……

不过站在这儿,仍可以看出当年农场的规模。一片平坦的、由直直的泥路和石砌的水道隔开的荒原,就是原来的耕作区。有的地方至今还留有东倒西歪的巨大石桩,看上去非常奇怪,朱亚说那是拴铁刺网的桩子——这马上使人想起当年是什么人在这儿劳动。有石桩的地面积极大,一眼望不到边。那石桩在芜草中像骨头那么白,又像垂头默立的白发老者……一个,不,两个高高的瞭望塔至今还矗立在宿舍区的两个角上,从那儿延伸出的高墙和一排歪歪的石桩有三分之一已经塌掉,不过仍能看出当年的痕迹。

我们沿着一道石渠往田野走去。莎草、荩草、褐穗莎草和大油芒、白茅等把土表遮得严严实实。蚂蚱不断地撞在腿上、手上,麻雀一群群起落。不远处是一个窑场,高大的烟囱顶部有一个被遗弃的鹊窝。焦干的、不知被雨水洗过多少次的砖坯塌了一地,到处都是破碎的瓦砾。一个不知名的动物正在破败的砖窑深处发出咕咕的叫声,后来它听到脚步声立即敛声息气了。芜草间我发现了一些三色堇,它们旁边甚至还有一蓬马兰和一株鸢尾——浅蓝色花苞闪着淡淡荧光。朱亚一边走一边不安地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后来他大概终于发现了目标,步子明显地加大了。

在一小片将死的紫穗槐灌木中间,有一片坟堆。它们都小小的,一个挨一个。这里的草很少,坟堆光秃秃的。

我猜想这是当年囚在农场的那些死者。但我没有问。朱亚在这儿定定地站了很久。

往回走的路上,他自语般说了一句:“我大概是最后一次来看望你们了……”

这话让我惊愕极了。有片刻我一步也迈不动了。他没有发觉,只是一个人走在前面。

这个夜晚很难入睡。因为这个荒僻之地太静了。没有一点声音,不,没有一点独立的可以分辨的声音,所有的声息都汇在了一起,组成了很混杂很细碎的响动,像海潮一样漫过来。我极力想从中分析出微风摇动枝条的声音、野物的吵闹……什么也听不出。整个荒野之声都被漫漫的海潮统领了。我们显得可真孤单。起码应该有一声孩子的啼哭啊。狗也不叫了。那只狗大约也很老了,它伴那个老人倦倦地睡着……我在想那片坟茔安眠的人中有没有朱亚的朋友?我想一定会有的。他们当中不包括陶明,因为我想如果有,朱亚一定会走到那个坟头跟前去——他当时只是望着那一片……

这个夜晚我勉强睡着了,但不停地做着噩梦。后来很快又醒了,天还是黑的。朱亚在沉重地喘息,不停地翻动。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因为他几乎每夜都是如此。这样的夜晚太难熬了,为了从中挣脱出来,我就努力地想了一会儿苏圆,奇怪的是在这儿我连她的脸庞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了。很怪。又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我只是清楚地记得起她的牛仔裤、她在楼梯口一转身的动作……朱亚起来吞了三次药,天亮了。

总算告别了农场。离开时我们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但我今生大概不会忘记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我们加快步子往前赶,按原定计划,像逃似的,到黑马镇乘车返回基地。

“你知道黑马镇吗?”

我仰起头,看着被初升的太阳照射的这一片原野,那个有名的大镇子就在前方,在云霞烤成红色的那一片苍茫之中。前边没有人迹,没有动物的跃动,只有安静的一片。晨雾太重了,一切都隐在了浓浓的红色背面。巨大的幕布拉开之后才会见到那个镇子,我们正试图撩开它,然后径直地走进去……

有多少次了,我走近它又绕开。它有巨大的磁力,当它把我从千里之遥吸到身旁时,却又用相似的斥力把我拒绝了。这两种力量都让人无法抵抗。我发现朱亚走在前边的脚步正一点点加快,他甚至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很明显,他也被一种磁力吸住。

许予明终于被安置在那所有花园的老式洋房里。他住在二楼一个有洗漱间的屋子,隔壁就是那位老妇人。她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一切来这儿的客人。交通员飞脚很快离开了,宁珂却不忍离去。许予明虽然脱离了危险期,而且能够下床走动,但伤得实在太厉害了。宁珂从未见过一个人被打成这样:头上、四肢、肋部和背部,甚至是胯部,都留下了深深的创痕。一个年迈的沉默寡言的医生每天都来诊视——他前一段也为殷弓医过伤。这位老人长了一对鹰眼,看人时令人胆寒,却有一副绵软的心肠。他说话像呵气,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给人以安慰。宁珂想为他做做助手,他说不必了。

许予明并不知道援救他的其他一些细节,也不知道在刚刚接近城郊时遭遇的那一场有多么危险——港长金志的巡逻队发现了他们,为使其脱险,飞脚手下的两个战士差点丢了性命。他的情绪时好时坏,因为不得不使用镇痛药,离开药物就吵叫起来。老太太过来安慰他,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抚摸他的额头,他却破口大骂。当他神志正常的时候,又不停地道歉,称她为“革命的老妈妈”……深夜他睡不着,就让宁珂陪他,天南海北地扯,有时连声哎哟起来。他有一次告诉了这所洋房女主人的经历,说她原来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真正的大家闺秀,从十几岁起就爱上了一位比她年龄大一倍的革命者。他们后来刚刚准备在这所洋房里结婚,那个革命者就被俘,接着又被杀害了。从那时到现在,她一直独身,用献身革命来纪念所爱的人。“多么可惜啊!”他长长叹息。

宁珂原以为他为早逝的先烈感到惋惜,接上去才知道不是——“多么好的姑娘,没来得及让男人好好爱一场就老了,瞧那一脸皱纹……”

宁珂想起了红脸膛朋友讲过的他那些事情。但宁珂这会儿什么也不想说。

一个个长夜里,许予明断断续续讲了很多故事,大部分是关于自己的。他有十几次死里逃生,所以这一次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特别让宁珂吃惊的是,眼前这个英俊的伙伴十四岁上就有过一件惊人的壮举,并从那时起参加了革命:他出生的那个镇子上住了一位无恶不作的“头领”,随意杀人、奸淫妇女、抢掠财物,镇上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天,他不知怎么挎着篮子混进了头领午休的地方——那天中午真热,警卫大约找地方乘凉去了,门虚掩着。篮子上蒙了一条手巾,下边是几个桃子和香瓜,再下边就是两颗手榴弹。头领正呼呼睡,他猛地推开门,把手榴弹拉了弦投到炕上就跑,一直跑出镇子,跑到百里之外……许予明讲着,不时要痛苦地翻身,这时宁珂就上去帮他。宁珂发现他身上有那么多旧伤,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宁珂不忍离去,一直陪了他许多天。他的伤终于好多了,那个老医生再也不必每天诊视了。有一天为他换药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瓜子脸,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打扮非常时新。她身上有一种新女性的气息,这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长得很娇很白,体态丰腴,但也长了一对鹰眼。老太太领她进来时介绍说,这是老医生的女儿。宁珂发现正在呻吟的许予明抬起头时,目光一触到对方立刻亮了一下。宁珂皱了皱眉头。

鹰眼女医生远不如她的父亲耐心和蔼,有时说话非常生硬,好像压根儿就忽略了病人是一位绝对罕见的、了不起的勇士。她命令许予明这样那样,做出不同的姿势并用听诊器听他的呼吸和心脏,说:“差不多了。”

宁珂发现许予明连日来安静多了,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爆发滔滔话语,与宁珂拉上一个通宵。宁珂向他指出这样不利于健康,但没用。有时他要把话题扯到女医生身上,说:“我看她还是相当好的。她的医术有可能比父亲好——看到了吧?她甩温度表只用三根手指捏着,而那个老同志是满把攥呢。”宁珂认为这些区别是微不足道的,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而且指出:“可是她好像比父亲粗暴一些。”许予明立刻有些生气地盯住他嚷:“漂亮女人哪个不这样?”“她漂亮?”“你的眼睛啊!你的眼睛啊!……”许予明觉得已经没有与之争论的必要了。

有一天宁珂与老太太在花园里浇花,没有随女医生上楼。他们一起将沤制的牛蹄甲水洒在花丛基部,又用土盖上。正在宁珂用锹挖土时,他突然听到了楼上传来的一声尖叫——二楼的窗子开着,因而这声音听得非常清晰。他赶紧放下锹跑进了屋里。

许予明静静地伏在床上,袒露着后背,女医生正往上面抹药水……他们对跑得呼呼喘息的宁珂理也不理。宁珂觉得女医生的脸很红,连洁白的脖子也红涨着。“我好像听到……”他嗫嚅着。许予明歪着脖子看看他:“刚才剪刀碰了一下。”

宁珂明白是虚惊一场。

可是第二天换药时,那个房间的门紧紧关闭了,而且所需时间延长了一倍。女医生离开时和颜悦色,对宁珂和老太太都点头微笑,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她那一对鹰眼闪着动人的光彩。

夜间许予明有时主动来宁珂房间,兴奋得睡不着。他身上的伤口基本上不疼了。话题无论扯多么远,最后也还是要拐到女医生身上。他不停地赞叹:“多么帅的一个女同志啊,工作起来很麻利。腿多么长;而且,过人地温柔……真可爱啊!”

宁珂默默地听。他忍受着难言的痛苦。眼前的这个同志、心目中最敬佩的战士,又一次滑离了正常的轨道。怎么可以是这样呢?他明白制止和劝导都是自己不可推脱的责任,但显而易见,可是……一种说不清的巨大障碍阻止了他。他简直不可能用任何口吻去谈论那样一种意思,他觉得对方有一种高不可攀的东西……就这样,他在内心里斗争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可是他真怕就这样离开。一个晚上,他鼓足了勇气才说:“许予明同志,我不得不跟您谈一谈了,尽管这有点不太尊重您。可我觉得在革命的原则面前,一个战士什么也不该顾忌,所以……我认为要谈了。我是指您的男女方面的事情。假设我不知道过去,仅就眼下发生的,也足以让人警觉了。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这是相当危险的……”

许予明低下了头。后来他慢慢地、一丝一丝地抬起,注视着宁珂。他那对明亮的、睫毛长长的大眼睛闭上,又睁开。他声音涩涩地说:“早该……这样谈谈了。我知道你对我一千个好。可是怎么说呢?我什么都懂,你说的、你要说的,我都懂。我不过是忍不住啊——想想看,在一个越看越喜欢、无论如何也还是喜欢的女性面前,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约束自己!”

“约束了,有时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捆上。可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发、捏捏她的手。我看上的人又不让我接近,我就会生病,会死!我知道自己忠于革命,我会为我的忠诚去死。组织上把我培养成一个坚定的战士,我死也无法报答,可是我爱她们……我心里疼!”

“如果这种爱有损于革命呢?”

“我绝不让它有损于革命!”

“只要那样就是有损!”

“我看不出……让我再想想……”

这场严肃的夜谈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天,宁珂就要离开这座洋房。分手时他故意没有与楼上的许予明打招呼,而只与老太太告别。老妇人平时不苟言笑,分开的一刻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后来,她用那干燥的嘴唇吻了吻他的额头。

宁珂从未将许予明养病时的情况报告组织,尽管有关人不断询问。奇怪的是从那儿归来后,对曲的思念竟像海浪一样涌动,简直想要将其连根拔起,把他推拥到峰巅再猛地抛下。他支持不住了,几乎使用了全身的力量去抑制。他半夜爬起来给她写信,无尽的倾诉一会儿就写满了几张纸。可惜这些都无法寄出,因为邮路差不多已经堵塞了。那些信在他不小心的时候被阿萍奶奶看到了,她看着看着流出了眼泪。她回忆起很久以前,她第一次把自己交给那个高大英俊的宁周义的情景。那时她什么都不顾了,她感到什么也没有比爱的岁月更美好的了。只要他伟岸的身躯一离开居所,她就开始了企盼。她看书、打扫卫生,不一定什么时候眼前就飘过一阵他的气味……她仔细地把这些火烫烫的信叠好放起,对孙子说:“孩子,择个好日子把她接到家里吧!”

宁珂从来没有想过让曲在这儿居住。他从来就把她当成那个平原上的女儿。他只是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怎样奔到她的身边……

宁周义很少到他的办公室去,不知因为什么,他越来越多地待在自己的书房里。后来一个蜂腰女人就常常出现在这个小楼上,她每次来这儿都要带一些文件。阿萍告诉宁珂:她是爷爷办公室里的秘书小姐。蜂腰女人一连几个小时待在宁周义的书房里,如果阿萍有事出门,她在那儿待的时间就更长。宁周义的衬衣洗得洁白,穿了背带裤子,显得很闲适。他自己出来找热水瓶之类,发出轻轻的咳声。有一天天快黑了阿萍奶奶还没有回来,宁珂出来,一抬头愣住了:爷爷和蜂腰女人的头靠在一起,那剪影正被灯光从窗帘上映出来——大约他们都忽略了这一点。开始宁珂以为是叠影的缘故,后来他看得非常清楚,那两个影子在接吻……宁珂回到了屋里,从未有过的沮丧。他从心里为阿萍奶奶悲伤,当然还有别的……

从那个傍晚他想到了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叔伯爷爷是怎样一个人。原来自己面对着的不仅是一个反动政客,而且还是一个懂得及时行乐的人、一个悲观主义者。真可惜,大概这是非常可惜的。

曲,多么思念你。你真漂亮,真美,真……

许予明又回到了省会。宁珂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会看到一张含蓄的、隐藏了什么秘密的脸,谁知道他还像往日那么开朗,一见面就用拳头捶了他一下。他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劲儿。宁珂觉得这张面庞似乎比经过垂死挣扎之前更英俊了。他长长的腿至少被五颗子弹打过,居然没有折断,而且连拐一下都没有……这真是一个千锤百炼的人。

他经常到钱庄里去,这样与宁珂就经常见面。宁珂现在苦闷的是不能尽早回到殷弓的队伍里——那次请求一开始说要有结果了,但后来又没了消息。他找红脸膛,红脸膛再也不吭声。万分焦灼中,他不得不去求许予明,想不到对方一拍大腿,痛快地答应去试一试。

宁珂知道上级领导是非常器重他的,心里一阵高兴。不过也多少有点担心:这样做符合原则吗?他吃不准。但他心中充满了期待。

回到家里,每一次面对阿萍奶奶,都想把什么事情告诉她,可又不敢。他只是一再地说:“奶奶,我和子将来要好好服侍你,我们要住到一起。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们都要一起。”阿萍听了就忍不住,一会儿变得泪花闪闪。她不停地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瞧瞧你真长大了,好孩子,奶奶就等着跟你享福了。”

蜂腰女人有二十五六岁,高傲,冷漠,除了对宁周义笑之外对谁都板着脸。整个家里都好像因为她而增添了说不出的气息。像是一种辣辣的甜味儿。阿萍喊她“小姐”,而宁缬干脆在背后喊她“大腚”——那女人的屁股总要不停地扭动,过于招摇了一点。阿萍总是阻止她这样叫,宁缬就说:“阿猫妈真是好心。”阿萍说:“不要气你爸了,他多不容易。”宁缬立刻回一句:“就是,他太累了。”有一次蜂腰女人进了门,除了宁周义之外全都吃了一惊:她穿了合身的军装,漂亮极了,腰上还有一把小手枪……后来宁缬一想起就啧啧一阵:“我也要弄一套军装穿穿了,连‘大腚’都有了。”说过这话不久她真弄了一套,不声不响地穿了走进大厅。想不到宁周义看了立刻火了,指着她说:

“脱下来!”

“怎么了?连那个大……那个女人也穿了,我就不能?”

“她有军籍。”宁周义脸色铁青。

宁珂和阿萍奶奶当时都在喝汤,严厉的呵斥声中他们一齐把汤匙停在嘴边。缬子回到了自己房间,哭泣声好像顺着天花板滑下来,如数地落到了棕色饭桌中央的汤钵中。宁周义愤愤地把筷子一拍,走开了。

战事越来越激烈,各种消息像一面网把人绞住。宁周义开始坐卧不宁,脸很快消瘦下来。他注视阿萍、家里的人,目光都有些异样。宁珂知道叔伯爷爷走到了极为特殊的时期。蜂腰女人有时一直待在他的书房中,从早晨到第二天黎明——厨子把饭菜端到里面。这样有好几天,宁珂从未发现他们走出来,甚至在为他们怎样到卫生间之类的问题感到费解。这是全家气氛极为压抑的时刻,阿萍开始小声说话,连狂言豪语的缬子也小心地走来走去,尽可能不弄出一点声响。这样多少天过去了,蜂腰女人离开了。她下楼时,那又圆又大的臀部扭动得明显加重了。宁周义出来了,他的迅速憔悴让宁珂大吃一惊。

“爷爷,我想回老家去了,我年纪不小了,该是自己闯荡的时候了。”

宁周义疲惫的眼睛看看他,不置一词。

宁珂每一次遇到许予明都渴望听到那个消息,这关系到他的命运啊。一点声息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支持下去了,他已经等到了一个极限。

宁缬在家里待不住,有时就背着父亲到钱庄去玩。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允许的。宁周义总是有很多禁忌,这在别人看来颇为费解。宁缬仿佛与宁珂有了什么共同的秘密,在他面前尽可能毫无拘束地玩个痛快。这当然与那次半岛旅行分不开。她总是在他跟前大声叫嚷:“我他妈的想‘老雕’了!快替我想想办法……”她约宁珂与她一起跑回老家一趟,说如果他不同意,她就要自己跑了。在这种混乱时候她不可能一个人外出冒险,这事宁周义也是绝对不会应允的。“那个王八蛋,那个家伙,我恨不得咬死他……”她劈劈啪啪砸着东西,骂着。只有宁珂知道她在骂那个“老雕”。

有一次宁缬正在宁珂身边疯着,突然一抬头看到了旁边走来的许予明,一下呆住了。她像被钉在了那儿,一动不动,大张着嘴怔了半天。许予明把宁珂叫到一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走开了。

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天哪!他可真帅气!这是你的朋友吗?你怎么不早给姑姑说说……你去把他追回来!”

“这……”

“快去!还待个什么?”

宁珂当时不知为什么就追了上去,嗫嚅着:“那边,我姑姑……想认识你。”

许予明刚才没有注意宁珂旁边的女人,因为她裹了个大斗篷,看不清面庞,再加上他正急匆匆的。这会儿他不得不走近来。宁缬正兴奋地把斗篷脱了,露出一张又大又亮的圆脸。许予明马上不知所措了,两只脚抬动着,搓搓手看看宁珂,又看看这个光艳逼人的胖女人。

宁缬响亮地笑起来:“好帅的一个小伙子,差一点从姑姑眼前溜了。”

“你!”宁珂威胁地叫了一声。

“小东西……嘻嘻,”宁缬指着宁珂对许予明说,“我侄儿想管束我呢。好帅的小伙子,你听见了吗?”

许予明咬着嘴唇,像憋气似的一声不吭。

“愿意认识一下吗?”宁缬伸出手来,大咧咧地伸到他跟前。

许予明握住了,然后断断续续地介绍自己。

“好帅的一个小伙子!……”

剩下的时间里宁缬不断地催促宁珂去为她做点什么,实际上是让他离开。宁珂锐利的目光盯在许予明脸上,最后是许予明先一步离开了。

宁缬舞蹈似的伸出两手在空中摇动,闭着眼睛。无论宁珂怎么喊她,她都不应一声。宁珂默默地看着她,发现这张圆圆的脸泛着亮光,透出了一股扑鼻的香气。她的双眉又黑又长,嘴唇微厚,不停地颤抖。他简直惊讶极了:长长的泪水正从宁缬紧闭的双眼中流下来。

“姑姑!”

“珂子……”她两手拉住了宁珂,把他抱在怀里,但仍然闭着眼睛,喘息着,“我第一次遇到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我记住他的名字了,我记住了……咱走吧!”

她松开了他。

后来的几天里宁缬不时地窜出去,但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宁珂知道许予明正在另一条路上奔波呢。她不断地询问那个人,宁珂一声不吭。“我想念他,我只想见到他啊!”缬子愤怒地跺脚,有时把易碎的东西猛地推到地板上。

宁珂却在心中为自己泣哭。他扳指算着离开曲的日子,真的嗅见了玉兰花的香味儿。他踱到另一间屋子,阿萍正在那儿翻一本西洋画册。“奶奶!”阿萍没有抬头。她用心地看着画册上的一个黑人,黑人正手捧一瓣通红的切开的瓜。“平原上有好多这样的瓜,是吗?”“是的奶奶。”“听你爷爷说,你要离开我们了,他说这是早早晚晚的事儿……”“我永远和奶奶在一起……”

阿萍合上画册,眼圈红了。

下午,宁周义午睡结束,正在沏茶,门铃响了。他从不自己开门,这时像没有听到一样,端着杯子到书房中去了。阿萍起身去开门时,宁珂还以为来人会是蜂腰女人呢——门开了,进来的竟是许予明,宁珂大吃一惊!

宁珂心跳得飞快。他明白对方为什么擅自闯入,这完全是因为宁缬的缘故——他究竟怎么知道了她的住处真是个谜!但宁珂不知该不该主动打招呼,装作不认识还是怎么……正在犹豫,对方却笑模笑样地问阿萍:“请问这是宁缬小姐的家吗?”

阿萍点头:“请问……”

楼梯咚咚地响起来,宁缬站在了楼梯上,再不往下走。

宁珂抬头,看到了宁缬燃烧得发蓝的眼睛。

许予明旁若无人地迎着她走去,登上楼梯,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然后相牵着到楼上去了。“许予明……”一声狂喊,门重重地关上了。

接着楼上传来碰碰撞撞的声响,楼板都震动了。宁珂看看阿萍,阿萍说:“由她去吧!”

这时宁周义突然从书房出来,看着宁珂问了句:“许予明?”

宁珂的脸变了颜色。

“是他,你的那位朋友?我救了他一命,他起码该谢我一声。你说是不是?”

“我看……也许,是的……”

宁周义眯了眯眼:“多么好的一个年轻人。可惜他对人的情义太薄了。不过他不想见我,我还是想会他。自己闯来了也算勇气,这也好……”

他站起来,往书房旁边的一个小屋走去。他在拨电话。

宁珂看看阿萍,阿萍一声不吭。他知道这电话拨通后,一刻钟之内许予明就会被逮起来。一股血流直冲上脑门,他一跃而起,几步蹿到跟前,还没等叔伯爷爷反应过来,电话机已经抢到了手里。

“爷爷!你……太过分了。”

“是你们太过分了。”

宁珂不知自己从哪来了这么大的胆子,几乎在和叔伯爷爷吵叫:“是你过分!你答应帮我和朋友,也知道帮他就是帮我——我从来不敢求你,你答应了,可你呢?只是把他从一个笼子转到了另一个笼子,你骗了我!骗了我的朋友!是他自己逃开的,他成了宁缬的朋友,你怎么能……”

“宁缬的朋友太多了,这我倒不必考虑。我想弄明白的不过是,我亲手救下的这个青年到底是个什么人——这过分吗?”

“可你以前答应了我,那时已经全部问清了。你知道一个人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秘密。你帮助我们,又要出卖我们自己,这是你的目的吗?”

宁周义长叹一声:“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的全部心血都白费了,现在才算明白。”

“爷爷!”

“不必说了。我一直想训导你,现在看为时已晚。也许你说得对,人人都有自己的道路,你随时都可以回朋友那里去了,我不会再阻拦。”

宁周义说完,回到了书房。

宁珂发现他的后背一下子弓得那么厉害。他转脸看看阿萍,发现她原来一直在哭泣……

我一个人从茅屋走出,走到西面篱笆墙下。那儿有我亲手搭起的一个窝,里面有一只洁白的小羊。我坐在它的身旁,可以坐上很久。我搂抱着它,感觉着它的温热、它的毛茸茸的嘴触在我脸上的湿润。它灰绿色的双目看着我,送来的是一片温存。它有时贴紧了我,发出嘤嘤的鸣叫。耳朵柔软如绸,摸一摸有一种特别的滑润。没有一丝灰污的毛皮,洁白的小牙,小巧的四蹄,一动一动的小尾巴,没有一处不是精致美好到了极点。它让我充满了感激。

这种感激像大朵的花瓣一样把我全部覆盖了。我幸福得没有边际、没有哀怨、没有企盼,只想一直拥有着这真实而熨帖的感受。我到原野上采来大把的鲜花摆在它面前,又采来紫的红的浆果。我递给它一枚晶莹的苹果,听那咀嚼中发出的细碎美妙的声音。刚长成指甲那么大的杏子让它发出微笑,它在感动中把头颅顶到我的胸前,然后静静地待一刻钟。

在这默默的时刻里我和小羊都一动不动。我们都闭着眼睛,沉浸在友爱相知的想象之中。它在这个时刻里把一切都交给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全部依恋、猜测、追逐和疑虑。它相信我是它的一个永远的伙伴,幻想中一同奔跑到春天的田野上,在渠畔上嗅着萱草花的气息,低头映照出天真无邪的面颊。它的皮毛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兴奋欢畅,跳跃起来,两只小小的前蹄扬得高高。今后的美好时光绵绵无尽,我们的幸福不得不堆积起来,像天上的云朵和无边的丛林。

我永远也不要失去这只洁白的、软软的柔柔的小羊。它在我的视野中成长,我只要有一丝力气,就会为它去割来青草、采来果实。让我们互相拥有吧,我在深夜、在他乡,在任何一人独处的时刻里,只要一想到它光洁的额头、想到它的头颅顶在我的胸前沉默的那一刻,就会两眼湿润。我也不知道这种激动来自哪儿,它连接在什么更为遥远的源头之上。

我记得那个秋天,我们一起到海边丛林中,迎着百鸟的喧闹,你不停地转动脖颈,试图在重重叠叠的绿叶中找到一个朋友。一个影子落在脸上,你仰起脸,看到上方有一只苍鹰。你立刻感动地嘤嘤一叫。你试着吃过白沙上生出的酸模、槐叶、节节草和嫩嫩的毛榛茎芽,你看过了各种各样的花,虎尾兰、吉祥草、玉簪、绶草……你因为心醉神迷而不能举步,一声连一声地呼唤。我追过来把你抱在怀里。

那一天我们遇到一个猎人,他从我们身边走过,刺鼻的血腥味儿立刻让你昂起头来:猎人黄色的挎包口上露着打死的一只野兔,它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挎包。我感到你在战栗,把头紧紧贴在我的身上。我搂紧了你,等着那个人走远,走得无影无踪。

一会儿丛林深处又传来了枪声,轰鸣惊起一群鸟雀。它们大叫着从头顶掠过,你开始在我怀中不安地挣扎。我只好搂紧你飞快地离开。整个归程你一声不吭,细细的呼吸像个孩子。

夜晚,有星月的天空让我们一齐高兴起来,我们一起去找姥姥。她在一棵大海棠树下摆一块草荐,然后一块儿躺下,开始讲故事。那些有趣的故事让我们欢笑,你笑得眯了眼,温热的小嘴巴不停地触到我的脸上、脖子上。那些悲凄的故事让我垂下头,我一转脸,月光下看到了你流下的眼泪。“姥姥,小羊哭了!”“它哭了,它是懂事的小羊。”姥姥把你揽到身边,用衣襟给你擦一下脸。

有星月有故事的夜晚我们找到了最多的伙伴:一只大乌鸦偷偷地落在树丫上,不小心咳了一下,我们都听到了;猫儿跑到姥姥的腋下手边,大辫子一样的尾巴一扫一扫,碰到姥姥脸上她就觉得痒;那条大黄狗也来了,它长长的鼻梁一会儿触触姥姥和我,一会儿又碰碰你。更多的时刻里大家都是安静的,听姥姥那河水一样流淌的故事。

当我不小心遭到呵斥时,我就一个人偷偷躲到你的窝棚里,紧紧搂住你。那时你一声不吭,像我一样。我们对季节特别敏感,都知道冬天快来了。每个冬天我都要设法对付呼啸的北风,而眼下的这个冬天我却首先担心着你。

天渐渐冷了。那个深秋的夜晚我被告知:必须一个人逃到南山去,而且要趁着夜色……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甚至来不及好好向你告别。我在一阵阵催促中钻到你的窝棚,抚摸了你一会儿。这是告别的时光。你全身颤抖,就像在丛林中遇到猎人一样……

我走了。从那时起再也没有见到你。

你是一只小羊,也是我的全部童年。

我一闭眼就能看到你安详的双眼、没有一丝灰污的身躯。深夜里,我倾听着四处围拢的夜声,隐隐约约听到你在哭泣。从此我永远地记住了:在远方,有一只白白的柔柔的小羊,它无援无助地待在那儿。

我有多少磨难和困苦需要迎接,有多少牵挂。我寻找着自己的爱也打发着自己的爱,我为真实的爱而激动不已。我告诫自己叮嘱自己,我有无数个欢乐的白天和黑夜,也有无数个愁苦的白天和黑夜。可常常是北风呼呼鸣响的那一刻,我像被什么戳了一下心头似的,蓦地抬起头,我一动不动地遥望北方……我想到了那只小羊。

我在梦中紧紧簇拥着你,吻着你——无比纯洁的小羊的嘴巴。睡梦中我泪水涟涟,想着我们又突兀又残酷的分离。我一生将经历多少粗粝和纤细的故事、善良凶暴,可我只是不会忘记你的眼睛。你在北方,一个遗落的窝棚里注视,让我改正或是熄掉心头的愠怒,让我从容和聪慧,恢复起自信和强大。你是我人生之途上一次重要的遭逢。你的心声不停地轰击我。

你独自待在北方的窝棚里,四野里大雪纷飞。我一辈子的牵挂在那一瞬间凝聚了。不要哭泣,不要发出嘤嘤的呼唤……我的小羊!我的北方纷纷大雪中的小羊!

“我走了奶奶——也许很长时间。不过我会经常回来的,我会在你高兴的时候把你接到平原上。我永远是奶奶的孩子……”宁珂的嗓子有些哑。他停住了。

阿萍摇着头:“你走吧。我知道你迟早会离开爷爷奶奶。不要牵挂我。我只担心你遇到危险。我和你爷爷都知道,你急着离开我们,可不光是因为有那个姑娘……”

“奶奶!奶奶……”

他想阻止她这样说。可阿萍仍旧说下去:“我们知道你在做别的事情。孩子,爷爷和奶奶的心用到了,你自己看着吧,奶奶等你回来,她让你平平安安!”

“我全记住了。”

……宁珂的一生中,这是一次最重要的转折。他被批准去殷弓的八一支队了,身份是副政委。但他被叮咛:不准擅自脱离宁周义,要始终与他保持密切联系;宁珂的公开身份仍然不变。尽管如此,他明白自己从此走向了平原,走向了那个海滨城市,还有那个祖居地——苍苍莽莽的大山之中。所以他虽然表面上只说要去看望那位姑娘,却在不自觉间加重了告别的语气。他心中充满了兴奋与悲酸交织的情感。在这座花园楼房中,他唯一依恋的人就是阿萍奶奶了。

陪他一起到殷弓队伍去的是许予明。

自从许予明与宁缬搅到一起之后,宁珂就陷入了新的矛盾之中。他认为许予明为了她不惜冒险进入宁府,是一次将个人欢乐置于组织和事业之上的荒唐行为,是绝对不能苟同的。他当面严厉指责了许予明,并表示他将以适当的方式、在适当的时机向上报告。许予明不停地叹息,说自己一定会克制自己的情感——尽最大的努力、下铁定的决心,请宁珂暂不要那样做。他的忠诚不须怀疑。宁珂一时无语。许予明长长叹息,跺脚,说:“你如果知道她的魅力就好了,你当然不会知道。任何人都难以抵挡她的热情,她像火焰一样,我的宁珂同志!”

许予明闪动着泪花。

第二天深夜,他们一起出发了。许予明走得无声无息,他向宁缬隐去了这一次行动路线。这是宁珂非常满意的。

可是热恋中的女人有着不可思议的嗅觉和判断力。他们两人沿着半岛铁路线转到了东部小城,在那个老太太的花园洋房中会见了一位同志;当他们耽搁三日之后出现在去山区的旅途上时,宁缬也正在奔赴半岛的途中。

她疯迷一般寻找许予明,出发之前一夜夜哭泣。她对阿萍嚷着:“阿猫妈!那个人失踪了。他不会不言一声抛下我,他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我想他是和小珂子一起走开的……”

她哭得太惨了,一对巨大的乳房耸动着,让人觉得随时都会有可怕的什么爆发出来。阿萍不知道许予明的去向,但她知道孙子是去海边城市找他的姑娘去了。宁缬得知这个之后,几乎不假思索地决定也去那个城市,她认定心上人是与宁珂在一起的。

她出发时准备了大小十二个包裹,其中有换穿的衣服:旗袍、中式短衣、西装,甚至还有绣了花的各色内衣。有口香糖、人参茶,男人喜爱的滋补药、黑色膏丹。她在最后封箱时灵机一动,又装进了一副手铐;或许在特别的时刻里需要给心爱的人一点颜色看看,把他铐上,锁到一个地方——对于一个不辞而别的热恋者,这样的防范也许并非是多余的。那副手铐是她小时候跟一个卫兵找来玩的,一直放在自己的杂物中,这一回终于派了用场。

她隐隐觉得这一次远行非同小可,好像要赶赴一场盛宴似的,真值得自己好好打点一下。宁周义虽然对女儿不存任何希望,但见她这样仓促和大事张罗也还是吃惊不小,反复盘问,她只说回老家看母亲去。阿萍心中有数,但对宁缬的事她是从不多言的。

出于安全的考虑,宁周义让一个士兵护送她,并给沿途站店通了电话。

宁缬一路飞快地赶到了那个海滨城市,先到海港,金志港长倾尽全力接待这个花枝招展的胖小姐。她感兴趣的只是宁珂是否带一个男人到过这个城市,还有他们在这个城市的行踪、宁珂钟爱的女人等等。金志全不清楚,但他说宁珂从来都是曲府的客人,他一定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宁缬马上拍了一下脑瓜,说想起来了,她听说过一个姓曲的姑娘,“听说她一天到晚站在玉兰花树下?”港长被这奇怪的发问逗笑了。

宁缬很快找到了曲府大院。她的一身叮当作响的首饰让前来引路的使女吓了一跳。她说是来找侄儿的,又说要见见侄儿媳妇。曲府最先听到这个的是小慧子,她吓得捂住了嘴巴,马上跑去报告了曲。

曲在一个书房里热情接待了宁缬。宁缬前前后后端量了她一会儿,最后点头说:“我侄儿的眼力不错,你的脸庞儿身段儿,哪儿都好。就是奶子小了一点。你要知道,这在新派男人眼里是不时兴的……”

曲羞得手里的茶具差点跌落到地板上。她慌慌地叫了一声:“姑姑!……”

“哎——!”宁缬得意地答了一声,哈哈大笑,坐在椅子上,又把腿扳起来盘了,身子一摇一摇说,“多怕羞的大姑娘,一看就知道没经什么事儿。我好几年前就不在乎什么了……”

曲让旁边的小慧子忙别的去——她一直合不上嘴巴。

宁缬在曲府待了几天,没有等到她要找的人,就离开了。她说要回山里的宁家,如果这边有了信儿,千万催人去告诉一声,她会给报信的人一副银镯子的。

这期间曲一直没有让父亲知道这件事,她和小慧子、淑嫂几个人与她周旋,好不容易才把人打发走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八一支队仍然驻扎在山区。现在的环境比过去并没有明显好转,自从黑马镇大劫之后,外国人的军队只与官军交过几次火,而八司令一度与官军两不相扰。官军要给外国军队一次重创的消息传得很盛,但总也不见实施。这期间的海滨城市、海港码头,却遭到了敌人两次轰炸。平原上的民众盼望八一支队早日下山,而某些武装力量却神秘地叫嚷,那支队伍敢于下山入海,就有大鲨鱼一口把他们吞进肚里。谁是这样的大鲨鱼?殷弓听了气得脸色红涨,发誓要尽快返回平原。可是部队的装备给养一直不能从根本上得到改善,于是他特别盼望一个人的到来。

这个人就是宁珂。关于他的“副政委”的任命,这之前殷弓一直不感兴趣,所以事情一拖再拖,后来是殷弓自己改变了主意,才有了现在的结果。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殷弓一等到许予明和宁珂,就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计划。他希望宁珂除了继续与曲府和港上势力加紧联络之外,还要在宁家大院做做文章——以宁家在当地的声望,成立一支民团不难;这样一方面可以借助宁家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可以从官军的武装中拉来一些枪支,关键时刻策应八一支队。

这个计划太大胆了,许予明和宁珂都拿不定主意,主张汇报上级待定。殷弓很不高兴,最后勉强同意,还是主张宁珂先回老家活动一下。宁珂想不到来支队后的第一个任务竟是这样沉重,但他还是服从了殷弓。他多么急于去那个港城啊,没有办法,只有先回宁家大院了——他料定今后会有不少时间往返于山区老家的路上,这真是一个人奇特的命运哪。

许予明与宁珂一起。他们都没有想到一个人正在那儿望眼欲穿地期待着——她一夜夜失眠,呼叫着他的名字,对母亲李家芬子说,她这会儿大约要死了,大概不会活到第二年春天。她说再要等不来那个人,她就去找“老雕”了——那个人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兵营中,他时常来大院里骚扰,已经在使女们中间惹出了不少事儿。宁缬回来后当然对这些时有所闻,发狠说要把他杀了。尽管这样,她还是嚷着:“我要找‘老雕’了,我就要去了!”

这天傍晚宁缬正陪母亲在一棵枹栎下坐着,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桑葚儿。突然她猛地站了起来,抬腿就往边门那儿跑去。原来许予明和宁珂刚刚走进来,一下就被她看到了。宁珂心里有说不出的惊愕和后悔,而许予明差一点跳起来。

李家芬子被宁珂搀着一起往回走。可是那边的宁缬连拖带拉地把许予明扯到他们面前,嚷着:“妈,你看,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帅小伙子——你得好好看看他哩!”

宁缬在大院里闹得鸡飞狗跳,说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她比许予明泼辣一倍,而且总是对他的羞涩感到费解。她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这个英俊的男子时,对方眼里放出的光亮,心里得意地说:就是嘛,没有哪个男人会看不见我。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刻,她感到他情浓似海,有一副无比柔细的心肠。她再也忍不住,常常粗暴地给他揪去了衣服。事后她才发现这个男人浑身上下的伤疤,立刻震惊地问:你是干什么营生的?他淡淡地答:我是身经百难的商人。

想不到宁家大院有这么好的一个春天,满院里的枹栎都展开了叶子,它的不起眼的米粒似的小花儿吐放着特异的香气。这种气味使人常常在一大早就不能支持,老想干点什么才好。问荆开始伸长了黑褐色的茎秆,它像一条苏醒的爬行动物在泥土上蠕动,旁边是密密的牛筋草、北方野青茅。迎春花已经到了最灿烂的时候,它们在墙下和花坛中翻涌着。宁缬和许予明手挽手地穿行在大院里,对四面射来的目光毫不在意。他们除了在院里游玩,还到北面的河滩上去……许予明对宁珂的劝阻已经不那么放在心上了,还说这等于是他的假期休整;说宁珂正好为那个重要任务做做准备,他与宁缬这样也是个掩护呢。宁珂气得差点跟他动拳头。

一天傍晚,太阳眼看就要落了,宁缬突然从边门上跑进来,一进门就喊宁珂。宁珂见她有些慌,衣服挂满了草屑,就问怎么了?她说你快些去看看吧,他们在河滩上与“老雕”遭遇了,两个男人正要为她决斗呢!“他们很洋派呢!我也不知怎样好……”宁缬带着哭腔说。

宁珂不听她再嚷,拉上她就跑。他隐隐约约觉得事情到了一个危险关头,该是这位战友悬崖勒马之时了。

河滩上一片火红。长满了上一个季节的焦干的紫羊茅在晚霞中像烧着了一样,风中卷动的矛尖尖就是火舌。他们老远就看到了两个男人站在那儿飞快挥手,他们都拤了腰,两个人的腿都很长。其中的一个穿了军装,那就是“老雕”了。宁珂和缬子喊了他们一声,他们往这边瞥一瞥却飞快地跑开了,再不停歇。

宁珂与缬子追上去。

那两个男人大概已经约定好了什么,他们跑得越来越快,一头钻入了河那边的松林。

就在宁珂帮助缬子跨过浅浅一道水流的一刻,他们都同时听到了枪声:很哑很钝的两声;接着又是一声。

“妈呀!妈妈呀!”宁缬尖叫了一声。

他们快速地迎着枪响的地方跑去了……许予明垂着头从一棵黑松下走出,双手颤抖。他脸色苍白,见了宁缬狠狠一跺脚:“他打黑枪,打了我两枪,我只还了他一枪!老天作证……”

一片白顶早熟禾上面躺着“老雕”。他的军帽脱落在一边,手中的枪微微松了;像睡着了一般,他闭着眼睛,黑黑的眼睫毛齐齐地竖起;只有很少的血从脑侧流出,染红了巴掌大的一块沙土。

宁缬掩着嘴巴跪下来……

第六节

这是平原西部最大的一个镇子,望上去黑鸦鸦一片,全由一些苍黑的古屋叠成。街巷窄长,曲折幽暗,响彻着无业游民凄凉的笑声。镇子中部有一幢红色木楼,油漆剥落,看上去更显得怪异。二楼前廊上偶尔出来个剪了齐耳短发的姑娘,让行人驻足去看。她可真够白的,胖脸上有一对凹凹的黑眼。她伏在栏杆上往下望,无业游民朝她做个手势,她就笑。民兵把无业游民轰走,然后再转回来看她。

民兵不在时,无业游民很快聚过来向二楼仰望。如果那儿空空的,他们就咂着嘴,坐在地上。多么好的太阳啊。他们互相抚摸起来,其中的一个不知为什么往另一个乱蓬蓬的头发上吐了一口,立刻挨了一巴掌。几个人在地上滚动,直到民兵把他们重新赶走。

民兵轮流值班,都围绕着木楼。这楼以前属于一个大商人,他在外面胡闹,断了后,木楼就收为公有。很少有人能亲眼去楼里看上一眼,只是传说:某某大官来了住在里面,怕吵,四壁钉了毯子;夜间,他又嫌躁,就让卫兵领来三五个有模样的姑娘,大官待姑娘真好,姑娘哧哧笑……还传木楼里住了兵,都是前线开来的,个个携枪带刀,满口脏话,然而极守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至于这一次为什么二楼上出现个凹眼姑娘,谁也不懂。

民兵驱赶无业游民时,他们就嚷:“让俺看看!看看!”民兵瞪着眼喝问:“这是随便看的吗?你们知道她是谁?”无业游民争先恐后地答:

“凹眼婊子!”

“天哪!打嘴……亏了她没听见。”

民兵吓得捂了一下嘴,转脸看看木楼,把头缩进衣领里。

这些无业游民在大街上转悠了半辈子,看样子要转悠到死。以前民兵指导员劝说他们加入民兵,保卫镇子,他们就翻白眼。指导员说:“麻脸三婶祸害了多少民众,该是扛枪的时候了。”他们就咝咝吸一口凉气,说:“俺日麻脸三婶。”

镇子一连几年都是麻脸三婶的地盘,她按时派人来收“地皮贡”。来人除了要走猪羊米面布匹之外,还要挑选“中意的东西”。这或是几头牲口、一个八仙桌、花瓶古玩,或是人——当时麻脸三婶年纪不像现在这样大,愿把年轻小伙子收为“贴身卫兵”。有一次镇上被挑走了五个英俊小伙子,最大的才十七岁。父母跪下哀求留下孩子,收贡的骂:“不识抬举的东西,修下几辈德才能跟上三婶?”结果五个小伙子一去不归。镇上人都知道他们被麻脸三婶采了元阳,然后又当土匪——那队伍中有不少精壮汉子就是这样入伙的,从此不认爹娘。

八一支队出现在这一带,从此断了可怕的“地皮贡”。镇上成立了民兵大队,配合支队保卫民众,参加了有名的几次战斗。战斗结束后支队秘密转移山区休整,只留下少量兵员和一些伤号——那幢木楼变为临时病房,凹眼姑娘是支队的一个护士。

她个子很大,实际上只有十七岁。她生于东部城市的一个教师家庭,医专毕业就参加了战地医院,后来八一支队要人,就给“支援”来了。她从小长在一种纯洁的环境中,什么污浊的事情也不懂。所以当街头那些无业游民朝她做手势时,她还以为是友好的表示。她悉心照料伤员,一旦他们有了笑意,她就高兴得唱歌。有个伤员马上要痊愈了,为他上药时,他就小声说:“我要困你。”她告诉领队说:“他说要困我。”班长暴跳如雷,指着那人的鼻子训斥。事后那个人找到她承认错误:“我再也不困你了,一定不困。”她感到深深的愧疚。

风声有些紧,除了重伤号之外,其余的都分散在一些老乡家里。他们前些年挖的地窖这会儿都用上了。

无业游民仍旧到楼前来看。他们又见过一两次凹眼姑娘,心满意足。民兵挥着枪托问:“就不怕打?”“别说打,谁能得她,死也值!”“臭美……”

有个卖野糖的男人几次挑着担子在楼前转,无业游民就追着要糖。他不给,他们就不缩手。男人小声说:“楼上住了什么人?告诉了就给糖。”一个人抢答:“凹眼婊子。”男人摇头:“是支队的吧?”另一个四下看看说:“他们早撤了,我亲眼见的……炊事员走时背一个猪头……”

卖野糖的男人在街巷上转了三天,关心的都是支队和民兵的一搭子事。有一次他正向小姑娘伸出一支野糖,被背枪的人一把擒了。他不停地喊冤,就给拖到了民兵大队部。指导员不在,副指导员主持审问:

“狗日的东西,从实招吧!”

他的鼻孔有些外翻,他们就叫他“翻鼻”。他揉着鼻子:“俺家三辈都是卖野糖的,河西胡家从东往西数第六个门是俺家……”

副指导员想了想,明白那是麻脸三婶的地盘,无法对证,就大喝:“告诉你‘翻鼻’,你这三天的事儿都在我把里攥,你要不是个‘探子’,我就算驴下的。”

“翻鼻”一笑:“那你就算驴下的了,大叔。”

副指导员一拍桌子:“好胆!来啊……”

一边拥来几个人,三五下把“翻鼻”捆了,然后拴到一个滑轮上,哧一下拉起来。

“招不招?”

“招哩。俺是卖野糖的。”

“好。放哎。”

“嘭”一声,那边攥绳子的松了,“翻鼻”跌到地上,大叫不止。大约有什么地方跌折了。

“招不招?”

“翻鼻”一声不吭。于是又被拉起。刚拉到顶部他就喊了:“我招我招,招了放我回去好啵?家有八十老母啊!”

副指导员笑着:“那中。”

“翻鼻”被缓缓放下。他坐在那儿,像个不倒翁一样摇动着:“俺是麻脸三婶派来的,那边有消息说武工队走了,该来收收地盘了……我先探个虚实。”

“什么时候她来?”

“半月准来。”

“你这个‘翻鼻’好胆,敢给麻脸三婶当探子,还想喘着气儿离开黑马镇?”

“我的爷爷!咱说好了的,不能说话不算然后……爷爷,我给你跪下了!”

副指导员一哼,四下的脚都一齐踢;踢累了又用竹片拍,用鞭子抽。呼叫声震动屋梁,一会儿就没了声音。用凉水泼过来,再打,打一下问一句:“还敢不敢跟麻脸三婶了?”“不敢了爷爷!哎哟放了我,我变驴变马报答,爷爷哎!”“日你妈都晚了。”

几个人精疲力竭,天也黑了。点起灯,副指导员用一根木片触火点烟——一伸手想起个事情,笑了。“笑啥个指导员?”“笑咱太笨太拙,也便宜了这个探子,烧根火棍子吧!”

他们烧好了一支火棍。副指导员先用它点烟,然后让几个人把血肉模糊的“翻鼻”下衣脱了。“翻鼻”粗重喘息,还在求饶。他们把他按了,把屁股翘起。火棍赤红的尖头先触了一下他的下部,他立刻一声长嘶,身子大扭,又被按得铁紧。昏过去,再泼凉水。他缓过来,求饶,诅咒,再求饶。副指导员咬着牙,将赤色的火棍猛地插入他的屁股,用力地插……又是长嘶——但只半声就垂了头。

再泼凉水,再没缓过来。

副指导员扔了火棍,拍着手。“真不经折腾,狗探子。哎,咱忙着,咱忘了什么?”

几个人对视。后来都记起该把得到的消息报告支队的人,就毫不耽搁地跑开了。

无业游民知道黑马镇要出事了。他们发现民兵在擦枪,几个管事的在看地形,点点画画。再到那个木头楼前看凹眼姑娘,没了。“多么好的一个吃物。”他们搓手。

“俺要凹眼闺女啊——”

午夜里,无业游民的尖叫像春猫长嚎。星空一片银亮,最遥远的边角像在垂落火焰。街巷漆黑,户户闭紧门窗。无业游民抄着手走,想找个草垛子睡下,又嫌太早。他们对视着,想再喊几声,无边的漆黑压得张不开嘴。前边有点光亮,那是打马蹄掌的铜头老汉在做手艺。他们立刻围过去。

一个烟火熏黑的小矮屋,一座土炉子,一架风箱,一个铁砧子,这就是铜头老汉的全部家当。风箱一拉炉灶里的火一射,省了灯油了。铜头专心地烧一个红铁块儿,四周围了几个人。无业游民在边上。他们最亲铜头,因为这老家伙夜里做活拉呱儿,什么都说。

铁块烧红了,拖出来赶紧锤打。“打个什么器具?”“打支矛。”“好家伙。”

有人探头看了看屋角,成了十几支。他捡起一支放到火光下,大家都看得清。它青黝黝的,很尖,粗糙得满是锤印。

“这东西镶了木把子,扑哧扑哧扎过去,一下一个。”

“那也抵不过火枪呀,枪子儿比得上快马。”

铜头的额角被火烤着,泛着青绿的光亮,像金属疙瘩。他歇了歇,抓起烟锅。“我每年都打矛,今年又打。指导员说:造上百支。我说:有那么多拿矛的?指导员说:一人一支。天哪,我琢磨这一回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三年一小劫,十年一大劫。给黑马镇放血是早晚的事儿。”

铜头大吸了一口,叹着气:“早晚的事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辈人做下亏脏,让咱这伙儿还债……哎哎,该当着,挨吧,挨吧。”

都问怎么回事。铜头说:“那要从头叙道了……知道镇名儿是怎么来的?”

都说不知道。

“三五百年的事儿了。那时这儿是一片茅草地,一间小棚子也没有。咱老族宗领着几大家子破衣烂衫逃来,再也走不动。他们从地上掘菜根吃,揪树芽儿嚼,几天饿死几口人。赶上个春天,正缺东西,哪里讨要去?

“一天早上有个白须老人来了。他捋着胡须看看躺着歪着的老少,就说‘起来起来’。他们扶着拉着起来。老人说:大好春光暖暖和和,怎么躺着?答:饿得身上没有力气,说死就死了。老人说:到处亮亮堂堂,不冷不热的好天儿,怎么说那些丧气话?说着往北伸手一指:你们嗅嗅什么味儿?大伙儿赶紧转脸,嘿,出奇地清香!

“老人让他们跟着香气走,别停下。

“就这样,几大家子扶着搀着往北。越走清香气越浓哩,后来都望见了,前面白花花一片!大伙儿跑起来,到了跟前一看,原来是一片洋槐林子哩,春天里开了花儿,像大海一样哩。这清香气铺天盖地罩住了,蜜蜂儿也唱哩。中,揪些花儿吃吧。他们一会儿就吃饱了,还从树底下寻了些干果儿嚼。最后抱了一大堆槐花儿回去,都说饿不死了。

“白须老人指着长茅草的这片地说:都是上好的土,可别让它荒着。我回去找点种子,牵个牲口,你们住下吧,别满世界跑了。说完就走了。半天工夫老人回来,啊哟,这一回牵了一匹黑马,驮了半口袋种子。都乐傻了,看着,伸手去摸大马光滑的身子。

“一辈子也没见这么好的大马呀,浑身上下清一色黑,一根杂毛都没有。它才两岁哩,正是强壮时候,一双大眼比女娃还美哩,水汪汪的。它怪驯顺,大人小孩去摸去拍、去捏弄它软乎乎的嘴巴,都垂着头。让它往东往东,让它往西往西,通人语!

“老人说:这牲口留下使吧,耕地运草,驮粮拉水,活儿重点不怕,就是有一条:别打它。等收下几茬庄稼,我再回来领。

“几大家子千谢万谢,说高贵它还来不及哩,咋说打呢?你老放心就是了。老人还是不走。他说饿急的人无心无智,怕一离开一伙子把种子吃了。他要看着他们垦了荒下了种,生出一片青苗时才走哩!

“多好的老人。他找来了一副犁,拴上马,一个口令,那马就大步拉犁往前走了。这黑马不怕累,越干越上劲儿,半天工夫就耕了一片地。茅草根堆成了小山,正好成它的食物,剩下的当烧柴。耕好的黑土又松又肥,欢欢喜喜下了种子。又待了几天,青苗出来了。老人该走了。

“他离开时反复叮嘱:‘好好待这马,活儿重点不怕,只是别打它……’老人走了。

“这马开始几天老望着老人走开的方向,急了仰脖儿叫几声,后来就一心一意做活儿了。它没有脾气,力气大,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春天到夏天这一段是最苦的日子,老老少少见不着粮食。当家的生出个主意,牵着大马出远道帮工换粮食。这样不光自己用黑马,还要用它为别人打工。没白没黑地干,黑马累瘦了,身上还带了磕伤。

“到了秋天,眼看着玉米谷子都长得饱鼓鼓的,几大家子笑了。他们能活过来全靠了这匹黑马,干旱日子,大黑马还要到十里外的河里驮水。收粮了,大囤子满小囤子流,再也不用为肚子愁了。一有空闲,他们又用黑马套犁垦新荒,到远处驮木头盖屋。黑马在野地上四蹄飞起,浑身淌汗。

“老人这年冬天没来,第二年春天还是没来。大伙儿议论:许是老头子忘了这搭子事?不会,谁舍得下这匹宝马!那就是出了别的事……谁都想到老人那长长的白胡子,扳着手指算算,说不死也差不多了。真要死了,这匹黑马就是咱的了。他们并不盼着老人回来。如今这块地方已经像个模样了,几幢新屋,一片好地,庄稼长得乌油油。打了几茬粮食,吃一半卖一半,有了鸡鸭,也有了牛马。不过没有一匹牲口比得上黑马,它只要一歇息就上膘,毛皮就闪亮,干起活来分外有劲儿。

“所有重活儿都是黑马干。一方面它通灵性,好使唤;另一方面都知道它是别人的,趁着能用让它多卖卖力气。这样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黑马给累病了。反正是别人的马,不心疼,不给它治,还让它拉车。那一年又是大旱,他们天天让黑马去河边驮水。黑马一声不吭,只是走得慢了。一次过坎,前腿折了。

“黑马拴在桩子上,站不起,仰着脖子叫唤,叫了一夜。它吵得人睡不着,他们就骂,说狗日的叫个什么?

“叫个什么?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黑马在喊他爸哩!他们不知道这马是天上老神仙的小儿郎——老人家有三个儿子。这一个最小,常惹老人家生气。那些年兵荒马乱,流民遍地,老人就把几个儿子都打发下凡扶助了。小儿郎闪化成一匹黑马,告诉它:好好济贫救难,做得好,早些领你回来……谁知道天底下苦处多了,老人后来自己也到一个地方去了,他一时没有工夫来领走小儿子呢……不过他早晚要回来的,到了那一天,忘恩负义的黑马镇就活该要挨着了。

“再说那匹折腿的黑马。它叫了一夜,第二天嗓子流了血。人们起来看了看,扔几捆干玉米秸,水也忘了给。它嚼几口,哭了。它老想站起来,站不起。就这么哭了一天,趴了一天。到了夜里,它望着天上的星星,还是叫。这叫声传了十几里远,满滩的野物都跑出来听哩。后来它的嗓子哑了,叫不出了,只能仰起脖子张大嘴巴。再看它身上,全是草末子泥巴,浑身的毛儿也不亮了。

“有人说,反正这匹折腿的马也没用了,还留着干什么?一夜一夜叫唤,吵得人烦,干脆做烧锅吧……都觉得这办法好,就当街支起一口大锅。没人出来阻拦,没人记起这马的功德,更没人记起送马的老人哩。黑马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哭也不哭了,一直睁大眼看着。它的嗓子裂了,发不出声了,直到那些人围过来,它还是没出一声。

“黑马流了好多血。那个动刀的人第一遭干这事儿,不知该怎么下刀。黑马挨了好多刀,还是睁着眼。后来他们把它的头割下来,它的腿还在动,像要快跑似的;把它的腿割下来,它的脊背还在动,鬃毛一抖一抖。干脆,就把它割成一大块一大块——每一块都动。他们怕了,赶紧扔到滚开的烧锅里……

“黑马没了。可是外边的人都记得这里有一匹亮闪闪的大黑马,只跟这里叫‘黑马’……”

铜头的故事完了,没人再吭声。静了许久。

因为害怕的缘故,人们最后散开时也不发一声。

回头看,那个小屋还透着亮。啪啪的响声有节奏地传来,铜头老汉开始一个人打矛。

无业游民走了老远,这才仰脸大舒一口气,啊啊叫。其中的一个看到了月影下的木楼,低着嗓子喊了一声:“凹眼大闺女啊——”

喊声刚落,突然西边传来钝钝一声。无业游民全都趴下:“天哩,这是土炮……”

幸存者记得:那可怕的时辰就是由一声土炮开头的。接上一阵大乱,全镇人都扶老携幼拥出,又被指导员堵在一个地方。他训斥说不要慌张,这次夜袭的不过是麻脸三婶一伙,支队的军人还在,加上民兵大队,敌人正好送死。

民兵把一抱抱铁矛抬了来,当啷啷扔在地上,让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每人一支。男人们哆哆嗦嗦走向前去,一人提了一支。上年纪的人和女人小孩儿待在一个地方,拿矛的男人都排成了队。

这时镇西的枪声和土炮掺和在一块儿,越来越密集。有人传下话来,说麻脸三婶的队伍上半夜就包围了镇子,困得结实,这才放起了土炮。同时镇上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八一支队除了留下少量战士,再就是几十个伤号,都是大批人马转移南山时剩下的。本镇民兵人数不少,不过他们火枪不多。

枪声越来越急,还有瘆人的喊声。不断有受伤的人抬下来,血淋淋的让人看了发抖。老弱病残围在巷子里,不敢回屋也不敢走开。他们想看看那些留在镇上的士兵,一个也没有。伤号有的藏了,有的投入了战斗。都盼望那支神勇的队伍能从南山赶来——如果镇上人能抵挡一天一夜,这事儿肯定有希望。就是那支队伍不来,官军也会来,因为黑马镇离城里并不远,骑快马不过是一天多的路程。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人群开始摇动。因为一个浑身淌血的人撤下来,一边跑一边大哭,说“指导员牺牲了”。一个晴天霹雳,都知道领人冲杀的也只有他。人群一齐号哭,一会儿副指导员提着一杆枪过来,喊:“还不到哭丧的时候,都给我瞪起眼来,麻脸三婶的人要是冲进来,谁也不准投降,见一个杀一个,脚踢牙咬砖头砸……”月影下,都看到副指导员的眼是红色的,头发往上竖,上身光着,涂满了泥巴。他这样喊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叫着:“儿呀,快领老少爷们往东跑吧,憨不得呀……”话还没完,就被满身杀气的儿子一把推在地上。

镇西燃烧起来,匪兵逼近,进了街巷就追杀跑不掉的人,一边把房子点上火。但抵抗仍然是有组织的,民兵们慌急地撤向镇东,同时准备把群众领向敌人兵力薄弱处突围。一部分民兵由副指导员率领在西边顶住,另一部分就向东突围。已是下半夜三点,镇子两边的枪声和喊杀声相互回应,惊天动地。大街上的人不断跌倒、爬起,全身满是踏伤的老人和小孩儿坐下号啕,说再也不跑了,不跑了,就等敌人来剐。可他们又不时被人揪起,硬拉着往前跑,直到再一次被乱脚踩倒。

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西边的麻脸三婶已经攻入镇中,而东部除了她的一部,又赶来了野猪的队伍。两支土匪把黑马镇堵得严密结实,看来回击和突围都没了希望。

副指导员在冲天大火中破着嗓子喊叫。他一个人冲在前边,后边的人眼见着没有什么希望,就退下来。好久好久,都听见副指导员在喊、在骂。他用最脏的字眼骂麻脸三婶,这边的人听了,都明白是最后的一口气了。可又待了一会儿,还能时不时地听到他在火光中的声音。不过那已是挣扎中的呼叫,是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叫声。

全镇人除了死去的,都被如数围在镇中大街上。小巷子里不断拥出野猪和麻脸三婶的人,他们把藏在角落中的人赶出来。到处都是扔下的土枪和铁矛,土匪们极有耐心地捡起来,一捆一捆扎好,让人抬着挑着往镇子西南部的大广场走去。那里早已是火光冲天,原来几个玉米秸和麦秸垛子已被点燃了。看来这一回麻脸三婶要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她让所有活着的人都到大广场上去,说那里又宽敞又亮堂。

哭叫的人住了声。在集中和驱赶的这段时间,土匪士兵突然和蔼起来,满面笑容。他们押着人群往前,还不时地说一句俏皮话。老婆婆走不动,他们就说:扶扶老奶奶不?老婆婆不吭一声,那人就跟上一句:老骚货让人弄聋了。年轻的姑娘媳妇都尽可能往人群中心挤,浑身打抖。土匪在火光下往里端量着,大妹大姐地叫,做着手势。

广场上亮如白昼。镇上人被赶到这儿,大气不出。他们看到的情景一辈子也忘不掉。离开几个燃烧的秸秆垛子远一些,坐了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她坐的是一把大圆圈扶手椅,上面还铺了一张豹皮。女人穿了一件灰布大襟衣裳,青绸裤,扎了腿带子。掺了银丝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那张颜色乌暗的脸上,一双眼睛像两个黑色钢珠。皱纹多得惊人,这些皱纹就像麻线勒紧了面皮,一脸斑点也模糊了。她不愠不怒,嘴角还有淡淡笑意,身子松松地坐那儿,两手就搭在膝上,像是刚刚睡醒不一会儿,漱洗完毕,正等一杯早茶。

以大圆圈扶手椅为中心,两边排开十几个持枪的士兵,枪上都镶有闪闪发光的刺刀。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了深蓝色的军裤,上身都是花衣服,扎了皮带。这就是老女人的两个女儿,因为高兴,今夜没穿男人的衣服。她们分站在母亲身侧,两手抱胸。几匹大马拴在更远一点的树上,火光下脊背闪亮,不断打着响鼻。

一个四十多岁的方脸男人跑到麻脸三婶跟前,咕哝了一会儿。老女人口气平淡:“这有什么好急的?完事了再干吧。嗯,野猪。”

野猪退开一步,抬眼在老女人身侧寻找什么,有些怅然。

老女人咳一声,立刻有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走上来,递上一个小盖碗。她饮了一口,又把盖碗交到小伙子手中。小伙子一直捧着茶碗恭立一旁。他长得细高身量,略长一点的头发黑得像墨,正好衬着一张苍白的脸。老女人的大眼滚动着,从黑鸦鸦的人群这一端看到那一端,开始说话了。那声音又哑又沉十分遥远,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呼呀老少爷们儿,这口气咽得下哩?好几年的账啦,都是些陈账,一翻直冒土末子。算算啵?不算越积越多,把个打算盘的累死。呼呀老少爷们儿,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她牙齿咬响了,闭了眼,喉结上下移动。旁边的小伙子又递过茶碗,她又小饮一口。

“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吐出的字儿一个比一个重,像要把这些字儿全都夯进地里。

“黑马镇重新寻了干爹,就扔了亲娘。天底下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呀?我三婶护了十几年镇子,哪个不算我孩儿?可倒好,个个眼窝红赤赤的,都想瞅个节骨眼儿把老娘卖给烧锅,让姓殷那个掌柜的熬成一锅皮冻。下锅前再把老娘衣裳剥了,让那些王八崽子取乐……想得美哩!黑心黑肠的人,你就不想想?你也是肉长的,你家也有小媳妇黄花闺女哩,老娘养了上千个男娃,如今个个壮胳膊粗腿的,早就耐不住心性了……”

麻脸三婶的话没停,一旁的几个士兵嬉笑起来。捧茶的白脸小伙子厉目一扫,士兵赶紧闭了嘴。

“有管账的没?”老女人嚷。

一个上年纪的匪兵从一侧跨出,歪歪斜斜打个敬礼:“报告司令,数儿都记下了,清清一本账哩。”

“你当着老少爷们儿,说说看。”

匪兵转向一场人,咳咳嗓子喊:“……该镇目无司令,败坏纲常,拖欠‘地皮贡’一百三十二次,对司令所率部下断粮草、布匹、牲畜,且恃武相抗,勾结乱党,养盗贼蓄兵丁,伺机谋反。据本账房粗不啦叽统计,除却零头尾数,针头线脑不计,须交纳银圆八万四千零三十二块。另有血债如下:该镇三年来共襄助乱党,借剿匪为名,虐杀司令部下四十二人;最为可恶者,前几日司令干儿来镇上做一番货郎,即被诬为探子,反复折磨受尽酷刑直被打死,本司令闻后泪眼不干,夜夜呼其乳名,真是悲莫大焉……”

他越说越急,脖子发直,大汗淋漓。一旁的麻脸三婶阻止了他,唤一声:“凶手拿来!”

随着“好也”一声,几个兵丁从一个角落里拖上一团,拖到光亮处,人们才看清那是一个人捆成了一球。他浑身流血,血汁又沾满了泥巴,一张大嘴被塞上的破布撑得流血。可他一双喷恨溅火的眼睛还在四处盯视。所有人都认出这是副指导员。

有人抽泣起来。

“你奶奶的,一手砍杀我十几个兄弟……”一个红脸匪兵恶声恶气盯住他,一边骂一边往上凑。另有年轻人说:“还用营长动手?留给小的吧!”营长不理,只把捆起的人一件件衣服剥净,然后自己又解了腰带,抡起了花儿打。噼噼啪啪的抽打声中,听不到一声哀叫。

“是个拗汉!来人呀,动动刀儿!”他回头嚷。

马上有几个匪兵伸过刺刀来,先挑去了嘴上塞的东西,接着又戳在下身。喊叫声不堪入耳,一场人啊啊大叫。有人捂着眼,有的跪下来。

“麻脸三婶,我怎么日你!我怎么日你!……”地上滚动的人嚷。

老女人轻轻饮茶,笑了。

“求求司令,让他死得利索些吧,求求……”有人跪着呼求。

这时伸长的刺刀又戳向别的部位。血流奔涌开来,尖利利的叫声越来越弱。血肉模糊的身体先在地上滚动、挣扎,最后颤了几颤,一动不动了。一个人过去在鼻孔那儿试了试,说:“劲儿过了。”

营长说好来,那么叉起来吧。立刻有十几把刺刀一齐插上去,高举过顶,一直举到熊熊燃烧的大草垛子跟前,扔了上去。

大草垛子腾起一团黑烟。

广场上一片呜呜的哭声,像浓云压住大地。星月没了,只有冲天的大火。时辰已到五点,匪兵喊着“不早了,该打道回府了”,一边紧做。他们把所有的枪支铁矛都堆在一块儿,然后让镇上人出来清点。上年纪的匪兵报完账后垂手站立一旁,这会儿一个劲督促人群中出个“帮手”。谁也不愿出来,他就走到近前,一伸手抓住一个四十多岁的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浑身乱抖,见匪兵们大笑,就跟上朗朗笑了几声。他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匪兵站在一边盯着。

“报告麻脸三婶……司令……枪儿七十三杆,矛嘛,多哩,新旧加起来有个一百八十杆啦,有的上面沾了血,有的没哩,是铜头新打出来的,干干净净……”

麻脸三婶第一遭听到有人敢对面呼她的外号,刚要发火,又觉得这个破衣烂衫的无业游民有趣。她端量着,问:“多大了?”“不大,比起老奶奶你,我是毛孩儿一个,四十三了。”“哦,做什么的?”“不做什么,吃百家饭儿。”“有媳妇没?”“没哩,没有那路儿福分。”“想不想?”“天哩,想煞!”“那好,一边待着去,一会儿大婶给你找下个。”

无业游民一惊,哆嗦着退开一步。麻脸三婶又叫住他:“慢,你说那个‘铜头’,是个什么东西?”

“打马蹄掌的呀!一围遭的马都是他给上了掌。他让指导员催着打矛,一夜一夜打……打……”

“行了,待着去吧!”

“是啦!”

接着就是呼喊“铜头”的声音。只叫了三声,就有一个苍老的嗓子应了一句。大家都看到一个老人分开密密的人群,从人堆走了出来。他高高鼓鼓的额头在火光下闪亮,嘴角紧闭,使一边有一道深深的竖纹。默默地走上来,眼闭了又睁,睁了又闭。

“你知道时辰到了吗?”老女人问。

“知道。打从多少年前那匹宝驹死了,老少爷们儿的命就定了。”

“什么宝驹?”

“这得从头儿絮叨了,只怕司令没有工夫听哩。”

“说说看。”

“也好。千儿八百年有了,嗯,那时候这个黑马镇可没有人烟。全是白茅茅草,日头一出来,白花花一片;天快黑那会儿,又染成了红的,真像一大片血海啊。一年春上天不冷不热,从南面嘛,来了一群要饭的人,他们都快饿死了,说不定早上晚黑就一个跟头栽下来,再也不起来……”

麻脸三婶的两个女儿笑出声来。

野猪从一边猫着腰上来,对在麻脸三婶耳根上咕哝。她立刻打断铜头的话:“得了,留着这故事跟我回司令部说去——我们走时你跟上,讲完了故事再给马打掌,打一辈子。”

铜头昂起脖子:“这就错了。我是迎着时辰来的,只求一死。再说我早琢磨过,这围遭儿少不了大劫大难,都是命里该着,该受魔王折腾。像你这个司令,我知道就是什么女妖闪化的……”

铜头的话刚落地,只听一声尖叫。

大伙儿抬头去看,见麻脸三婶的一个女儿怒目圆睁,拔出枪来。她一手握枪,瞥了一眼母亲,见老人只是眯着眼,就抬手甩了一下。

一声枪响,铜头栽倒了。

报账的匪兵凑过去踢了一脚,又把他翻过来,大嚷:“大小姐真是神枪,一枪打中脑门心!大小姐神枪哪!……”

“神枪!神枪!……”好几个匪兵一齐呼叫,野猪叫得最响。

匪兵开始把围在一块儿的人群推来推去挑拣,在一片哭叫声、诅咒声和告饶声中把年轻男女找出来,让他们分开站。还说谁指出一个八一支队的杂种,谁就能捡一条命。说过之后没有一点声息,但只静了一小会儿,真有人出来指认了。十几个伤号给拖出来了。又一会儿,有个胖胖的凹眼姑娘从年轻妇女的队伍中走出,自动站到了伤号一边。

所有的目光都去看她。几个匪兵嗷嗷叫。麻脸三婶眯着眼看凹眼姑娘,从头打量到脚,咕哝一句:

“婊子。”

“天不早了!三婶……”野猪又在一旁催促。

“过过数儿,多少人?”麻脸三婶脸上的皱纹都拉直了。

“五百三十二人,加上死的两个,这个臭婊子……”

场上静静的。所有人都看着端坐椅子中的人,她这会儿又在饮茶。她抬头看看天上变疏的星星,终于开口了:“我看这数儿少些。咱死了那么多弟兄,该好好祭祭……”

人群一片长泣。他们这才听明白,麻脸三婶要大开杀戒,要一口气杀上几百人、上千人。人群像大涌一样翻腾,匪兵开始放枪,野猪在旁边指挥,一口气打了几十发子弹,不少人应声倒下。站成一排的伤号呆呆立着,紧闭双目,后来像是听到了一声号令,一齐跃起扑向麻脸三婶……老女人屁股没有挪窝儿,只是歪了歪身子。与此同时枪响了,伤号倒下几个,没倒的被刺刀扎中了。他们捂着伤口吼叫,骂着麻脸三婶,还有人呼起了口号。

老女人的两个女儿指挥身边的匪兵把地上的人叉起来,一个一个扔到了大火中。黑烟翻卷,一场的嚎哭……有人发现那个凹眼姑娘撒腿就窜,想抢一支扔在地上的长矛。

两个匪兵把她扭住,又踩到地上,接上就撕她的衣服。冲天大火下,全场人都被一个光洁的裸体给震惊了。有人嚎哭:“妈妈呀,伤天害理,老天呀……”匪兵从容不迫地往赤裸裸的凹眼姑娘嘴里填破布,她咬手,他们就改用一根棍子捅。

那个洁白的躯体被压在了地上,一群匪兵围上来。

人群又翻涌起来,又是一阵枪声,又是应声倒地的人。

谁喊了一声:“快没气了……”

麻脸三婶想起什么,让人催那个无业游民到那儿去。他哆嗦着,跪下,连连磕头:“奶奶饶我,我不敢了,我害怕凹眼闺女,我一辈子也……不……”

匪兵把他拖过去。他还是哆嗦,跪着。“去你妈的狗东西!”一声怒喝,几把刺刀伸向两个人……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几堆大火里好像有什么爆开了,发出轰轰的炸响,飞扬的火星扬到了天上,像雪一样飘洒。

这会儿那个矮壮的野猪突然拍着手往上蹦了一下,大嚷大叫:“三小姐——啊呀呀,三小姐的……马儿……”

白亮的大火旁边蹿出了一匹青马,躯体像钢铁一样闪亮。马上是一个十八九岁的、戴了针织鸭舌帽、穿了黑色皮夹克的少年。少年蓦地勒马,转脸,让所有人都看清了一张异常美丽英俊的面庞。他接上鞭打快马,青马飞闯到人群前边。他一手挽缰,一手按在胯部刀柄上,来回巡视……

喷溅的鲜血在地上流淌,汇成一汪一汪……一些匪兵拥进年轻的妇女当中,揪住头发往黑影里拖。大火开始弱下来,只留下一个个不断缩小的炭火堆。起风了,烟灰和火星飞扬到空中,撒到人群上。

广场上的幸存者都木了。带火的烟土从空中降下,降到他们脸上、脖子上,他们竟然一动不动。一张张脸像石头,又青又硬。

“啊哎哎,三小姐,啊哎妈呀妈呀——我……哦哦!”矮壮野猪尖尖的嗓子像狼嚎。

号叫中,那个英俊的少年鞭打快马。不知是烟火还是血腥气的缘故,那匹青马跑到广场中央突然一声长啸,前蹄高高扬起。少年险些被翻下来,他危急中紧紧勒住马缰。

野猪仍在尖叫。少年送去藐视的一笑,腮上显出两个酒窝。

麻脸三婶从圈椅上挪挪身子,对旁边捧茶的小伙子咕哝:“撤也好?……”

……小心地绷紧这根弦,它细如纤发。日夜听它鸣响,听枯叶和风扫过时的震颤。铮铮之后是沉沉余音,消逝在夜海里。稍稍松弛一点也就无声无息了,可以待在一个默默的世界里。我在阳光无力抚慰之处嗅着腐菇和坏疽的气味,无暇呜咽。那弦松弛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恐慌……不,不能,我有过誓言,我是一个忠诚的儿子,是被指派来的,像服苦役——不,比苦役苦上万倍——我是看守这根弦的人……

不能忘记在你身边度过的春天,正像不能忘记甘甜的乳汁。我也许是少数记住了饲喂的婴儿之一,一闭眼就是那弥漫大地的芬芳。黑夜用无边的墨色来恐吓我,我就依偎在你的山峰之间,脸贴紧了中间的凹地。睡着了,鼻孔里全是药菊和蔷薇的香气。春天里的第一束花像金子一样,你扯着我走向高地……

就为了长眠的母亲,为了那些祭奠和换取,我有止不住的泪滴。看到一汪汪碧水、最迷人的春水了吗?它是弱者的眼泪汇成的。一万条小溪日夜流淌,正从人们不曾留意的角落里潺潺而下。

你告诉我,只要守住那根弦,我就会再生。命系在弦上,系在后来人的心弦上。当它能够时常发出铮铮脆响时,你就会踏着它的节奏归来。我记住了,记住了。我有一双不倦的眼睛、不屈不挠的手指,我不会让你长久地沉睡。

通过梦境,你不断地让我结识一个又一个母亲,她们有的像你一样衰老,有的才十几岁、二十几岁,是未来的母亲。她们完美的躯体闪烁着春天的光泽,时光却要涂上锈迹留下斑痕。有一只坚忍而执着的手在维护着。我爱她们,并以全部生命的火热去温存和追求,不得不嘶喊着一腔心愿。你听见了吗?

修长柔韧的柳枝垂挂着,装扮了千里荒原。洁净的沙上蓄着未来的绿色和太阳的温情。我在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仰躺下来,寻找感受和向往。小甲虫驮着一身春阳蠕蠕而来,认真地嗅着,喷嚏声小得无人知晓。接着是一只穿了蜺服的小飞虫落下了,它是方圆几十米最著名的小公主,骄傲而顽皮,从来不忘炫耀那又细又圆的腰肢。远远近近都有米粒似的绿色生出,神秘的欢欣悄悄聚拢。我被遮在柳丝中,盯着它们在风中悠动,突然想到这是荒原上频频弹拨的弦。

一片铮铮之声里,苏醒的荒原上河冰碎了,水流从桎梏中挣脱。淡淡的热气在水面腾动,似一层细纱。这儿正进行第一场沐浴,洗去一切的灰污和不快的记忆。整个冬天都在退却,无数濒临死亡的生命又被抚醒。当伸手采撷百合时,千万不能忘记那个刺骨的枯冬,它怎样冰封了一切……

我如梦似幻的荒原啊,你曾经被一种深色的液体浸过,它们浓烈似酒,却比酒辣上千倍。这种液体并不神秘,它是从母亲身上流出来的,最后与荒原融为一体。我们在春天的感召下小心翼翼地踏上白沙,就像踩在了母亲的腹部,触到了她富有弹性的肋骨。我们由于愧疚和心疼而双泪长流,深知自己无边的罪孽难以赎回。

由于我们在荒唐的沉睡中松弛了它——那根弦,从此失却了响彻大地之声,一切都疲软消沉,最黑的夜笼罩了天际。恶魔趁机而出,它在母亲般的沃土上切割,让脉管和筋骨生生分离。我听到和看到她在黑色中大睁双目叹息。母亲从不责备,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寻到了我,深情盯视。我双手捂住脸庞,怕她看到这躲躲闪闪的眼神。你记得住吗?记得住。那因为什么?害怕牺牲吗?不,比牺牲——一切看得见的牺牲都要可怕十倍。那是无边无际的、无头无尾的折磨,是一丝一丝的、日复一日的磨损,是诱惑、寂寞、饥渴、焦躁和蹂躏加在一起的苦难,是一切有情感有热气的生命所难以承受的——于是就把母亲推进了深渊?是的,不,不是——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辩解之词。我只能长长地呼叫一声:我的母亲!

大地在呼唤中颤抖,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幕。我缓缓地转身,回到那个角落,去枯枯地守住。从此我再也不忘,再也不忘。这些誓言只属于自己,自己享用自己注视。我注视这誓言就像注视我悄生的白发。我在它的面前不得不有个选择了。我必须好好地、真实无误地来个回答。我的声音将被良知记住,并刻在坚硬的石头上,埋入荒原,让所有的母亲和即将做母亲的人存个见证。

你是我生命的依据,我如此地爱惜生命。它会由于不能再生和枯干而变质。我不过拥有一个脆弱不堪的躯体,它是灰尘的一次集结,解散的那一刻再还为尘埃。失去了依据的肉体只能如此。我看到了无数类似的东西,它们在天色微明时开始不安地蠕动,然后走出小小斗室。它们没有嗅觉,分不清腐菇和玫瑰的区别,满身涂满了脏臭喜气洋洋。这险些成为我的同类。我的不能屈服的心每搏动一下,都感到了钻心的疼痛。我的昨天和我的未来呢?我的依据呢?

我深知留给我的时间太短暂了,简直只有一瞬。这一瞬又被细细地分割,使我无聊和迷茫。尽管是一闪而过的一刻,留下的狭窄的缝隙甚至望不到明天;可我仍要固执地遥望,睁大不灭的目光。眼眶瞪裂了,睫毛上渗出血滴,我仍旧张望。我的明天和你的明天接到一起,就会延得长长,形成一道光柱,照耀出一条出路和来路。我愿这路上生遍了铃兰和萱草,让彩蝶和蜜蜂在其间飞舞——那时她怀抱一个稚气可爱的婴儿出现了——这是我们的明天。

你从不述说冬的寒冷,不说那一次可怕的劫难,万物消亡那一刻的悲凄,只是微笑着讲述春天。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你的深意,我无所不在的爱。我将永远仇视那个季节,就像仇视死亡。我记得住那长长的尖厉,并因此而不再轻信。我会顽强又倔犟,不是吗?你的微笑掩去了多么可怕的往昔,多么寒冷的冬夜,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将不停地诉说,不停地寻找同伴,告诉他们一些真实。在他们惊愕的顾盼中,我也决不停止讲述。因为这是你最后一刻所目睹的,它没有半点虚妄,它正是一个真实。亲爱的,你相信我吗?你愿意与我一起守住什么吗?在那些数不清的诱惑和欺骗中,你能够目不转睛地守住吗?请相信我吧,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奇迹,没有一个例外,人总是要首先依靠自己、相信自己,把心弦拧紧。

只有那根弦连接着你。在这个有白昼也有黑夜的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沉入夜色的人唤醒。你凝神静气,屏住呼吸,这样一天、一年、一生。绝不忘记,绝不;绝不存一丝虚念,绝不。你的疾呼之声将透过朝雾传到四野。

任何时候都不能奢望,不能指望奇迹。你的孤单永恒的长守啊,你的每时每刻都可能绷断的心之纤弦啊,谁来痛惜谁来援助?你用眸子的力量、心肌的力量,一时不懈地拧紧了它,发出清冽震人的警醒之声。可它绷得太久了,它在任何一个时刻里都可能断掉,发出最后的一响。

通红的血啊,一滴滴流出,像鸡冠花一样颜色……

趁着温吞吞的夜色即将消失的时候,再一次回忆你的眸子吧。它照耀了一下,离去了。孤单无望立刻攫住了我。谁像我一样软弱一样顽强?找遍了荒原仍独身一人。我的狂傲让人嗤笑,我的忠诚却有目共睹。除却蛆虫的咒语,就是善意的叹息。我身上的罪过如同山峦般堆积,但却不是我在今世负载的。我不是指原罪,我是指一个人真实的生存。

怎么挣脱呢?

没有任何办法时,只有从你的目光中寻找答案。这样不倦。很长时间了,我在你的气息环绕中企盼、忍受,倾听着夜色里的哭泣和啜饮之声……在乡下小屋的邻居那儿看到了刚刚出生两天的三只羔羊,它们卷曲的皮毛、稚气纯美的灰蓝色眼睛、有力而丰满的腿,都让我忍不住地爱怜,忍不住地想象。生活中有多少美和奇迹,我要把这些告诉你,写给你,与你分享这一刻的妙悟与多思。我们紧紧相挨——不是我们的形体,而是我们的思绪。

那时我们常常这样,以此抵挡着、遗忘着。可怕的遗忘啊,它是迷人的罂粟花结出的果实。可惜它在我们的心田里总也不能结籽。我们只是偶尔把脸颊贴在它绚丽的花瓣上,嗅它淡淡的、特异的气味。你的完美无瑕,经得住一万次挑剔的形与神、灵与肉,都是对这个世界的一次高声礼赞。它在产生你的同时,又在毁灭你。我双手护佑你,我的至宝,我的灵魂,我的啜饮之声。

那三只羔羊顽皮地看我。它们当中的一只后来竟然走过来,用小小前蹄踩踩我的脚背,然后抬头观察我。它眼中的我是有趣的,这使我深深感动。它不知道我和我们究竟是怎样的生物,大概把我们混同于它的母亲、刚刚结识的青草绿叶、风、丽日和树木了……可怜又可爱的羔羊,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面前的人。

与它不同的是,你什么都明白。你在我眼里常常混为它的同类。可你的机敏和睿智使你成为更强大更真实的存在。我不得不依赖和崇尚,我只能这样正视你。一起回忆吧,回忆我们的和其他人的往昔,回忆岁月之谜。应该回答的我们从来没有回避,只是逼近了的质问太多太多了。我挽住你的手臂,害怕退缩。你怜惜地看着我。

我有时离你非常遥远,享受着独处的宁静、空茫无绪的感觉。之所以它可以忍受和咀嚼,那完全是因为我心中有着太多的储备。你为我注满了,用你的手、你的目光。我能够无羞无愧地面对陌生的一切,坦然地迎接。这个遥远之地啊,我直直地站立着,想象着那一个个场景。我勘探和寻找了旧迹,我听到了目击者的复述,我自己就是后来的目击者。我怎么讲述我看到和感到的一切?此刻站在这光秃秃的泥地上,向你伸去我的目光。

你感到了它的触动吗?

回答我吧,用你自己的声音。

你召唤我走近你、让我归去吗?我在这儿踌躇、等待,盼着一个肯定的信号。没有,我只有继续徘徊。随着时间的延长,我心中积聚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它们是非常可怕的积累。我要把泥土一寸一寸抚摸,就像抚摸你的身躯。我爱这泥土,你知道我有多么爱。这个要命的字眼儿被人重复了一万年都不会褪色,因为没有别的替代它。一寸一寸地抚摸,直到把指印排满无边无际的荒原。我能准确地触到它的每一次脉动、抽搐、因伤痛而引起的战抖。它的肌肤上创伤遍布,瘢痂叠生,稍一不慎就会引起大流血。你什么都知道。

尽管在你那儿这都是陈旧的记载,可是我还要与你一起翻开这些纸页。你的眼睛啊,像黑色苞朵一样的眼睛啊,让我无可奈何地仰望……静夜里,啜饮之声消失了,冷凝的固体在炽热中融化,汇入了历史的河流。你只要闭上那双眼睛,就会看到一场连接一场的突围。烟尘把天空都遮住了,疯狂的追逐永无休止……

那一次半岛东部的长途跋涉显然加重了朱亚的病情。他开始更多地待在自己那间小屋里。基地上所有的工作都在继续,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跟上勘察小组到远处去了。

黄湘从城里归来时我们尚未回到基地。他烦躁又得意地等待,见我们风尘仆仆赶回,就咧着嘴笑。“上边有个意思,让赶紧交差,越快越好。”朱亚应一句:“已经够快的了……”

黄湘得知我们的东行路线后,脸色阴沉,后来又是干笑。他小声问我:“在那个农场待了几天?”我说只不过一夜,第二天就上路了。“好。你不知道这里面的背景啊。他是去看陶明的,你不该牵连进去。他一定跟你讲了不少陶明的事儿吧?”

我心里一阵厌恶。我不得不强调指出:朱副所长从来没有讲这些事。

“哼,不讲也好。不过他不会不讲的。算了,不说这些……这一回我见到了苏圆,小家伙问起了你呢。她这会儿胖乎乎的。”

我心里热辣辣的。很想再问几句,但忍住了。我以前让对方给苏圆捎过一个口信:请在春天到基地来看槐花吧,朱亚已经同意了。春天已过,黄湘回来后对这事只字未提。他正热衷于另一些事情,我觉得他对这一次勘察倾注了很神秘的兴趣。

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奇怪,急切、闪烁,而且流露着显而易见的阴郁。他越来越多地、直截了当地探问起朱亚的言行,而且不想漏过每一个细节。他显然对我的不愿配合深为不满,只是忍着。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真正在忍的正是我。“朱亚,哼,有人要跟他结结账了。”黄湘恨恨地盯着我。

“为什么?”

“因为他这辈子也做够了……”

“他做了什么?”

“他们……反正等着瞧吧!”

黄湘大口喷吐雪茄烟。我有时想这家伙会从嗜烟发展成吸毒,他是人类一切恶习的倡扬者。我惊异自己这么快就把他当成了一个敌人,并且很难妥协。我一想起在另一间屋里喘息的朱亚,就想把拳头砸到黄湘这张圆脸上。

“……事到如今,得防止有人破坏半岛大开发。从工程前期勘察开始……小伙子,这是你的一个机会。”

我忽地站起:“你是影射朱副所长!”

“你自己慢慢看吧。先管住自己的嘴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老哥嘴里没有虚词儿……”

他摇晃着走开了。

我渐渐明白了朱亚心头那份沉重。他的神色、步履,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沉重。这重量眼看就要将其压进土里。

午夜,我总看到他的小窗前透出灯光。他加紧工作,几乎没有一天在午夜前休息。那张脸已经越来越暗,那是一种不祥的颜色。无论谁的劝阻都不起作用,他有时在督促声中干脆闭口不言。当我推门进去时,他总是抬起头,嘴角露出微微笑意。这是极少看到的笑容,整个工作队很少有人能看到它。我被这种情谊所打动,但常常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他在核对填写那些表格、汇总一份份报告数据。他桌上有一包苏打饼干。

“把新写的歌子给我看看好吗?”他嚼了一片饼干,恳求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写出来。我在他面前总要用力地忍住、忍住,有时被一种巨大的激愤摇撼得不能支持,真想迎着他大声吆喝一句:你为什么还要笑?你笑什么?你心中为谁藏下了秘密?

他过去极少抽烟,而现在却烟不离嘴。显然他目前正需要它的支持。那双发黑焦干的嘴唇让人心疼得愤怒。我这会儿有勇气凝视他,直接问一句:

“朱副所长,能讲讲陶教授最后的日子吗?”

他的目光立刻变硬了,能撞碎石块。

我没有后退,但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迎接他的目光。我迎住了它,并看着它在变化,像冰块一样缓缓溶解……手中的饼干放下了。我肩头有了一条温热的胳膊。他垂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能出去走走吗?”

我心头闪过一丝希望。

外面是一片微微发紫的夜色。没有月亮,没有风,只有一天灿亮的星斗。海岸的松树又矮又壮地挤在一起,像朦朦胧胧的山峦。水浪缓缓拍打。大海深处泊了一条大船,灯火在水中抖得很碎。

“多么好的夜晚。简直一辈子都不想离开。可惜留在这儿的时间不会多了……这是你的出生地,真让人忌妒。”

我们坐在离浪缘五十多米远的石头上。侧面就是松树。浓烈的海水气息掺和着松脂气味,有些鲜凉。我不想说什么。因为我心中正荡动着另一种东西,它与这儿的夜晚无关……我想到的倒是那惨烈的西风,是抽打着陋屋的疾雨,是轰轰雷声。

“我年轻时候有好多这样的夜晚,那时我太年轻,不懂得留意。现在呢……这真可惜。我常常想起那个山里姑娘小水,觉得她就站在窗外看我,我在她的目光下整理那些图表……”

他停止了叙说,恍然大悟地拍拍脑瓜。

“我只想听听陶明教授的故事,他最后的一些事情……”

朱亚的双眼在夜色中闪烁。那是逃避的目光——它被我追赶得已经无处可逃。

“你已经知道很多了嘛……”

“不,我要听最真实的,听当年的目击者亲口向我证实!”

朱亚有些生气地站起。站了一会儿,大约是看了看海湾的灯火,又缓缓坐下。他嗫嚅:“你知道的已经足够了,所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陶教授的事。对于你和他们,对于所有的人,关键不是知道了多少,而是……”

他一声不吭了。

我偏偏追问下去:“是什么?”

他实在忍不下去,大声吐出一句:“是缺乏某种能力。”

“什么能力?”

“你说呢?”

我回答不出。

他长长叹了一声:“是一种能力。比如说,战胜遗忘的能力,愤怒的能力,还有,正义……哦,我说得太多了。”

我却一句句听到了心里。这些话像锤子一样击中了我,让我在夜色的遮掩下战抖。我小心翼翼地说了句:

“明白了,你是不信任我,对我失望……”

朱亚摇头:“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人。我对太多太多的人都失望了……也许是我不对,我压根儿就不信任他们。他们的要害不是知道得太少,而是遗忘得太快,是无动于衷,几乎没有什么例外……”

“也许我是一个例外。”

“那也别指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你知道的也足够多了。这已经可以让你去好好想象了。如果你愿意,你就会弄懂一切。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个再打扰我了,我被人打扰了几十年……”

听着这自语似的喃喃之声,我的脸不自觉地埋入了双手之中。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次彻底的拒绝。有点残酷也有点令人感动。我一声不响地倾听消逝在夜色中的声息。那是一片松林中传出的微微震荡,是依旧鲜凉的松脂气味儿……“如果你愿意,你就会弄懂一切”——我咀嚼着,我想我当然“愿意”;那么我“就会弄懂一切”吗?“你不要再打扰我了……”我默念着最后一句,泪水溢满双眼。

同一个大房间里住着十多个人,都睡在一铺大火炕上。他刚刚被打发到这里来,以前住三人间,甚至还住过单间——那是真正的隔离,有上铁棂的窗子,窗口上不时闪过看守的身影;小屋约有六个平方,有一桌一床,一个黑色的便桶。最不能习惯的是便桶的气味,他反复要求添加一个桶盖,对方的回答是:你们臭味相投……

比起这个大房间,那儿真是让人留恋。陶明与这十几人合用一个便桶,除了忍受恶臭,还有其他。陶明一天夜里正解溲,一个家伙提着裤子走来,硬要赶他,他稍微迟疑一点,那家伙就把小便解到了他头上……他从此记住了这个家伙:刀把脸,长下巴翘着,颊上有五分硬币大的黑疤。都叫他“老鲁”,但却不姓鲁。

“你这个‘脚臭’!”

老鲁给“教授”来了个音译,时不时得意地叫上几声。

整个大屋里的人形形色色,有工厂来的盗窃惯犯,有强奸犯,还有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罪犯——同性恋者、造假币者、蠢蠢欲动的地主……他们中的大多数因陶明的到来而感到莫名的愉快,每当老鲁捉弄他时,有人就兴致勃勃地参与。老鲁是头儿,他吆喝一声,旁观者就得赶紧帮上一手。

“大脚臭!听说你想跑到外国去找个娘儿们,有这事没?”

老鲁把灯吹灭,然后就沙哑着嗓子喊起来。

陶明一声不吭。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一伙如何知道了那一段微不足道的、简单明了的经历?想不到这也成了他们嘲弄的资料……那是他前些年随一个学术团体去友好国家访问,陪同他们的一个年轻姑娘临别赠给他一件礼物:一个精制的小册子、两盒领带。他也回赠了对方一点东西。后来他才发现那是个相册,其中有她迷人的照片,下面题有热烈的话语。他的心慌慌跳,按照不成文的规定,赶紧交给了率团领导……本来一切都过去了,想不到后来审查中这成为他另一桩罪行的主要依据。眼前这一伙污烂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这个狗特务想得美,这会儿还想外国娘儿们不?不如先牵条公牛干干你……哈哈……”

一阵粗糙的大笑引发了满屋笑声。陶明知道这是整个农场中最邪恶的一帮,他们集中一起,似乎是某些人一手导演的戏剧。记得刚进来那天晚上,老鲁正收拾一个人——他刚刚二十来岁,白净的脸不像个体力劳动者——就因为不肯把随身带的一条灰毯子献出来,挨了老鲁一阵拳打脚踢。毯子被抢走了,老鲁就坐在上面,嚷着:“给他去去火,年轻人火大……”话一落地,立刻有四五个人把小伙子拧起来,衣服很快剥掉了,露出了苍白的裸体。小伙子怕羞,两手不由得掩住下体。一个又干又瘦的家伙就耐心地折磨起来。小伙子喊得凄凉,他们就揍他的嘴巴。陶明几次踱到门边,想伺机把看守招来,谁知被那一伙儿注意了,一个黑脸膛一步蹿上来,一拳把他捣翻在地……他们后来又喂那个小伙子脏东西——是一团黑乎乎的毛发……小伙子吐出来,他们就重新给他塞进去,终于引发了一阵呕吐……

那个干瘦的人脸色灰暗,常用怪异的眼神注视同室,几天后陶明才得知他有怪癖——就因为这怪癖被逮,投入了这个农场。老鲁故意让瘦子挨着陶明睡——这家伙可以整夜不休息,咕咕哝哝寻伴儿说话,高兴了还动手动脚。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已使人精疲力竭,只有瘦子还兴味盎然。他的哧哧笑声、喷气声没人理睬,大家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陶明却被旁边的瘦子搅得几夜未眠,后来终于挺不住了。可是刚刚合眼,他就被一阵抚摸给弄醒了。原来那家伙紧紧搂住了他,蛇样的身躯已经裹住了自己,涎水沾了他一脸。他再也忍不住心底的厌恶,迎脸给了一拳。瘦子翻在地上,接着无声无息地趴了一会儿,爬上铺子安睡了。

天亮后,陶明发现瘦子脸上一大片青乌,多少有些不忍。老鲁问瘦子怎么搞的?瘦子答起夜跌了。在工地上,陶明做砖坯,瘦子就给他备泥;陶明坐下歇息,瘦子就挨着他坐。他无论走到哪里,瘦子都要尾随。他不得不用拳头威吓,瘦子却小声咕哝:“心真硬啊……”

农场的头儿戴了一顶锃亮的长檐皮帽,两眼贼亮,巡视着所有的人。偌大一个农场,有大片农田和烟气腾腾的窑场,可是他却认得每一个人、记得每一个人。这儿的人分成两拨儿,一拨儿是一般意义上的农场工人,他们住在没有铁丝网的那一半;剩下的是穿号衣的人。这些人只在档案册上有名有姓,而平时只被呼号——白色的大号码印在统一的粗布衣服上。头儿眼里,每个代码都有固定含义,那是充满个性的代码。比如十六号,沉默、阴郁,咬牙切齿,有小小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遭受巨大打击的某种狡猾;四十九号,小眼睛,诡计多端,已经没有了锋芒,但格外令人讨厌,一辈子也不会让人同情;十四号,罪犯中的罪犯,正仇恨着,是个死硬分子,不吭一声地工作,因此吸引着多方面的兴趣,背景十分复杂。他的傲慢是难以掩藏的。头儿脑海里转着“十四号”这个代码,险些忘了它与“陶明”是一种对等关系。

头儿此刻注视着一前一后两个人,眉头紧锁,忍不住叫过一个背枪的人,小声咕哝几句。一会儿十四号和五号就被传到了一间小办公室。十四号垂着手,满手泥巴。五号脸上的肌肉奇怪地抽动,偶尔还瞥一下十四号的手。

“十四号!还记得起你的请求吗?”

陶明眯眯眼望望窗外。钻天杨叶片翠绿,背后衬了碧蓝的天空,一大朵白云。白云移动得非常慢……他苦苦请求过,请求离开隔离室——那个小小的铁窗让他万念俱灰,他再也不愿一天到晚关在这个鸡笼子里了。他恳求出工,下田烧砖砌渠,干多么重的活儿都行,只要让他与人群在一起。他不能在此窒息而死。整整几个月的时间,他独守一隅,相伴的只有一个臭马桶。他本来是带着帐篷和地质锤四处奔走、用脚板丈量土地的人……

“怪不得急于出来,你是闹这个名堂来了……”头儿流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又吸净了。他示意一下,看守猛地扭住一旁的五号,嘭嘭几拳将其打翻在地,五号挣扎着爬起,又被踢翻。进来两个帮手,接着木板拍、绳子抽,撕光了衣服。陶明退开一步。五号的屁股小得可怜,呈灰白色。五号大吼,叫着:“天哪,我再也不敢了……”没人听,几板子抽在屁股上,红印子立刻显出来。

五号躺在地上小声叫着时,头儿一摆手,屋里静极了。头儿把上衣脱下,然后伸脚碰了碰五号的下身,怒火突然增大。他弯腰一抡五号的胳膊,五号竟然给摔到了墙根。接着他变戏法一样将满脸血痕的人举起,噼啪抽几个耳光,又利落地一摔,摔到了十四号的脚下,嫌脏似的拍拍手,重新穿上了衣服。

看守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十四号,又看看头儿。

“这个死硬分子五毒俱全,以前什么都看出来了,就没看出是个流氓。别脱衣服揍他了,给他留点面子……拴上,押出去。”

一根绳子将十四号和五号拴到了一起,每人胸前挂了一块纸牌,注明了“鸡奸犯”、年龄和姓名。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示众。工地上沸腾了,都停了活儿围上看,没有看守阻拦。老鲁一声连一声嚷叫:“快看‘脚臭’和这小子捣弄这个了,他们夜夜不闲……”好奇的、幸灾乐祸和仇恨的目光包围着两个拴在一起的人。土块和石头飞过来,五号赶紧护脸,十四号却一直无动于衷。他木了一样,只是随着绳子的牵拉往前。有一块石头打在他的鼻子上,鲜血很快湿了胸前一片,他擦也不擦。“别看他现在这熊样,以前收拾过外国娘儿们——外国娘儿们奶子比头还大……”老鲁嚷叫,咂嘴,得意地拤腰,四下张望。

夜里满屋的人都兴奋异常。老鲁说要接上给十四号和五号开个“小斗争会儿”——“咱也莫闲呀,争取个好表现儿……”

陶明只能盼望看守人员来制止他们了。没有。他听得见死寂的室外,那看守陪伴头儿正迈着沙狐一样的脚步,捂着嘴哧笑。夜色中有一只洁白的鹭鸟在哭泣。

“给他们动动刀儿……”老鲁一喊,五号就扭动、嚷叫哀求。

有人又要解陶明的衣服,陶明睁开眼盯视着。那人停了手,回头去看老鲁。老鲁往手上吐了口唾沫,骂着,一下按住了陶明。几个人咯咯大笑。

他一直看见那只洁白的鹭鸟在哭泣——晶莹的露珠从它眼中渗出,又变成红色,把胸前的白羽染成一片。

“我的……”他喃喃一声,睁开了眼。

这是绝望中的一只鸟儿。她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哭着,遥望东北方——她的那个林场就在西南部的山里,与他正好隔开五十千米。她比他要小好多岁,还稚嫩得像一棵小楸树,一双眼睛清得像水,顽皮地看他。她嫁他时刚毕业不久,是实习时认识的。陶明被她那前额上微黄的柔软的头发迷住了,长久地回忆她伸舌头的模样。“小家伙,这可不是个好的习惯!”他独处时主要想她。后来他们结合时,他追忆从相识以来的整个过程,觉得是个奇迹。“我无限爱你!”新婚的、不断写几句悄悄话在小日记本上的姑娘说。“你别放松了自己的……专业啊!”他偶尔这样说。“我没有专业!”小家伙故意说。其实她的专业很棒,是所在那个农科院最优秀的青年果蔬专家。他们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爱着。陶明眼看着小妻子顽皮愉快地在身边成长,个子似乎也比原来高了两三厘米,而且努力想学会在他面前说几句粗话。所里的人都说他像她的父亲——不是指年龄,而是指气质上的差异。他刚到三十多岁就有了一只黑乎乎的烟斗,叼到了如今。他的专著一本本出版,加上大黑烟斗,很权威的样子。小家伙说:“我一点也不崇拜你!”他点点头:“应该这样。”

刚到所里不久的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就是裴济。他有过战争经历,虽然年纪并不大。他爱惜专家,并且也修过一两门专业,像执行一场战斗任务,必要登堂入室。他们相处得很好,陶明甚至请对方到家里做客,自己烧鱼头豆腐汤,让小家伙做了另一个菜。小家伙后来说:“这个人吃东西的声音太响了……”

他难以忘记那个暮春——天突然变热,闷人的会议室一个连一个大会召开,人们一开始绽着笑脸,后来板板的。有一天三个人坐在桌旁,一个记录,一个问话,另一个在一旁站立。陶明马上明白这是一种审讯。“你说过这样的话——共产主义是一场骗局,根本就不能实现?!”陶明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要紧张,坦白从宽。”“我想想——请让我想想……”

他努力地想。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与裴济讨论问题时的一次闲谈。但可怕的是这会儿把原话完全搞错了。准确讲是这样的:他们那一次谈到了关于理想、伟大的前无古人的事业,他说:“就人类的本性而言,共产主义也许是很难实现的;但这是我们的理想和信仰,也是个道德问题……”他记得当时裴济认真地听,若有所悟地点头。那显然是赞同的意思。

他复述了一遍当时的全部过程。

对面的三个都是陌生人。他们小心地记下他的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是语气叹词。最后他们让他好好总结一下——十年、二十年,所有的行为和言论,寻找诽谤和仇恨的个人根源……可怕极了,有人正怀疑他的纯洁和忠诚。

他开始失眠。一开始他不告诉小家伙,那只小手抚过来他竟然无动于衷,她就不安了。风声越来越紧,小家伙说,他们已经在询问她了——关于丈夫的一切:言论、经历、家中表现,甚至搜集他的公开出版物……这真是过分得可以了。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热烈参与这一切的挂帅人物,正是他的朋友裴济。裴济首先揭露了,也从根上毁了他。

关于陶明的材料已经堆积如山。他的著作成为他那句致命言论的最好注释——他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些研究岩石的文字怎么会与政治发生联系?凭什么就不能谈谈“大陆漂移说”和“地壳均衡说”呢?他骂着粗话,让小家伙大吃一惊。

他们加紧爱着。仿佛有什么预感指导着催促着,他们不顾一切地爱着。这是无比恐慌和幸福的时日,他们简直不愿分开。男人的珍贵与真谛,小家伙在大约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全部领悟。这短短的一瞬光阴让他们终生不忘,死而无悔。尽可能地把生活中的其他简化,比如炊饮之类,干脆吃面条和粥、饼干,而绝不在灶前耗失太多时间。他们抓紧了一切可以利用的一点点机会,绝不放过。比如说小家伙在等待面条煮熟的一段时间里,就拥住他一阵长吻。他们在一起爱抚、诉说,闭口不提另一些事情。

第十六天上,一切结束了。陶明被一个笑吟吟的人叫走,并嘱他带上洗漱用具。

他从此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不停地被逼问、被录取口供,有一次对方被他的固执气坏了,狠狠地戳过来一手指,硬硬的指甲立刻把他的额头划破了。

一个证据确凿的死硬分子、一个不可能得到赦免的人。这就是当时人们对他的印象。先是与一群大致差不多的人——他们有的是教师、演员、工程师、作家之类——到一个地方劳动,后来就分散开来。他在一年冬天被分到一个有铁丝网的农场,从此穿上了号衣。与他同行的人不多,他明白这都是比较可怕的一类。他除了想念爱人,还时不时地想起同所里的一位小伙子:朱亚。他们关系非常密切,有一段还打算合伙著书。陶明特别重视这个黑瘦的青年人,觉得他对待自身有几分苛刻:这正是一个知识分子最难得的一种品质。风暴来临不久,朱亚也被隔离了,后来又被赶到一个地方劳动,再后来就杳无音讯了。他明白,审查朱亚的目的,就是希望找到自己的秘密;而朱亚始终没有吐露不利于别人的一个字……

初到农场,他被编入了一个连,天天押到工地上去。先是砌渠:长长的水渠像一条青龙在原野蠕动,头儿说要砌成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渠,以震惊全国。结果像修长城似的苦役,运石砸石,一行行拉石车长得没有头尾,另一边就是掘土和砌石的人。那些从未动过凿的人要以最快的速度成为一个石匠,付出的代价是可怕的:砸碎手指、毁了一只手……陶明咬着牙关全坚持下来。可就在这时省城来了办案负责人,他们当中有所里的新头儿裴济。一伙人走后陶明就被重新隔离了,长时间单独关在一个地方,连从事苦役的权利也失去了。提审他的人说:“你行了,被当成金丝鸟养起来了。”

方方的小屋里没有一支笔、一张纸。

“你想起什么要说的话吗?”“没有。”“那就待着吧。”“我想要一本书;一本字典也行。”“算了吧。”

他在屋里走动,像一只焦渴的野物。

午夜窗前一片星星,他趴在窗上,能一动不动趴几个小时。“我的小家伙!小黄毛!”他呼叫不停,手指在窗棂上抠出了血。

呼叫声越来越大,后来几个看守慌慌张张跑来,听了好久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其中的一个问:“想见她吗?”“想。”“她在林场爬树,要见面恐怕是猴年马月的事儿。”

他原以为小家伙还在那个小窝里呢。他伏在了床上,流下了两道长泪。窗外有手电射进来。

他一连几天卧在床上,不吃不喝。看守把他揪走,推进一间小屋。一个脸色发蓝的胖子坐在一张铁桌子旁吆喝:“你想死吗?”“我想出去,到工地……”“你享不来这个福吗?”“让我到工地去吧……”“哼哼,原来是个贱货!”

蓝脸胖子在一个抽屉里翻找,又摸出一个大册子,嘴里咕哝着“十四号,嗯,十四号”,抽出了一沓纸,陶明认出上面那些血红的手印就是他以前按上的……纸页抖了几下,突然掉下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那是小家伙,是以前搜身时给夺走的——陶明眼疾手快,猛一扑抓到手里,压到了脸上……

只是几秒钟的时间,照片就重新被抢回了——他们扳他的手,扳不开,就一下一下压在桌子上碰撞……“你妈的狗东西,霸占下这么好的一个人儿,还要反动,真是罪该……”

炎热的夏天哪!要点燃和烧灼一切的夏天啊!土壤被太阳烤成了焦粒,它们又烙坏了人的脚板。这儿所有人都没有穿鞋子,他们一踏上泥土就一声连一声呻吟。一垛垛砖坯码起来,做坯人衣不蔽体,后背的皮肤被晒得卷起来。当破絮似的皮肤脱落后,全身就黑透了,按一按像熟制的皮革。大砖窑的浓烟烈火喷射不停,从窑道里蹿出的运坯人都变成了砖红色。

陶明、瘦子、老鲁……所有人都只穿一条半长的短裤,剃了秃头。烈日下的人排起长队递坯,随着吆喝声越递越快,到后来不断有人被脱手的坯砸了脚。哀叫,捂着溅血的脚蹦跳,一旁监工的双眼瞪得像夜狼。老鲁故意把坯高抛,下一个接住再高抛,抛给陶明。陶明好不容易接下一块、两块,到了第三块就脱了手。为躲避砸脚,他猛地跳开。监工看得清楚,顺手给了制造麻烦的老鲁一个耳光,又踹了旁边那人一脚。监工一走,老鲁就威胁陶明。

陶明已好几次晕厥。中暑的人越来越多。最可怕的是夜晚,大炕上挤满了湿淋淋的裸体,汗臭掺和在闷热的空气中,使人无法支持。上半夜无论多么疲乏都难以入睡,只有下半夜才能多少睡一会儿。那只哭泣的鹭鸟在火热灼人的夏夜伫立枝头,已经哑了。陶明无时无刻不在捕捉那个声音。他的长须发痒,舌头干裂,一次次爬起来伏到窗前。有一次他尖声喊叫,惹得屋内好几个人停止了打鼾。老鲁踢翻了便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让他一声连一声尖叫。“它要飞了,你吵!你别……”他呼喊不停,两眼亮得逼人。屋里人全醒了,五号紧紧抱住老鲁嚷叫:“你放了他放了他……”另几个人伸手拧起了瘦子。哀号声把屋顶快要掀破了。有人去扼陶明的喉咙。

“这是最后一眼,最后看一眼……哦哦,松开,松开,我看不见她……”

陶明往上一蹿,挣脱了。黑暗中那只尖利的长爪划破了他的脖子,通红的血从喉结流下来……天亮以前他一直躺在砖地上,不停地吼:有人打开门,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烈日把所有人都烤蔫了。窑场上,搬砖坯的一个个都垂着头,缓缓挪动步子。如果再有几天不下雨,一大半人都要倒下。总是瞪着一双贼眼的老鲁也没精打采,他不时瞥一下身后的人——那瘦子近来又盯上了他,朝他嬉着脸笑,为他挠痒,捉虱子。瘦子这会儿把一摞砖坯贴紧在肚皮上,一边走一边打瞌睡……

看守待在有阴凉的地方,一边喘一边啃西瓜,懒得吆喝。他听过蓝脸头儿的训示:多看看那个一声不吭的家伙,那是十四号,是个要命的家伙。他不时扫过去一眼,发现十四号仍在强烈的光线下往前移动,腿好像有点拖——这帮家伙真可笑。他记得上个月有个老头儿刚从外地押来,大约也只五六天的时间,以解溲为名,在水渠旁的一棵杨树上吊死了。还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误以为农场四周的铁丝网是电网,扛石头时慢慢往旁磨蹭,趁别人不注意,大叫一声扑上去。结果白白把身体划了几道血口子。这些家伙,天底下最愚蠢最可耻最牙碜的东西!他一口吞下一大朵瓜肉,回味着那一天眼镜扑向铁丝网的情景。

突然一阵混乱,抬头一看十四号不见了。一帮人围上去,看守扔了西瓜皮。“什么狗意思?干活干活!”“报告首长,大‘脚臭’瘫了!”

一阵拳打脚踢,人散了。看守揉揉又小又尖的鼻子,蹲下看十四号。十四号呼吸急促,脸又黄又白。他用指甲掐人中,掐出了血,人还是没有转醒。老鲁过来说:“首长,让我给他身上撒泡尿吧,一撒就醒。”看守灵机一动,到一旁牵过一根胶皮水管,照准十四号就是一阵冲射。不少人都抛下了手中的砖坯往这边挤,都想溅到身上一点水。看守真的像端机枪一样把水管操在胸前,捏扁了喷口,让水流直直射出。被射中的人哈哈大笑,有的在地上滚起来。他扫射一会儿,又对准脚下的人冲几下。十四号蠕动了,一睁眼就嚷:“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股冲力十足的水流射进他张开的嘴,他给呛住了。老鲁拍着手,连连喊“打中了”,握水管的家伙就继续瞄准十四号的脸喷射。十四号浑身都是稀泥,他设法弓起了身子,四肢插进泥水中,猛地站起。射出的水柱喷在他的脸上,正努力地寻找张开的嘴巴。“打倒他,打中了,打进那个洞里呀!”有人大声呼喊。十四号吐出口中的水,摇晃了几下,终于站定了。

一连四天高温,整个农场死了六个人,其中的三个年龄在五十岁以内。死者家属未被通知,只是由同一宿舍的人抬上,埋到农场西边的荒地上。那里已有十几座新坟了。

陶明自那天晕在工地上之后,再也爬不起来。高烧,昏迷中呓语不停,都被如数记录下来。场医来打过几次针。后来蓝脸和戴长檐帽的头儿都来看了。他们问场医怎么样?场医说大概不行了。头儿立刻有些慌,大叫:“这是上边盯下来的,说提人就提人,这口气还得给他留着!”

当天夜里来了一辆车,拉走了陶明。在东部小城医院里,他待了一个星期,接上又被送回农场。头儿问:“住单间,还是回工地?”他闭着眼睛。头儿笑了:“看来得送你回单间了。”“不。我回工地。”

头儿愣着眼看了他足有一两分钟。

重新回到了那间有大炕的屋子里。缠在老鲁身边的瘦子用厌弃的眼神看着归来的人,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天仍然闷热异常。人们都不记得有过这样持久的高温天气。但无论怎么奇特,老天用来解除难以忍受的高温高热的方法是一成不变的:大暴雨。

那是一个无风无云的白天,不少人莫名其妙地感到身上疼痛。一天苦做,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饭棚出来已是深夜了。所有人一头栽到铺上就睡着了,没有任何人发觉悄悄刮起的北风、天边传来的隐隐雷声……一阵急急的号声响起,接着是看守在门外跑动。门打开了,外面全是跑来跑去的人影,有人喊:“快去窑上,大雨马上来了!”

闪电越来越频,雷声很远,但沉沉地震人。风明显地凉爽了,有人叫了一声,立刻被枪托捣了一下。一个响雷炸在当空,雨点砸下来。风陡然增大了,光着身子跑出来的人都打了个寒战。有人要回屋里加衣服,刚跑了几步又被拦回。叫骂声和风雨声雷声搅在一起,有人大叫:“狗娘养的,快些冲上去,把干坯码了;一连二连到窑口……”雷声密了,沉了,不止一次看到巨大的光柱上下垂直炸开。很多人吓得躺在了地上,尽管有人一下连一下地踢也不起来……

陶明光着身子被人扯到雷雨里。他有好几次给踩到了脚下……还没等冲到窑口,身上已满是踏伤。“老天爷恼了,要浇死咱这些臭虫……”他听见一个人边哭边跑地嚷。也有人大笑,说好风凉的天。太凉了,陶明冻得牙齿打抖。一群人迎着雨鞭的抽打去抱干坯,他就随着活动。“你这狗东西怎么不到窑口上?”闪电中领班的认出他,一边骂一边伸拳头,他一低头躲过了。

他趴下身子从混乱的人流中窜出,接着双臂蒙头一阵急跑。所有的声音都抛在身后,只是一门心思奔跑。不知跑了多远,停下一看,闪电下是长长的石砌渠道。他不假思索地弓下腰,沿着渠道往前。渠中的水越来越深,他攀住了渠畔的石头往前移动。不远处就是大门,他发现这会儿正有探照灯扫来扫去,光秃秃的农田里什么都藏不下。他不得不伏在渠畔上,躲闪着灯光。

水声越来越响。大雨真是凶猛异常。这场大雨足以扫除那铺天盖地的暑气了。他小心地往前,因为水流几次要把他扯倒。马上就到了铁丝网了,渠道上有一层栅栏。大水把栅栏冲掉了,他明白这个之后,眼里涌出了感激的泪花。

出了农场地界之后,不顾一切疯跑。陶明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找准了西南方,然后就再也没有停歇。那只哭泣的鹭鸟已经哑得不出一丝声息。他又嗅见了她头发上散出的气味:漫在大雨浇泼的田野上,像李子花一样……“我的我的……”他呼叫着,嘶喊着,已经不怕有谁听到了。

大雨一点减弱的样子也没有。他稍一停歇,风雨就想把他按在沸腾的水洼里。他不得不低下头一阵猛窜。哪里好像传来几声狗吠,接上又是几声枪响——他用力想着,终于明白这大雨天里不止他一个人逃出。身后一场可怕的追捕已经开始……

那只洁白的鹭鸟遥望着他。它的羽毛全被打湿了,哑哑的不发一声,只是遥望着他……

第七节

这个春天,曲府的白玉兰开得格外芬芳。闵葵夜里常常被它浓浓的气味弄醒,睡不着,就坐起来翻一会儿画册。入睡前还听听无线广播。这架收音机是港长金志送给曲府的,成了她的珍爱之物。它体积很大,模样像一只小柜子,上面的两个旋钮很像动物的眼睛。最奇特的是每次开启前先要点燃旁边的一盏灯,那灯上有很多羽片,据说有电流顺着羽片流入收音机。她每天都把听到的新消息告诉曲予,记住了不少词儿:登陆、盟军、轴心国、新生活运动……这儿越来越依赖她,整个大院让她操碎了心。可是男人陪她的时间日益减少,他正忙一些更琐碎的事情。她曾提醒他更多地关心一下那所医院,他瞥了她一眼,点点头。这实际上等于叮嘱他别偏离原来的生活轨道。当时曲予注视着窗外摇动的玉兰花树,怔了半天。

她回忆着海北的生活,满眼里都是幸福的泪水。

浓浓的花香从窗缝上涌入。她不得不把厚布幔再拉严一些。那个姓宁的小伙子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频繁地出入曲府,一场奇异难测的变故似乎紧紧跟随,一齐迈入了大门……她的宝贝女儿在这样的夜晚睡得好吗?子已经在吐露那个可怕的心事了——闵葵明白那一天是不可避免的。女儿想让她说服曲予,既然不可避免……

她那么想找人倾谈。坐了一会儿,开了门,披一件衣服,沿着走廊往前。拐过边厢就是淑嫂的房间。窗户黑着,没有一点声音。笃笃敲门,没有回应。原来门是锁上的。她记起淑嫂和小慧子都到医院值夜去了。她独自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这个夜晚真静,简直不像战时的夜晚。远远可以望见点点街灯,这说明并没有实行灯火管制,战事不再紧迫了——自从黑马镇大劫到现在,好像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到处都出奇地宁静,静得可怕。

一个人影走近了。闵葵一眼看出那是子——她也看到了母亲。她在离母亲很近的地方站住,似乎想扑到母亲怀中。闵葵抚摸着她的头发,觉得稍一活动手掌,玉兰花的香气就扑面而来。“妈妈,我睡不着……我想,我好想……”子的肩头抽动起来。闵葵扶起她的脸,发现这脸已被泪水洗过了。“孩子,让妈妈再想想,这事儿太大了,连你也不知道它有多么大……”“我知道的。”“你不知道……”

曲的手碰到了母亲头上的疤痕——多么可怕的疤痕啊!闵葵从来没有向女儿讲述那一切。她只是让孩子知道有一个善良的奶奶,说那只是不小心摔在了石头上。这会儿曲却吐出一句:“我真恨奶奶!”

闵葵愣愣地看着她。

“爸爸告诉我了……妈妈,我永远也不离开你,不离开你和爸爸,把宁珂接来我们家吧!他会像我一样待您,他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从很小起,爸爸就骑上一匹红马跑了,再也没有回来……答应我吧妈妈!”

…………

对于曲予而言,这真是个痛苦的日子,一连多少天他都在经历难以忍受的折磨。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闵葵、淑嫂,无论谁都没有能力阻挠那一对年轻人。一切都已经决定了,这一天只不过是要由他说一句轻如鸿毛的祝福……

无济于事。曲已经代表全家,把曲府的命运全部抵押给了什么。他自己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未想到要亲自询问什么: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一切他都不想细究,甚至连一句都懒得去听。不过当宁珂走到面前,他的目光还是在对方脸上停留得时间长了一些。这个人多么年轻,简直没有受过任何磨损,岁月没有好好凿磨过这张脸,它仍然洁净光润,生气勃勃。不过他只一眼就从这张脸上感到了某种悲凉的东西——为什么,他说不清。

就是那种说不清的感觉,让他一个人藏在暗处悲伤。他躲在一个角落,让家里人到处焦急地寻找。有好几次他不再忍心折磨他们,但就是不愿出来。最后是一只温热的手臂伸过来,把他从软软的大花沙发中间牵起。他只从气息上就能分辨出是淑嫂……他不停地吻她,就像一个初恋的青年。他吻得都有些疲倦了,一遍遍地感觉着她的眼睑和睫毛。他太累了,这才放开她,小声说一句:

“为孩子准备嫁妆吧。”

曲永远不会忘记母亲传来的讯息。她可以和那个人在一起了——永不分离,直至死亡。她大喜过望地哭起来,那个人走近了时,她竟然忘了说出这个惊天动地的喜讯。

宁珂好像并未过分看重这个消息,他告诉:他早就开始准备那个婚礼了,这一次归来就是为了这事。这真使她惊讶。她盯着他刚刚生了一层绒毛的嘴唇,觉得这真是天底下最奇特最可爱的一个生命了,让人无限迷恋又无限信赖。我把生命交给你了,交得一点也不剩。你会怎么处置呢?你会以为我是玻璃做的,其实……她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我决定把我们的事报告组织了……”

曲跳开一步,两眼瞪得像鹿。

“这是必需的。我已经报告了那个人,他正考虑……”

“如果……”

“不会的。其实同志们都了解这儿……你放心吧。我们的婚礼绝不能搞得那么俗气和老套,这对于我,当然还有你,将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我们一起到那个队伍上吧,到同志们中间——我们在战斗的摇篮中结合!”

曲不停地“嗯”着。后来她发现自己在咬宁珂的手指,轻轻地咬,就不好意思地松开了。

宁珂等待着殷弓的答复,如今他是这支队伍的副政委了。时间过得真慢,一个星期像一个季节那么长。殷弓一开始听说宁珂要结婚的消息非常惊喜,后来弄明白女方是谁,就一声不吭了。他在屋里急急走动,嫌冷似的又披上了一件大衣。宁珂发现他有刀疤的那面脸颊在抽动。最后他坐在了一个小木凳上,一手撑起头颅说:“我再想想吧,我还要和别人商量……”

婚礼在这年盛春举行了。在八一支队驻地,一对新人给整个队伍增添了巨大的欢乐。满山野花开得灿烂,各种彩蝶交错飞舞,它们不断扑到新房的小窗子上。宁珂在这之前已经设法邀请了叔伯爷爷和阿萍奶奶,他和曲将在一周之内返回曲府,在那里迎接他们。但宁周义一口回绝了,理由是公务缠身。特别让宁珂感到痛心的,是阿萍奶奶也没有答应。他想这不是奶奶的意思,而一定是宁周义阻拦了她。一想到阿萍奶奶,宁珂就忍不住地难过,总被深深的歉疚攫住。

新婚之夜,殷弓一个人迟迟不走。后来他又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了——宁珂陪他走出,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往前。气氛有些沉重,宁珂不能独自返回,就伴在他的身旁。一直往前,绕过营地一条小路,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崖下。

一天的星星离他们如此地近。天空飞过一只独鸟,哑哑一叫,羞涩地藏入夜色。风完全息了,连远处刺猬的咳嗽都听得见。殷弓背着手,紧贴在树上,闭着眼睛。

“殷队长……”

“哦。我们的队伍正面临最艰苦的一次,也许……算了,这个时候我不该说这个了。你的新娘太美了。我还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

“殷队长……”

“真的。你可能知道,我以前也……见过她。你太有福了。我想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想法,也许这更不该说……”

“请说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忌讳。”

殷弓转过脸盯住了宁珂。宁珂觉得这目光突然变得又沉又凉。他多少有些害怕,但还是一动不动地迎接了这目光。殷弓呵气似的说:

“伙计!你的福分太大了。获得这么大的幸福,久后不会不受挫折……这太过分了,这真的太过分了……”

殷弓说着竟愤愤转过头,像诅咒似的,边走边用力咕哝:“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千真万确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宁珂呆立原地:今夜殷弓显得又小又瘦,腰弓得如此厉害!他再也忍不住,追上去,猛地扯住那只手臂。殷弓的头总是扭向一边,这使宁珂有些慌。他用力扯那只手,那张脸这才转过来——宁珂立刻失声叫了出来——即便在夜色中也看得出,这张脸由于愤怒和沮丧已严重变形……“殷队长!你——”

殷弓伸长脖颈呼吸。像是刚刚透过气来,他抚摸着胸部,一下下摇头。

“算了,刚才我走神了……说点眼前的事吧。你们准备一下,明后天可以离开这里,到东部那个城市度蜜月去——到我姑妈那儿。这里条件太差了,婚姻是一个人的大事……”

“不,这儿更有意义,我们不去。”

“算了,这是我的一个决定,不要再争执了,好吗?”

宁珂看着他,他发觉那个裹在大衣中的躯体有些颤抖,牙齿磕得乱响。

在有花园的老式洋房里,宁珂和曲开始了他们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他们会在一生中把这儿当成圣地。老太太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们,当成自己的一对儿女。她亲手剪了窗花,把一间新房打扮得格外温馨。宁珂和曲都叫她“姑妈”。老太太那只干燥而温热的手时不时地抚着宁珂的头发,长久地扯着曲的手。“多好看的一个姑娘,瞧这眼睛、这手……”

宁珂在她的抚摸下总想起两个人——早逝的母亲和阿萍奶奶。他发现她们简直个个一样。后来他甚至得出了一个悲观的结论:所有特别体贴和温柔的女人都是不幸的……

老太太还记得上次在这儿养伤的许予明。“多好的一个孩子,伤得真重。那一回不死,阎王爷再也不会收留他了。”她不停地询问他的情况,宁珂都难以解答。

他一想到许予明就想到那个长了鹰眼的女医生,那个难堪的场景。他对许予明特别感激又特别惋惜。无论从哪方面看,他的婚礼都应该有这位挚友参加。但他还是忍住了。松林中的枪声至今响彻耳畔,他想都不敢想那一天。老太太再次提到许予明时转过脸去,发出了叹息。宁珂等待着。

“你们的许同志什么时候回来?有人等他啊……真苦了那个孩子……”

宁珂低下了头。

“记得那个女医生吗?许予明走了她哭得死去活来,趴在我这儿不走。楼上摆病床的那一间屋子,她不知进去多少次,脸伏在床上,拉也不起来……”

老太太说这些时,宁珂一声不吭。他默默地走开了。

曲什么也听不明白。她问,宁珂不答。后来他们牵着手上楼了。那间地板陷下一块的屋子就在他们新房对面,隔壁就是那间病房,他推了一下,门虚掩着。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儿。那床铺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茶几上有一盆花。他特别注意到衣架上有一件鲜艳的女衣——不会错的,他记得当时女医生就穿过它;一条碎花围巾搭在上边……好像这儿随时都要迎来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暂时在外奔波……宁珂眼前又闪过女医生那一对鹰眼,心中一热。旁边有轻轻喘息之声,曲站在身后。他握了握她的手。这手真热。

整整一天宁珂都为那个鹰眼医生难受,对许予明有说不出的痛恨。曲又一次问起他们的事情,宁珂不得不告诉: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姑娘身边了……“因为战争吗?”“不,与战争无关。”

夜里,他们在静谧温甜的空气中拥抱,小声私语,久久不愿睡去,宁珂不断吻她的头发,吻去她莫名其妙的泪花。“我想妈妈,我想让她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很快就会见到她——还会见到阿萍奶奶——她一定会喜欢你、疼你。”“可我一想到她就不好意思,还有点害怕,真的珂子……”

宁珂在说到阿萍奶奶时,全身涌过一阵热流。他把脸埋到她的胸前,就像很多年前他伏在阿萍奶奶胸前一样,鼻孔里涌满了那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奶奶!”他喃喃着,全身不停颤抖。曲抚摸着他圆圆的脑壳,突然想到了将来会有个男孩。多美的又滑又黑的浓发!她忍不住在上面吻了一下。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它走近了,停下,又走,走远了。脚步声浅浅淡淡,下楼了……曲蒙住了头,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她说:“听见了吗?”

宁珂也听到了。他坐起来,披了衣服:“是姑妈,她夜里睡不着,在楼下活动。”

“不,好几次她都走上楼来,走到门边又折回去。”

这天夜里脚步声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睡了。尽管那脚步放得再小心不过,两个年轻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宁珂穿好衣服,开了门,同样小心地穿过一段短廊,下了楼。他尽量不把楼梯踏响。一楼拐角处就是那个厅,那儿有微微的光亮。他一点点挪蹭过去,想在这个时刻看看那个老太太——殷弓的、也是所有人的姑妈……他看到了,她坐在一个加了紫色罩子的台灯旁,穿了睡衣,肩上搭了一条深色花巾。她的背弓得很重,两手合在一起,看着台灯投下的光晕。

这样约有十几分钟,老太太一动没动。宁珂的目光停留在她雪白的头发上,真想走过去捧住她粗糙的手。这手每天为大家操劳……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打扰她。

回房间时,他先倚墙站了一会儿。

就在这段时间里,他突然感到了一阵什么——这种感觉让他浑身一颤。

……他想到了“分离”。

那不是一般的分离,而是每个人都必将面临的真正的分离。分离是令人恐怖的黑色。“我的子!”他嫌冷似的吸了一口,扑进门去。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天姑妈又来了一个客人,他穿了崭新的黑绸衣裤,露着白白的衬衣。当时曲正在老太太身边,看着老人和客人热情地握手。当她转脸时,那个人也正好在看她。她的脸马上红了。她觉得那个人有点面熟,特别是那个尖鼻子——对方先认出她来,大声叫着“小姐”,飞快地抬腿上前一步。这使曲又注意到他下边扎了宽宽的腿带子。“交通员飞脚!”她心中一喊,不知为什么心跳起来。

飞脚为遇上他俩而兴奋,又小又尖的鼻子冒了汗,鼻子两侧的一小块皮肤闪着奇怪的白光。“真是好……不过……也好!”他对宁珂说。

宁珂对这个人难以亲近。他总能从对方身上滋生出不愉快的感觉。尽管飞脚的资历不浅,但宁珂更喜欢许予明,虽然后者有着明显的、非常严重的毛病。

“副政委!我们里边谈吧!”飞脚伸着右手,把宁珂从曲身边引走。

他们不知怎么进了那间挂了女式衣服的房间。飞脚从衣兜里抽出一支粗大的雪茄点上,牙齿把它拨弄得一翘一翘。宁珂真不明白他从哪儿搞来这么粗的雪茄——以前只在英国人的海关那儿见过。飞脚长吸一口:

“你可能知道了,我们的队伍要从山区转出去了!”

“我是第一次听说。殷弓没有提过这事。”宁珂对于八一支队离开山区一事特别激动,要知道这种战略转移会直接改变平原地区的战局。谁忘得了八司令的残暴,特别是黑马镇大劫呢?平原上的人眼巴巴地盼望他们的守护神。他明白战事又到了一个重要转折关头——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阵揪心的急切。他是这支队伍的副政委啊!

“我必须赶回队伍上!”

飞脚的粗雪茄翘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回队伍?”

“当然。”

飞脚笑了。他再未说什么,哼了一声:“吃饭!”

飞脚是到这个城市办事的,只住了两个晚上就离开了。宁珂从此心神不宁。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回队伍,如果那儿真的不需要他,如果真的可以离开,他还会返回的。怎么办呢?把曲送回曲府大院吗?那也许是最合适不过了,但那样就要花费大量时间,他只想从这儿直接进山。

就让姑妈陪伴她吧。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离。

子哭了,呜呜地哭。一切还是刚刚开始——她简直不能忍受任何分离。

宁珂匆匆赶回山区。入山时是一个傍晚,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天真热啊,这使他想到已经进入初夏。山阴处的鹿角卷柏爬出长长的茎蔓,好几次把他绊倒。他太急切了。沿着一条驶独轮车的小路往前,整个黄昏没有遇到一个人。没有风,紫红色的云块凝固在天上。脚下的牛筋草和长芒棒头草遮住了踝骨,不断有些小蚂蚱从中飞出,有的还溅到脸上、手上。他不知怎么对这些小生灵有了那么大的感激。有一次顺手握住一个生了绿翅的蚂蚱,好好看了一会儿它那神秘的复眼……

驻地上空空荡荡。他只看到一个留下的人,他已扮作“学堂先生”。他告诉宁珂:官军集结了好几个团的兵力,以剿匪为名,当然也要多少收拾一下八司令,安抚一下黑马镇大劫以来的民众;但主要还是冲着八一支队来的。队伍发展得太快,有人恐惧了……我们的部队不得不转移到海边丛林,而且从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有个安定的驻地了。

宁珂的心情非常沉重。他想到度蜜月前,他与殷弓那一次有些奇怪的、压抑的谈话。现在算是明白了“我们正面临着最艰苦的……”一句是什么意思。也许那时转移的命令已在准备中了。那人告诉他:殷弓希望宁副政委先不要急于回部队上,而是在宁家大院待住,完成上一次那个重要计划:组织一支民团,搞军火。他补充说:

“殷队长很焦急,有点急不可待了。”

看来只能如此。返回老家大院时,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重任在肩的自豪,而有着难言的失落感、被遗弃感。无论在内心怎样自我叮咛都没用,这种感觉是越来越清晰了。他后来想,这也可能是与那支心向往之的部队分离的缘故——还有,与子的分离……

执掌宁家大院的堂叔对宁珂的归来有一层虚虚的、巨大的热情。他尽一切所能表示这种热情,终于让宁珂有些警觉。后来他从与李家芬子的交谈中才得知,堂叔是害怕侄子越来越多地出入大院,最后会长留不去。而这个年轻人必然是宁周义更为信托的,那时他这个当家人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宁珂心头荡过一丝蔑视。当然他发现一切远不是那么简单:这个大院的当家人对他的任何警惕,都会对那件大事构成巨大威胁。

宁珂故意时不时地在李家芬子面前、在堂叔面前,流露他难以久待的心情。堂叔毫不犹豫地说:“年轻人见世面大了,哪能住得惯。来家看看,尽了孝心也就行了……”李家芬子却希望侄子一直待在身边。宁珂对堂叔说:“爷爷常埋怨我不顾恋老家,世道乱起来,连个退身之地都没有!”

李家芬子听到这一句就泪眼涟涟。

堂叔阴着脸:“如今世道就够乱的了,土匪进山了……”

宁珂紧接着说:“该是我们出面办民团的时候了,家里这几支枪顶什么用?官军现在保着我们,可官军属于官府的,他们说走就走……”

李家芬子和堂叔一声不吭。又停了一会儿堂叔说:“那要听你爷爷一句话了,原来这几支枪还是他留下话才办的……”

宁珂一急,说出了一句自己深为后悔的话:“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堂叔看看李家芬子,立刻缄口不语了。

宁缬在宁珂归来之前一个多月就离开了。她先是与许予明成双成对地出入,后来许予明走了,回省城了,她也跟了去。官军营长老雕死在松林中,此事引起了兵营的大骚动。很多人都认定这是一起谋杀,而且必定与那个胖胖的风流娘儿们有关——他们终于设法在一天傍晚劫走了宁缬。宁缬只是一会儿嚎哭一会儿大笑,说自己正与老雕在松林河边漫步,突然遭到了冷枪——她巧妙地隐下了凶手许予明。谁对于这个奇怪的案子也没有办法,最后有人将拘捕宁周义女儿的事透给了一个军长,军长立即勒令释放宁缬……宁缬平安无事地回到大院,只是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悲壮的神气。许予明返回后,了解到宁缬被捕后的每一个细节,感动得不能自已。他从此对她更是爱不释手,并从心里认定对方是人世间的一块珍宝。当时的许予明正好在东部城市有事,匆匆赶来,在大院住了半个多月,又携上宁缬匆匆离去。

但两个人在大院中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恶声,就像狐狸留下了臭迹。那个兵营也暗暗嫉恨大院,竟然怂恿一些散匪骚扰宁家。一天半夜响起枪声,好多只狗一开始狂吠,后来吓得悄悄藏在一角哼哼。大院乱起来,几个持枪的比赤手空拳的人还要慌张,当家的堂叔急得两手奓着,跟李家芬子说话已是商量后事的口气……宁珂喝住了乱跑乱窜的人,将持枪的几个推到垛口上。堂叔不断地咕哝给官军送信,宁珂不得不提醒他:“枪声就是最好的讯息,人家正想看我们的热闹呢。”

一夜惊扰终于过去。值得庆幸的是那只是一小股散匪。宁珂想不到这会给他的筹划带来一个大大的转机。堂叔亲自谋划起购枪拉人的事,一遍遍算计银两使费,还跑了几次县城,找了县长。县长是个满脸胡茬的油胖子,紧追着堂叔的脚步进了宁家,后边就是一大叠子礼品:绸缎、茶叶、银圆……堂叔看了礼单有些慌,不知如何是好,李家芬子却大大方方把单子收下,说这就是办民团的钱。

从道理上讲,未来的民团属于这一带乡民,且由官军代管。但实际上操办者是宁家,宁家将成为它的实际主人。宁珂在堂叔的应允支持下,一个人奔波起来——匆匆地去海港、东部城市,又与军营的人打起了交道。他这期间有好几次在妻子身边停留的机会,都因为手头的行程紧迫而放弃。他只在午夜仰躺着想一会儿子,最后幸福的微笑挂在嘴角,缓缓进入睡眠。

那个“学堂先生”偶尔来宁家做客。他是宁珂请来的“乡下名士”,博学而尚武;交往下来宁家的人都发现,这个人博学倒谈不上,尚武却是真的。先生不足三十,兵器样样精通,脸上时而流露一股杀气。不久宁珂就与当家的商量,聘他做民团教练,此刻的民团尽管只有几十支枪、三十多个人,但已具备雏形。训练就在北部山下河套子里,摸爬滚打,投掷、瞄准、列队等,但大部分时间是围坐了听教官训话。

宁珂自从将队伍交给了“学堂先生”之后,就很少到民团队伍中去,而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外面。一大笔军火生意正在运筹中,这当中他终于回了一次队伍,见到了殷弓。他发现殷弓尽管对他十分满意,谈话中几次赞扬,但脸上始终有着难以祛除的阴郁。从殷弓那儿走开,他又回了一次东部城市。当踏上那个老式洋房破旧的木头楼梯时,两手都开始颤抖。他找到了那扇门,里面只留有淡淡的白玉兰香气。衰老的姑妈告诉他:子等不到他,就回曲家大院了——她在那儿等待自己的丈夫……

宁珂在有着昨日气息的新房中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一大早又匆匆离开。他不能耽搁,只想赶回山区……

我的子!我该有一匹好马了,一匹纯种红马,骑上它驰骋原野。有人说:看,又一个浪子!你会说:看,我的夫君!

宁珂如果直接回那个大院就好了。可他心里挂记着那笔交易,就直接去了军营。他不知道离开这短短一段时间发生的巨大变故:那个充当民团教官的“先生”神秘地失踪了,接着上峰又下了一道指令,解散民团。宁家大院的堂叔正到处打听缘由,找宁珂,还日夜兼程去见了那个油胖县长。县长推说什么也不知道,满脸堆笑送了他很远……宁珂与一位团副过从甚密,他们正联手做事。这一次宁珂见到他,他好像有些慌张,脸色通红,一边让座披衣服,一边吩咐旁边的人添水,说去去就来。

宁珂喝着茶,并未想别的。待了没有十分钟,突然进来三个剃了秃头的士兵,其中的两个端了长枪,一个提着盒子枪,一下子围起他。

宁珂腾地站起。端长枪的上来就拧胳膊,被他甩开了。这时一边的人把盒子枪插到腰上,骂了一句:“妈的,想耍少爷脾气!”接着照准他的腮部就是一掌。他没提防这一下,只觉得一阵剧痛。他明白反抗已经没有必要,承受吧。他们拧住了他。

他被押着往外走时,看到那个副团长站在窗帘后边,全副武装,正注视着这边。

这是个早晨。

一天过去了,宁珂被关在一个石头房子中。这个房子顶多有六平米,黑洞洞的,镶了铁条的小窗上不时出现一张好奇的灰脸。窥视者的眼睛像黄鼬一样尖亮。他琢磨这是军营中专门关押人犯的地方,又不知道这种倒霉的建筑在什么位置。当时他被推来搡去弄到这儿,已经失去了方位感。但他知道并未走出军营。现在他一直想的是究竟出了什么事?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军火交易败露。不过就他的公开身份而言,军方远不至于这样对待他,宁缬就是一个例子。这儿大概没人知道他与武工队的关系。民团的事情呢?这更不成问题……一天一夜他都未合眼睛,加上一路的疲惫,这会儿真是倦得很。

大约半夜时分,他正在打盹儿,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卫兵提着桅灯,一个长官——他自称是军部派来的,专门处理此案。这个人细高个子,脸很黄,即便大热天也仍旧穿着厚军服,面孔十分严肃。他的口气还算和蔼:“宁先生受苦了。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早些出去,我们简单谈谈吧。”

宁珂倦倦地看着这人,内心却急急地判断——谈些什么?

“简单谈谈吧,不谈是不行的。宁先生自然明白,自然爱惜自己……”

宁珂沉默着。

“……军火究竟弄到哪里?”

“这根本就不必问。办民团是上峰批准的——请你去大院里把宁家的人找来吧,他们必须知道我在这儿。”

那人淡淡一笑:“算了吧。事情弄清楚之前,宁家不会有人来领你的,请放弃这个念头吧,宁先生。”

宁珂看上去仍是倦倦的。

“你能讲讲那个‘学堂先生’吗?”

宁珂一下站起来。

“请坐下,不必惊慌,你不讲别人也会讲的,讲得一点不剩。但别人口中讲出的,不能算数。有人就是要听听你讲一讲。我们也不愿意这样,没办法,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只希望我们之间不要伤了和气……”

宁珂听起来,这些话有点奇怪。他们后面好像有一只奇特的大手指挥着。不过他似乎已经明白那个“学堂先生”出事了。他额上渗出一层汗珠。如果那样,那么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就暴露无遗了。既然那样——如果那样——他也只好沉默了。

接着他再未讲一句话。

那人又反复劝导,掺杂着适当的威胁;见他始终不吭声,就叹息:“那我也只好离开了。不过在这种地方,我们也无法保证你能舒舒服服。除非上级有指令转移……在这儿我的话用处不大。”

他走了。

两天里无人打扰。第三天他又来了,仅是重复上次的一些话。因为宁珂只是沉默,他很沮丧,离开了。

每天送进的食物都粗糙得很:红薯、菜汤,再不就是糠窝窝。送饭人歪戴帽子,嬉笑着:“俺营长的狗吃的全是大肉!俺营长就是让你宁家的人给谋算了!奶奶的……”

宁珂这回明白了,他们仍对那个营长之死耿耿于怀——他由此推测那个风流情种在军营中颇有人缘,看来有一副侠义心肠;同时也不难预料,兵营这会儿正有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宁家的一个男人。

他估计得不错。这天半夜门被打开,接着进来几个打赤膊的家伙,其中一个胸脯上还文了青龙。这条“青龙”显然是几个人的头儿,也是死去的营长的左右手。他一口一个“给俺死去的老哥松口气”,还大骂宁珂是“土匪探子”“杂种坯子”。对于第一个蔑称宁珂还算理解,因为官军有时就将支队与土匪混为一谈,甚至叔伯爷爷口中也流露过类似的意思;而对于第二种说法就绝对不能容忍。但听下去他总算明白了一点点:“奶奶的,宁家的男人娶来那么多老婆,不生下个把杂种才怪!”

一伙人大笑,骂起下流话。宁珂头顶像被开水浇了一样。那种灼烫感是他极少经历过的。他几次想扬起拳头给“青龙”来几下。

“你小子以为自己是个‘少爷’就没人敢碰碰?老子就是要老虎头上搔痒——土匪杂种,从实招来!”

一伙儿围着帮腔。“青龙”坐在木桌旁,说一句“招来”就拍一下桌子。后来见得不到犯人回应,就指挥旁边的人动手。

他们发出了由低到高的哀号——这哀号在宁珂看来非常奇怪——一齐上手把一个默默无语的人压在地上,揪他的头发,踢他的臀部,动手的人自己却要哀号。折腾了一会儿,又把他揪起来。整个过程他们都在哀号,好像正经历不能忍受的痛苦。

“别看你是个少爷,这回犯下了罪过,通了匪,就落在爷爷的手里了……”“青龙”一边折腾一边自语,好像在为自己寻个“根据”。

他的手在宁珂脸上身上乱捏乱掐,宁珂闭着眼睛。宁珂紧紧闭着眼睛。这样他就能望到子的脸庞。她在那儿凝视着,如一尊白玉雕刻;还有阿萍奶奶——奶奶穿着宽松的衣服在屋里活动,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她一定听到宁珂的呼叫了,转脸望着窗外,手中的一件孔雀烟缸摔破了。有一下掐得太疼了,宁珂的拳头飞速扬起,只一下就把毫无提防的“青龙”击倒在地。

“青龙”嚎几声,往上一蹿,不知从哪儿揪到一根绳子,接着就把宁珂捆上了。“我要把你拉到空里,吊当着收拾!我就不信弄不了一头犟驴!老二老三,准备树条子,给我细悠悠地抽打……”

他们仍然哀号,哀号之声阵阵加大。窗外已经没有了走动的脚步声,整个军营都在沉睡。狗吠非常遥远。哀号之声越响,他们下手就越狠——这时宁珂已被吊到了屋梁上,拉绳子的人为了显示膂力,一口气直把人拉到最高处。这样手握树条子的人就够不到了,“青龙”又骂,让他放低一些。但宁珂的脚趾不能沾地,一会儿脸就憋紫了,他们这才放下一截。

他们每人握了一根树条抽打。刚才由于吊得太高,一下下都抽在两腿上,两条腿开始渗血。这会儿可以抽打胸脯、肋部,每一下都发出“嘭啪”声,火灼一样。一件衬衫破了,有了红色印痕。“啊——我的……”宁珂刚喊出一声就咬紧了牙关。他用力咬,眼中险些涌出泪水。他成功地忍住了。那些神秘而苦涩的液体正渗进另一个通道,流入心中。那“啪啪”的抽打仿佛在催促它快速汇入那个地方。

“你这个杂种,说不说?”

“青龙”摆手:“说也不听。今天给杂种先揭下一层皮来……”

他往手上啐了又啐,夺过别人的树条,又把他们喝远一点,然后用力抽打。一下一条血印。“嗯,杂种,杂种坯子好硬的嘴,就是不吭。嗯,你不吭,哼,你不吭,叫你不吭,嗯,嗯,嗯呀!”他往上跳着抡动树条,想抽打一下宁珂的脸。他跳了几下没有成功,喘得越来越重,后来竟发出了尖嚎:“老哥啊,妈妈,老哥啊……”

“青龙”住了手,趴在地上,像一头绝望的狼,张开的嘴巴真的啃到了泥土上。他在哀号,这是绝望的、悲凄的哀号。这号叫令人心碎。几个人过来扶他,他毫不理睬。哀号声渗入了泥土,传到了远处,引来了应和的声音:屋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大山深处传来的野狼嚎哭。

午夜的嚎哭令人恐怖。整个军营无声无息。

“大哥,给他灌灌辣椒水咋样?听说那是解痒的法儿!”

“中哩。捣弄去。多搁些辣椒,用石臼子砸烂,用粗布挤出水来,让它像血水一样红……”

“青龙”趴在地上,哭泣地发出命令。

有人咚咚地走了。一会儿又是咚咚的脚步,是铁桶扔在地上的声音。“来了,大哥看看中不,没有家什,找了个小油勺、小皮管子——得插在鼻子里不是?咱以前没弄过,不得法儿……咳!咳!多辣的东西,唔唔……”

“青龙”爬起来,让人解下宁珂。“哎哟,这家伙瘦得一把鸡骨头,哪像个少爷!”“这家伙离娘儿们远些就胖了……闲话少说,灌起来看!”

宁珂睁圆了眼睛。这目光使几个人“咦”一声松了手。他想从他们中间挣脱,可刚一用力就疼得一脸汗水。几个人又把定了他。他们给他插上管子,无论他怎么屏气、吐、挣扎,他们都绝不放手了。他清清楚楚感到有一根烧红的铁条从鼻孔那儿穿入。通红的汤汁继续灌进去,他已经没有呼吸的能力了。眼睛里有水溢出,那肯定是红色的水……

我转过脸去,害怕想到那个时刻。你走过来,非要看着我的眼睛不可。这种阅读是最后的温习,你为了看得清晰,不使那一层晶莹蒙上眸子。读到了什么?什么?有一种巨大的声音正从天边隆隆而来,腾起了一天的怒云、一地的尘埃。眼看就要把一切都吞没、席卷而去。这是全部的遭遇。不可变更吗?不可,这是命运。

在这之前,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的思绪的触角在舞动,裹挟了双倍的热情。回忆吧,闭上眼睛停止阅读,回想那属于我们的金色的、粉色的、罂粟花般的时刻。那时我们没有想到分离,一丝一念都没有。我们像所有人一样乐于误解,只顾没有尽头地汲取。夜色中,温吞吞香郁郁的夜色啊,我们不需要皎洁的月亮,无视那满天繁星。光明和梦想都装在心中,它和青春一样旺盛阔大,没有边际。那样的时刻啊,怎么会想到分离?

我久久默读。我的感受是世间最美好最充实的,是通向永恒的想念。你不要拒绝,不要犹豫,留住我的默读。一个从大山深处奔波而来的浪子,他茁壮的乌发根根直立,如金属之弦。你的手掌抚弄它们,倾听铮铮之声。这种弹拨只有你才能够、才拥有,手法细腻而娴熟。你从未遇到如此陌生如此熟悉的一个生命,如同自己的眼睫一样遥远。他有无法抚平的创伤,难以灌溉的焦渴,和铭心刻骨的思恋。匆匆而来,然后就像泥土一样沉沉落下,让青草在其上生长。

多么神秘的命运,它引诱了我,让我欣然前往。它把你的手交到我的手上,从此开始了可怕的期待。企盼与畅想、无穷无尽的愿望毁坏了我,把一切都揉碎了。它诱导我,把一个能够频频顾盼的生命之丝牵到了我的手上。它多么仁慈又多么残忍。没有任何一种力量比得上诱惑的力量,我在预先告知了结果的境况下竟然走上了绝境。亲爱的,我的鲜花,我的露珠,我的羔羊,我的鸡雏!我就在你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渊。

我说过它太残忍了,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过程中就那么让你看着。你长长的内眼角令我迷醉,没有渗出一滴晶莹。真正的苦涩是流入心中的。你像个男人一样学会了掩泪入心。你多么温厚、安稳,你的缓缓的动作、会心的微笑,都让我永远地思念、想望、感激。我趁着走向尽头的这一段短途放声大唱吧,我的歌声啊,给过母亲,给过你,给过绚丽迷人的梦幻,给过感激本身。这真是一首感谢之歌,先是低低的,就像一个歌手在音乐奏起之前小心地调试,然后就放开歌喉,让它像河流一样倾泻。

我的声音会压住一切哀鸣。我的歌声是对恶的炫示、对丑的诅咒,是对母亲的大声礼赞。从赤身沾一片泥土沙粒、在大漠山崖上跳荡时,我就开始学唱那首歌了。人总要走向那一旅程,人总要在旅程上放开歌喉。满脚满腿的棘刺、血口,通红的液体、生命的汁水一滴滴渗出。你远远地伸过手来,伸来了。我从此什么都可以忍受——只是不要与我分离。

不,不,永远也不……那个时刻真的来到了吗?有个声音提醒我它近在咫尺,就侍立一旁,先是等待,再有一会儿就狰狞而粗暴……我不愿流露一分胆怯,因为你的眼睛在看着我。

让记忆中的柔指再一次触碰我吧。我像一个老人在思绪迷茫中最后发一声请求。我嗅过玉兰和蜀葵特异难忘的香气,长恨绵绵。永久的饲喂是没有的,我记住了。你轻轻拢住了我的躯体,手指分辨着昨日的故事。那一次跌伤差点使我告别大山,当时我从一个陡坡翻滚下去,带动了一些石块,又从断了枝干的松树桩上划过。一直跌落到谷底,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就像我满是伤口的皮肤。脸上的伤痕很少,这大概为了在漫长的未来瞒下昨日。全身都结了瘢痂。那天深夜我从谷底爬出,感受着冰凉的秋风。狼尾草扫着我的脸,一天的星星随时都要垂落。我害怕被炽热的熔岩飞溅灼伤,小心地呼吸。有一条游蛇在旁边停了一瞬,然后又游向远方。

那个称得上悲惨的夜晚我就睡在草窝里。秋虫大唱,这些不知忧愁的生灵疯迷癫狂,最后感染了我。我竟然在一段时间里忘记了刺痛,不合时宜地想象着奇特的、尚未来临的一些友谊和抚慰。那时就坚信你在远方等我。于是有了欢乐和希冀,扫尽了悲伤。我甚至从那个夜晚起就看到了你的眼睛。它像黑紫色玫瑰苞朵,粉茸茸的让我想象的手指碰触了,颤抖不已。

像我,不该有什么畏惧和悔恨了——谁这样说过?我能苟同吗?我只想问你。

现在我又待在谷底,又是满身创伤,又是鲜血淋漓。几次昏厥,几次又醒来。我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兴趣和能力。是什么把我碰进了这条折磨之谷?

请求之声越来越淡、越飘,像一片羽毛。这是生命告别之前的那一丝一缕——它中断了也就停止了……请求的声音不是俗声,它是最真实最迫近的声音。渴望。你在那么遥远的崖畔站立——那是高原,你的裙裾又在风中抖动,让人想起午夜的海浪不倦的拍打。我的高原,我的未来和归宿,这一刻我是多么清晰地看到了你。我拼尽了最后一点力量,想挣脱这道深谷。尖尖的石棱在割我的筋脉,血一流,冷冷的蛇鞭就闪电一样抽在身上。它的哀号是阴间的哭泣,它的哀号是魔鬼的咒语。我要推开织成的蛛网,要站起来。

我最后想到的是奔到你身边。我哪怕迎来一次长眠,也要把头颅枕到你的腿上。手抚着你巧妙精致的膝盖,会香甜地进入梦乡。多少次了,这种演练没有一次是失败的。我笑着,有时发出了声音。你告诉,你悄悄藏了幸福,你喃喃叙说。世间哪里可以找到这么美的午夜之声?它像一道潺潺流泉,像穿过了一片玉簪花的溪水,踏着月光走来。在它的环绕下我想起了美好的夏夜——河边洗浴、白沙滩上艾草旁的仰卧——大鱼嗵嗵跳水,它滑亮的丰腴的身躯真像我心爱的女人……艾草浪漫的白烟飘着散着,野外小蚊虫们近了远了。老爷爷的故事如河水汩汩流去,永不干涸。这是生的安慰,是人生的庄稼吸水拔节时发出的响声。“妈妈——妈妈!”不一定什么时候想起了热烫烫的牵挂,喊着,急着,爬起就窜。妈妈在不远处,一群女人围着谈着,声调缓缓。孩子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她抱住了他,拍打,抚摸,下巴有时搁上他圆圆的头顶……

你记得那样的时刻吗?你能听到哗哗的夏夜之水吗?

那么既有那样的时刻——人的早晨和夏夜,又为什么还要让人倾听哀号?为什么?为什么?

在我的质问中你双泪长流。亲爱的,不要哭了。你的泪水就如同我的血汁,我知道它从哪儿流出。你的唇、眸子、睫毛,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也是这个世上的瑰宝。你会永存。就为了你、你所拥有的一切,我将改变自己、粉碎自己、溶化自己,我走进了任何人都恐怖的地方……你明白,我本来是很不情愿的。我是被爱所逼迫。

谁也没有感受到这么大的迫力。这是压迫,是泰山一样沉重的压迫。没有一种残暴的力量可以和你的力量相比。爱的催逼是最可怕的。

可是我爱你。我真实地爱你。我不知疲倦地、一丝一丝地爱你。我看着木槿花长久的疲惫的生育,深深地感动。木槿花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我爱你,你是一株木槿。这会儿我稚嫩纯粹,走回了起点。我从第一步迈出,迈向最后一步。我咀嚼着生的甘甜,坚定自己。我爱你。你注视我的痛苦、欢乐,你由于没有听到呻吟而大惊失色。我爱你,你能在一个挚爱着的火热心胸跟前听到呻吟吗?我只会沉默,沉默就够了,沉默很结实,它凝聚的东西很多。你理解我的沉默吗?

一丝虚念,对奇迹的某种妄想安慰了最后的躁气。奇迹从未出现,可是人总要相信它。不,我郑重而坚决地告诉自己:奇迹是没有的,即便有,也不是我的。最后的焦躁与愤怒存在着,可是我有更强大得多的爱,爱你,而不是别人,就这么具体。

在温厚与清洁方面,你是一株玉兰;在辛劳与母爱方面,你是一株木槿。

“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看……”“奄奄一息了。”“把他的头扳起来,手扶住他的背,这样……”“那些王八蛋,这一回……”

像风中飘动的泡沫。各种话语都被一只筛子从空中筛下,变成了细细的屑末。但他一切都听得到。是什么干结的黏稠把眼睛粘住,他无法睁开,因而也无从判断面前的说话者。

有人用棉花蘸着水洗他的脸。眼睛洗了又洗,动作柔和极了,他猜想那是谁。他用了用力,睁开了眼睛。“啊!他可以了……”一声悦耳的叹息。他第一眼就看清为他清洗的是一个姑娘,穿了深黄色的军服,有超出常规的一双大眼睛,她竟然戴了一只船形帽。“军人……”他自语。对方点点头,含着微笑,退到了一边。围上来的都是男人,胡茬都很黑。

“你感觉怎么样?”一个五十多岁的军人问。

他一声不吭,倦倦地把脸移到一边。

他被痛苦地搬离了这张小床,移在一副担架上。后来又睡着了。不知抬了多远,又移上一辆车子。车子开得很慢,大概远远地驶离了军营。在颠簸中他又醒来。车内的人仍在议论,他想他现在可以听听明白——他们大概很看重他的伤。

“真不知怎么办好。如果他来了还是这副模样,那就麻烦。”

“别出大事儿,只要他能活着就有个推脱。怕就怕人死了,人死了老头子饶不了这边……”

宁珂极力分辨着。后来他心头一热,他听出那个“他”和“老头子”都指同一个人,那就是宁周义!这么说叔伯爷爷已经知道了他的事,正在向他们要人。而他们最怕让那个人看到这副样子——一个血迹斑斑的身躯。

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满脸汗珠。他不得不一次次睁开眼,望遍了车厢内每一个人。那个戴船形帽的姑娘就在旁边,这时伸手为他把脉。她的手很奇特。总是这样奇特的手。她离开,从一个小箱中取出了针管。她为他注射了一针。

大约走了多半天,到达了一个目的地。这是一个有套间的病房,来来往往的人都穿了白衣服,这使他一下想起了曲予先生——如今是他的岳父了——那所有名的医院……护士们推着他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做过了各种各样的检查,接着又是注射、敷伤,不停的折腾几乎让他大叫起来。他只想离开、离开,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去。可是很快他就发现,在他这病房的外间里总有一两个表情肃穆的人,门外则还有一个看守。自己仍然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人,眼下的情形与那一次许予明的遭际有点相似,而且同样涉及叔伯爷爷。老人家既喜欢把人的伤痛医好,又乐于把人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老人啊。他现在有点想念那个人,尽管一想到他就一阵害怕。

他想弄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从护士口中得知这是东南部一座城市。以前他因为叔伯爷爷的商务几次出入这儿,对那些肮脏而混乱的街巷已是非常熟悉了。这所医院属于军队,像其他城市一样,战时所有重要的医院都落到了军人手中。

十几天之后,宁珂能够一拐一拐下床走动了。他拐到套间,一眼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是那个满脸胡茬的军人。军人不苟言笑,请他坐在旁边。

“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情况,要放你是不可能的。因为宁周义先生要见见你,他老人家的话我们是相当尊重的。等你可以出院时,我就陪你去看他老人家。你好好养着吧,好好反省,最后你必须讲出一切。”

宁珂对后边的话并未在意。因为他知道不久会见到阿萍奶奶,马上兴奋起来。“我离开你多久了,奶奶!我回来得太迟太迟了,奶奶,你会原谅我吗?奶奶……”他大仰着脸,用力压着后颈。这个动作能够成功地抑制住什么。他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时刻。他紧紧闭着眼睛。

“像你这样一个青年,没有必要自毁,没有必要……”

宁珂从在军营时就明白没有多少话要谈,可是这会儿不知怎么吐了一句:“人人都怕毁了自己,就是不怕毁了民众!”

军人站起来,皱着眉。他长长叹息。

窗外有一棵刚松,叶子绿得发黑,油滋滋的。宁珂常常面对着它出神。螳螂在树干上悠动着身子,一悠一悠往前。有一只黄底黑斑的蝴蝶落在松枝上,因为一只苍蝇在旁边飞动,就厌厌地离去了。刚松下的小瓢虫行动迟缓,显然在向着松树主干进发。夏天过去了一半,雷雨频仍,昨夜一场疾雨使松树下的一片小银羊茅显得更加柔嫩翠绿。从那个军人提示性的谈话之后不久,宁珂的伤差不多全好了。军人开始催促他上路——其实是长途押解——他执拗拒绝。就这样挨过了十几天。一天早晨一辆汽车在窗前轰鸣。宁珂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别人难以察觉。他以为这辆车会把他一直拉到省城,把他交给叔伯爷爷。他害怕那场特殊的审判。

他准备在半路跳车。押车的人肯定会拔枪射击,那么就让我死在路边吧。不过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奔跑、奔跑……

宁珂估计错了。汽车转过几条街道,驶上郊区,但并未驶出太远,就在一个山脚停下了。那儿有一道高墙,墙上有铁网,角楼上有戴头盔的哨兵。他一下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这样的一个处境远比站在叔伯爷爷面前要好得多。他对一直陪伴的军人充满了感激。

分配给他的是一间宽敞的牢房,而且离那些关押其他犯人的密挤小间有五十多米远,中间隔着一小片金松。这片金松可真美,他有好长时间竟忘了身处何方。屋内有一床、一桌,甚至有书和纸笔。他翻了翻那些书,发现都是政治读物,其中有很多书以前在叔伯爷爷的书房中也见过。

他们究竟要如何处置呢?

宁珂已经无数次地回忆创办民团以来的一些细节,并从敌方的只言片语中判断各种可能性。显而易见的是,自己与八一支队的联系是暴露无遗了,但民团的性质会从根上受到怀疑吗?还有自己的全部情况,对方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想不出有一天面对那个人的眼睛,他会做何解释……

可怕的一天比他预料的要早一点来临了。这一天早晨很好,山间吹来的风带着浓浓的野草香味,还夹杂着山野菊的气息。他吃过简单的早餐之后立在窗前出神,身后的门响了。

满脸胡茬的军人让他出来一下。他走出门时,军人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他跟在军人身后。

大墙西南部,离单身牢房一百多米远处是一丛丛竹子和松树,它们掩映着一幢紫红色的二层小楼。他们走进大门时,笔直站立的卫兵向军人打了个敬礼。厅内地面洗得很洁净,空气似乎也清新凉爽。往左拐是铺了浅灰色地毯的走廊。在一扇棕色小门前,军人小心地敲了几下,门开了——开门的竟是那个戴船形帽的大眼睛女军人,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他们耳语几句。接着那人到里间屋里待了片刻,退出,离开了。女军人微笑着看看他,示意他到里间去。

还没有迈步,宁珂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干咳。他像被钉在了那儿。“珂子!进来……”

宁周义端着一杯茶出现了。宁珂第一眼就看出了叔伯爷爷满脸疲惫。一步一步挪蹭进去,不知怎么就坐在了一张深蓝色的沙发上。

叔伯爷爷也坐了,只是喝茶,并不看孙子。

“阿萍奶奶……她……”

“她不知道你的事情。知道了会哭的。你明白,她为你流的眼泪已经太多了,该让她歇一歇了。”

“我和子……我们一直想着奶奶……和爷爷……我们准备蜜月之后尽快回省城。”

“唔。会这样吗?你一直是很忙的,比我想象的更忙。你有了自己的大事情要做,爷爷和奶奶比较起来就不重要了。”

“……”

“走自己的路吧,不要把宁家也拖累进去。宁家也不拖累你——你任何时候都要记住这句话……”

“爷爷!我……”

“你可以做‘副政委’。这个头衔在我看来够怪的了,也很滑稽。不过它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说蜜月之后就要携子看我和奶奶,来得及吗?如果不是我早了一步,你现在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宁珂闭上了眼睛。他毫不怀疑爷爷的话。他感到惊讶的是对方把自己的身份全搞明白了,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一些事情……

“你对堂叔说过我希望宁家有更多的枪吗?”

宁珂仍然闭着眼,但点了点头。

“孩子,这太过分了。我再说一遍:你可以做你的事情,但不要把宁家拖累进去。宁家不会有下场的。”

宁珂好几次想大声呼喊一句,但都忍住了。

宁周义在屋里踱步,高大的身子晃来晃去。他不时抬头遥望窗外,长长叹息。“你明白,我这次是来领你出去的。我想告诉你,我这样做并不体面——我不过是太自私了,太自私了……你什么也没有讲,我知道你不会讲的,你与那个‘学堂先生’不同,他什么都讲了,他们还是没有免其一死……”

宁珂腾地站起来:“真的?”

宁周义点点头:“他们把他杀了。当然这样做也太过分。告诉你吧,历史就是由一连串过分的事情堆起来的,这不值得大惊小怪。”

宁珂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快咬碎了。在这个时刻,他对叔伯爷爷半点感激都没有。多么寒冷的夏日啊,冻得人浑身战栗。

大雨倾注,真是一场奇怪的大雨。干旱的平原越来越少见这样古怪的天气。雨前的闷热让勘察队所有人都不能安睡,就连躺下就打鼾的黄湘也光着膀子钻出蚊帐。他拤着腰站在门外,望着阴沉沉的天色说:“快了。”等来的是一场痛快的倾注。“哗——”那声音像是嚎哭……

朱亚简直用恳求的腔调叮嘱同队:做最后一把努力吧,工作要赶一赶,赶一赶。那种紧迫的意味让人费解,但也无人反驳。只有黄湘一个人嘴角挂着嘲弄的笑意,大口吸烟,照样松松垮垮。

嚎哭的雨夜里,朱亚说多么凉爽啊。他兴奋地爬起来,问我几点了?我告诉他已是深夜三点。他不想再睡了。我知道一连多少天他都是这个时间起来工作——这一次并未摊开那些图表,而是悠闲地抽一支烟。这在他是不多见的。我坐到他身边,他也并未像以往那样催促我去睡。“终于要收工了,算是很值。其实一开始的判断就不会错:这片平原是绝对不适合搞那个大开发的,这等于毁灭它。问题是,这种判断要建立在坚硬的逻辑上,要取得严密的数据支持……现在可以说我们完成了,总算最后为这片平原做了点什么……”

朱亚说着一顿,微笑看我。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他那有些发暗的面色这会儿简直是青黑色,那对又乌又薄的嘴唇因为激动而乱颤。“朱所长!”我搀了他一下,他却把我的手拂开。

“我们是有力量阻止它的,阻止它……”他回头望着倾盆大雨说,“咦,这雨有些不正常啊……”

我却在咀嚼他的话。对于这片平原而言,能够阻止那场可怕的毁坏当然是最迫切不过的了。但朱亚是否太乐观了一点?那场大开发已经先自在报刊电视上宣传过了,仿佛已成定局……我们走进了一次艰难的、获胜希望极小的保卫战之中。

“这雨很不正常……”朱亚又说一声,离开了窗子。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天亮后总算有了一片晴,可一会儿薄云和热雾又笼起来。天没有一丝风,海面上的鸥鸟个个凄凉。只有大雨冲刷过的沙子粒粒清新,使上面生着的滨麦和羊草显得格外嫩绿。朱亚的精神很好,在早晨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比夜间稍稍好看一些。他喜欢雨中漫步,这时就往前走去。我们沿着经常散步的海边,注意是否有冲上岸来的海带之类。他的兴奋一直未减,话也很多。他说他这辈子参加了很多次野外项目,而这一次是很特别的——很可能是一次“绝唱”。

我站住了。

他摇摇头:“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以后主要是坐在屋里了……可我怀念在外面的日子,有时一想要老待在一个地方就害怕。人的幸福全靠回忆是不成的,没有它就更不成!我以后会挂念这个地方的。这片平原太美了。我真希望能在每年春天都来看看这儿的槐花……”

“会的。我陪您来!”

“就为了这么大一片槐花,也要把这片平原保住,我们一起干吧,很值得。时间紧迫了……”

朱亚抚摸着胸部,又按按下部。我想那儿又在疼痛。“我昨夜又想到了那次野外作业遇到的小水……人很奇怪,一阵一阵的。这是老年人的特征——我不太老嘛。”

他的话让我想到了远离他的妻子和家庭。奇怪的是所里没有一个人说看见过他们。妻子没有守在病重的丈夫身边,儿子没有赶到父亲身边,这是很令人遗憾的。而朱亚也没有提到他们,极少极少谈到自己的婚姻。在这个阴沉沉的早晨,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野地少女。

“小水……”

他咕哝一声,突然腰弓了一下。后来他使劲按住胸口蹲下了,脸刷地变成了纸色。我吓得不发一声,伸手去扶他。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竟然喷出了一口鲜红的血!“朱亚所长,朱亚所长,啊啊!……”我的头嗡嗡响,环顾身边,没有一个人。他紧闭双目,用力咬着牙关。

我手中的手帕被血全染红了。

我想把他背回营地。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百米……我怕他像个易碎品那样经不住颠簸。这样呆了一会儿,我疯迷一样向着营地大喊……

上午车子就把他送到了城里医院,两天之后又转到了省城。

…………

朱亚又吐了几次血。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他昏迷了两次,但很快又清醒了。所里来了不少人,他们轮着来病房看过。最后一个来的是所长裴济,陶瓷似的眼睛沉甸甸的。“我刚刚开会回来!老朱!”

朱亚的呼吸突然变得如此急促。他转向裴济:“任务完成了……勘察队很快撤回。”

裴济一声不吭看了半天,长长舒出一口。所长离开时对我说:“你在这里照顾老朱吧,要精心。”

几天之后,病情稳定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检查开始了……仅仅是钡餐透视就大致有了结果——我看看医生神秘的样子心就怦怦跳。我扶走了朱亚后又找医生取结果,一种担心被证实了。

一连做了几项检查,结果都是相同的:癌症晚期。我极力忍住泪水问大夫:“可以手术吗?手术后有希望吗?”

“我们将尽最大努力。”医生说。

…………

午夜两点了。朱亚折腾了一天,注射了针剂之后睡着了。我伏在他的床边。所里有人几次来替换我,都被我拒绝了。他的家里人没有来,单位设法与他的家庭取得联系,结果都未成功。办公室的人问了朱亚,朱亚语言含混。他好像突然就进入了一个大的跌宕期,而不久以前还在发疯般的工作,这多么让人难以理解。

我记起了那场嚎哭一样的大雨,他在雨夜说的每一句话。原来那是神秘的告别,向那片平原,也似乎是向自己的人生……我的泪水涌出,不敢转脸再看我的兄长。

原来他在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帮助我——与我一起保卫那片平原……我的兄长,你可要挺住,因为每年春天都有洁白的一片槐花。

我像期待一个盛大节日,期待着一个季节。我并非完全厌恶严冬,因为我也有在雪野上奔跑、在大河上溜冰的欢乐记忆。可那常常是让人瑟瑟发抖的日子,是各种动物饥渴难耐、隐形敛迹的日子。我与那些可爱的野地生灵一起祈祷,春天快快来临吧。

在那个神秘的分界线上,蹲了一只洁白无污、神色庄重、雍容华贵的动物。它一动也不动,与茫茫雪雾融在一起。它的身躯连接了冬天与春天。我怀着奇特的敬畏盯视着它,心中满怀期待。我知道那是一个浑身戴满了槐花的少女化成的,她每年春天临近都要守在那条线上;这条线隔开了两个季节,一般的眼睛是看不出的,除非是一双慧眼。她的生命只属于春天,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像她那样为春天而焦渴。我听说只要找到那条线,沿着这线走下去,就会看到那只美丽得无法言喻的动物。

天接近中午时分才暖和一点。我看到一只小甲虫出动了,在刚刚晒干的一层白沙上嗅来嗅去,小心翼翼地往前。我看着它,尽量不惊动它的忙碌。我想它也在辨认和寻找那条隐隐的线,并想顺着这线去一窥姿容。动物往往有着超人的感知力、深不可测的敏悟,所以我设想着它会把我带入。

一层薄薄的水汽升腾起来,大海滩上仿佛有什么在飞速奔跑。手打眼罩望过去,遥远处是一道道伏牛般的沙岭和雪堆,它们在雾霭中微微抖动。万物在这样的时刻都陷入了激动,为那即将来临的繁华绚丽而激动。

小甲虫走得太慢了,它简直在蠕动。当然,那条线太难找了,即便对于一个小巧机灵的甲虫也是一样。它那肉眼难以发现的小鼻子、纤发般的触角,一切都极有利于探幽入微。那条线潜在流沙中,如沙粒间隙一样细小,所以要踏到它极不容易。有好几次——我相信是这样——小甲虫的前爪都踏上了它,只是没有感到罢了。

那个姿容超群、惊动了十里平原的少女因无处不有的嫉恨而消失,最后化为了自然中的一个精灵。她选择的衣装为纯白:像冬雪,像槐花。她只为春天而生,也只有在槐花盛开的那十几天才得以归来,重新还她少女的形象,蹦蹦跳跳穿行在花海之间。

一个人一生只要能看到她一眼,真是死而无憾了。

天渐渐黑下来,甲虫和四周的一切都融进了夜色。这一天就这样白白地溜走了。

风沉落在遥远的沙岭雪冈后面。一天的星星清亮洁净。夜空真好啊,这是即将告别和迎接的许多夜晚中的一个。我长久地伏在窗上。一两只麻雀在干枝上跳动,另一只猫样的动物在矮墙上倏地跑过。似乎有咕咕的叫声,有哑哑的低鸣。这个夜晚盛满了激越和跃跃欲试。我倾听海潮和河流的声响,极力从细小的嘈杂中找到它们沉重或庄严的声息。我听到了,河流在冰下跳动,海潮在有节奏地推涌……也就在这样的夜晚里,那只纯白的动物守在那条线上,轻轻地、然而是愉快地抖了一下。

风随着太阳升起。所有的讯息都由风传递,它来自太阳身边。它特别钟情于守在分界线上的那只纯白美丽的动物,带着它的微笑奔波于原野。一只小狐出动了,它那水汪汪的眼睛疑惑地看了看半空,然后一摇一摇地翻过了不远处的沙岭。在岭下顶端,它惊讶地站住,一动不动——它真实地感到沙岭下面的冻雪在化解。它一跃而去……温和而傲慢的风吹着第一只小狐的皮毛,让它舒服极了。它告诉一只羞涩异常的草獾说:“你以为春天还遥远吗?咦咦!”

灰喜鹊、寒鸦、野鸽子、大山雀……纷纷从远处密林中飞出,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来了。雪岭无可争执地融化,潺潺之声通宵达旦。伴着这声音就是各种生灵的号叫,它们在传递一种明白无误、早已不是新闻的新闻:关于节令、天气。

那只守候在分界线上的尊贵优雅、纯洁的生物,还不离去吗?当春潮涌动时,它会一跃而起……

无数的溪水向北流去。大河之冰碎裂了。似乎是一夜之间,大海滩上无边无际的槐花就开放了。那密挤的银白色花束压得枝条弯弯,槐丛变成了银色山峦。一层层槐花堵塞了荒原之路,机巧的小鸟也被花萼挤得喘不过气来。蜜蜂、彩蝶,一群群拥入。春天的盛会就这样降临。

有一个头上插满槐花的少女蹦跳在花海之中。她总留给人一个背影。她出奇地娇小也出奇地美妙,万一冲你粲然一笑,你会受不住的。

她从分界线上归来。整个槐花开放的季节我都脸色通红,夜不能寐。我沉醉在槐花丛中,我在原野上奔跑。我会找到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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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天泽,富二代里的特殊存在,被人誉为“富二代中的屌丝,屌丝中的战斗机”,原本只想着吃老本度过余生,不料在领养了一只哈士奇后,他那平凡的生活被彻底改变,因为他成为了房东,还拥有了一套神兽系统。别人做房东都是接纳人类,他做房东接纳的都是非人类,神兽啊有没有!有种收留所叫做问题儿童收留所,而李天泽的收留所则变成了问题神兽收留所…总之,这是一个逗比+扯淡的故事。
  • 九幽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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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事情做到完美,那么成功自然会来。虽然命运会有不公,但自己尽力总会得到应得的。
  • 趣味罪行揭露(侦探趣味推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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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案故事从19世纪中期开始发展。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被认为是西方探案故事的鼻祖。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这段时期,称之为西方探案故事的“黄金时代”。仅英美两国,就出现了数以千计的探案故事。当时阅读探案故事已不仅仅是有闲阶级的一种消遣,下层阶级的人也竞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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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恨交织,刻骨铭心!你是光,想将你占为己有,不管这一场爱恋是救赎还是毁灭,但我终将爱你成瘾!唐顾笙巷子里拐来席司寒,二人以姐弟相称相依为命,当一只黑手操控全局二人反目成仇。“放我离开”她挣扎着吼道。“如果我不呢?”他苦笑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姐姐是要永远陪着弟弟的!”“席司寒,我恨你”“恨就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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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时期司黎和他游手好闲的弟弟司韵遇见了头牌戏子苏妹本去找司黎报恩的苏妹却不想找错了人可是苏妹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几番对司黎表达爱意可却被一心保护家人的司黎一一回绝而另一边的司韵对苏妹却情深根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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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大世界包罗万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里有东方神话!这里有西方魔幻!这里有现代科幻!不同的阵营,不一样的感受!上演美妙绝伦的激烈碰撞,擦出绚丽多彩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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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半个世纪的时空,有关恩爱情仇的豪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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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丧失记忆的奇异少年,带着疑似与自己身世有关的玉佩,在修仙一途上一路高歌猛进,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为的,只是寻回自己失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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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