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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青春是本仓促的书

三楼会议室里厂务会正开得热闹,主题只有一个。会上,佟帆启做着动员,“咱们到这儿来,与当地政府和老百姓要搞好关系,这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的。厂子建立起来,没有当地政府划拨土地,协调电厂牵引一条用电专线,派来专业人员帮助我们打井,及时派水厂的同志来检测,帮助我们开办学校和医院,如此等等,我们的厂是建不起来的。远了的不用多说,就拿咱们附近的麻柳村来说,老乡也为我们修路架桥修沟出了不少力,生活上也是给了我们不少帮助。”话说到这,下面有人开始唏嘘了。

“大家安静一下,我说这个,并没有指责谁的意思。我们也是人,也是想好好生活的。只有好好生活了,我们才能有更好的精力和更好的身体来建设好我们的厂,多出好产品。因此,我们不要只看到老乡用了点电,在我们的院子里放了放牛,这有什么呢?之前我们没来的时候,牛本身就在这里吃草嘛,大家说是不是啊?所以,不要那么狭隘,我们才有发展,厂子才有发展。”话说到这儿,场下一片安静。

“今天召开厂务扩大会,任务很简单,就是帮助老乡收粮食。具体的事情,由办公室袁主任安排。”佟帆启说到这,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斜对面的袁克明主任。袁主任放下笔,打开笔记本,简明扼要地说,“刚才佟厂长把这次的任务已经说了,任务是帮助麻柳村收割小麦,每个车间根据情况派出五个人,大家自愿报名,然后尽快把名单报到我这来,明天一早就出工。”

“嗯,这次收麦子我带队。”佟帆启插了一句,会场上几十号的目光都整齐地看了过来,眼神里透着赞叹,马上就有人现场报名。

正在这时,保卫科的一位值班人员冲进了会场,神情非常急迫。他极快地走到保卫科长戚剑峰旁边嘀咕了几句,戚剑峰顿时把目光投向佟帆启。

“可以在这说吗?”佟帆启意识到事情会比较严重,忙问到。

“在我们厂房后面不远处,有老乡的房子失火了,请求我们救援。”戚剑峰话语简短。

佟帆启大手一挥说着“散会。赶紧救火!”人们纷纷走出会议室,戚剑峰连忙跟着来报的人往外跑。佟帆启径直朝广播室走去,一进门就对着广播员喊着“快广播,把话筒给我。”广播员不知发生了什么,来不及多想,把话筒递给了他。广播里出现了佟帆启的急切而坚定的声音“职工同志们,职工同志们,大家赶紧帮着救火!”他又重复了一遍,说完放下话筒离开了广播室。顿时,他那浑厚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厂区。

火苗一下子蹿上了茅草屋顶上,钻天的火蛇夹杂着浓烈的烟尘一股股地往外冒,人员无法靠近,现场一片混乱。人们拿着盆子桶什么的往着火点上泼水,到底还是杯水车薪。幸好没有风,不然旁边的房子也会遭到殃及。

佟帆启站在一个较高的地方指挥着,用水管子喷水。

过了好一会儿,火是扑灭了,可房子几乎坍塌了,柱头和门口上还有余烟在喘息着,一家人哭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佟帆启走到哪家人跟前安慰着,“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啊。带上孩子到我们厂的招待所去住吧,吃饭就在食堂。”说着又转身看见了戚剑峰,连忙说道“带他们一家人去吧,再让大家捐点钱,帮他们把房子修上。”戚剑峰点头走了。佟帆启又走进屋里一一查看,好一会儿才从里面出来。

院子里,男人带着自己的女人,拉着两个孩子“扑通”一声跪在了佟帆启面前,连连说“好人啊,好人啊。”佟帆启扶起男人,告诉他说“放心吧,就在厂里吃住,等房子修好了再搬回来。”男人拉着一家给佟帆启深深鞠了一躬,跟着戚剑峰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收麦子的队伍在厂门口集合,人手一把镰刀,背上一顶草帽,有的还背上一只军用水壶。佟帆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整整齐齐、浩浩荡荡地奔麻柳村而去,宛如当年的老八路。

割麦子可不是一个好干的活儿,一把长柄的镰刀,弯成一个“7”字形。黄灿灿的麦子挺立在小山坡上,在微风的吹拂下,偶尔晃动着,十分喜人。戴好草帽,人们间隔着依次排开,弯下腰去,一镰一镰地割开了。左手抓麦子,右手拿镰刀,割完一刀往前一勾,勾住前面的麦子又割,左手拿不了之后放在身后,又继续割,直到能打成一捆了,再由后面有人扎捆码垛,犹如生产线上一道工序紧接着另一道工序。太阳火辣辣的直射在身上,人人汗流浃背,有的还把衣服脱下来放在麦垛上,只剩下背心,不多会儿背心也被汗水浸透,死死地贴在身上,麦芒直刺在裸露的手臂上,与汗毛孔渗出的盐分一掺和,顿觉手臂火辣辣地痛。到底是人多,坡地上的麦子大半天功夫就收割完了。收工的人们回到家赶紧用热水擦个身,换上干净衣裳,身上的疼痛感很快便消失了。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佟帆启在办公楼门口,看见人事科长高云正朝在楼门口走来,索性就站下来等他。“我说高云,你能快点不?”

高云见厂长叫他,小跑了几步来到佟帆启跟前,问着“厂长,有事?”

“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名单呢?”

“在我办公室,待会给您送到办公室去。”

“也好。”

“厂长,昨天割麦子累了,你也没好好休息休息。”

“你还别说,还真是有点累呢。这活儿还是二十多年前干过的,看来,人还是要服老才行啊。”说完大声地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在楼道里回荡着。

“厂长,我到了,马上给您送到办公室。”高云说着走进二楼自己的办公室,他拉开抽屉,取出名单又翻了翻,这才朝佟帆启的办公室走去。

厂里又有新分配的大学毕业生了,这消息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车间中层盯着想要一些能干活的人,还有一些工序根本就是空缺着的,有的家属为女儿踅摸快婿,女职工则也有着自己的打算,生活会变得奇妙起来。

高云跟袁克明说“袁主任,赶紧跟车队和成都市区的办事处联系一下,安排好接待。”想了一会,又觉得不放心,还是决定自己跑一趟心里才有底。于是叫来杨晓明跟车到市区的办事处去了成都,见到办事处的陈洪海交代清楚,再让他将前来报到的人员一一做个登记,“陈大爷,您老年纪大了,跑路的事就交给年轻人。”说着把杨晓明往他跟前推了推。

“我说高科长,我也是经历过枪林弹雨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啥没见过,你就放心吧。”说着又吧嗒吧嗒抽着手上的叶子烟,“让小杨跟你回去吧,厂里缺人手,我这儿行。”看到陈洪海自信满满的样子,也就放心地走了。

陈洪海从部队复员后到了619厂,因为老婆是成都东郊红光厂的职工,家就安在成都沙河边上的一幢宿舍里,每天步行上下班,轮上值班或有事就住在办事处。他满脸络腮胡,长得快,也没时间天天刮,索性就留着,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大家也就称呼他陈大爷,孩子们叫他胡子爷爷。每天厂里都有不少人来成都,有因公出差的,有来买东西的,还有来看病的,每趟班车都挤得满满的。

办事处是个门脸儿不大里面深邃的两进小院,院内是一楼一底的旧式木楼,曾是一个达官贵人的私家宅院,临到解放那会儿举家南迁了,被房产局收归公有,在成为619厂办事处之前,还有708厂和799、899厂办事处已经在了,所以客房、开水房、食堂和卫生间等很多地方都是共同使用的。每天的迎来送往,让陈洪海明白,办事处不仅是工厂在成都开的窗口,也是销售的门面,人员素质和责任心都是顶重要的,说话办事稍有散失就会给厂里带来麻烦。

每天早晨是陈大爷最忙碌的时候,六点就得把锅炉烧上,给每一暖水瓶装满开水。班车九点到,大部分职工办完事还要在办事处吃饭,得准备的停停当当的。有时也捎带着帮助来成都看病的职工挂号,这可是个苦差事,医院挂号一般都是在天不见亮的时候排队,夏天还好,冬天就很具体了。号得尽量挂在前面,看了病才能坐厂里的车返回,不然要在成都住一夜,这对于月工资三十多块的职工来说,开销可不小。为这,他得四点钟起床,登上三轮车从建设路沙河骑到川医挂号大厅,这路程着实不近。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乐呵呵地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情来办,“谁还没有个难处哪”竟成了他的口头禅。

高云回厂后,立即找到管后勤的王志坚,“王老,您安排一下单身宿舍,回头我给你一个名单。还有食堂的用餐问题……”

回到办公室想了一会,高云这才拿起电话拨动着号码,“喂,是保卫科戚科长吗?”对面传来了熟悉而又略显低沉的声音“我是。”

“剑锋,厂里新分配来的大学生陆续就要到了,接下来还有从部队上来的复转军人和成都东郊厂援助我们的好几十号人,按照厂里的保密规定,看看保卫科是不是要进行一次入厂保密教育?我看,复转军人和兄弟厂支援我们的人员与新分配来的学生分别展开,你看怎么样?”

“那是一定的。这事你就放心吧,我来安排。”

袁克明安排停当,放下电话正要去整理这几天陆续到来的人员资料,突然,办公室的门被一只粗壮的手推开了,一个身材微胖的农村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手上还提着一只满是鲜血的鸭子,鸭子的脑袋朝下耷拉着,好像是死了。那妇女气呼呼地劈头就是一句“我要找你们佟厂长!”

袁克明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站了好一会儿才说“请问,你找佟厂长有什么事呢?”袁克明丝毫不敢怠慢这位农村妇女,看样子是附近麻柳村的。平日里,佟厂长没少强调一定要和附近的老百姓搞好关系。想到这儿,袁克明和颜悦色地问着“大妈,你这是?”

见袁克明问她,她大声呵道“这事你们厂里管不管?”说着,把手上提着的鸭子往袁克明的办公桌上一扔,嘴上依然骂骂咧咧地。听见那中年妇女的呵斥声,门外也有了三两个探进头来观看。

“大妈,你有话慢慢说。”袁克明给中年妇女到了一杯水,随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谁是你大妈!”说着一挥手把杯子打翻,水泼到了袁克明身上,这下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大妈,你来总是要解决问题的吧,不如坐下来说。”袁克明说着又重新给杯子倒上水递了过去。

这回中年妇女接过杯子,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声音也缓和了些。“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在我家旁边的水塘里打鸭子,打伤了不算,还打死了,这不,哼!”说着,气愤地指了指刚才摔在桌上的那只死鸭子。“一定是要赔的!”她的声音似乎又高了起来。

“大姐,你的鸭子怎么啦?”一个和蔼的声音推门而入。袁克明立刻站了起来,“佟厂长。”佟帆启朝袁克明点头示意着。“大姐,你说是我们厂里的孩子,可有凭据啊?”

“凭据没有,我只顾着追赶他们了,看见他们往你们厂的方向跑的。你说,不是你们厂的孩子还是谁家的孩子呢!真是个……”中年妇女的火气忽地一下又窜上来了,不听招呼的骂开了。

“大姐,有话你好好说,别骂人啊。我问一下,你这鸭子值多少钱啊?”佟帆启问着。

“两块,一分也不能少。”听见佟帆启这么一问,她的音量又降了下来。

“一共几只受伤的鸭子?”

“一只死了,还有两只伤了。”

“哦。你看这样行不行?一只鸭子两块钱,受伤的也算,你看怎么样?”

见佟帆启这么一说,那中年妇女不再言语了,随即点点头表示同意。“老袁,先给这位大姐六块钱,回头问问是谁家的孩子,我们还是要让职工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袁克明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六块钱递给中年妇女,她接过钱开门走了。直到门外的人们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大家才在纷纷议论起来,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很有可能是孩子在城里长大没见过,觉得好玩。大家散了吧,都该回去好好告诉自己家的孩子才是。”听了厂长说这话,议论的人也散了。

第一批分配来的大学生是来自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的,距离近,来厂要比其他学校的要方便许多。

在成都这个城市的东边,有一所部属大学正在悄然兴起,它就是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学院的右边是与之遥遥相对的四川石油管理局,身后是成都量具刃具厂。最漂亮的量具刃具厂红楼,揭开了一张图纸分别在两座城市修建同样一片楼宇的历史。这座前俄式建筑,呈现着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建筑风格,中轴线对称布局,中间六层高的塔楼为其主要特征,两翼三层,南侧为办公用房,层高较高,北侧为车间。外墙色彩多次改变,原外墙为清水红砖,后又涂抹上红色涂料粉饰,整体尺度及细部精致得体,是不可多得的建筑精品。室内木地板、楼梯、木扶手等构件保存较完整,建筑形象已经成为了一个时代的标志。

成都电讯工程学院主楼的建筑同属于俄式,也是在苏联专家指导下建成的。学校的左边是一大片与之相呼应的各个带有信箱代号的军工厂,鸟瞰下去简直就是气派。以三线的名义,人们从很多城市涌来,形成了一个时代名副其实的移民大潮。一时间,各种乡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颇具特点的东郊语言,人们的饮食烟火也在这里相互接纳与融汇后形成更新的味道,尽管那还不是一个物质丰富的年代,从各家饭食里飘出的气味,也会在空气中交换,影响着人们的味觉。

人们更习惯把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叫做“成电”,这所成立于一九五六年的大学府,与周恩来总理的亲自部署有关。由上海交通大学和西安交通大学的电讯工程系、华南工学院的电讯系和南京工学院的无线电系合并创建而成了新中国第一所无线电大学。学校成立以来,随着国务院机构改革的进程,先后归属二机部、一机部、三机部、四机部、电子工业部、机械电子工业部、电子工业总公司、信息产业部等,成为中国培养无线电工业干部的主要基地,孕养出数以万计的中国无线电工业部门专业技术人才。

一九五六年二月初,中共四川省委常委会议正式决定,学院院址设在成都市东北郊府青路以东、沙河以西的保和乡地区。随后,大规模基建工作便在这片土地上轰轰烈烈地展开着。同年秋天,校区电子通信大楼、教学主楼两翼和四幢教职工眷属宿舍、三幢教职工单身宿舍,以及教职工食堂均已竣工。国庆前夕,全校三千多名师生员工及来宾在主楼东边体育场隆重举行了成都电讯工程学院首届开学典礼,郭沫若为学院手书校名,并成为学校创建的象征载入史册。

随着东郊三线厂矿的不断建成投产,学院又为培养更多的专业人才开设夜校部,创办夜大学,为军工输血造血的工程也因此开启。

由于历史的原因,学校毕业生的分配也不正常。这天,学校食堂门口的告示栏里贴出了一张通知,说是往届毕业生和应届一起分配,请各系学生到自己所在系上查看具体分配情况。

六系办公室主任给赵笛改开了一张到国营619厂报到的介绍信,并告诉他说“学校考虑到你家的实际情况,老人身边再无别的子女,总算为你争取到离家近一点的单位。”他一边说,还一边抬眼打量着赵笛,语气里透着那么一点讨好来。他知道,当时把赵笛分配到了贵州凯里,赵笛一再力争,说自己是家中的独子,照顾父母也是他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僵持不下,只得等着,待其他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才争取到了这个厂的名额。“嗯,这个厂的报到地点在成都市上中东大街一百号。”充满笑意地解释着。

赵笛父母住在盐市口不远处的染坊街,父亲四十多岁才有了他,很是爱惜。祖上在染坊街经营着一家老字号铺面,叫“兴隆行”,制作镜子,也卖镜子,是典型的前店后厂的作坊。

四川盐业非常发达,不管是自贡的盐业还是蒲江的盐业,产量都是不得了的。盐市口,一听这名字就与盐业有关。据史料上说,盐市口的发源要追溯到汉代,清代作为盐业贸易的集中地盛极一时,抗日战争时期还是维持军队所需盐资源的重要保障。

盐市口西南边的染房街,因为濒临金河,有一户唐姓人家利用河滨之利在这里开了第一家染绸料的染坊,以后逐渐成为染布染绸的街道,染房街也便成了这条街的名字。到了明代,染坊还在靠汲取金河水漂涤。再后来,河流年久淤积,金河水流不畅,大多染房迁到城外,城内仅留下江南馆街有家大染房,随着旧城改造,江南馆街也只留下了一个名字而已。昔日用来晾晒漂染后布匹的高高木架,也在日趋减少,随之新增了一些其他行业的手工业作坊,最繁盛时也有各种手工业作坊两百家之多。赵笛的祖辈正是在这个时候进入,干起了自家的制镜营生。街上有制做牛角木制手工艺品的,也有经营棋类麻将牌的,当时的成都民谣唱到:“染房街,无染房,将帅对阵打麻将。”“染房未见元宝坑,但有骨鬃错扎匀。竹背签铅刀雕麻将,铜环锥眼做顶针”这是《锦城旧事竹枝词》中对染坊街的描述。

每当夜幕降临,一种如同“城市小夜曲”的叫卖声在街头一角走到另一角,“蚊烟儿——卖蚊烟儿——二仙牌的蚊烟儿——,香料做的……”那声音尾音拉得很长,余音袅袅回味悠长,尤其是在孩子们的睡梦中,它就如同母亲手中摇着的蒲扇一样,凉爽而绵软,柔和而亲切,那声音一直飘着,直到飞满这个城市的夜空。一如它燃起的一缕烟,飘忽不定,却又无处不在。

赵笛没再说什么,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提着一把旧小提琴和一个铝皮桶,匆匆忙忙朝公交车站走去。在盐市口站下了车,他不想先回家,而是直奔上中东大街报到。其实,他以前从学校回家也是常常经过这里的,因为关注点不同,也就从未引起过注意。他很快来到地址所说的地方,三四米宽的门面上开着一道小门,见门开着,便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一楼一底木楼临着街,进去五六米后有一个天井,太阳光从天井撒了进来,将一抹阳光投射在木楼的门窗上,仿佛在讲述曾经的故事。

“同志,请问你找哪个?”随着声响,从天井东面的房间里走出一个人来,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轻薄的衣衫飘在他身上,显出他的筋骨来。赵笛忙摸出介绍信递了过去,“我是来619厂工作的,现在来报到。”

那人满脸笑容,连连说“欢迎!欢迎!”他那不大的眼睛透出丝丝诚意,请赵笛到屋里坐下,又告诉说“这里只是619厂的办事处,正式报到手续要到厂里人事科办理,厂在旗山,有几十多公里远。”

“咋个去喃?”赵笛问着。

“荷花池汽车站有去白水河的车,你买到旗山的票,在镇上下车后再走一会儿就到了。不过,现在去可能赶不到了今天的车了,好像一天只有两班。”

“我想今天就去报到,那咋办喃?”赵笛听他这么一说,有点着急了。那人看赵笛着急起来,伸手摸了摸脑壳,微微眯缝着眼睛思惆着,不紧不慢地说“下午三四点钟厂里的车拉货回厂,我叫他们搭你去,如何?”

“搭我去?那真是太好了。”刚才还紧绷着脸顿时舒展开了。“哎呀,不好意思,请问你贵姓?”赵笛像似想起了似的。

“免贵,我姓陈。”

“谢谢陈师傅!”赵笛连声道了谢,也算是松懈了下来,这才觉着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转身对陈师傅说“我出去吃午饭,一会儿就回来。”随手把桶和琴寄放好就往外走。

“早点回来!过时不等哦。”背后传来了陈师傅的一声叮嘱。赵笛觉着这声音很熟悉,像每一次出门时父亲的声音。

这里的路是赵笛再熟悉不过了,他快步去旁边谭豆花吃了碗八分钱的豆花面,里面的红油伴着豆花,还有油炸花生和藤藤菜叶,麻辣香香的,真的很好吃。吃了饭回到办事处,接待室的陈师傅在午休,双眼温和地闭着,一脸慈祥。

赵笛不想打搅他,便在房间外的方凳上坐下,靠着柱子,也闭一闭自己那疲倦的双眼。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从门外响起“陈大爷——你好!”赵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挣眼一看,一个魁梧汉子站在接待室的窗前,劳动布大褂搭在肩上,露出白胖肌肤,他始终带着微笑,满脸福相。赵笛纳闷儿,“怎么叫他陈大爷,他有那么老吗?”

陈师傅坐起身来笑兮兮地回了一句“杨师傅,你好。”陈师傅从开着的门中看到了赵笛,指了指对杨师傅说“他是新来的大学生,今天去厂里报到,你把他搭回去,行不行?”杨师傅看了看赵笛,吸了口气笑着说“今天驾驶室都坐满了。”

陈师傅抢着说“坐上头嘛”赵笛也连忙恳求地说“不怕的,坐上头嘛,可以。”

杨师傅笑了笑,有点为难,但还是答应了。赵笛真心向杨师傅点头致谢。见他俩又亲热笑说开了,“时间到了,该出发了,先上个1号!”杨师傅说。“1号”是那时厕所的别称,很是有点雅致。

赵笛立马起身跟在杨师傅放身后,心想,多亏杨师傅提醒,准备工作总是要提前做好的,路上的事情谁说的准啊。穿过天井和小巷道,一推开门,一股氨气味儿直扑上来,木地板下就是粪坑,所以说要随着气味找厕所呢。车停在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两位女同志已经等在哪儿了,见杨师傅走来,便亲热地打完招呼就坐进了驾驶室。那是一辆深绿色解放牌卡车,货装得满满的,用帆布紧盖着,高出驾驶室足有四十公分。杨师傅指着中间有一处低一点的地方示意着,赵笛敏捷地一踩一翻就上去了,随即又帮他递上桶和琴,在车箱里拿出一捆姆指粗的绳子,在他的一前一后紧紧捆了两道,吩咐赵笛坐稳拉好,便进驾驶室关了门,不一会车子不知不觉地开起来了。汽车经过红星路、一号桥、一环路,拐出荷花池就出城了。绕过弯弯曲曲的丘陵后,一直向北驶去,碎石子马路坑洼不平,可车始终平平稳稳,一点没觉察到刹车,加油换挡的痕迹,可见杨师傅开车的技术非同一般。路边的桉树高直挺拔,连绵的稻田,竹林农舍,蓝天白云,还有车后滚滚的尘雾,跟自己那年轻的心情一样,进入一片憧憬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向左转了弯,一列小火车站出现在眼前,“呵,这里还有火车啊!”他有些激动。别看自己是成都本地人,还真没到这儿来过,兴奋之余又一想,以后有什么事,不还是也可以坐小火车回家吗?这真是太好了!

车又过了两座小桥,就平稳地停在一个比足球场还大的河滩地,那里堆了很多钢材木材和一些建筑材料,还有用帆布盖着的器材。杨师傅和在那里等着的人说了几句后,对车上的赵笛说“到了,大学生,你下来吧。你初来乍到,找不到路,还是我带你去吧!”

“那就麻烦你了!”赵笛还真是有点喜出望外,跟在他身后。杨师傅一边走还一边介绍说“这里原来是一个学校,条件比较好。进大院东门两边是很大的草坪空地,这里全是清一色的红砖三层洋瓦房隐藏在绿树丛中,别有一番风景。”他又指着左边五十米开外的俄式洋楼自信地说“那是六宿舍,路左边隔着花园的俄式洋楼的是五宿舍,厂的主要头头就住在那儿。”路的右边隔着花园的是长长的三层楼房,看样子有一百多间屋子,“那是三宿舍,以前的学生宿舍。”再向前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右转向北是一条更宽的三合土路,这是一条主干道,路边有齐腰高的冬青墙护着,路两边对称分布着四幢和三宿舍一模一样的建筑,“那是四宿舍二宿舍和一宿舍。它们都有路和主干道相通,分隔出方正的园子,园子里有多种果树。”顺着杨师傅所指看去,石榴、杏、梨树排列着,最醒目的是几棵柚子树,糖罐子大的果实压得树枝弯得低低的,即使在路边伸手就可摘下来。杨师傅得意地领着赵笛向前走,路两边分别是好大的桃园,鸭蛋大的桃子密密麻麻分外诱人,桃园外侧各有一幢大楼。杨师傅指着东边大楼说“这是原来学校的教学楼,厂招待所就在三楼。”他转过来指着西边大楼“这也是教学楼,将来可能是技术部门。”又过一个十字路口,前面主干道的终点直通到一栋大楼中部的大门,很明显这就是办公楼了。楼前东西各有大花园,里面按层次种满了奇花异草,还有盛开的玫瑰。

赵笛再次抖了抖头上的灰尘,用手指梳理了下头发,跟着杨师傅上了楼。一到人事科,见一年轻女生,杨师傅就亲热地叫一声“小果子,你好哇!”小果子立马回了一声“杨师傅,你也好哇”他们笑脸对着笑脸很调皮的样子,赵笛也笑起来了。杨师傅指着赵笛说“他是新来的大学生,今天来报到的。我还要回去收拾车子,我先走啦。”

“杨师傅,今天硬是谢谢你哦!”一听说杨师傅要走,赵笛连忙道谢。

“不用谢,都是我该做的!”听杨师傅这样说,小果子笑兮兮补一句“杨师傅,你走哇?你是个大好人,我就不留你啦!”杨师傅挥手走出去。女生的笑脸继续留着,转向赵笛说“我的名字叫果真真,你叫我小果子就可以啦,今天是星期天,我接到电话,专门在这里等你的。”

赵笛听她这么一说,有点不好意思了。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介绍信递了过去,看完介绍信后,她微笑着睁大了眼睛,有点调皮说着“啊,你就是老帕,帕格尼尼,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

赵笛心想,这女娃子还真大方,她这么说一定是跟自己开玩笑的,自己万不可冒然才是。于是,小声称呼了一声小果,随即向她叙述在分配时的波折来,“我的书箱,衣被都托运到贵州去了,要四五天才能返运回来,所以这几天住宿有点问题。”她马上就说“别担心,厂里有招待所,你十个老帕都住得下。”

赵笛一般不会去仔细看女生,可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看了她几眼,她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珠红的嘴唇薄而匀称,说起话来翻得特别快,细白的脸皮上没发现有疵点。赵笛又问到“我的工资和粮票怎么领法?”

“明天上班,你来找我,我会带你去办理,你放心,一分也不会少你的。”接着又说“现在先去招待所写号。”她提起赵笛的桶就走,自己提着琴跟着她。她穿着合身的白色短袖衫,上边点缀着素色的小花,兰色长裤一双平淡的凉鞋,走起路来步态轻盈,充满青春活力,她的打扮和她的名字相当匹配。

出办公楼东门,经过一个圆形鱼塘边去到东教学楼直上三楼招待所。不巧管理员不在,但留了一张字条,小果看了条后就让赵笛在此等着,她去找管理员。不多时,她就和管理员上来了,登完记以后,发了一个七号房的钥匙给赵笛,又把桶和琴放入房里,这才说“该吃晚饭了!”赵笛跟着她下了楼,穿过桃园走上主干道,一路上她也介绍着厂里的概况。赵笛注意到她讲话时,她那细嫩白哲的手总在不停舞动,而且手指保持兰花指式,给人很大的想像空间。到了三、四宿舍的十字路口,她指了指五宿舍,七宿舍,八宿舍和最远的九宿舍,“它门都是俄罗斯风格的大洋房,”声音里满是自豪。

俩人又斜插过一片空地进入一个大堂,一半堆放着建筑杂物,一半放了七八张方桌,“这就是食堂了,那头是礼堂。”食堂西面有一个很大的厨房,早已过了开饭时间,厨房里只有一个值班掌门儿,小果过去给他嘻嘻哈哈叽咕了几声,掌门儿就端出了两份旺实的饭菜,俩人就在食堂傻胀一顿,也没吃完。饭后,赵笛再三谢谢她的关照,她也再三婉言,说是她应当之事,相约明天见后她便离去了。送走了小果,赵笛在这新鲜的环境里溜达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三楼的七号房间,从铝皮桶里取出洗漱用品,除去一身的尘汗。依窗北望,绿树隐映,红色的办公楼,圆圆的养鱼池,树梢远望,千古白塔静座半山,平地拔起的山峦被晚霞一染,真是仙境一般,幸运自己来到了新建的619厂。

赵笛躺在松软的被子上,回想起这一天内遇见的这几个人,他们都是那样的热情诚恳,精于本份,乐于助人,自己以后也应该像他们那样去对待别人。有人说,记得第一次的人是最有情义的人。

这一夜,赵笛的梦是甜甜的,陈大爷、杨师傅,当然还有那双圆圆的脸上的大眼睛……

李牧烨和几个同学看到通知后,想着赶紧到系去看看分配状况,刚一回身,一只大手拍在他的左肩上,“李牧烨,你这是干嘛,慌慌张张的?”

“呵,冉良啊,毕业都在学校待一年多了,终于等到分配了,你不着急?”李牧烨说着掰开他的手,自顾自地急步往前走着。

“嗨,我怎么不着急?这不是有话想跟你说嘛。”冉良紧跟在后面说着,这个山东大汉居然还追不上四川的小个子,真是奇了怪了。

“说啊。”李牧烨一边说着,步子却一点也没有放慢的意思。冉良急了,伸长了手臂,一把抓住了李牧烨,老鹰抓小鸡一般。“嗨嗨,你能不能有话好好说啊!”李牧烨显然有点不高兴了。冉良见他不高兴了,便赔礼到“牧烨,俺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能不能跟系上说说,咱俩分一块?”

李牧烨看着满头大汗的冉良,憨憨的样子十分可爱,不觉笑了。“为啥要和我分到一块?你也自己和系里说啊。”

“牧烨,咱们大学五年了,彼此也都很了解。我这人嘴笨,不会说个啥。俺老家也没啥人了,要说去哪儿都一样,可终归还是咱们熟悉,日后也好有一个照应。你看行不?”

李牧烨看了看冉良,随即坚定地说“走吧。”俩人这才大步地朝一系办公室走去。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刚走楼梯口,就看见走廊尽头的系办公室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有应届毕业生,也有往届的,有的还拿着分配通知三三两两在议论着什么。他俩顾不上许多,穿过人群径直进了办公室。一张课桌前坐着辅导老师,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人。等了好半天,才听到辅导老师在叫冉良的名字,他连忙答应着往围着的人堆儿里挤,到底是山东大个子,超过人群,在人们的头顶上伸长手臂应到“老师——老师——,我是冉良。”坐着课桌上的女老师站了起来,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着,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说“同学们,请大家安静一下。”

“你是冉良?”老师终于看到他高大的身影了,说道“你分配到619厂,即刻可以去报到。”说着,递过来一张盖着红戳的通知书。

冉良并没有急切地接过通知书,而是问道“老师,李牧烨分配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牧烨,你们一个班的?”说着,她便在一叠名册里从上到下地查找着。趁老师在查找的当儿,他猛一把抓过身后的李牧烨,让他在自己的身前站好,等待着。

“李牧烨,他来了吗?”老师问着。

“我是。”李牧烨回答着。

“这是你的分配通知书。”那人说着递上一张给李牧烨。他接过了一看,还没等说什么,只听得身后的冉良兴奋地拍了一下李牧烨的肩膀,“太好了!”冉良高大的个子早就在李牧烨的身后看清楚了他的分配去向。于是他拉着李牧烨就往人群外走。

“看把你给高兴的,还不赶快回宿舍去收拾行李。”李牧烨说。

俩人赶紧往靠近沙河边上的男生宿舍走去。还没等上楼,迎面碰上了同样领到分配通知的张渝生和季登奎,一问才知道,他们这几个也是分配到619厂的。于是,大家商量由李牧烨先去侦查619厂办事处在什么地方,然后再来想办法把行李运过去。老师虽然告诉他们说办事处在东大街,来成都读书这么多年,到底还是不知道东大街长什么样,还是先去看看为好。

事不宜迟,当天下午李牧烨就决定进城一趟,去找找在东大街的那个地方。步行了四十多分钟,李牧烨终于找到了在东大街上的办事处。一扇红漆大门关着,右扇大门上还有一扇小门,红漆已经很斑驳了,呈现出年代来。他站在门口四下瞅瞅,举手敲着“砰砰,砰砰!”里面没动静,他又敲了几下,小门霎时开了,一个中年男人呵道“哪个?干啥子的!”这呵声震住了李牧烨,足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说“我是新毕业的大学生,是来报到的。”

中年男人打量着他,说“早说嘛,我还以为……进来吧。”语气缓和了许多,转身朝院里走去,微微有些驼的后背显得他的衣裳前襟比后襟长些。只见他径直走在一排雕花窗下进了转角的一个门里。房子是地板地,从地面上足足抬高了十几公分。屋子不大,摆了两张写字台和几把椅子,靠墙处一个柜子分成上下两截,上面有玻璃门,下面是两扇木门,门上镶嵌着雕花图案,很是古朴。

“坐。”中年男人的话是简洁的。

“不坐了,这就走。我们只是找不到地方,先来找找,明天再来。”

“那好。你们,几个人喃?”

“六个。”

“明天吃过午饭来吧,正好有车回厂里。”

“好。”

告别办事处的中年男人,李牧烨独自在街上随意闲逛起来,从盐市口一直往老东门慢慢地走,感受一下成都市这条最长街道的芳容。东大街打清末民初那时起,往来的商贾大多从东大路入城,这里是必经之路。这条一千五百多米长的街道,各式店招悬挂在伸向路中间的房檐之上,长长短短的,自上而下,偶有风吹来,色彩各异的店招微微摆动,犹如绚烂的经幡,令人眩目。路面宽敞且用红砂石板铺盖,衬托着两边的店铺,既琳琅满目,又显示出这个城市中最繁华、最重要街道的所在。珠宝行、靴铺、皮毛铺、刺绣、旧货、丝绸、洋货等分别充斥,花鸟鱼市、陶瓷、果市、柴市什么的真是应有尽有。在成都五六年,在学校读了五年书,对于这学校以外的世界,他还真没去逛过。知道离学校不太远的市二医院是一个名叫启尔德的加拿大人开办的,以前叫福音医院,四圣祠哪儿还有一座教堂,那些洋人也常常在此做礼拜。还有马可·波罗在游记中对成都的描写,真是令人遐想。这下分配到这儿了,以后有机会,怎么也得好好看看这些。李牧烨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没觉得怎么样就回到学校了。到了宿舍,见到冉良他们,他才告诉大家说,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得赶到办事处,可以搭顺便的车去厂里。大伙不解地问“干嘛那么急?迟一天早一天不是一样的吗?反正都在学校待了那么长时间了,又不在乎这一点时间。”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李牧烨说到这故意停止了,脸上泛起一丝诡秘笑意来。

“到底是什么,你快说吧,太折磨人了。”季登奎是个直肠子,他实在等不急了。

“我找到咱们厂的办事处,获得了一条意外的重要的消息。所以我们明天一早就得赶到。”李牧烨还是没有说完。

“哎,我说你能不能痛快点嘛。”张渝生也在一旁叫了起来。

“一是明天办事处有车来接我们,二是十五号以前报到就能领到当月的全月工资。明天是十三号,到了厂一报到就是十四号了,十五号是礼拜天。”

“呀,你小子还真是算得精啊!”张渝生说。

“明天我们怎么到办事处去呢?”冉良问。

“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找学校借好一辆三轮车,我们把行李往车上一放,走着就去了啊。”

听李牧烨这么一说,大家开心地相互击掌,以示全票通过。这一夜,李牧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街上看到的和在书上读过的东西一股脑地浮现在眼前。想着想着,他突然想起走之前,一定要到主楼前面去看看自己画的那幅大画,以后到工厂,就不一定有机会再去画画了。不知怎么的,又想起最初父亲送自己上卡车到学校报到的情景来。哪天一大早,父亲把他叫醒,说是等会儿有一辆大卡车要拉东西去成都,已经跟司机说好了,可以搭车。早饭后,母亲给他煮了几个土豆,用一块干净的布抱好,揣进了他的衣兜,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两眼直直地看着儿子。车来了,他很快爬到上面,望着父母的身影渐渐远去,觉得鼻子有点酸,很快,车便走远了。但一想到自己要去上大学了,到大城市去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了,这种小酸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从犍为到成都没有大半天的功夫是走不到的,一路颠簸总算在天黑之前到成都了。卡车在一片菜地旁边停了下来,司机告诉他说到了。他忙从卡车的上面下来,提着一个棉绳网兜,里面装着一个洗脸盆,一双木板拖鞋,一副碗筷和一点简单的东西,几本书和一本字典。背包里是一套用包装布染成蓝色做的棉衣和几件换洗衣服,一床薄被和蚊帐,一个枕头套,套上哪几本书就是枕头了。按学院给的地址去找府青路,谁知道府青路很长,后来才知道下车的地方叫八里庄。司机说到了叫下车,还说前面走出去就是府青路了。从犍为到经仁寿到成都,翻越二峨山,全是碎石子公路,路上颠簸了五六个小时。下了车,顿时感到饥饿难耐,才想起临行前母亲给自己衣袋放的土豆,早晨的那点稀饭早已没了踪影。赶紧掏出布包打开来,两个煮熟的土豆还带着自己身体的余温,顾不上许多,坐在路边,拿出一个土豆刚要剥皮,一个手绢大小的花布裹成一个小团,从布包里滚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裹着的是一卷钱,数数是七块八毛,这是父母和两个弟弟一个月的生活费啊!想到这,他一边下咽着土豆,眼泪线一样地流着,无声无息。要是不好好读书,又怎么对得起家人。

吃完土豆,他站起身来四下寻看着,抬眼望去,四周都是菜地,哪有什么学校?不行,一定要赶紧找到学校,不然就要露宿荒野与菜地为伴了。一路边走边问,也不知走了多久,一身大汗湿透了衣衫。又走了一段路,身后走来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连忙叫住他便问,一问才知道,马路对面那一块被菜地包围着的一大片空地,上面有几幢楼房的地方就是学校了。“这就是老师说的神秘的学校,看着也不像啊?”他在心里嘀咕着。“你是来报到的新生吧?”那人居然看出来自己是新生,更是疑惑起来。“我也是学校的。”那人补充了一句,说完就朝一幢高楼处指了指就离开了。

李牧烨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走去,很快找到了新生报到处,办完报到已是下午四点多了,肚子又开始咕噜噜地叫个不停,抗议似的。听他说还没吃饭,一位接待的同学带着他到食堂用刚发给的饭票打了饭,这一餐,李牧烨居然一口气吃了六两米饭,似乎还没到半饱,实在是太饿了。学校每天一斤定量是按十六进制的,早中晚分别为四两六两六两,每张饭票都写着日期,不敢越期。要是天天这么吃,自己怎么熬得过啊!得计划了一下,他规定自己每顿饭只吃二个菜,每菜一小勺,一定要严格控制在规定的定量内,超出就得饿着了。

成电是国家工科重点大学,规定学制五年,开设三十二门课。宿舍门前的土路正在修整,公厕离宿舍很远,遇上冬天起夜,可真是有点具体了。走得远不说,被冷风一击早就清醒了,好在人年轻,回来倒头又睡着了。

六年的时间不算短,但回想起来仿佛就像是在昨天。他们推着三轮车,不时地回过头去看那熟悉的宿舍,系楼和主楼,还有后门外的沙河,以及河边高大阔绰的法桐,晨读的淡雾在水面上渐渐散开,暮色的快跑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学习和生活皆是岁月,想到这些,心里总是别有一番滋味涌了上来,虽不是“醉中挥袖别故人”倒也有那么点“依依向我不忍别”的意味。母校把我们培养成了可以为国家效力的人才,我们也得为学校争光才是!

三轮车出了校门,上了一条大道,一直向南过了一条马路,经过一所名叫二十一中学的门口,很快就到一号桥了。桥头有一块黑色的牌子站立在哪儿,醒目而庄严,上面是几国文字写的“外国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好似一道无形或有形界碑,明确警告,威严不待。一号桥是城内与城外的分野,府河穿越而过。过了桥,学校也看不见了,望着学校慢慢远去,人人心中有另一种感情在隐隐涌来,人生新的一页就这样翻开了。

跟李牧烨他们一样,在中国北方的另一所部属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也来了毕业的学生。哈工大坐落在南岗区西大直街,这所被誉为“工程师的摇篮”的学校于一九二零年建校,一律用俄语教学,学制也是五年,建筑别致给人们留下的最为直观的印象,周吉饶就毕业于这所大学。他得知自己分配到了成都619厂,还是有点兴奋的。虽然回到上海不容易,到底成都也是南方城市,气候条件上也与上海比较接近。之前,他并不知道旗山在什么地方,问了才知道在四川,可报到通知上的地址只有“旗山619厂”几个字,可四川那么大,不知该往何处走,一时间疑惑起来。他找来一张全国地图铺在床上铺开,开始了认真的查找。从四川成都旗山逐个缩小范围,最后在成都市西北方找到了旗山,找来一支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做好标记,这才规划起此次南下的路线来。他想,这次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上海了,于是,把南下的第一站定在上海,然后再在上海乘船沿长江逆流而上到重庆,再由重庆到成都。制定好计划,接下来开始实施。一路走下来,最后抵达成都火车站的时间已是九月十二日的傍晚,天色已经黯了下来,走出火车站,见出站口的一侧还有几辆三轮车夫在朝出口人群中搜寻,期待着生意的到来。周吉饶随着人流走出了站,“请问您坐三轮不?”一个车夫立即上前招呼着,语气中还加了敬称,这让满眼迷茫的他对这个城市有了最初的好感。须臾片刻迟疑,周吉饶跟着师傅上了他的三轮车,他想,人生地不熟的,也只能如此了。

“师傅,您到哪儿喃?”三轮车师傅说的成都话,语速很慢,能听懂。

“盐市口。”周吉饶说。

“是外地来的哇?”三轮车师傅没话找话地。

“你怎么知道?”

“干我们这行的,别的不行,眼水还是不错的哈,不然还咋个吃这碗饭喃。”三轮车师傅的成都话越发地道了,却忽略了听话的人。

“眼水?”周吉饶显然不懂了。

“眼水就是你们说的眼力。”他解释着。

“既然你有那么好的眼水,为啥不讲普通话啊?”

“哎哟,您不晓得哦,都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成都人讲普通话。”

“为啥?”

“舌头挛不转。哦,就是舌头不听使唤。”听他这么一说,周吉饶笑了。“师傅,您到盐市口啥地方喃?”

“还是你熟悉路,帮我找个旅馆先住下来吧。”

“要得嘛。”说话当儿,车来到盐市口,经过一个大转盘,中间立了根电杆,路灯有些幽暗幽暗的,倒是能照见过往的行人。“师傅,这里就是盐市口了。”说着拐上一条不太大的街上,其实,这里的街道都不是太宽。又走了五十米左右,车停了下来,“师傅,这家旅馆比较可以,赶车办事都很方便,您看唻?我在门口等一下,如果您觉得不好,我再帮您找。您看要得不?”他站在车边,掀起衣角在脸上抹了一把说着。

“要得嘛。”周吉饶应声下了车。

“嘿,您的成都话还学得很快嘛”他一边帮周吉饶拿着行李,一边感叹着。周吉饶转身进了旅店大堂,问了情况,觉得还不错,这才赶紧走出门去,跟三轮车师傅回一声。师傅见他从店里出来,笑盈盈的,开口便说“还可以哇?再见哈”说着,一脚熟练地跨上了车走了。

望着三轮车师傅的背影,周吉饶心存感激之外,还在为刚才学说成都话觉到愉快。旅店的门再次开了,出来一个中年男人问到“请问客官,是住店哈?我帮您把行李拿进去。”

周吉饶连连答应,那人忙上前帮助把行李拿到了客房安顿好,便退了出去。躺在床上的周吉饶想着一路上的顺利和成都人的热情周到,感动在一点点加深。当然,更期待得是明天也一样顺利达到旗山。

成都果然与他想象的差别不大,只是没有上海那么多高楼大厦,街上普通百姓的生活与上海的石库门弄堂里的市民也差不太多。单从建筑上来看,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江南民居,却以另一种建筑形式呈现着,或多或少地还带有中国传统建筑的痕迹,受外来影响极少。石库门最能代表近代上海城市文化的特征,也是近代上海历史的最直接产物。成都的建筑则不然,大多是木质阁楼或接近吊脚楼形式,还有许多灰瓦白墙高大门头的公馆式建筑,色彩凝重,山墙伟岸,飞禽走兽祥瑞之物灰塑其上,好不气派。铺面临街,楼上住人,凸显着一个城市的特点与包容,成都的特点就是海纳百川。与之相同的不光是外观,就连一大清早大街小巷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也与上海有的一比。“卖豆浆——卖甜豆浆——”,“白糕,热白糕……”“油茶一吃哩……”“大麻花,脆麻花,又香又甜的脆麻花……”,一声接着一声,经年叠月周而复始地绵延不断,从天刚蒙蒙亮开始,随着季节的更替,时间段的不同,那拖着长腔的声音也在适时发生着变化,叫卖的东西也自然不一样。

周吉饶被吆喝声叫醒,出了店门随便走走,管它什么路什么巷子,反正瞎溜达,顺便吃早点。走出街口没多远,猛然看到路边有个政府机关,门口挂着“四川省人事局”的牌子,他蓦然想起报到通知上盖的公章是“黑龙江省人事厅”,何不进去问问?这是一扇黑漆大门,大门紧紧关闭着,旁边的一扇小门虚掩着。他上前推开了虚掩着的小门走了进去,左边是传达室,右边是雪白的墙。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了起来,推开玻璃窗问到“请问你找谁?”周吉饶说明来意,那人并没就马上接话,而是上下打量着他,还一会儿才警惕地说“去旗山问吧。”说完关上了玻璃窗不再理会他了。见那人的态度,一股火一下升腾起来,悻悻地说到“必须在这里问,然后才去旗山!”说着又从包里掏出报到通知书,在那人面前晃了晃说“我这上面盖得可是黑龙江人事厅的公章,难道不能问问你们吗?”小玻璃窗再次被推开,那人见周吉饶急了,又起身看了看他手上拿的盖着公章的通知书,态度有些缓和了。“不要着急,小伙子,你等一下。”又随即安慰到。他转过身在旁边的抽屉里拿来一个本子翻了翻,拿来一张纸,执笔在纸上写着,写好后递了过来,“这可能是要你找的地方。”用笔在那张写着地址的纸上指了指,“这是619厂办事处的地址,离这里不远。”说完走出传达室在门口指点着该如何走。从那人的口中周吉饶才知道这条街叫走马街,走到十字路口横在面前的就是上中东大街。站在路口,左右看看,他不由地笑了,自语道“我刚才不就是从这儿溜达过来的吗?走了一大圈居然又回来了。”沿着指示,他很快找到了一百号,接待他的还是陈洪海,报了到并得知今天厂里有车接,他又高兴了起来。

正在他庆幸自己幸运之时,又来了好几个来报到的成电学生,其中就有之后好些年在一起工作的李牧烨,还有一生没断联系刘安生,多一个朋友也就不再感到孤单,何况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大伙儿有说有笑很是快活。午饭后不久,厂里的班车来了,到底是年轻人,很容易就混熟了,说笑着七手八脚地上了车。红漆大门已经打开了,一辆解放卡车刚刚好停在门中间,因为街面道路狭窄,大车不能久停。他们六个把行李放到车上,上面还装了半车厢杞柑,说是拉回去分给厂里职工的。

那年头,司机可是最吃香的职业之一,虽然社会地位不一定很高,但求他们的人却很多,好酒好烟打点着,很是吃得开,绰号“方向盘”。

开车的师傅是个大个,他旁边还坐着一个操着外省口音穿着一身军装却没有帽徽领章男子,还称呼他军代表。“军代表,厂里还有军代表?管他什么代表,反正也不管我们。”几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上了车还小声议论着。

“成都的街上人还真多,车好不容易才开了出来。”一个说。

“这大概是最繁华的一条街了吧?”另一个说。

“才不是呢,还有商业场,春熙路,这才是最繁华的地方。”

“我怎么不知道,春熙路紧挨着东大街,商业场就不知道了。”

“哎呀,正常正常,我们天天都在校园里,周围都是农田,离城远,学业重,谁还有心思去逛街啊!”

“谁说不是呢,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洗洗衣服,搞一下卫生,再看看书,一天的时间也就没了。”一路上就听见他们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侃着。

傍晚时分,卡车在成都平原上急驰,渐渐地夜幕笼罩大地,沿途只看见星星点点的灯光,坐在没有蓬的货箱里,感到了空气的湿润所带来的丝丝寒意。有点饥肠辘辘,有人忍不住随手捏了一个柑子剥了吃了,其他几个也相继效仿,有说有笑地吃开了,还不时地将柑子皮抛下车去。

不知怎的,车突然停了,“军代表”从副驾驶位子上跳下来,手一拉车厢板,脚踩着轮子朝车厢里看着,见几个年轻人正在吃柑子,连连呵斥着“这是给职工的,你们怎么吃开来?”年轻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吓了一跳,一下子沉默了。原来,他是从倒车镜中看到有东西从车厢上面扔果皮下来,才连忙叫司机停车。

“职工,难道我们不算是职工?”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人见没再言语,重新返回车上,车继续行驶。

“那不是军代表吗?”另一个小声说着。

“军代表?不是吧,他只是穿了一身军装而已,没有领章帽徽,算不得军人。”周吉饶说。

大约又走了两个小时左右,车拐上了一条小路,空气里弥散着炊烟的气息,货车缓缓驶过一个大铁栅栏门停住了。耀眼的车灯一亮,一个十分简陋的大门出现在年轻人眼前,两个砖柱上横搭着一个弧形的铁架,几根铁杆竖着做成栅栏门,弧形圆拱上面挂着“抓革命 促生产”的横幅标语,门口挂着一块牌子,牌子的旁边是岗楼样的小木房,紧挨着的是值勤室,铁架上方的灯发着昏暗的光。这一切被几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看在了眼里,沉默的神情透露出他们内心的落差。

“这就是工厂啊!”李牧烨的心里开始打起了鼓,还没等完全看清楚,车已经拐向左边停在一幢大楼跟前了。整幢楼大多房间还亮着灯,楼里走了出人来,有的帮助卸柑子,有的帮助他们拿行李,有人领着他们去招待所,告诉他们今晚就暂时住在这儿,放好行李去吃饭。

一幢房子空空荡荡的,推开门闻到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霎时间,听到了彼此肠胃的蠕动和肠子的鸣叫。打饭的人排在每一个窗口,他们却被带领着去了旁边的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个大圆桌,桌上的一大盆饭还冒着热气,碗和筷子摆放停当,菜很快端了上来。

“饿坏了吧,赶紧先吃饭。”那人说话了,语气倒也温和。后来才知道,他叫袁克明,是厂办主任。

这一餐饭吃得很饱,吃完饭朝招待所走去。刚走到门口,就有三三两两的人站着似乎在等什么,见他们过来,立即围了上来,“你们是成电刚分来的大学生?”其中一个问到。

“是啊。”李牧烨回答着。

“太好了,我是上一届的,”那人说着又指了指他身旁的一个说,“他是再上一届的,他们几个都是一起分来的。”那人像看到了亲人似的说着。李牧烨把他们让进屋里坐,这下才看清楚几个人的长相,也才弄清楚他们各是学什么专业的,分在什么车间,现在都做什么,像学长样的传授着经验。

第二天早早起了床,李牧烨满心好奇地站在窗前向四周张望。招待所北面有一个园形的大水池,池水澄清,池边是一幢平房,醒目的红十字告诉人们哪儿是厂里的医务室。远处小山上的一座白塔在红墙外巍然屹立,山下有一条清沏的小溪。重重叠叠的山峦,勾勒出旗山下的座座山峰,刀切斧劈般雄伟。山顶上似乎有一座残破的古庙,青瓦白壁,翘角飞檐,在蓝天白云相映之下,显得苍劲别致。

白水河边的小火车拉着长笛从旗山下的大铁桥上一啸而过,为这僻静的山村凭添了几分灵动,尤其在春来之际,漫山的粉嫩桃花迎着葱绿的麦子点头,遍野的油菜花把土地山丘染嫩黄,小火车冒着白烟穿行在这些色块中间,令人陶醉。李牧烨观望着,打开了想象的闸门,蓦然,他有了一种想把它们画下来的冲动,直到七年以后,这幅画才挂被挂在了自己家的墙上,以《旗山晨笛》命了名,以此纪念来厂的第一个清晨。

李牧烨虽然是个工科生,还算有点绘画天赋。其实,做什么都是需要有天赋的。他从十二岁开始学画,一生作品大多是时代的产物,真正能称其为艺术的也只有《旗山晨笛》这幅油画了,偶尔端详,还真有那点早年苏联绘画的痕迹。

招待所南面是一幢幢职工宿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川西平原。招待所是一幢单独的三层楼房,建在一个独立的小院里。一二楼是刚建起来的厂幼儿园,楼下的小院有一排白色的小栅栏和彩色的小滑梯,立在绿草成茵的地上充满着童趣,如同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的家。招待所在三楼,要么是临时之所,要么是来住的人很少,不然不会放在幼儿园院子里,多少有那么点不协调。

宿舍区绿树成荫,三合土路的两旁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墙,屏障似的。冬青油绿的叶片间投出椭圆形的鲜红色果实,从崩开的果核里展露出来,引得衔食的鸟将它们带向远方。

二十多米高的香樟树茂密成林,散发着特有的阵阵幽香。办公楼、技术楼和招待所呈“品”字形排列,院子里清一色三层小青瓦白墙,唯有几幢颜色极不协调的楼,据说是怕敌人飞机侦察时不利于保密而为,外立面被喷了一层土黄色的厚厚泥浆。厂区与宿舍区只有一路之隔,高高的烟囱,时髦的装配大楼和几幢面积很大的厂房,显示出与时代发展相符合的现代气息。

十五号是厂里发工资的日子,若是碰上十五号是礼拜天,工资就会提前一天发放。下午稍晚些时候,杨晓明通知新分来的学生到财务室领工资,小伙子们兴奋着一哄而下,领到了四十二元二角,这是扣除了三角钱房租后的钱数。

李牧烨生平第一次有这么多钱,兴奋之余,首先想到的是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便立即到小卖部旁的邮局给家里寄了十元钱。在这以后的三十多年里,他每月都要按时给家里寄钱,直到父母亲去世,从未间断过。

第一次领到工资,几个同学一合计,决定好好地庆祝一番,选定礼拜天到镇上下馆子打平伙,不炒菜,不吃饭,只喝酒吃卤肉,直到口舌麻木,吃饱为止。

打平伙原本是晋北地区的一种传统民间交际风俗,本意是用来巩固友谊,增进了解,或是解开疙瘩,调解纠纷。发展到四川后居然有了聚餐之意,从原始的有饭同吃,有福同享的共产生活遗风和现实的人际关系有机结合为一体,天衣无缝。

经过入厂教育和保密教育等一系列的学习后,学生们分到车间干活去了。李牧烨和冉良被安排到质量科外购件检验组,和师傅们一起用三用表测二极管。干这个活非常简单,是一项重复劳动,每天要测一两千只二极管,时间长了人很容易困乏枯燥。

年轻人的理想在满腔热血中一点点地挥洒着,喜悦伴随着信心从祖国四面八方向这里集中,每个人都抱着干一番事业决心和信心,在这火热的田野里锤炼着。季登奎去了翻砂车间,周吉饶和张渝生还有几个大学生被分配到“五七连”劳动锻炼。另外几个学生到了翻砂组,跟着从524厂调来搞铸造专业的林涛师傅学习铸造,还有先前来厂的铸造专业学长戴旭林,最先翻砂加工的是铸铁椅子腿,配合木工车间生产会场用的椅子,开工典礼上职工们坐的正是自己做的椅子。

李牧烨认识了他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位工人师傅贺大强。贺师傅个子不算太高,长得稍显清瘦,眼睛不大但又总是眯缝着,看谁都像似看非看似的。大庭广众之下,他从不主动发言,若一旦有人发言,他会在听完以后出其不意地站起来,挥舞着手臂慷慨激昂,眼睛圆睁,完全是另一种神情,声音从第一句高亢到尾句降调的落音,相差不知有几个八度,也或是他人太瘦的原因,体力上很难支撑着他一口气把要说的话一直激昂到底,但他还是一定要坚持用这种表达方式来表达。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他的这种表达方式也从未改变过。

心理落差最大的算是周吉饶和张渝生,他们不曾想到会被分配去种地养猪。每天一上班,穿上高筒橡胶靴子,围上塑料围裙,拿着一把竹子扫帚,从打扫猪舍开始,担粪、煮猪食喂猪,整天围着猪圈转,一天下来,除了一身猪屎味,还累得腰酸背痛,唯一的好处是饭量大增。

说起五七连,它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并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消亡。全国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还能从事农副业生产,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同时还要批判资产阶级。为此,619厂为了解决后勤问题,也相应地成立了“五七连”,种地养猪,开粉房做粉条,办煤场,改善职工生活,解决职工生活问题。

在林涛和戴旭林的指导下,学生们开始学做砂型,起初每天只能做五个,后来竟达到二十几个。化铁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烟熏火烤,铁花四溅,象征着年轻人心花怒放,热情洋溢。抬铁水灌砂型最关键,抬不稳是危险的事情,铁水加抬包有几十公斤重,上千度的高温一旦闪失,后果不堪设想。季登奎身高不过一米六,体重不过百来十斤,小人物竟成了主力,让车间里很多人羡慕不已。

小伙子们工余时间也少不了放松自己,爬山是年轻人不错的选择。爬起山来往往不走寻常路线,上旗山,专找险峰奇路,剥开一人高的荒草,硬是在无路可走的山上踩出一条路来,直至登顶。挑战自己的时候,正如同阅读青春这本仓促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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