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才如此这般的想法,虽不曾轻易吐露,但却在后来的执政中表露无遗,跟独夫民贼******一样,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他二人的处世理念,同曹操如出一辙,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盛世才原本占了地利,现今又得了天时,真够幸运。但他却高兴不起来,认为这是侥幸,以至终生后怕。如果马军也备了棉装,那又将怎样呢?他发现马军不但停止了主动轮番的攻击,而且阵地上也不再射出子弹。末了,班家庄机枪阵地响了几下,就再无响动,这可不是马仲英的战斗风格呀?冷是冷了点,天时对他不利,可他也不至于撤出战斗吧?说不定因冷紧缩在工事里,专候我军冲过去,打我一个伏击。算了吧,士兵也挺受罪的,路又滑,雪又大,若中了埋伏,那损失就太不划算啦!不如等天亮探明情况再定,于是,他按兵不动,固守阵地了事。盛世才首战达坂城因蔑视马军急躁冒进吃了败仗,损失惨重,致使马军精神抖擞,军威大振,一路杀来,势如破竹,连战连胜。而今又因战事吃紧,不由萌生了恐马求稳的心理,不敢冒险速成。这正好给了马仲英以非常难得的撤退机会,虽损主力近一半,但躯干和五脏六腑俱在,还算完整,保存了日后东山再起的老本。
直到六月十三日清晨,雨雪之后,天气放晴,盛世才拿着望远镜看了又看,仍不敢贸然进攻,因为马军阵地机枪一挺挺架在那里,随时可射出夺命的子弹,却寂静异常,怕是另有图谋,只好动用机枪、大炮,来个安全的火力侦察,侦察了近一个时辰,仍不见马军有任何反应,这才命令小股部队冲锋在前,大部队火力掩护于后,以求稳中之稳。几经败北,盛世才的恐马症由此可见一斑。你想,昨日阵地战几次被围,防线几经动摇,能不吓坏他?结果呢,小股部队冲到马军昨日阵地后,竟不见一兵一卒,那望远镜里所谓的一挺挺机枪,全是马军用炉筒子伪装的,居然吓得盛世才狂轰滥射了好一个时辰,费了枪炮弹药不说,更可笑的是耗去了尾追的宝贵时间。因为马军携带大量缴获物资逃跑,无论如何神速,一夜之间,也跑不出二百里去。何况,走的是大段大段的崎岖山路,他的尾部总会拖得好长好远。如果放开骑兵追,即使灭不了其主力,至少会使其惊惶失措,头尾不能相顾,自相践踏,又会造成巨大损失。可叹盛世才再次错过了歼马的良机,连亡羊补牢也过犹不及。
这难道不是对自恃军事才能卓越的盛世才绝好的讽刺?那这次的判断、指挥失误又将嫁祸于谁呢?盛世才再次上了马仲英的当,落个贻笑大方。他羞愧难言遗憾万端地摇了摇头,急令骑兵第一团侦察追击。吕惠贤早在下半夜就占领了三十六师设在贾家庄子的指挥部。他接到命令后,立即命连长苏忠钺、刘玉各率本部人马追击。同时令连长张继祖、刘占清率部收容马部失散的官兵,清理战场。
苏、刘二位连长率部追至四十里铺子,那里的积雪足有半尺深。马军仗着人气旺而小视天气变幻所吃的亏,受的罪,可想而知,他们可都是单衣单鞋呀,都是爹娘生的血肉之躯哇!二位连长一直追到东树窝子附近,仍旧不见马军踪影,连掉队的都没见上一个,可见马军撤的有条不紊,还追吗?马军早已退到二百里之外的天山深处,穷追何益?不得已调头返回。
盛世才虽未及时识破马军撤离的伪装,乘胜穷追猛打,给马军一整夜的从容撤退之良机,却意外地小有收获,收容、俘虏零零星星的马军两千余人,击毙、击伤、冻饿至死数百人,并缴获枪支弹药不计其数。
盛世才按照事先约定,给和加尼牙孜、麻木提部配备枪支一千多,还有弹药及各种军备物资无数。和加尼牙孜与麻木提甚是满意,于是南下驻守,不再回东疆生非惹事。声势浩大势不两立的一场大决战因天公仲裁而不了了之,转瞬间匆匆收场了。盛世才庆幸地忙着收尾善后。那马仲英呢,他会因此战失利而收场吗?马仲英率先撤离近一个对时,行程约二百里,仍未传来后撤队伍横遭追击之消息。他这才去了后顾之忧,心里不再幻想侥幸而踏实。盛世才因天公造此而侥幸取胜,而他马仲英呢?不也因盛世才未穷追猛打而侥幸撤入安全地带,保存了三十六师的老本?保存了老本,就有扳回败局的胜算,这败局算得了什么?
想当年,三攻河州失败后,三万之众仅剩了三千,不照样转战数省?被马步芳穷追紧逼到嘉峪关外时,部队仅剩九百余众,那才叫穷途末路凄惨无状哩!如今虽说决战不成,但比起昔日的惨败,算不了什么,顶多是伤了些皮毛而已。据说李自成兵败时,仅有一十八骑。而后来呢?竟拥有百万之众,打进北京,灭了朱明王朝。那我马仲英为什么就不能翻老本呢?马仲英已去了后顾之忧,便不再催促急走,自个也由马信缰地放缓了步伐,不禁想起杨波清从迪化发来的电报。杨波清在电报里热烈祝贺,并说南疆地盘如何如何大,人口众多,******比北疆多几十倍,兵源极其丰富,不比北疆差,去那里任南疆绥靖总司令,名正言顺,军饷由政府拨发,蛮好的。还可免去多少战事,是为新疆民众造福。国难当头,别再窝里斗,别再为争权夺利打打杀杀的啦!
杨波清还用乡间俗语诤劝直谏,说什么“命里有八合,争来争去不满升”。哼,小瞧我了不是?我马仲英自打会走那天起,从不言败,从不认命,从不信那个邪!难道新疆省的省主席刘文龙可做,督办盛世才可做,偏我马仲英不能做?咳,杨波清呀杨波清,你聪明绝顶,怎么就识不透我马仲英的心思呢?我马仲英生性好胜好斗,岂能甘居人下?去南疆任职,虽名正言顺,是无冕之王,但毕竟是半壁江山,还得屈居盛、刘之下。不,不不,这辈子,我至少也得谋个一省之长,将省主席和边防督办一肩挑,一人说了算,掌握至高无上的生杀赏罚之大权,那才过瘾哩!那样的人生才有滋有味,才有活头。冬去春来,五年了,几起几落,甘肃没指望,连马家军也容不得我,只有在广袤的新疆谋发展。而新疆虽大,省军并不多,且三股兵力组成,空隙颇多。盛世才虽曾两度留学日本,专修军事,但究其实战本领,并不咋的。他若不是边防督办,失去调兵遣将的特权,他远不如我;他若没有政府的后勤保障,若没有精良的武器装备,他拿什么打硬仗,打时髦的立体战?他离开政府,什么都不是,远不及我!
马仲英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撤退前后的事,冰雹无情,大雪有恨,我军冻得失去旺盛的战斗力,那是多好的茬口,你盛世才怎么就不乘机进攻呢?我军忙于撤退,好久听不到枪声,你盛世才怎么还不进攻呢?你聋了吗?若是换了我,早动手了,下雪照样干,夜里照常打。你怎么就忍心放我一马呢?你不是聪明绝顶吗?咋的紧要关头就傻了!你若不坐失良机,我马仲英现时还能照当师长?还能悠然自得地乘坐在宝马之上?雪夜不便,那天大亮之后呢?为什么还不亡羊补牢?为什么还坐阵观望?啊,噢,你盛世才是被我连胜三仗吓坏了!是怕中了我埋伏,“对吧?啊哈哈哈……”马仲英连连拊掌畅笑不止,惊得部属莫名其妙,这是从未有过的趣事。因为马仲英向来不苟言笑,面孔总是绷得紧紧的,白里透青的脸色一向好严肃。
马仲英笑够了,回首望望仍旧浩浩荡荡的部众,尤其那络绎不绝的后勤辎重,给他激起几分兴奋,有了这些老本,无需多久,他就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从滋泥泉决战中吸取经验教训,重新与你盛督办一争高下,再决雌雄,你等着瞧吧。
马仲英余兴未尽,不知不觉,眼前忽闪出那位令他心动的仙子倩影,初见同桌用餐的拘谨,再见举案齐眉的动情,以至于打开记忆里美好的闸门。末了,乍看乍像雾水中盛开的一朵雪莲。那身段、那走势、那姿色、那……令他久久难忘,以至于美的享受之连漪绵绵不断,直到马蹄被松树根绊了下,才颠得他清醒过来。
马仲英此刻意识到了因连胜恃勇打阵地战的失误,但事过境迁,后悔已无济于事。当他回头再看时,见省军降将黎海如、董成福、陈清裕、李寿福等随之逃来,给他带来一丝欣慰。只是不见英国少将高参凯末尔和日本参谋于华亭,便信口询问:“哎,那个西洋人和那个东洋人呢?”随侍副官尾随回道:“战斗一打响,谁也顾不上谁,说不定做了俘虏。”马仲英听了淡然处之,并表示:“由他们去吧。要厚待跟来的降将,他们可是榜样呀!”副官尾追上来应道:“是!”话音未了,中弹落马。马仲英怅恨不已,不屑地摇了摇头,自此不再说什么,他暗自琢磨着那句老古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该走的走了,留不住;该来的来了,不用强求,没什么可抱憾的,惟一令他遗憾的是:孚远县城那金灿灿的一百万斤粮食,那可是他三十六师近半年的口粮呀!什么时候、怎样才能夺回呢?不叙边防督办盛世才忙活他的善后事宜,也不说新编三十六师师长马仲英饮恨备战的诸多军务,只说那痛失哥哥的马成河,自从离开师部卫生队,迎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冒着当逃兵被追杀的危险,把小白帽一摘,从南山北坡拐至东往西来的平坦官道上,这才跨上战马,趁着冷天赶路,只怕天晴后二哥的尸体腐化,一路乞讨糊口,一路见草牧马,不舍昼夜地奔波,直累得眼圈发黑,两眼充血,蓬头垢面,与乞丐无异,直到第四天抹黑,才晕晕糊糊地捱到家里。
正是晚饭时候,其父母正喝绿豆稀饭哩,见了先是一惊一乍,后是又悲又喜。自然悲在成湖阵亡,喜在成河安然返回故里。其母哭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她虽有一群儿子,在一棵树首屈一指,但老十四成林以上的儿子先后都被抓了兵,如今老二已阵亡,老大吉凶未卜,小女儿喜姐尚不知死活,又总寻不出个下落,心里老是悬着。眼前只有幼子成林与她朝夕相处,除了上学,常绕膝承欢。现今逃回一个老三,她当然要谢天谢地谢胡达,喜庆不已。可老二尸骨就摆在面前,她还是喜少悲多,怎能不痛哭空前!
哭声把一棵树能走动的乡亲陆续招引到马家大院。趁滋泥泉大雪纷飞决战混乱中逃回的不独马成河一人,库尔班的小孙子阿迪力和乜远山的小儿子已先成河早回来一步,他们无死尸拖累,纵马逃命,差点将坐骑累死。只是阿迪力冻坏了双脚,不能前来吊唁;乜远山的小儿子差一点冻掉双手,也赶来探望。截止马成湖尸首驮进院里,一棵树人的子孙,仅此滋泥泉战役,已阵亡三个,一个是虞飞鸿的后人,一个是延松明的后人。虽说悲事不断,乡亲们仍为马成河活着回来啧啧庆贺。
围马成湖尸首肃立致哀的成年男子,除了拄拐子的延心镜,惟有乜远山的小儿子山铜了。因马应海继王登科之后,也来一棵树抓过兵,夺过马。就马明成从南山返回的那一次,男孩子凡身高没过步枪的,一律被带走了。一个礼拜后,省军也来提前征兵,把男人们挨个捋了一遍,竟大失所望,只征了些粮秣。
马明成女人因乡亲们都来探望,哭声小了许多。也因此从小议中听到了其他人家失去亲人的消息,心想一仗就折损了一棵树好几个,那以后呢?她的一大帮儿子都还在军中,平安谁保!祸福谁知?于是改悲哭为痛斥:“都怪盛督办,你打的啥仗吗?你不打,我的一大帮儿子都欢欢实实的,老二折不掉,别家的儿子也完不了。”
马明成不顺心地反驳说:“说的啥话吗!怪人家盛督办干啥?人家又没打到甘肃去。换了你我,能舍得把这庄房田地送人吗?”“要我说,都怨马仲英。听说盛督办让他去南疆当什么‘绥靖总司令’,仗就别打了。可马仲英呢?贪心不足,非要争个新疆坐坐。对了,省里派去的谈判代表坐着汽车,挂着各色彩旗,一路开进古城,我亲眼看见的。”乜山铜比划着道。
“对嘛,你一个外来的甘肃军阀,能得半壁江山知足吧。你知足了,仗不打了,全疆百姓少遭多少魔难,少死多少人,那可是大大的善事,大大的阴德嘛!”马明成不无感慨地评道。
延子松忧虑不堪地说:
“肯定要东山再起。听那些老兵说,尕司令那人,心歹得很!非坐新疆不行,非打翻盛督办不行。不知咋的,这场滋泥泉大战,端午节刚过么,又是冷子(冰雹)又是大雪,尕司令的人马冻得没法开战,可盛督办也没吹冲锋号,一直在阵地耗着。尕司令实在坚持不下去,决定撤离,把洋炉筒子那么一支,趁着天黑雪大,我们就开小差了。”乜山铜坚信不疑地回 道。
“听小乜这么说,那马仲英并未伤筋动骨,肯定要东山再起,战火重飞。”延心镜也忧心忡忡地插了一句。
“是的,肯定要东山再起。你看的,过不了几个月,尕司令一恢复元气,就又打大仗哩!”马成河坚定不移地补充。
延子松无奈地说:“看样子仗还要打下去,土匪还要横行乡里,这墙圈子还得打。”“可不,听老三这么一说,我心都凉了。这尕司令的心可野着哩!他非把新疆男人日蹋光不可。”马明成忿闷地喟叹。马明成女人一听心更碎了,又是一番抚尸放声痛哭。待女人哭声稍歇一口气,马明成朗声叮嘱在场人,说:“大家都听到了,抓兵的事还会有,男人们,把胡须留着,越长越好,尤其个头高一点的,你就当心点,多注个意,一有风吹草动,快躲出去,宁可多跑一趟,不让他再抓走一个。大家都多留个心,多一只耳朵,多一个眼睛,总会好一些,躲过一劫是一劫,咱一棵树目前已伤亡了五个,谁知这烂仗一直打下去是个啥世界?”马明成话未落点,延松明的小儿媳妇喘吁吁地赶来,对延子松说:
乡亲们再闻噩耗,立马又拥往延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