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马明成看完公判大会，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里，一边吃饭，一边将会况学说给女人，女人蛮有兴致地问这问那，老两口四年来从未如此和谐亲近过，乐得马明成手舞足蹈，尽其所知，侃得忘乎所以。
突然，女人没头没脑地大哭起来，闹得马明成云遮雾罩，惶恐不安的同时，异常浮躁，也大声嚷叫起来：“松婆娘，你牛吼天地哭丧哩吗？这院里空荡荡的，就剩成林和我了，你能把啥哭出来？啊，你能把啥哭出来？咳！好着好着好不了一锅烟，就闹哩，毛蹄子（喻言语冲撞打击）把人甩得没个零干麽。”
女人哭着责备道：“人家许太河才算是儿子娃娃，好汉一条，硬是告倒了大贪官，关了的人，放了；占了的田，还了；财产受损的，赔了，一好百好，大家好。可我家呢？光耳朵过瘾哩，嘴上解馋哩，一帮儿女，丢的丢了，完的完了，跑的跑了。人家高兴得笑哩，我窝气不过闹哩。你有逑个啥松本事！我松婆娘咋了？我给你生了一大帮，除了延老太，一棵树谁能比？你有松本事，咋给我找不回一个！我若不是瞎不处处的，我拄个棍子去找，我不信，世道太平了，远处的不敢吹，近处的南山，我不把它翻个底朝天才怪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心甘情尽，死也能闭上眼睛！”
“哎呀！好我的婆娘哩，你的心愿我懂，今日总算说透彻了。我求你别捎胡芦带茄子，没完没了地揉搓人。我豁出去了，庄稼不要了，牛羊不管了，你自个挖抓地吃吧，我走，我找喜姐去，不找个水落石出，誓不回 家。我马明成在女人面前，非当回儿子娃娃！”
马明成愤然出门欲走，恰巧与进门人顶个头碰头，举目一瞧，惊喜交集，抱住来人放声痛哭。女人被哭得莫名其妙，半会儿才听出了门道，原来是离家出走的大儿马成江回来了！她颤颤巍巍挪动着身子，凭感觉将大儿后腰一下抱了个定，生怕他再跑了，并不乏悔意地说：“他达，你甭哭了，一个大男人家，叫婆娘支摆（拨）、糟蹋得不成样子。我也是想儿女太甚，碰不上牛头碰羊头，朝你身上胡撒泼哩。成江儿啊，你三弟娶嫂子，那是爹娘做的主，你老子还兴得转（拽）文哩，说啥‘移花接木’。唉，那也是只知你折掉了，不知你还活着么，总不能叫银珍年纪轻轻守寡吧。这事谁都怨不得，只怨那场见头不见尾的战乱。唉，你在外这两年，咋个过的？见过你三弟没有？再莫怪他，啊！”
“阿妈呀，您说得对，谁也怨不得，只怨那场没名堂的战乱。成河也是死里逃生，我咋能怪他呢！只是没看见。我混混达达地打发岁月，直到入冬时节，才拿定主意，又去了南山那户人家，决心做个上门女婿，汉家就汉家。可不凑巧，那女子气性大，一有人提亲，她就利利索索地嫁掉了。再若招女婿，也成，只是下面的那女子，才十一二岁，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就做了人家的干儿子，混吃混喝混日月，帮了两年的长活。想来想去，一个儿女一条心，少回来一个，父母多操一份心，怕二老费心劳神，这才又蹦达了回来。阿妈呀，您就别逼阿达了，明日我寻喜姐去。”
大儿子成江的回归，给马明成夫妇顿时长了精神，院里院外又有了笑声。尤其那母爱浓烈的女人，从此燃起更多希望之火，希望她的儿女尽可能都一个又一个活着回来，盛、马大战不是偃旗息鼓了吗？有啥不可能？
成江能死而复生奇迹般回来，那其他儿女为什么就不可以呢？为此，她格外精神，双目失明算什么！一切家务照样做，全凭几十年驾轻就熟的经验和感觉，白天没有一刻是闲暇中度过的，把个家务料理得不比往日逊色。马明成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却不敢劝阻，只要她乐意，任凭她去。成江去寻喜姐，既满足了女人的一桩心愿，也解脱了他。从此，他安心农事和小打小闹的家禽家畜养殖，不弄些外快，光指望农作物的那份收入，怎好给成江再娶一房媳妇。成江自当兵以来，异常能吃苦，饭是什么，菜是什么？只要饥饿时有食物填进肚子，掬几捧凉水解渴就行，一天步行百八十里，远不在话下。何况，现今有马骑，备有充足的干粮和水囊。即使如此，他也尽量省着点，有计划地一点一点消耗。
成江牵着白骟马，一路打听，不放过任何死角，一个来月，走遍南山的沟沟坎坎，除了落下一脸毛胡须，居然一无所获。他恨自个不会哈语，无法与哈萨克牧民沟通，故而不能详尽地打听妹妹的下落，只是偶而遇上汉人或回民，才能访问一二，可给他的回答无一中的，总是让热呵呵的希望变成冷冰冰的失望。也有赵匡胤卖华山式的好心一指“去找藏根喀日甫”，“问乌拉孜拜千户长去”，然后，用手往大山沟深深一指。至于见没见过喜姐本人，摇头、摆手则是一致的。
其实，喜姐就在山中，她被掳入山里后，已被转手倒卖了好几回，一直在给牧主做奴仆。如今年方十四的她，已不再是蒙昧无知的小丫头，几经易主，几年的奴仆生涯，已磨砺了她的性格，增长了经验和智慧，变得圆滑、温顺，并极有眼色。这期间经受的打、骂和凌辱，不堪回首。正因为如此，她虽默默无语地忍受着，却随时随地准备逃走。
马延年每打听一次，喜姐就被转移一次，或被倒卖一次。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出息得越来越招人喜爱了，倒卖的价码也随之日益攀升。她如今全然是一副哈萨克姑娘的穿着，即使马成江猛遇个正面，也难一下子认出同胞妹妹，会失之交臂。少女的变化不是以年来计算的，是以月以天计算的！
马成江决心很大，决不辜负二老重托，即便那赵匡胤卖华山一指漫无边际，虚无缥缈，他也不放过那有希望的信息和机会，他去找过喀日甫大巴依，根本没见着，说是病了，不见客。成江非要坚持问长问短，被喀日甫的大儿子一句“没见过，少缠”，挡在山寨之外。他去见乌拉孜拜，被一群猎犬追得逃命。他只有挨个寻，挨个问，总想碰碰运气，万一有个信息什么的。
喜姐从牧主聊天的言淡中，已知道山外恢复了昔日的平静，激发了她思念父母逃亡回家的欲望，并不时涌起一股股兴奋和冲动。她曾逃过一次，毕竟对出山的路径不熟，逃了一夜，居然绕回到康家石门子。但她并不泄气，天亮时，竟遇上了一同被掳的诸葛信圣，同病相怜，相见恨晚，二人约好白天躲起来，夜里一块逃出去。谁知牧主早已派人卡住了出山的必经路口，算是不折不扣的守株待兔，将二人一拿一个准。
二人分别被牧主带走，临别时，喜姐朝诸葛信圣作了暗示，她双手构圆，向天一举，含不舍之泪而去。
自此，牧主更多了一个小心，不许诸葛信圣单独放羊去，也不许喜姐担水拾柴去，只限于毡房里纺织，或与其他奴婢一同去挤****。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喜姐和诸葛信圣相聚于康家石门子岩画陡壁之下，而后结伴同行，乘着月色下山。次日天大亮时，仍不见追赶之人，二人侥幸不已，便兴冲冲急匆匆赶路，竟真的跟成江失之交臂，相互只瞥了一眼，谁也不认识谁，就各自择路而去。
为了躲开牧主守株待兔的出山口，喜姐和诸葛信圣翻山越岭，相互牵拽，互相扶持，相依为命。二人抛开正路，另辟蹊径，必然要走险道，要多费时辰。二人在山沟转悠了三天，饥饿难忍，只得借用牧民搬迁留下的灰烬，重新燃起篝火，把从险道上摔跌致残的羊只烤了来吃。
再说马成江，寻妹无望，只得走马出山。一想起父母的热望打了水漂，马成江精神萎靡得乍像和稀了的泥，一点提不起劲儿来。回家吧，不好交代；不回家吧，一月有余，又招父母牵挂，怎么办？他在两可之间抉择不下来，便盲目地由马信缰，又想听天由命，再碰碰运气，不知不觉来到乐土驿。
乐土驿镇上别无景致，却有一群人聚拢在那里，吆喝着，围观着，看似很热闹。马成江便好奇地凑了上去，原来是一伙赌博的。
“单！”“双！”叫个不停，宝盒摇个不止，几个赌徒只输不赢，惟一瘦猴中年人连赢不输，围观者连连喝彩，夸其今日“好手气！”
成江引颈张望，不足半个时辰，几个参赌者输得身无分文，退出人群，自称被“榨干了”。那赢家则开心无比，得意忘形，连叫：“谁来，谁还敢押几宝？来嘛，试试，碰碰运气。”马成江从未上过赌场，今日心绪不佳，不知如何发泄是好。经赢家诱惑再三，他把马往树上一拴，捋起袖子，分开人群，走进了赌场，说：“我来，碰碰运气，从来没玩过。”赢家听说是生手，不禁大喜，心想又能捞一把。略一端详，似曾认识。
可转念一忖，管他三七二十一，赌场无兄弟，情场无父子，不认识更好，便不去细想这生手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何方人氏？去他娘的，赌起来再说。可他眼珠一闪，不成，不能叫他干捻子缠了油去，便说：“请先亮出赌资，咱再赌不迟。”马成江一听瞧他不起，砉地解开衣襟，拿出几年苦苦积攒的八十两银子。
赢家一见甚喜，他方才赢的尽是些省里的纸币，说毛（贬值）便毛，哪抵得上这白花花的银子！便重新卷袖捋手，和成江赌了起来。
成江万万没料到，运气给他碰着了，要单即单，叫双来双，十几把下来，那赢家方才赚来的赌资全归了生手。那赢家见众目睽睽，既赖不得，也舍不得，干脆来个孤注一掷，破罐子破摔，发狠说：“来！再赌一把。”马成江犹豫不决，心想你已输光了，还拿什么赌？围观者中有刚才的输家，幸灾乐祸地逗笑说：“喂，莫承你拿裤子赌吗？”一语激得那输家把胸脯一拍，说：“现钱是没了，我把一驴驮子货全押上！”“值多少？”成江心中没底，只好询问。“八十两，只多不少。”
“好！八十两就八十两。”二人又赌了起来，成江叫单，对手要双。宝盒揭开一看，对手两眼一闭，跌了过去，围观者一片惊嘘声。有人奚落说：“死驴不怕狼啃，裤子没输就算运气啦！快把驴驮子缰绳交给赢家吧，莫想耍赖，啊，儿子娃娃，胸闶子拍一下。”还有人戏弄说：“这么多人盯着，人证物证俱全，谁敢耍赖？若要赖也成，除非把那女人喜欢的东西割了顶账去。”引得在场人哈哈连天，然后一哄散了去。
临交驴驮子缰绳之际，那货郎才仔细打量起成江，试探说：“大哥好生面熟，莫非你是一棵树马家大兄弟？”马成江也觉得此人面善，经此一提，认真回想起来，说：“大哥莫承是乜家老二？乜山银。”“嘿！对呀，我十六岁那年去做招女婿，一晃离开老家十四年了。唉，听说你在大战中折掉了。噢，有一次回老家，还见过你媳妇哩，人样挺排敞（俊俏）的。可，可咋的又嫁了别人？”
马成江满以为那个“别人”是指三弟成河，羞赧不悦地说：“咳！不提也罢。”“嗳，咋能不提呢？你死而复生，命大着哩，阎王都不敢收，为啥不敢把媳妇要回来？”“到哪里去要，她失踪了。”“失踪了！哪年月的事？”“前年的事。”
“啥！前年的事？明明过大年时节，我还见的，她在我的货驮子上买了些针线零碎哩。”
“啊！真的？”“男子汉，吐口唾沫砸个坑，我咋能因输了钱哄弄你呢？不信你去寻，军台往北，到了那攒庄往下，靠近苇湖的庄子里。”“果真这样，你把驴驮子牵走。”“三生感谢！从此戒赌，老天作证。马家兄弟，若是有假，驴驮子仍旧归你。一个月后，你再来乐土驿见我。”
“好！咱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马成江在晦气中得此信息，精神立马大振，扬鞭直奔目的地而去。待奔至目的地，已红日西下，鸟归林窠，人迹难觅，便饮马放马，露宿青草地。
翌日清晨，成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所庄院的大门口。眼见几个男子扛着铁锨上早工去了。他盼呀盼，终于等来了一个挑水桶的女人。成江沿着挑水小路，选择了最佳观察点，爬好了，单等那位女人的到来。目标越来越清晰，那体态，那身段确像他原来的媳妇银珍，只是挑着担子，走起路来腰身一扭一扭的，胯部一挫一挫的，哎，还蛮好看的。他新婚次日，就顶黑伢兄弟去当兵，哪会见过银珍挑担子的姿势。成江吃不准，好奇而不满足地换了个观察角度。
挑水桶女人的形象终于正面摄入他的眼球，他失态地惊叫：“果然不假！乜家兄弟，货驮子原归你。”挑水桶女人似乎听到了突如其来的异样叫声，她驻足看了四周一眼，除了一匹白马吃青草，别无异常，便婀娜而至，欲去泉水池边。马成江见机不可失，猛然从草丛一跃而起，把女人饿虎扑鸡似的逮个正着。女人惊惶失措，本能地扭头一看，万分惊诧地冒出一句：“咋的是你？！”面对面的马成江惊喜无状，更加坚信怀中的她就是银珍，是他的结发妻子，兴奋之至好喜气，愉悦超常而得意，忙说：“咋的是我！那应该是谁？”“羞死了！羞死了！”女人双手捂脸呜咽起来。
“甭羞了，我不怪你。”
“放开我，你快走，别叫旁人看见了。”女人慌乱地挣扎着。
“看见又咋的？我的女人，我想咋弄就咋弄，旁人少管！”“那你不怨我？”“不怨你，也不怨兄弟。快跟我回，没事。”“羞死了！羞死了，你快走！”女人用力推搡着。
“羞死了？那你咋又嫁到了这里？亏死我了。”成江不但不松手，反而搂紧亲吻起来。
“你快走，来世再做你的婆娘，今生今世没戏了。”“咋的话！来世？不，我要今世，今日，现时。”成江竟狂吻不止。“你咋不听仙，我已和人家上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