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时候,一旦过了除夕,时光便快了起来,因为从正月初一开始,每一天都是已被习惯安排好的。
王泉一家照例在正月初一到了高陵村,给家奶奶、舅爹爹们拜年。伊春梅有四个舅舅,她带着弟弟妹妹们一家家拜了过去。
这些舅爹爹家没有与王泉等表兄弟同龄的玩伴,所以一群小辈宁愿留在外婆家玩耍。
玩耍已是伊明、伊艺那个年纪的事了,他们还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可以将一根细柴当作宝剑,把一只外婆养的鸡或狗当作怪兽追逐。
王泉和他们演了一会“剑术”,被打的嗷嗷直叫,郁闷地退出了他们的扮演游戏。
他回到外婆家中,拎着个小凳子,坐在那儿晒太阳。
今日的阳光像小时候一样热烈而温暖,照射在王泉的背上,很快便把他送入了梦乡。
他感觉自己似乎去了太阳上遨游一番,享受着那无边的炽烈。梦中的他进了太阳自然是不会死的,他继续遨游星空,见到宇宙间的一幕幕奇景。
从远处目视整个银河系,那是一个大大的漩涡,白亮白亮的部分又形似一个椭圆盘……
星云连成雾状,和手机壁纸一样……
远方的某个行星上,还居住着外星人,他们和他一样,黑发黑瞳黄皮肤,但与他们同行的狗狗居然也能口吐人言……
在星空中遨游许久,他又从太空俯视着自己的家园,发现它是那么的、那么的……
他没有想出一个词儿来形容自己的观感,便遽然惊醒了。
睁开眼,伊艺正在朝他大喊大叫,屋内的外婆也叫着开饭。
他进了屋,发现长辈们都已经回来了,外婆家的餐桌上已经满满当当地叠了三层菜碟子。
“妈妈哎,不要炒芹菜咯,炒那么多也吃不掉啊。”伊春梅朝厨房喊道。
王泉听母亲对外婆说这句话,暗觉好笑:我和老姐也经常对您说这一句,然而您一般是又多炒了两个菜,也就今年好了些,当晚就把年夜饭的菜吃尽了。
外婆才不听性格跟她很像的长女的话呢,正如她的长女也不会听她的长女的话一样。
她在厨房喊一声:“马上就好,你们先吃”,便又往灶里添了几根柴。不多时,厨房里又传来啪哒啪拉的油滚音。
伊春梅见她屡劝不听,也和儿女劝她无果后一样生气,对大家道:“我们先吃,不等她了。”
话毕,便动起筷子夹了几口菜,划拉一口饭。其他人也动了动筷子,不过很快又都停下了。
外婆终于上桌,气氛终于热烈起来。
外婆家的饭对于孩子们而言是比较纯粹的,大人们固然还在一边喝酒一边吹嘘,但话题却不会集中到小孩们身上来。
王泉等年轻人快速地扒拉完饭菜,吃饱喝足之后,便离席玩耍去了。
王菱提议去桂花村的村街道看看。在村子里呆的无聊的小朋友们很愿服从这个大姐姐的领导,立即甩起来大腿,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桂花村冲去。
桂花村原本是个乡,也曾经是个“镇”。当然了,那是五六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的事了,时移势迁,它现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
不过作为曾经的“镇”,它和休丰县一般的村子还是有所不同的:它有一条长达百米的、存在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街道。
王泉曾在这条街道上生活了三年之久,从七岁到十岁,那三年,王菱也在这街道上的村中学完成了初级中学阶段的学业。
这街道上的面馆、水果摊、杂货店、修鞋匠、理发师、卤菜摊、猪肉摊、小诊所等等,一切给姐弟俩留下了深刻的、不可磨灭的少年、童年回忆。但高婷、伊明、伊艺三人就对此无感了。
王菱朝着弟弟慨叹道:“桂花村没有以前繁华了啊,村中学都没人了,破破旧旧的。”
王泉笑答:“大家都搬到城里去了,这儿自然就没人了,上次回来,桂花村小学都改作养猪场了。”
桂花村小学位于毛家冲,本是一个希望工程小学。那个养猪场大概就是上次二姑爹爹提到的那个,据说红红火火。
王菱嘿然一笑:“那个小学不是希望工程吗?重新修筑也不到十年吧?浪费钱啊浪费钱啊。”
王泉也乐了:“那能如何呢?这不是正说明咱们休丰县经济发展太快嘛……而且希望工程用的大多是捐款,花了也不心疼。”
“其实小学和养猪也差不多嘛。”高婷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王菱和王泉大笑,却又不知为何而笑,好半晌,王泉才认真地道:“你貌似戳中了一些本质。”
顿了顿,他又指着桂花村中学说道:“你们说,以后这儿会不会也变成养猪养鸭的地方?”
“有这个可能。”高婷含笑点头。
在桂花村的街道停留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他们便决定往回走。
他们没有沿着水泥马路返回,而是选择从田野间、山林间的小道一路玩回去。
冬末的暖阳已降临大地,野外的风却还是冷的,但两者都不激烈,而是温和的、柔软的,正是最舒服的温度。
王泉拉着高婷的手,护着表妹越过了一摊烂泥。年仅十二岁的伊艺反倒比她勇敢些,早已冲在最前头。
他叫了伊艺一声,令她缓行、注意安全,萝莉却又冲了回来,结结实实地撞到表兄的怀里。
王泉抱起小表妹,缓缓地扫视周边。
纵横交错的田埂将一整块田野切割成一片片的,每一块都是王泉所熟悉的、类似的大小的豆腐块。
田野间全是一副衰败的景象,野草纷纷枯萎,变成和秸秆一样的颜色,令人觉察不到一丝生气。
水渠旁、池塘边长着一些随风摇荡的芦苇,王泉像幼时一样随手拔下一根,然后叼在嘴里。
伊明、伊艺似乎觉得这很酷,也学着照做。但王泉却知道,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他那是模仿记忆中的自己,而这两个在城里长大的小孩子呢?
一行人穿过田野,继续前行,在山林中捡拾枯枝,充作宝剑,把灌木丛当作恶龙,狠狠劈砍。
他们越过山林,来到塘边,坐在盘横交错的根系上,靠着厚实的树干,目睹老奶奶在塘边洗碗。
稍事休息,王菱怕调皮的伊春梅会在塘边遭遇不测,便拉着众人继续行程。
越过一道短短的、窄窄的木桥之后,高陵村便人烟在望了。
这个“人烟”并非虚指一般人家,而是确有人和烟。
虽然几乎每一户农村家庭都早已购置了电气化的厨具,但不少老人还是更喜欢砍柴、劈柴、收集松针做引火柴,然后将它们扔进土灶,使用大锅做饭。那烟囱便冒出滚滚的烟来。
王泉必须得承认,他有点怀念那个味道了,那烟熏的、稍呛的味道,那味道是属于汗水、自然、劳动的。
还有那感觉,那被灶火烘的面皮发热的感觉,那是能在冬季驱散寒冷的火焰,那是能提供热腾腾的食物的火焰。
一回到外婆家,他便溜进了厨房,自告奋勇地帮外婆添柴,弄的灰屑满发、双眼微醺,却觉得找到了幸福的感觉。
外婆一边朝大铁锅里扔羊肉,一边和孙子聊天。
“你在羊城那边感觉怎么样啊?”
“还不错,就是没家里舒服。”
“在外面住的不好吧?现在大城市的房租都很高,你刚出来工作,肯定不会住很好的房子。”
“不仅住的不好,吃的也不好,天天挤地铁也累死个人……”
“吃不好?你都吃了四年多了,还不习惯啊?”
“哪能习惯哦。刚过去的时候,只觉得新鲜,吃的时候就感觉还行,一久了就觉得腻了。”
“哈哈哈,年轻人都是这个样子。可谈了朋友了?”
“没有哦,哪个小姑娘能看上我。”
“那你可看上过别的小姑娘了?”
“也没有。”
……
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王泉一家蹭着舅舅、阿姨们的车回了县城。
一见到齐整的马路、千篇一律的住宅楼、闪烁的霓虹灯,王泉便觉得一阵呼吸困难。
啊,那是城市的重压。
“都特么的有阴影了,休丰县城这种小地方居然都能让我本能地厌恶。”他在心中自嘲。
回到了家,洗完澡,钻进了自己舒服的、熟悉的被窝后,压迫感方完全消失。
他掏出已经恢复了5G网的手机,查看QQ和微信的消息。
高中同学群里消息发了99+,他仔细翻看了一下,一半是红包,一半是否图,压根没人提大家一起聚一聚。他若有所思地嘀咕:
“难道同学会这种东西,都是大家三四十岁之后再聚到一起,互相装比吹牛寻找成就感、约会当年心中男神女神,找点青春的味道?”
好吧,王泉也不愿意参加什么同学会就是了。他跟大多数同学不熟,坐在那里也是有点尴尬。
他翻看了一下通讯录好友,在几个名字上停留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联系了张祥,约定明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