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到站,乘客们纷纷下车,口中呼出缕缕白气。
“真冷啊。”
一个背着帆布包的大男孩抖抖索索地叹一句,然后捂紧了小风衣。
这正是刚回到江城的王泉。
他仰头看了一下指引牌,向站外疾走。一边走,一边贪婪地呼吸家乡清新却冷冽的空气。
“阿嚏!”
在站内广场,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苦笑一声,转进洗手间,打开了背包,找出一件毛衣加到身上。
从洗手间出来,王泉又转进茶水间,接了半杯开水,轻轻地抿一口,觉得热乎多了。他继续前行。
出站口,一些中年人正在小声呼喊。此时正是寒风冷冽的清晨,人不多,声音也不大,但足慰游子之心。
“长陵,长陵的上车了啊,马上走。”
……
“休丰,休丰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就走。”
“哎,小伙子,你去哪儿?”一个中年司机凑近了王泉问道。
“休丰,休丰县城,多少钱?”
“五十块钱,五十上车马上走。”
王泉翻了个白眼,扭身就走。
那中年司机又追了上来,拦住他叫道:“四十,四十,大过年的。”
“别挡着我,那边班车快发了。”
王泉有点不耐烦,指了指两百米外的公交车站,绕过了司机。
“三十,三十。”
司机在身后叫着,“小伙子你想想,公交车也要十五,哪有我们舒服。”
王泉回过身,朝司机点了点头。
“哎,这就对了嘛。来,这个箱子给我。”
王泉跟着司机师傅上了一个中型面包车。
里面已有四位乘客,三男一女,年貌与王泉相若。
他一语不发地坐到了后排的一个座位上。他有社交恐惧症,连和认识的人说话偶尔都会结巴,更别提和陌生人打招呼了。
他落座之后,刚要掏出手机,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望着那个坐在前座的女孩子。
娇娇小小的身影,看背影可能不足十五岁,从侧后方看去,只见到半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但这足以让王泉判断出她是个美人儿。
不过王泉看着她,倒不是因为她长的漂亮,而是因为她刚刚似乎打量了王泉几眼,似乎认得他。
王泉看了一会儿,没有分辨出来她是谁,便收回了目光。他正待低头刷手机,那个女孩子突然回过头来,仔细打量着王泉。
二人目光相接,他这才认出,这的确是他的老同学,名叫黎芷巧。
有着社恐症的王泉不知如何应对,正准备“嗨”一声了事,却见她面露惊喜地笑道:“王泉,真的是你?你好啊。”
“你好啊……刚刚没认出来。”
“好巧好巧。”
“对啊,真巧。”
“你也回休丰?”
“对。”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两人是初中同学,上学的时候就不熟,毕业之后多年未见,见面之后打个招呼尬聊这两句也就是极致了。
五位乘客在车上等了一会儿,司机又出去拉了一个男孩,他坐到了王泉身边,王泉稍稍让了一下身子,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说话、
司机师傅终于开车上路,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问道:“你们都是大学生吧?”
六位乘客一致沉默。
司机师傅有点郁闷,拉这帮年轻人有一点很不好:他们在路上都是哑巴。不过他可以要到更高的价,比起那些农民工,这些小年轻平均每个人会多付十块钱呢,倒也不亏。
在沿途各个的村镇,四个人陆续下车。车内乘客仅剩黎芷巧和王泉。
这巧合让黎芷巧回过头,跟他相视而笑,又说了一遍真巧,然后便扭过头去。
“你家现在住在县城啊?”王泉看着女孩脑后柔顺黑亮的披肩长发,壮着胆子出声问道。
“嗯?”
女孩似没料到他还会说话,小小吃了一惊,又扭过头来,用眼神确认之后,方道:“对啊。你呢?”
“我家在新藤花园。”
女孩轻哦一声,突然来了兴趣,问:“就是那个靠着东门大河的?”
漳河贯通全县,流经县城东部,故本地人常称其为“东门大河”。
王泉听到这个熟悉的名词,自然而然地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那儿风景很好吧?我家本来就是买在那儿的。”
“嗯?然后没有交付?”王泉笑道。
“对啊。开发商建到一半跑路了。”黎芷巧忿忿地道,可眼角还噙着笑意。
噫!在这新春佳节,哪怕是回忆到糟糕的事情,脸上的笑容往往也不会退去。
“据说是资金不足。”王泉简单地接了一句。
其实,他对这件事了解的挺多,但他见黎芷巧似乎也挺有讲述欲,自然不好抢话。
“对啊,资金不足就跑掉了。我家不仅没拿到房,还得还银行的贷款。”
“啊?”王泉很惊讶。
他倒是头一次知道,原来那些没拿到房的买房者居然这么惨。看起来当初自己家还算幸运啊。好歹拿到了房。
被无视了之后就一直专心开车的司机师傅忍不住出声问道:“那你们家有没有跟县府闹啊?”
“有啊,当然有啊,天天信访,七年了,根本没用。”黎芷巧的怒气似乎比刚才说到开发商跑路的时候还要大、还要真实,她脸上的笑容已全部敛去了。
王泉好奇地问:“然后呢,你们怎么办?”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又没人接手那个楼盘,当然没人退钱,也没人交房。”
司机师傅传授经验似地道:“我跟你们讲啊,信访什么的都没用,你们找几十个人,天天坐在休丰广场,就堵着县太爷……”
休丰广场就正对着休丰县府大门。王泉倒也听说过不少“休丰广场静坐”,倒真的推动了县府解决一些老、大、难问题。
司机师傅传授了一会儿“斗争经验”,两个年轻男女听的炯炯有神,却也有点不以为然:我们两个当代大学生怎么争取权益,还要你一个开车的教?斗争策略书上都写着呢。
司机师傅见又得不到应和了,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便先叹着气表示对女乘客家不幸遭遇的同情、愤慨,然后骂开发商无良。
这一下子两个年轻人又来了精神,和司机师傅一起骂开发商,顺带还指责县府监管无能。
三人骂的正激昂,司机师傅突然住了嘴,放缓了车速。
黎芷巧和王泉二人立时住了嘴,向外望去。
房屋一栋连着一栋,街道长达数百米,影院、商超、中西知名快餐店、银行、轻轨站一眼可见。商业气息十分浓郁。
“到韦镇了。”黎芷巧说道。
王泉点点头,然后慨叹似地道:“韦镇发展的真的挺不错的,到西部省份的很多县都能做县城了。”
黎芷巧敷衍地点头,没有回话。
王泉心里叹口气,知道自己的话题无趣,引不起女孩子的注意。他转而想到韦镇得以发展的原因。
韦镇恰恰处于连接休丰县城和江城市区的主干道上,距县城约十五分钟车程,去市区则四十五分钟。由于这地理上的优势,该镇成为了全县经济发展最好的乡镇之一,仅次于城关所在的良山镇。
相应的,在市县路线的沿途,这个镇子的人口最多,可能的乘客也最多。司机师傅正是想在这儿再载两个人。
车且缓且速,司机师傅不时摇下窗户,向路边或站立或缓行的大爷大妈们高声询问,快速报价、还价。
问了七八次后,又上来了两个大爷。他们的强大气场消除了王泉和黎芷巧继续说话的欲望。
车行在宽敞的六开大道上,清晨的浓雾还未散去,覆在萧瑟的田野上,中间偶有民居点缀。
十五分钟后,人类的建筑又繁多了起来。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右边是一个商业广场。
“你们俩到哪儿下啊?”
“能送到新藤花园吗?”
“不行,不走那条路。”
“那能不能就在这儿下?”
“不行,这儿红绿灯呢。”
“那就到前面东站下吧。”
“我也在东站下。”黎芷巧也跟着道。
王泉问道:“诶,对了,还没问你家在哪个小区?”
“碧桂园。”
他笑道:“刚好有一段顺路。”
司机师傅笑道:“那正好,男孩子等一下可以帮女孩子拿一下东西,她有两个大箱子,你就一个包。”
“好啊。”他应道。
黎芷巧笑了笑,提前道了声谢。
“东站”即原休丰县汽车总站,因位于老城区的东门,故名东站,与“东门大河”之称相类。
随着城东的经济逐渐发展,这块土地的商业价值渐高,汽车站便为一个房地产项目让路,搬迁到城南的开发区附近去了,此处只剩下一个站牌,仍名东站。
车到东站,王泉帮黎芷巧抬下两个箱子。
恰巧黎芷巧手机来了消息,她道一声:“你走在前边,我跟着你。”便低头敲起了屏幕。
这可让王泉犯了难。
东站正对着新藤花园,但两者间隔着一个漳河和一个新落成的小区,没有可以笔直过河的桥。而往南或北走却四百米各有一座桥。南边的是“休丰大桥”,但本地人又称之“东门大桥”,北边的则是一座无名小桥。
碧桂园和新藤花园在一条直道上,相距五百米。两人同路的一段就是从东站到新藤花园。
现在的问题是,从哪个桥过河呢?
这本是一件小事,而且无关紧要,但王泉就是开不了口询问,一时间也没有勇气直接决断。黎芷巧正在玩儿手机,没注意这个问题。
正犹豫间,他恰巧听到一个咕噜声。
黎芷巧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尽是笑意,只可惜她眼睛有点小,笑的时候眯起来几乎找不着了。
王泉还以尴尬的微笑,正要想个话来缓解气氛,又听到一个咕噜声。
这下是从女孩儿肚子里传出来的了,她立即用一阵带着点自嘲、带着点嘲笑的大笑遮掩过去。
气氛轻松了下来,他斟酌着提议:“要不,我们俩先一起去吃个早饭吧?”
“好啊。”她愉快地答道,又低头回复了一条消息,然后抬起头问:“去哪儿吃?”
王泉瞄到她的聊天对象是“老妈”,内容有一句“不用来接我了”。
奶奶的,这是想把俺当苦力啊。
不过碧桂园距新藤花园仅一千米,距东站也只有不到三千米。路程不长,送到家就送到家吧。不过这两个箱子还挺重的。
他拖着箱子,一边走一边道:“走东门大桥这边吧,过了桥就有一家面馆,他家的杂酱面、牛肉面都很好吃。”
回家之后去这家面馆吃一碗面也是王泉四年来的习惯,所以他立即就想到了这个面馆,脱口而出地做出了决定。
说完之后,他才觉得自己不够绅士风度,补救似地追问了一句:“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没有没有,就去那家吧。”黎芷巧连忙摆手,“东门这边没什么好吃的,休丰的美食都在西门那边。”
她顿了顿,又摸了摸肚子笑道:“西门太远了,我现在就有点饿了。”
“好,走吧。”
王泉拖着两个行李箱,黎芷巧跟在后边,提着他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