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中有个叫贾聪的中年男子,三十多岁的年纪,虽然狼狈却也相貌堂堂,自称是跟随贾疋多年的家将。
老和尚问他如今战事如何,贾聪整了整衣冠,恭敬答道:“敬告这位高僧,如今西平大将军带领关西义军十多万人,经历大小战役百场,已成功夺回了新都长安。我们这队人本是回安定报捷的,半路却被胡人偷袭,成了俘虏。这群恶胡沿途抓了许多百姓,刚才还要在这里杀了我们。幸好有癸丑英雄相救啊!”
说着双目含泪,又向癸丑抱拳,语气激昂道:“如今天下大乱,四方群贼四起,正是好男儿建功平乱的时候。我家贾疋大人力挽狂澜于倾覆,夺长安、败刘曜,拥立秦王司马邺为太子,立下不世之功勋。不知癸丑英雄可否愿随我家大人为国效力,平乱天下?”
“呃,不愿!”癸丑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胳膊,淡淡的回了一句。
“啊……为何不愿?”贾聪的脑子有点蒙。难道这癸丑英雄见识不多,听不明白这平西大将军是多大的官吗?
看了看癸丑身边的老弱妇孺,语气转为温和道:“可这一路不太平啊。我们人多势众,沿途能保护您的同伴一道去长安。”
“呵呵,就靠你们几个?”癸丑瞅着对面十几个如丧家犬的晋兵,笑着摇了摇头。
那些士兵神情尴尬。可面对癸丑这杀神,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实力就摆在眼前,人家一个就是比他们一群人都强啊!
“阿弥陀佛,多谢这位施主好意,但我们是要去洛阳的。”老和尚看他们尴尬,忍不住出声打了个圆场。
“去洛阳?唉,你们还不知道啊?洛阳在去年就被匈奴胡儿给占了。听逃出来的人讲,如今那里处处是焦土废墟,家家废砖烂瓦,成群的乌鸦和野狗在废墟里扒尸体,根本就没几家活人了!”
“啊!娘,爹爹他们是不是?我外公,他们是不是……”月牙儿趴在卢夫人怀里,仰头带着哭腔,想问又不敢问出来。
“别怕,没事的。他们一定活着,都在家等我们回去呢!”卢夫人紧攥着衣角,轻声安慰着女儿,眼眸里却闪着掩饰不住的惊慌。
“原来是去寻亲的?唉……”贾聪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身后十来个兵士也难过的低下了头。国破家亡,妻离子散,他们哪一个又能躲得过去?
贾聪想了想,又劝道:“不如几位先随我们去长安,在长安休探听消息,再出发去洛阳?这次我们联络了一支两千人的乞活军,约好在二十里外马家村碰面。之前被胡人攻击,我们放出了信号,相信他们马上就到。有军队同行,必能保护几位的安全!”
“哦,你们有两千人的队伍?”癸丑有些心动,回头看了看他家少主。
十方一脸茫然,抬头去看老和尚。没办法,出门在外只能装天真,不然真会被人当成妖怪给干掉的。
老和尚点了点头,向卢夫人道:“此去洛阳路途遥远,盗匪横行,如有军队一路同行,确实能安全许多。”
“嗯,一切全凭大师做主。”卢夫人深深一揖,就不再说话。
贾聪站在一旁,把他们各人的表现全看在眼中,心里就觉得发懵。他跟随贾大人十多年,从家仆做到行军参议,别的本事不敢说,但察言观色却最在行。看这群人的表现,战力强悍的癸丑反倒像个没分量的。难道胡僧才是主脑?要收服癸丑这员悍将,还要先搞定这老僧吗?
身后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涌了过来,呼啦跪倒了一片,都在呼喊感谢癸丑的救命大恩。人群里有不少的妇孺。那些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小脸又黑又脏,看起来只是和月牙儿差不多的年纪。让人看着就心酸。
癸丑愣了愣,扭头问道:“能带他们一起走吗?”
贾聪笑道:“当然可以。不提咱们一起共过患难,就是乞活军里也有很多百姓的。咱们大家可以一起去长安。”
周围的百姓顿时一阵欢呼。能在这乱世中绝处逢生,还找到一支军队同行,就已经捡回了半条性命。这还真是一场天大的幸运!
一群人向东走出不远,果然看到浩荡的人马从对面跑了过来。最前面棕黑战马上端坐一位将军,两道粗眉如刀,双目炯炯,络腮的大胡子,身披玄铁铠甲,腰间只配了把环手刀。看到他们这群人站在路上,就抬起手臂让队伍停下,远远的等着。
十方远远望去,队伍里的士兵穿得破破烂烂,什么样的衣服都有,说是杂牌军都不算,简直像是丐帮的聚会。偏偏这群人眼神明亮,身上带着常年厮杀的悍勇气息。单从精神面貌看,实在比他们这边的晋军强了太多。
贾聪双眼发亮的跑了过去,和最前面骑马的将领打了个招呼,又指着癸丑几个人讲了几句,就招呼着他们过去。
骑马的将领等他们走近了,盯着癸丑端详了半天,仰天大笑道:“哈哈,果然好壮士!在下王如,有机会咱们兄弟较量一下马下功夫如何?”
“嘿,好啊,啥时都行。”癸丑本就是好勇斗狠的人。一场厮杀让他恢复了豪气,见对方性情粗豪,心里顿生好感,也爽快的抱拳。
“那本将就先行一步!”马上的将领又抱了抱拳,催马带着队伍继续沿山道前行。
“那王如是雍州乞活军里的一员勇将。这次说好跟咱们去投我家大人,最少也能封个将军的。从此脱离流民身份,也算一跃龙门,光宗耀祖了。”
贾聪凑在他们身旁说话,偷眼观察癸丑的反应。见癸丑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看来真的要从老僧打开缺口了。
跟在队伍后面一路走到天黑,才在一处小溪边安营扎寨。贾聪帮着要来了一顶行军帐篷,嘱咐他们夜晚不要乱走,就匆匆离开。
搭好了帐篷,老和尚在外面打坐入定。癸丑就抱了堆木柴回来生火,又从行李中取了锅灶、干粮还有肉干,帮着卢夫人一起做饭。
肉干和麦粒倒进清水锅里,不大一会儿,肉羹的浓香随着那煮沸的热气在夜空里飘散。几个巡逻的乞活军走过火堆,用力嗅了嗅,回头望着小帐篷方向咽了口吐沫,匆匆的走开。
十方不用捡柴,也不用煮饭,一个人在草地里捉蚂蚱。抬头正看到几个乞活兵躲在不远的暗处窃窃私语,神情很是鬼祟,就扔了蚂蚱跑到癸丑身边催促道:“那肉粥别再熬了。我看干娘她们都走困了,咱们赶紧吃了睡吧。”
“好嘞!”癸丑应了一声,就收拾出碗筷,端起汤锅准备给大家分粥。
“慢着!”一队巡逻兵士从昏暗的夜色里走了过来,里面就有刚才几个鬼头鬼脑的巡兵。说话的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脸庞酱黑,两只细长眼闪着寒光,毒蛇般上下打量着癸丑。
“喂,把你手里的肉汤端过来,本官要检查一下!”
“呃,检查?”癸丑莫名其妙的望着这群人,低头看看手里的汤锅,问道,“这肉汤是俺们自己喝的,又不送人,你们检查啥?”
细长眼似早有准备,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慢条斯理道:“当然要检查。我要查查这肉汤里的肉是不是人肉?”
“真胡扯。这里面是熊肉。哪来的人肉?”
“你说熊肉,就是熊肉吗?嘿嘿,我看它就是人肉!你们胡人都吃人肉,你敢说你从没吃过人肉?”
“俺……你,你们……”癸丑又急又怒,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脑子反应不快,被几个问题弄得晕了头。在遇到少主后他再没吃过人肉,但那之前还真的吃过,不止一次。但这和肉汤有啥关系?
“这位军爷,我能证明这肉粥里的是熊肉。”
卢夫人走了过来。此时夜色朦胧,明暗的火光映在她俏丽的脸庞,更平添几分动人的明艳和妩媚。
“我也能证明!丑大叔打的是狗熊,我亲眼见到的。”月牙儿也走了过来,气哼哼的瞪着那不讲理的巡官。
“你们来证明?哈哈,妇孺之言,岂能相信?”细长眼盯着卢夫人和月牙儿,眼神由凶恶变成淫邪,摸着下巴上的几根胡须,干笑道,“你们的证言还需详细调查。这样吧,等会儿带她们去我帐篷,本长官要仔细盘问盘问。”
转头得意的看着癸丑,高声道:“大家都看到了吧?这胡人不敢回答我的问话,必是吃过人肉的。胡人蛮夷,天性如此。我必除之!”他一挥手,十来个手拿长矛的巡兵一拥而上,把癸丑团团围在了当中。
营地里骚动起来。围过来看热闹的流民越来越多,聚拢在帐篷四周。
细长眼站在人群最前面,趾高气扬道:“这该死的胡人,杀我汉家女子,又拿我汉人孩子熬粥,真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人群又一阵骚乱。有人高声咒骂,也有被癸丑解救的百姓替他大声喊冤,乱哄哄的吵成了一团。
“善哉,善哉。老衲虽是胡人,却是个不吃人肉的好胡。”老和尚从人群里挤了过来,笑眯眯走到了癸丑身旁。
“你这胡僧别捣乱,老子说的又不是你!”细长眼不耐烦的伸手,想把老和尚推到地上。却意外推空,手上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引,猛地往前扑去。一时间收不住脚,向前踉跄了三四步,差点就栽倒在地上。
人群里传出一阵哄笑。
十方没有笑。他站在癸丑身后的阴影中,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一个小娃娃在这样的情形下做什么或说什么,似乎都不会有多大的用处。
细长眼狼狈的站稳身子,恶狠狠的瞪了老和尚一眼,转回身又提起手里鬼头刀,刀尖指着癸丑的鼻子道:“这几年我们流离失所,死了多少亲人,毁了多少家园?咱们一起杀了这胡贼,为死去的亲人报仇啊!”
这句话太有煽动性。刚才还争吵不休的流民都变得愤怒起来,他们红着眼拿起木棒、铁叉,就要一哄而上,把那看似凶恶的胡人壮汉剁成肉泥,以泄心头大恨。
老和尚皱起了眉头。
卢夫人攥着拳头,怒视着那口沫横飞的恶贼。
月牙儿哭着躲进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十方仰起头,注视着那仿佛人心的漆黑天幕,一颗心却越来越冷。他想起李先生酒醉时的一句话:这人间,比恶魔和虎豹更恐怖的,是那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