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坐在假山的石头上发呆。又等了一会儿,才撅着屁股搬来一块大石,遮盖了一半的地洞。其余的用一张木板盖好,掩盖虚土,上面再堆一层碎石和乱草。扭头望着东方亮起的晨曦,心里忽然轻松了好多。
长安城不知何时就会陷落,他就仿佛一只笼中鼠,依然被困在这座危城的牢笼里。心情却不再急躁,反而有了种随遇而安的平静。心里打定了主意:大不了城破跑路,还能有更糟的事吗?
他安静的等了几天,桂宫里竟没有任何动静。小魏皇后没有再来梅园,往梅园送食物的内监和宫女也不见了。静悄悄的梅园就像从来没有住过人。
魏真人消失了几天,之后重新回到梅园。但也没有追查月牙儿和干娘的行踪。
这些消息不是他亲眼所见。他如今没事就回家,实在不行就躲在未央宫里混日子,再托几个相熟的内监去打听桂宫和梅园的消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所有事情的发展都超出了当初的预想。难道是他多虑了?宫里总有宫女和太监逃跑,而干娘她们又不算宫里人,所以压根就没人管?
现实与之前的预测相差太大,让他一度觉得耗费一年多、费尽心机的谋算简直就是浪费感情,郁闷了好几天。
好在半个月后,少帝在一次吃饭时终于想起,问他为何卢夫人一家会带着皇后的宫女偷偷出宫,不告而别?
他愣了半天,偷眼观察着少帝的表情,没发现愠怒和责备的意思。便只说干娘离家太久,日夜思念洛阳家中的亲人,才会不告而别。连他也是后来知道的。至于皇后的小宫女,或许是自己逃出宫的吧?
少帝听了也不甚在意,又说皇后想让他再搬回梅园,可以带个宫女随侍他的日常起居。还说皇后的姑母魏真人说,他内心深处其实很想回梅园,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十方听了手打哆嗦,筷子都掉在了地上。捡起来的时候眼圈发红,说魏真人真是活神仙,猜得真准,他的确太想回梅园住了。
少帝看他感动得要哭,就大度的拍着他的肩头,准他回梅园居住,住多久都没问题。
于是十方红着眼圈,带着玲珑一起回了梅园。还和魏真人住在同一栋小楼。以后再早起练棍法拳脚,魏真人便会闲来无事和他偶遇,拿着一根小竹棍给他喂招,专门抽他的屁股。
时间一晃又过去三个月,魏真人除了给他喂招、检查身体,就再没有问起三个徒弟的去向。
而他的病症居然也没有发作,除了隔三差五回巷子一趟,就只能一直留在宫里。让他很是忧愁。要不是玲珑在身边,差点就要以泪洗面了。
他也没有闲着,每日尝试以无名心法催动幻术法诀。识海灵印在无名心法的牵引下,运转越发平稳顺畅,连情绪波动也毫无影响。何时发病就只有天知道了。
但也不都是坏事。经过几个月努力,他终于有了突破,可以施展下卷中的几种小幻术。追平了从首阳村刚出来时的水准。
他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当他以无名心法催动法诀时,法力并不会受到宫内神秘力量的压制。那只讨厌的小火鸟也没有飞过来喷火。
之后又壮着胆子试了飞剑术,果然可以挥放自如,完全不受压制。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了好久,似乎找到了一张进入光明殿的护身符。
可惜傀儡术还不能施展。只能不断尝试与心法融合,希望快点恢复昨日风采。操纵一群小人儿脚踏飞剑,群殴小火鸟。那刺激的复仇场面,想想都让他浑身发抖。
有时躺在床上,又羡慕月牙儿的上卷心法,不但修炼没有阻碍,还能汲取天地灵气,提升自身的修为。可怜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吸收天地灵气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跟他在河底吸取那股神秘力量一样?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到了处暑。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听说是匈奴将军刘曜率领五万胡兵攻打黄白城,转眼就会攻陷长安城。住在长安城内的寥落百姓几乎一夜间就搬空了。
这天傍晚,十方又躺在梅园的房中睡觉。半梦半醒时,胸口烦闷难忍,恍惚中仿佛置身在封闭了门窗的火宅,四周火焰熊熊,他却无处可逃,只能等着做壁炉烤鸭。
脑袋里刺痛难忍。让他猛然从昏睡中惊醒。他大汗淋漓的睁开眼,抱着头在床上呻吟辗转。想喊人救命,嗓子竟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卧在软塌上睡觉的肥猫被惊醒。跃上他的床头,“吱吱”的叫了两声。看他满头大汗的打滚,就慌忙跳下床,扒开窗口翻了出去。
十方的精神陷入了恍惚,却没有彻底昏迷,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叫,然后身体像腾云驾雾,坠入了一场熟悉的梦境:在漆黑的虚空深处,有雷霆在寂静中闪现,十个闪耀着光华的异色火球在远处的黑暗中穿行。
动荡的白光出现在眼前。他拼命睁开眼,看到了一间熟悉的小屋,还要几张熟悉的面孔。
他仰面躺在地上,通体舒泰,却又黏糊糊的难受。身下有张席子,能感觉到透来的丝丝冰凉。屋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闻着让人想吐。
三位道长和乌云尊者围坐在他四周,神情中都透着稍许的疲惫。
发现他醒来,乌云微微一笑。犹豫着似乎有话要问,却终究没有开口。
张真人抹去额头的汗珠,低声笑道:“呵呵,终于醒了。这大和尚的忙果然不好帮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到今天的?”
许真人也捋着颌下白须,打趣道:“还好是大家联手。若只是我们其中一人,怕已经累到吐血身亡了吧。”
魏夫人皱眉瞧着十方,嫌弃道:“没事就起来。去那边的木桶里洗个澡。师兄你也去把门窗都打开。这屋里的气味真是难闻死了!”
张真人一跃而起,走到门前推开门,道:“气味虽不好,却是一场难得的机缘。诸位道友收获颇多吧?”
两位道长难掩喜色,相视而笑。乌云也微微的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老和尚一直等着屋外。看到他们出来时的神情,就松了口气。笑呵呵迎了上去,隐晦的向大家道贺。
十方精神饱满的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身上黏黏的血垢,也觉得好恶心,跳进水桶里洗澡。搓洗了半天,看着木桶的水变成血红,才感觉浑身清爽,从里而外都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试着运转心法,发现体内又多了几股磅礴的异种真气。忙以无名心法将其中三股拘押于脐下灵湖之内,假以时日慢慢炼化,归为己用。
还有一股灵力锋芒劲透,似乎与流光飞剑同源。他怕驾驭不了,便将这道灵力分成三股,暂时镇压于三座气海灵湖的湖底,看以后能不能将飞剑淬炼得更加无坚不摧。
做完这些,忽然发现肥猫趴在床下,好像喝多了醇酿美酒,面朝天躺在地上,圆鼓鼓的肚皮上下起伏,正酣睡得香甜。
他穿好床上的新衣,蹲下用指头戳了戳肥猫。看它翻个身,抱着脑袋还在酣睡,就笑嘻嘻的出了门。
院子里只有乌云负手站在小溪旁。他蹦跳到跟前问道:“乌云大叔,我师父和几位道长呢?”
乌云低头微笑道:“三位道长告辞回家了。你师父也在屋里冥想打坐。我也要回去闭关几日,在这里想问你几句话。若不方便可以不说。”
十方歪着脑袋,说道:“恩,乌云叔你尽管问吧。咱们啥关系呀,只要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乌云皱眉想了想,问道:“你可知道,在你发病时,这小院内的灵气暴涨了百倍,小屋内的灵气浓郁到了传说中灵雨润泽万物的地步。唉,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昏迷之后竟会有这种奇事?”
十方吃惊的望着乌云。一脸无辜的摇头道:“我不知道啊。这里的灵气很浓郁吗?我怎么感觉不到,我师父也没说过啊?”
乌云笑道:“你师父又不是修行者,自然感觉不到。难道是你修炼的轮回九道有问题?一套人间功法,竟能引发天地异变?唉,难怪我时常感觉长安城内灵气浓郁,远胜他处……”
十方心里好奇,试探的问道:“这里灵气浓郁吗?修仙的人都能感觉到天地灵气吗?”
乌云点头道:“那是当然。修行的人要吸收天地灵气,再转化为自身灵力,自然能感应到。如今整座长安城内灵气充沛,却没有刚才那样夸张。不过这后宅的草木生灵都如同沐浴灵雨,沾染了灵韵,以后有什么变化还真不好说。”
说完又遗憾的问道:“你都发病这么多次,还是感应不到天地灵气吗?”
十方忧伤的点了点头。哪怕他此刻体内灵力充沛,却真的感应不到灵气的存在。本来是可以的,却手握完整的仙法不能修炼,想想都要心头滴血。
乌云皱眉道:“真是可惜!既然你注定不能修行,就更要严守这个秘密。我和你师父与三位道长交代过了,让他们千万不要对外泄露这件事。不然你就危险了。”
乌云背着手走向院外,嘴里喃喃自语的还在说着什么。
十方送他到门口,看着乌云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耸了耸肩,就跑回屋运转心法,开始炼化那几道真气。
……
在北方一处村落的废墟里,一只满身尘灰的大黄狗放慢了脚步,在废墟中嗅来嗅去,最后来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土屋前。
经过了一个酷夏,荒原上的腐尸都化成了白骨,空气里还飘荡着血腥的气息。再加上愚蠢的人类相互厮杀攻伐,不断留下新的尸体,招来在荒野中觅食的野狗和豺狼。之前那一丝熟悉气味已经被彻底破坏了。
它在这片荒原上已经徘徊了三个多月,始终找不到那股熟悉的气味。但在这间小屋里,似乎有一种让它警觉又熟悉的气息。与之前追踪的气味不同,但又有着某种联系。
大黄狗在破烂的木门外低吼了几声,猛地冲着黑暗的屋里。朝着角落里一团蠕动的黑色粘液试探的狂吠了两声。
身后的屋门却“哐当”一声关上了。另一团粘稠的阴影覆盖在门框上,夹杂着木片碎屑缓缓流淌,遮蔽了从木门缝隙透进来的阳光……
小屋里传出一阵闷响的搏斗声。
听到了打斗和哭嚎声,一只硕大的黑鼠从草丛里窜了出来。看到从门板破洞里冒出丝丝的白烟,畏惧的后退了几步,在门外焦急的转圈。
屋内有重物撞击在墙上,震得土屋都在颤抖。大黑鼠仰头望着门板,眼珠转了转,向后退了两步,猛然前冲着向上一窜,撞碎了一块腐烂的门板,从破洞里扑了进去。
屋内的打斗声更加激烈。过了好大一会儿,半边土墙轰然倒塌,黄狗和黑毛鼠合力撕咬着一团粘稠的的怪物,钻出了破烂的土墙。
阳光下,那团粘稠的怪物浑身冒着白烟,发出类似女人的尖利哭号,渐渐沸腾化沫,化成了一滩发臭的黑水。
大黄狗一瘸一拐的跳到那滩黑水旁,凑近嗅了嗅,又围着倒塌的小屋转了两圈,仰头发出狼嚎般凄厉的咆哮。
黑毛鼠趴在草丛里,正小心的舔着乌黑的伤口。听到那声咆哮,吓得“哧溜”钻进荒草丛。好半天才露出脑袋,望着发狂的大黄狗发呆。
大黄狗跳上院外的半堵土墙,背对着倒塌的破屋,望着天边的一片白云出神。它的背影被夕阳余晖度上一层光芒,仿佛天地初开的第一只狗,睿智而深沉,知晓人世间的一切。
“妈蛋,一点都闻不到了。十方你个小王八……”
夕阳下,大黄狗突然口吐人言,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咒骂着某个人名。
刚骂到一半,它又愕然扭头,盯着遥远东方的某处,像人一样翘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