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一愣,起初缠斗之时,一心防守与进攻,兼之沙狂风大,全然没有注意黑衣人的声音,如今濒死,心下一松,便觉这一声“小六”何其熟悉。
小六颤抖着呼吸,迟疑的喊道:
“王将军?!”
那黑衣人恨恨一甩短刃,破开风沙,笃的一声,钉入宗珏藏身的树杆上,只留刃柄,距离他的脸不过数分。若是偏上半寸,脑袋怕是被穿个窟窿。
秋月吓了一大跳,急急拉过他,在脸上左右摩挲,想要看看有无伤着。
宗珏止住她的手,叹了一口气道:
“阿月,没事!他不会杀我!要杀,那个雨夜就动手了!”
黑衣人听言,冷哼一声作为回应,便摘掉脸上的蒙面,吓了小六一跳:
数道贯穿耳根的疤痕,占据整个左脸,犹如丑陋肥虫,密挂脸上,恶心至极。右脸虽好,靠近眉角,却有三道星形疤痕。
纵是如此,小六一眼认出,眼前黑衣人,正是拼死相救而不得的王将军,急忙朝着不远处,趴在地上那人喊道:
“大哥,真是王将军!”
王道之听言,三步并作两步,箭射过去,扶起那人,扯掉他脸上的蒙面,失声道:
“果然是你!你也没死!”
那人看清王道之面容,激动的浑身发颤,嘴唇不住蠕动,话憋在胸,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罢了,面目狰狞,猛咳一阵,吐老血数升,长噫一声,便瘫软在地。
王道之在怀急摸,探出一个一寸来高的青色耳瓶,从内倒出黑色药丸三粒,大小不一,犹如羊屎疙瘩,扶起头掰开他的嘴,喂了下去。
药入腹,那人一阵抽搐,立马侧头,猛吐几口红黑败血,脸色立显苍白,瞬息之间,其身尽发氤氲白雾,竟又变得红晕起来,撑地坐起,长呼一声道:
“舒服了!”
说完便晕了过去。王道之扭头看向宗珏,双眼喷火。
秋月见他一副要吃人的眼神,心里发颤,紧紧揪住宗珏衣角,刚要说话,便觉眼前一暗。
王道之已在跟前,二话不说,一把扼住宗珏的脖子,提到半空之中,摁在树干上。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王道之面目狰狞,犹如恶鬼,声若九幽而发。
宗珏呼吸急促,双手疯狂的想要掰开他的手,一张俊脸,已变潮红。
秋月被吓得呆立当场,转过味来,惨叫一声,犹如癫狂母虎,发疯地跳将起来,缠上王道之的手臂,狠狠撕咬。
“王将军,不可!”
这一切发生太快,小六愣了一息,急急奔过去,使劲拉他的手。
王道之看着已不再挣扎,眼神开始涣散的宗珏,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松开了手。
宗珏掉到地上,软倒在一边,秋月兀自紧咬,未松口便扑过去,撕飞一块血肉。
秋月看着脸色苍白的宗珏,颤抖着探了下鼻子,气息全无。只觉天地颠倒,不知所措,七魂早已去了六魄,张着嘴想要喊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来,只顾有气无力抽着宗珏的脸。
“娘!阿爹!”
阿离跪坐在宗珏旁边,豆大的泪珠,布满小脸,拉拉宗珏的手,又拉拉秋月的手。
“让开!”
小六喝道。推开秋月,跪在地上,立起身子,双手快速而有规律的按压着宗珏胸膛。
一旁秋月,跌跌撞撞起身,回眼宗珏,跳起步伐,笑着融进风沙里,扬开双袖,吟哦歌谣: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呢喃而深情,尽被撕碎在漫天风沙之中。
“娘!”
秋月栽到在地,阿离跑了过去,爬在她身上,大声嚎哭。
“王将军!”
小六按压了数十次,仍未见反应,着急的朝王道之喊道。
恍惚的王道之,被拉回现实,听着风声,沙声,和着哭声,迎上小六的目光,略一挣扎,便疾步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火红色瓷瓶,倒出一粒透明药丸,周身跳跃着紫色火焰,药丸无定形,不时变幻形状,甚是神奇。
“这是何物?”
小六大为惊讶,小心接入手中,竟然冰凉如水,丝丝凉意入骨,说不出的舒坦。
“喂下去!”
王道之命令道。
这药丸名唤朱矶丹,世所罕有,乃是其师弥留之际交予,让他登堂入室之后,突破天人壁垒所用。
谁知一晃经年,莫说登堂,纵是大成之境也未勘破。空有此丹,却无一用处。西出云中之时,连同短刃,一并存入都城经宝阁中。
小六将朱矶丹喂服,没多时,便觉一股无形力量压迫,极其凌厉,急退数步,见宗珏已悬空中,周身尽被紫炎包围,身上衣物连同毛发,皆数焚尽,璞玉之身全露。
一道道紫色龙影,沿着经脉,全身游走,肉眼可见。每一循环,便有黑色黏糊状液体,从体表溅射而出,腥臭难闻。
“王将军,这。。。”
小六看着王道之,想要听他解释,见他一脸茫然,便知与己无差,对此也一概不知。
“我师临终前曾言,此丹不仅可助突破壁垒,还可用作救命神药,但此种神异,却未说过!”
王道之盯着眼前光景,幽幽言道。
小六松了一口气,既是神药,自然有诸多神奇,本对此丹能否救命,尚无一成把握,可见这般光静,心里踏实不少。
看着眼前发怔的王道之,疑惑上心,开口问道:
“王将军,宗珏果然没有说谎,他真的把你救出来!但有一事不解,他是怎么做到的?”
王道之叹了一口,瞄了一眼宗珏,便把内中曲折说了出来。
那日,定罪诏书下达之后,大理寺狱吏告诉王道之,王上将派使者替他沐浴更衣,完了之后,便押进天绝牢候斩。
他本有怨气,耿耿忠心日月可昭,却被定了叛国通敌之罪,这是他无法忍受的。可听狱吏一言,心里立时一松,说明王上念顾旧情,如此做法,也是迫于局势,被逼无奈。
可让王道之没有想到的是,来替他沐浴更衣的使者,竟然是来救他的,偷天换日的关键人物:泥人张。
宗珏怕他不配合,特意叮嘱姬星河,带去一条口谕“卿心可鉴,谨遵圣谕”八字,让他遵照指令。
可王道之当时如何可知,还以为天子有意羞辱。在使者多次强调八字口谕时,他心里一动,想到什么,虽然口中依旧不饶人,却也按口谕照做。
泥人张用清水将他脸部清洗干净之后,仔细端详数息,便用刀片刮掉胡须,从随身小篮里拿出一块土色瓷泥,捻出一点,在他脸上左右涂抹,持续了一刻钟才停止动作。又拿出一支纤细的针,在他涂满瓷泥脸上来回刻画。完成之后,掏出一块人皮,蒙在脸上。
王道之疑惑不解,泥人张却满意点点头。末了,便将剩余瓷泥,加入特殊液体,快速涂在自己脸上,如前法无二。后用针细修,唯一不同之处,并未蒙上人皮。
等泥人张完成,王道之睁大眼睛,难以相信,眼前之人竟和己无二。惊诧之中,见泥人张将猪血点涂脸上,右手快速游走,完成之后,一道道伤痕印在脸上,难辨真假。
泥人张做完这一切,收拾好工具,将自己衣服脱下,快速穿上王道之的衣服后,冷声道:
“更衣!”
王道之这才回过味来,原来天子欲用偷天换日之法,将自己救出去。
借着盆中清水,看了一眼自己的脸,竟和天子使者无二,顾不得吃惊,快速的穿置妥当,便见泥人张已坐到墙边黑暗之处,不再说话。
王道之收了布幔,朝着他拜了三拜,便出了牢房。一路忐忑,经过层层盘查,竟也无事,顺利进了紫荆城,到正阳殿交了差。
姬星河见他回来,欣喜异常,将他安置在正阳殿地宫之中,让宫外的大夫,帮他处置身上伤病。
王道之纵有万般疑惑,想要答案,姬星河始终一句“好好养伤,其他勿想”。越是此说,他愈是想多。天子虽守的严实,他还是通过暗卫的频繁调动,推测出天子在谋划大事。
直到那晚匈奴人闯宫,兵逼正阳殿,再到后面李慕白和姬击救驾乱斗,他在地宫透过隐蔽气窗,听得分明,看的清楚。他虽心忧天子安全,却也出不去,因地宫只能由外而开。
事后,王道之言天子过于冒险,若是二人伙同闯殿谋弑,后果不堪设想。姬星河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寡人不是还有漠北一剑!纵是天子做不成,隐姓埋名做个庶人也是不错!说不定还可东山再起!”
王道之听此言,直窜虚汗,漠北一剑乃是他的江湖名号,自入伍之后便绝迹,罕有人知,姬星河又是如何得知。
听他的意思,纵是二人进来,也可依靠自己突出重围,隐匿于天下。他怎么就断定自己能够带他出去?难道不怕算错吗?
究竟是谁在替天子谋划?这是他极力想知道的。
随着朝局变化,姬星河愈发的意气风发,可他却愈加烦躁,地宫如囚,乱心。
当得知云中一战存留的一干锐士,意欲劫法场救自己之时,王道之祈求姬星河,要他派人告知,意思是自己安好,万勿用命。
姬星河冷冷反问一句:
“王爱卿既已安好,独张老伯在内用命!难道真想他替你去死?”
王道之语塞,心愤难平,思量片刻,硬声回道:
“陛下大可再用我换回来!”
姬星河闻言,冷哼一声道:
“用你换,他们就不救你?王爱卿,何其愚也!”
甩下此言,拂袖而去,自此便再也没有来过。直到一日初晨,姬星河才放他出来,却是要他保护宗珏。
王道之自然欢喜,待出宫一打探,便知五十余人,尽皆惨死。张老伯亦被斩首,碍于皇皇民意,独留其尸,无人敢收。
连日暗查,方知宗珏乃天子之谋,本就心生怨恨,排解不开,便将死债算到他头上。在一雨夜,替泥人张收了尸,便去其府讨要说法。
等到其府,本想一剑将他了结。可见他睥睨天下的自信眼神,似看到年延兆一心谋国的背影。
王道之迟疑了,冷静下来,便绝了杀他的想法。捭阖朝堂,轮定乾坤,这不正是年大人想要之人吗?
当得知小六二人仍在,宗珏却知而不言,让他差点亲手杀掉二人后。心中怒火,更无法压抑,一暴而发,诸如重振大周万民荣耀,礼义智信君臣之节,全都抛诸身后,脑血一冲,杀意即起。
小六虽冲来阻止,却已经晚了。王道之暗悔,尚不知朱矶丹有无作用,若非,唯有以死抵命!
“六儿,你二人为何要杀他?”
小六便把事情本末,包括光头瘦子说的,毫无保留,全部说出。王道之听罢,脸色狂变,看了一眼仍未苏醒的宗珏,悔色尽浮脸上。小六见他状态不稳,急忙问道:
“王将军,怎么了?”
王道之恨声道:
“你们和我都被利用了!有人意欲借刀杀人!”
王道之心念百转,便明其中关窍。不管宗珏做与不做,这五十多个兄弟,都逃脱不了身丧黄泉的命运。
有人布此大局,意图换天,宗珏和姬星河只是借势谋划。偷天换日虽奇,怕也并非密不透风,不然自已的愤怒,又怎会被人针对利用?
王道之越想越怕,在此局中,自己不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被敌人当做棋子,攻击己方之人。
晕过去的领头大哥早就苏醒,将二人之言,听个分明,拉起阿离,将昏倒在地的秋月抱过来放下。跪在王道之面前,痛声道:
“都怪我!都怪我!王将军你杀我吧!”
说完磕头如蒜。王道之怅然若失,久久未语,只剩风沙在三人之间呜咽。
“嘭”的一声,打破沉郁的气氛,四人扭头看去,便见宗珏已落到地上,一动不动。
“完。完了吗?”
小六见无动静,颤声道。王道之蠕动着嘴唇,喉结一动一动的往下咽,脸部肌肉抽搐不已,把手一招,短刃飞回手中,便要自裁。
小六二人齐呼:
“王将军,不可!”
话音未落,便见宗珏翻身坐起来,伸了伸懒腰,犹自闭眼,大声说道: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痛快!痛快!”
言罢,一跃而起。见三人一脸错愕之色,忍不住发问:
“诸位,这是哪般?发生何事?老王,你又为何掐我脖子?”
王道之看他赤着的身子,一道若隐若现的毫光在皮肤表面流转,虽未着一物,却不突兀,反倒有一种飘然若仙的味道。
“娘!你醒了!”
阿离惊喜喊道。昏死过去的秋月,听到熟悉的声音,颤抖着睫毛,睁开眼睛。看到那个熟悉面容,泪水飞出明眸,极其肆意。往下再看,宗珏的男子雄风,一览无余,立时脸红半边,扭过头嗔怪道:
“少爷,你!你。。你坏蛋!”
宗珏正要问她咋躺地上,弯腰想拉她起来,便见光突突的大腿,还有傲然挺立的那话什儿,跳将起来嚎道:
“我衣服呢?”
一摸头,光光如也。
“我头发呢?”
难堪的捂住双脸。
“我眉毛呢?”
王道之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秋月则把脸深深埋进草里,用手揪着草尖儿。只有阿离,看着宗珏,拉开自个裤裆,瞅了瞅那玩意儿,一脸愁绪。
风沙依旧,马声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