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珏提出北行云中,完全出乎姬星河预料,措手不及之下,紧急谕令礼部整饬随行物资及封赏之物,又令兵部精选随驾兵士和一干用具。在一日三诏的催促下,加上李慕白和姬击亲自督监此事,本来至少半月才能齐备,只用了三日工夫便办妥当了,全部驻扎和安置在北屏城北郊。
一大早,宗珏独自进宫谢恩,向天子辞行。半个时辰之后,一队千余人的金吾卫,持着铮亮威猛的钩戟,将通往北郊的一条三丈多宽的青石大道,全程戒严。同时,沿途街坊,一道道黑色人影,快速的屋领上折返,这是王室暗卫在排查隐患。
北屏人知道,这是天子要出行了。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天子真容。对北屏人来说,这是一件大事。
天子出宫的消息立马传遍北屏城,忙活生计的北屏人,纷纷放下手中吃饭家伙,整理衣冠,拖家带口赶往青石大街。
随着人潮涌进,宽阔的大街,虽然极度拥挤,但井然有序,这便是都城国人的素质。北屏人一个个挤在列阵的金吾卫后面,翘首以盼。
黄昏时刻,一阵交相呼应的牛角声过后,从紫荆城正北大门飞出一骑,手持一柄三尺两丈高的黄色大旗,上书一个大大的“令”字,沿着青石大街,一路疾行,沿途高呼:
天子出宫,万民朝拜!
令官出宫不到一盏茶功夫,天子车辇便徐徐驶出紫荆城。
姬星河没有听从礼部要求按制穿着,而是穿了一件玄袍,袍边红纹点缀,腰间简单束了墨玉带,头戴高尺玉冠,站在青铜车驾上,凭栏而立。宗珏站在左首,一袭白衣。
天子车驾之后是禁卫军,皆着甲胄,骑行随后,内中打头九骑,各尺一杆流云镶边的硕大素旗,上面用篆体书着一个大大的“周”字,迎风朔朔。
“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车辇所经之处,无一不是群情激动,山呼海喝,响彻云霄。姬星河挥手示意,频频颔首,完全陶醉在这滚滚民心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宗珏退到后面,静立一边,默默看着这一切,心静如水,没有丝毫的迷失。
姬星河脸色潮红,看到宗珏退到身后,一把拉住他的手,扯到车栏之前,猛的举起他的手,不知谁高喝一声:云中君万岁!
仰观天颜的万民,本就纳闷,天子身后究竟是何人物,怎能得与天子同乘。
众人见他飘然出尘,不似人间俗人,身上的气势,竟能与天子分庭,天子威严肃穆,犹如天神下凡,他则是静然玉承,似那山中谪仙。
这一喊,众皆恍然,当即一起呼喊道:
“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中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狂热的气氛,冲击着宗珏的感官,风平浪静的心底,竟也起了一丝涟漪。
万民朝拜,足足费了一个时辰,天子车驾才驶出了北屏城。
禁卫军统领一打手势,分出百十人的骑队,跃至天子车驾前,在前引领,将王驾护在中间,快速朝着北行云中的驻扎营地驶去。
狼烟滚滚,绝尘而去。不消半个时辰后,车驾便近了不大不小的驻扎营地。车驾一进辕门,姬星河的脸色便沉了下来。等到中军大帐,已是怒不可遏了。
“兵部尚书呢,滚进来!”
此次西郊送行,四品以上高官,随驾。除了李慕白和姬击二人,其他人没有跟随王驾,接受万民敬仰,而是早早来驻扎营地,静待天子。
在中军大帐外侍立的朝臣,闻得天子怒喝,心里皆是一震。从内中闪出一个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大臣,正是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一正衣冠,平了平呼吸,踏步进账,行至天子案台三丈之远,跪倒在地,匍匐高呼:
“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星河没有让他平身,而是将案上的一封书简,摔到踏跟前,气极而笑道:
“选兵计一千六百人,年五十五者,十之有六,年六十五者,十有其三,年五十五以下者,不足其一!这就是你兵部选的兵!堂堂大周,难道没人了么!”
兵部尚书拾起书简,双手高奉,跪行至天子案前,不卑不亢道:
“我王此言差矣,臣不认可!”
“好!好!好!”
姬星河连道三个好,已是气极了。瞥了一眼李慕白,见他垂眉低手,视若贼见,再看姬击,则是脸带微笑,看着场中。再看宗珏时,见他对己轻轻摇头,意思是不要计较。
姬星河将书简拿起,摔在案上说道:
“说不出个一二三,等着回家养老!”
“老臣遵旨!”
兵部尚书说罢,站将起来,堂而皇之,麻利脱掉官服,摘帽出印,再拜道:
“草民谢我王隆恩!草民回家养老了!”
说完不顾姬星河难以置信的神情,大步而出。
姬星河完全没有料到这种情势,愣在哪里,回过味来,喝道:
“左右何在,与我拿下这个辱国乱朝的刁臣!”
“是!”
一声应喝,数息之后,兵部尚书便被刀斧手架了回来。兵部尚书犹自硬气,扬着头,一副决不屈服的模样。
“寡人誓杀尔!”
前有万民敬仰,后有老臣忤意,前后落差之大,让姬星河失去理智,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摔下王令,要立斩兵部尚书。
“王上!”
宗珏高呼一声,接着道:
“今日是臣下北行云中之喜日,自当高兴才是!尚书大人性耿格直,一时顶撞王上,也是军伍本色!王上所虑,不过兵老将弱,既行云中之地,恐难任事!
臣下以为,王上多虑了。在臣下看来,尚书大人老成谋事,思量甚周!西北匪患此起起伏,外族匈奴出入犹如无人之境,此种内外情势下,非老兵不能胜任!
兵老气力不老,老而愈巧,兵弱经历不弱,老而愈精。此年富力强者,无有也!云中之势,匪老兵不可则!”
宗珏说罢,兵部尚书明显一坑,旋即抱拳朝着宗珏一拜,跪倒在地,磕头道:
“君侯说的没错!老臣话拙,说不出这般道理!老臣正是此番思量,请王上明察!”
李慕白和姬击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忌惮之色。李慕白甚至有点怀疑自己,这一步到底是对还是错。
姬星河看着宗珏,有点不相信他的话,进辕门之后,沿途兵士之形,他又不是没见。投目过去,便见宗珏微微颔首,心里通明起来,立下呼了一口气,下了案台,托起兵部尚书,掸了掸他身上的灰,略带歉意说道:
“寡人误会爱卿了!”
言罢,把手一招,老黄门将官袍呈来后,接着道:
“爱卿老成谋事,为国尽心!寡人可舍不得你回家养老呐!”
兵部尚书老脸一红,接过官袍,将头重重砸在其上。姬星河哈哈一笑,登上案台,亲自呼道:
“大开宴席,为云中君饯行!”
一时之间,大营灯火通明,酒肉飘香。待到月上中天,姬星河独和宗珏话别后,便自驾一马,望北屏城疾行而去。禁卫军统领,领兵跟上,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众大臣得知王上已经离开,纷纷离座,带着酒意,抱拳辞行。李慕白和姬击留在最后。宗珏爵位比二人低,恭敬拜了一拜,不待说话,李慕白开口道:
“云中一行,前途未知。若抗不下去,不要硬撑,赶紧回来!北屏城有你一席之地!话尽于此,你自思量!宗君保重!告辞!”
说完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姬击看着李慕白的身影,笑呵呵道:
“你很好!很好!鼎足之势,哈哈哈!”
姬击长笑一声,借着随行小侍的身子,跳上御赐青铜轺车,晃悠悠而去。
整个大营,立时安静起来。宗珏闻着空气之中的酒肉之气,摇了摇头,对着令兵说道:
“升帐!”
没多时,四人鱼贯而入。一进大帐,便见正中案台,一个白色身影,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
“末将参见君爷!”
打首那人单漆跪地,抱拳道。身后三人皆随之。
宗珏转过身,看着四人,为首者白发苍苍,脸上沟壑密布,一条贯穿的疤痕,布满整个左脸,眼神之色,尚有精神。后三人,两老一壮,精气神皆是欠佳。
宗珏暗呼一口气,自嘲的笑了。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四人谢了之后,分座左右,皆偷眼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君爷。
“自报名号!”
“统兵中郎将王阖”
“步兵校尉马三愣!”
“弓兵校尉孔子惊!”
“骑兵校尉王二娘!”
宗珏点点头,着重看了一眼叫王二娘的汉子。
“君爷一言,我等皆闻。老兵不死,云中纵横!请君爷移步辕门外一观!”
王阖见案台上的年轻人,双手揉着太阳穴,没有话语,便主动站起来说道。
宗珏神情疲懒,听王阖这么说,眼睛一亮,起身说道:
“走,看看去!”
宗珏跨步出帐,跳上令官准备上得马匹,一归马鞭,便朝辕门而去。
步骑弓三军早就移兵营外,列队齐备,在月色下,黑压压一片,静谧肃杀。
宗珏曳住马蹄,从阵前经过,借着月光,列队士兵的苍老面目,隐约可见,一双双眼睛,炯炯有神望着他,神情火热。
“老兵不死,纵横云中!”
王阖一挥阔剑,振臂高呼。千人阵仗,应声高呼:
“老兵不死,纵横云中!君爷万岁,云中万岁!”
宗珏听着犹如地底传来怒吼,第一次血脉喷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