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言如,一个叫顾念的人取的。
因而言如没有姓氏,言如只是言如。
我本是昆仑仙山六月融雪灌出的一株柳,五百年修得人形,自以为从此以后不再是个妖精。
早先便欲来此人间走一遭,又幸得昆仑仙宫里掌春的仙人指引,借来了一支东南小风,乘风便到了此间的都城华枝。
华枝城里也有柳,却好生幸运得生在那艳阳底下,纤纤碧玉般藤蔓,随风而动,迷醉半城,也是我在此间居住六年唯一看不厌的景致。
后来,我在华枝城中安家——城东傍着一株翠色老柳,背靠半湖旧荷的雕花酒楼,掷千金买下塑月阁,便是。
我将脚踏在污秽的石凳之上,把手中染血的匕首抬起来打量,微微颔首,半垂下的睫虚掩着眼,地上散落一地的金银混迹在血泊里头,左手反到身后摸出小铜镜,照向我时,我才突然发觉,我嘴角轻轻漾开的嗤笑。
“舟九,将尸身处理了,收了金银,便启程送到沧浪去罢。昨日市上闻沧浪饥荒闹得厉害。”我把匕首一转,正欲要插入鞘内,划着我的白袂而过,蹭下一道血痕,我轻蹙一下眉头,抬手将那袖撕掉半截,正使来擦了匕首上血痕,插进鞘中,抛给身后一个青衣书生模样的人。
舟九接过匕首,蓦地笑出声来,我瞪他一眼,他慌忙正襟,应我一声,“那我七日内赶回来,阿言,凡事都当心些。”
舟九原是个书生。应考九载三回,回回不中。流落华枝外乱坟岗中,适逢邬中城内瘟疫暴起,流民逃亡至此,朝廷闭城门,使官吏驱至乱坟岗中,七日无食,第八日遂开棺木取其中腐肉而食,第九日食彼此而饱腹,形如鬼魅,不成人形。
第十日,舟九出现了。
六年来,我未尝敢问过一回,他是如何从那群魑魅中挣脱出来的,又是如何挪动僵直的腿,一声不吭地爬到塑月阁的,我怕他再想起那些人的神色,就一辈子都难以释怀了。
第十一日拂晓,华枝城外一片杀伐声,朝廷派人将乱坟岗上三十七人杀了三十六个,余下一个姿色动人的姑娘被为首的县官掳掠了去,往后再未听闻。那夜,华枝城还有笙歌,还有灯火,还有旖旎的春风。
舟九同我讲完一切,撩起衣袂忙抹去了泪,他手指戳在心窝上,歇斯底里般,说,“我读尽了圣贤,以为能看人间辉煌,却撞破了人间最腌臜。”
我修书十九封请奏仙山,为民请命,却只收到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命舟九看着,砸了祠堂三清的尊位。
翌日,塑月阁自此只杀富济贫,不再谈夜夜笙歌。我览尽了人间冷暖,那些朱门皇城寒雪外跪求一饭的贫苦,也瞧遍了朱甍碧瓦下头一掷千金的吝啬,在这天地渡神不渡人的年岁里,我要以妖之道,劫尽那吝啬徒,济尽那贫苦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