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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醉步男(1)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有过类似的经验,至少我经常会遇到一些比较奇怪的事情。比如说,某一天想去某家小饭馆的时候,突然就发现自己找不到小饭馆在哪里了。那家小饭馆明明去过了很多次,而且饭馆所在的那一带地方也都是自己平时经常去的,饭馆的大致方位也还记得,可就算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找下去,最后也还是找不到。这时候我就会禁不住想,说不定是这家店关门了,再不然就是搬家了。可是,过几天再路过那里的时候,突然又看见了那家小饭馆,这就说明前几天没有找错地方,那么为什么当时就找不到呢?我想只能说我当时是被狸猫[1]迷住了,不然也没什么更好的解释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底这种事情是只有我一个人经历过,还是不管谁都曾经遇到过呢?虽然我确实很希望知道答案,可是又不敢贸然去问旁人。因为如果直接去问了,而问出来的结果是这种事情竟然只有我一个人经历过,那就等于是把自己的缺点暴露了,以后再和这些人见面的时候,难免会觉得比较尴尬。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到现在也没有问过旁人。

有间酒馆就是这样。那酒馆是我和朋友们参加完宴会或派对之后去的小酒馆。在我的记忆里,去这间酒馆的时候就算不预约,也从没有碰到过客满的情况,这一点还是让人比较满意的。反正找一间新的酒馆也很麻烦,所以大家自然而然地就经常去那里了。不过比较古怪的是,有时候我并没打算到那家店去,可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间酒馆就在面前了;更古怪的是,如果换作白天,我即使走遍了那一带也找不见那家店,而且好像连店的名字都记不清楚。有一回我试着问了问朋友,他们都认为一定是我醉得太厉害了,连喝酒的地方都弄混了——反正就是弄得我很难为情,于是后来再也没问过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和一些朋友来到这间酒馆。聚到一起喝酒的原因已经记不得了,总不外乎是谁换了工作,或者谁升了职之类的事情。

“但是,公司里我们的同学可越来越少了。”有人说。

“你弄错了吧?你以为那些号称辞职不干的家伙真的是不干了吗?其实有不少人就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工作,只不过谁都没有说罢了。”我回答道。

“不是不是,真正辞职的人确实有很多,”另外一个人说,“山田、佐仓、丸尾、野口,还有藤木,不都是辞职了吗?”

“藤木是调动工作,”我纠正说,“那家伙去了亚马逊分公司。”

“是吗?嗨,反正不管怎么说,辞了职的、换了工作的家伙相当多啊。”

“那也就是说,”又有个什么人说,“我们都老了,在公司的年头越来越长,同学也越来越少了。”

“你是老了,我可还不老。”

“什么呀,我和你是同年的吧?”

“我比你出生的还要早哩。”

“是啊。所以你失业了,而我还在工作呢。”

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时不时冒出一阵哄笑。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好个几钟头,这时候便有几个人提出该回去了,于是大家都纷纷起身准备回家。糟糕的是,外头天气突变,居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大家都没带伞,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冒这么大的雨冲到车站的话,全身肯定都要湿透,还不如几个人出钱合乘一辆出租车回家来得好一些。

然而,合乘出租车的做法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我家的方向和他们所有人都相反,没办法合乘一辆出租车。于是,我不得不让打算合乘的人先走,直到最后整个酒馆里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最后一辆出租车开过来。

不过,店里其实还有一名男子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名男子好像一直在偷偷观察我。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看上去比流浪汉强不了多少,穿的衣服又脏又乱,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有稳定工作的人。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净是弯弯曲曲的皱纹,眼镜一直不停地往下掉,时不时地要伸手去扶正它。整体看起来,我感觉这名男子虽然不大像是喝醉酒的样子,却总有一些不大对劲的地方。

我被这个家伙观察了很久,多少觉得不大自在,于是也开始注意他,谁知道他察觉之后居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直接走到我的面前说:“唔……冒昧打扰了,我想请问一下……你是不是认识我呢?”

我把该男子的形象在头脑中迅速搜索了一遍。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你恐怕是认错人了吧?”

“啊,是这样。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十分抱歉。不过,我并没有认错人。应该说,我对你非常了解,但既然你不清楚我的事情,那我就不能自称是熟人了……那么,打扰你了。”

他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等一下,”我叫住那个男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非常了解我的事情?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我了解你的事情。”男子回答说,但并没有转过身,“不过你好像完全不了解我的样子。”

男子继续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等一下,”我也站了起来,三步两步追上那个男子,“那就是说,你刚刚还是弄错了。”

“不是弄错了……不过反正都一样。对不起了。”

“不一样吧?如果你确实了解我的事情,而我却又不认识你,那就是说,是我把你忘记了——是这样吧?”

“不,不是这样的。应该说,你从一开始就不认识我。毕竟按我对你的了解,你并不是那种会忘记大学同学的长相的人。”男子向我露出了一点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的大学同学?”

“啊,不,应该不是。如果我是你的大学同学,那么你就是真的忘记老朋友的长相了——呵呵,我不能说自己一定就是你的老朋友,不过即使是关系一般的同学,也总应该记得长相的。所以说,你既然不记得我,那么我就应该不是你的同学了。”

我完全被弄糊涂了。这个家伙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话好像完全没有意义。难道说,这个家伙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喝醉了,但实际上却是醉得一塌糊涂了?或者是说,真正醉得一塌糊涂的人是我?

“再确认一下,你和我并不认识?”

“是的,”他点了点头,“你完全没有关于我的记忆就证明了这一点。”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有点儿不耐烦地说,“我的事情是我的事情,但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的事情——你知道我的事情,可我不知道你的事情,这样说没错吧?”

“是的。”

“那么,你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啊……我不知道。应该没关系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么我换个问题好了。你为什么说你知道我的事情?”

“因为你是我大学时候很要好的朋友。”

“刚刚……就在十秒钟之前,你刚刚说过我和你之间没有关系,对吧?”我确认道。

“是的。”

“可是你又为什么说我们是大学时代的好友呢?既然是好友,那么不管嘴上怎么说,事实上应该还是有很好的关系吧?”

“不是。”他回答说。我觉得,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点悲伤。

“那么,是不是说我们以前是好友,但后来闹翻了,所以现在就成了毫无关系的人?”

“不是……我想,现在也好,以前也好,我们都是毫无关系的。”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我们两个人在大学里是很好的朋友?”我愈加急躁,声调也高了起来。

“十分抱歉,是我说错了。”

“不是抱歉不抱歉的问题,而是你刚刚确实那么说过。你说,你之所以了解我,是因为我们在大学里是很好的朋友。”

“是的。”他似乎终于决定了什么,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我是那么说过。”

这个家伙是在戏弄我吗?差不多从第一句话开始,他就一直含含糊糊地说着完全没有头绪的话,这样的人,还是别去招惹他比较好吧,反正出租车就快来了。而且,这名男子大概也不是真的想和我说话,他应该只是随便想找个什么人聊聊。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家伙可真是太无聊了。

“如果你的回答能再稍微清楚一点儿,那我可能会比较容易理解,但现在我却怎么也听不懂你的话,大概是因为我自己太笨了。十分对不起。”我往自己的座位走回去。

——不对。就这样回去的话,岂不是让他得逞了吗?他一定以为自己把我耍得团团转了。不行,无论如何,我也应该揭穿这个家伙的把戏,至少要让他知道我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耍的人。

我走了回来。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如果你的确是我的好友,总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吧。”

“你叫血沼壮士。”

太简单了。刚刚和朋友喝酒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喊我的名字。这个男子肯定就是那时候听见的。

“我的生日呢?”我紧接着问。

“十一月二十八日。”他也紧接着回答。

“血型?”

“AB型。”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个家伙很早以前就打算好了要找我的麻烦,所以专门对我做了许多调查?可是他到底有什么企图呢?——啊,我还是让他报报自己的名字看看,说不定真是我多年前的朋友吧。

“那你的名字是?”

“小竹田丈夫。”

从没听过这个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这个自称小竹田的男子在给我下什么圈套?再不然就是我醉得太厉害,以至于连自己的好友都忘记了?

“那么,小竹田先生,关于我,你还知道些什么事情呢?”

“你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希望成为一名诗人。”

确实如此。不过,在中学时代,本来就是有很多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诗人吧。

“一直到大学毕业为止,你一共存下了五本诗集。”

诗集的册数居然还被他随口说对了。不过能坚持写十几本诗集的人本来就是很少的。

“但在大学毕业以前,你就把那些诗集全都给烧了。所以关于那些诗集的事情,除了你自己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

偶然,肯定是偶然。纯粹是碰运气瞎猜的。要不然是我曾经把诗集的事情告诉过某个人了?不可能,这件事应该连家里人都不知道的。除非……这个男子真是我的老朋友?

“那五本诗集的名字,分别叫《春之诗》《夏之歌》《秋之句》《冬之咏》,还有一本叫《无题》。”

我僵住了。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也许根本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有点儿恶心,想吐。我怀疑这是个梦。可是,它又是真实发生在我面前的。我浑身冰冷。不能再和这名男子说话了,必须马上停下。可是就算马上停下,恐怕都已经太迟了。我要保持清醒。无论如何都要从这里逃出去。我无声地祈祷着。

“出租车来了。”从酒馆的入口处传来了出租车司机的声音。

谢天谢地,祈祷应验了。可我浑身还是冷得像冰一样。我头脑中盘旋着无数的可能,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解释。幸好出租车来了,可以不用再管这些事情了,终于可以逃出去了。

“真是很有趣。”我的嗓子干渴得难受,只能嘶哑着声音向那名男子——小竹田丈夫——说,“但可惜的是,这个戏法太出奇了,所以反而让人难以置信。不过,我这个人好奇心比较重,对这种事情还算有点儿兴趣。这样吧,如果方便的话,明天晚上,还是在这里,我再向你请教,你看怎么样?”

“……有些为难啊……如果真的要明天在这里见面的话,我就不得不熬一个通宵了。”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住的地方吗?那么,住在我家如何?不过,因为家里还有内人……”我猜到了他的想法,于是抢先说。

“当然不行。那样的话可就太失礼了。”

“那么,我介绍一家旅馆给你,如何?那家旅馆也是我经常去住的……”

“不是因为住宿的问题。”那男子坦然地说,“实际上,我的家就在附近,直接回家就可以了。”

“那为什么又说要熬夜呢?……冒昧问一下,是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你才来这家店的?”

“啊,不是,不是那样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如果不熬通宵的话,明天大概就来不了这里了。”

“为什么?”我又开始急躁起来了。

“唔……不太好解释,因为事情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而且,就算我说了,你也未必相信……一定要我解释的话,我只能说,到明天的时候,我就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是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旅行?搬家?”

“不是的,是我哪里都不在了。”男子低声回答道。

“呃?难道……对不起……你的意思是说,你今天晚上就会……死?”

“啊,不是死的意思。我的话确实不太容易理解。这么说吧,从你的角度来看,明天是我不在了;而从我的角度来看,明天是你不在了——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能说对方是死了。”

这个家伙还是在戏弄我吧?或者是在打算诈骗我?如果他确实准备好了要诈骗我,那他事先肯定会对我做一番充分的调查,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名字和生日之类的信息了。

“客人,出租车在等着呢。”酒馆门口传来司机有点不耐烦的声音。

“对不起,马上就来。”我向外答应了一声,转回头对男子说,“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这样了。出租车还在外面等着呢,我先告辞了。”

我走出酒馆,向出租车走去。

还不错,没出什么事。就算那名男子存心诈骗我,可只要我不理会他,他就没办法把我怎么样。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没有赶快离开的话,说不定就要上当了。

出租车司机大概是等得太久,憋了一肚子的闷气,所以我一走到车子的前面,车门便猛地弹了开来。我自己觉得自己理亏,于是装作没有注意的样子,径直坐到里面的座位上,抱起双臂,闭上眼睛,回想那个男子话中的含义。

——那家伙为什么会说起诗集的事?是为了取信于我?以为只要说出诗集的事,我就会相信这名不认识的男子是我大学时代的好友?不对,那家伙自己说过他不是我好友。那么,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请问你要去哪里?”

他为什么会知道诗集的事?他又为什么会选我做目标?

“我还是不走了。”

“什么?”

“我暂时还不打算回去。”

“什么意思啊!你先叫了出租车,叫来之后又让我等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又说不走了,开玩笑也不能这么开吧?!”

“对不起,是我不对。”

“虽然说对不起,可到底这种做法也太过分了吧。我开车到这里的时间加上等待这么久的时间,这些损失该怎么算啊?”

我从钱包里取了几张纸币出来。

“这样你看可以吗?我想,即使真的把我送到家里,大概也不过这么多钱吧。这样你就应该没有损失了——而且实际上你还节约下了送我回去的时间,这个时间可以用来送其他客人,你还是占了便宜的,对吧?”

“呃?这样可以吗?不是不是,我虽然这么说,但并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子总不太好吧。”

“没关系,本来就是我不对,请收下吧。”

“那样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司机收下钱,等我下了车之后,很快就把车开走了。

接下来——那个家伙,你既然让我蒙受了损失,就必须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一团怒火在我胸中点燃。为什么要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被人家稍稍吓唬一下就忙不迭地想要逃跑呢!

我踩着重重的脚步,怒气冲冲地回到酒馆里。

那男子正坐在收银台旁边的座位上,面前酒杯里的加冰威士忌已经喝完了,剩下的冰块也渐渐化开,杯底积了一层薄薄的水。

“小竹田先生!”我大声喊道。

他好像吃了一惊。

“啊,血沼先生,出租车开走了吗?”

“不是。是我忘记了东西,所以回来了。”我在他旁边坐下,“实际上,是我忘记听你说完剩下的话了。如果就这么回去,心里头实在不舒服,尤其在我已经知道自己丢失了一部分有关过去记忆的情况下。”

“丢失了记忆?”那男子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你应该没有丢失记忆吧。”

“你不是告诉过我,你是我的好友吗?可我却完全没有那样的记忆,这不就是我的记忆丢失了吗?”

“啊,恐怕不是吧……一定要说丢失记忆的话,恐怕也应该说是我的记忆丢失了。因为,血沼先生,你和我确实不是好友,只不过在我的头脑当中存有这样的记忆,以为你是我的好友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名男子说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了,看来我留下来是个错误,还是应该直接回家才对,“你自己的记忆出错了?被植入了虚假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真的,只不过,关于两个人是好友的部分并不是事实。”

“你这话很矛盾啊……”

“我知道我的话不是很容易理解。这样说吧:首先,很明显,你并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所以你和我并没有进入过同一所大学。”小竹田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落在了酒馆墙壁上某个遥远的地方;“其次,对于我来说,我本来期望着你能了解一些关于我的事情,这样说不定就有可能帮助我找到过去的某些未知的片断——但是,现在的结果却是让你完全陷入了谜团之中。”

“明白了——啊,不是,是完全不明白。总而言之,出问题的不是我,而是小竹田先生你?”

“确实如此,”他点了点头,“而且出的问题极其怪异,简直就不可想象。”

“那么有什么我能做的吗?——既然我对于你而言,是你的一个好友。”

那男子微微抬起头,然后振奋起精神说:“我……很孤独。”

“说不定我可以帮忙。是精神上的问题吗?”

“是的。”

“那,你去接受治疗了吗?”我确信自己抓住解决问题的关键了。

“治疗……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知道?去看过医生了?”

“我就是医生。”男子突兀地说,然后看着我笑了笑,“不,当然不是。不过说是医生也不算错吧。呀,总之我实际上并不是医生。”

“那么就请和我说说看吧。”我轻吁了一口气说,“不过,最好能按着顺序说,这样我可能更容易理解一点。”

“血沼先生,你没有听我说话的义务啊。”他微笑着说,“勉强自己陪着我的话,你自己也会不愉快的。”

“我确实没有听你说话的义务。但是,”我指着小竹田说,“我想你有同我说话的义务。”

他好像吃了一惊。“这又是怎么说的?”

“你本来可以不和我说话,但你还是说了,而且说的都是些很难理解的东西。就拿你来说,如果听到某些事情完全不合逻辑,但又有确凿的证据表明这些事情都是真实的——更重要的是,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还停下不说了,那么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那样的话,”他想了想,慢慢地回答说,“我大概会觉得很难受,应该会觉得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

“说不定整个晚上都会睡不着觉吧。”

“唔……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渐渐地也就会忘记了吧。”

“你也许会忘记,可我是个有点儿神经质的人,现在遇上了这种事情,说不定此后一生都会在不安中度过。”我感觉现在自己已经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于是进一步用命令的口气说,“不管怎么说,小竹田先生,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听到这些奇怪的事情。所以,请你承担起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就算是我的责任,可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很简单,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可以了。”

“即使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还是会觉得难以理解的。”

“能否理解,最终要由我自己来判断。你还是先说说看吧。”

“但是……”

“再磨蹭下去这里就要关门了。快说吧。”

于是,男子开始了讲述。

我——小竹田丈夫,和你——血沼壮士,我们两人在同一年里考入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恰好我们两个又是同乡,所以很快就成了要好的朋友。在大学里,我们两个都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学业上我们都不是顶尖的学生,体育上也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四年里我们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来了。到毕业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不想马上参加工作,于是又结伴去考研究生——现在回想起来,大学四年里,只有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的那段时间是在认真学习吧。不过考上研究生之后,我们又变回了老样子,加上两个人都分在同一间实验室,于是每天就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

有一天,实验室里分来了几个大学四年级的学生。通常来说,每年四五月份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分配。但那些分配来的学生往往都要等到研究生入学考试结束、暑假休完之后才会真正来到实验室里学习,所以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注意到新分配来的这些学生里还有一个女生。实际上,我们是在收到新生欢迎会的邀请函,看见上面竟然有一个女性的名字的时候,才注意到那个女生——菟原手儿奈。

那时候,我已经有过几次恋爱的经历,不过次数并不太多,而且每一次持续的时间都不太长,往往也就是在几个月之内就结束了。其实说是结束,却也不是那种很明确的分手,只是见面的次数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少,慢慢到最后面都不见了,也就相当于分手了——换句话说,恋爱关系是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一些恋爱经验丰富的朋友经常会说,我这个样子其实根本就是还没有开始真正的恋爱。我被他们说得多了,自己也觉得有些失败,所以暗暗下决心要尝试一次真正的恋爱看看。恰好在这时候,手儿奈出现了。

下定了决心的我,在新生欢迎会上坐到了手儿奈旁边。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至今我都不太明白,也许是一时出现的灵感吧。而当我察觉到你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注视着手儿奈的时候,我也突然明白自己必须要赶快行动,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你捷足先登了。至于为什么我会注意到你的行为,这恐怕也是某种突然闪现的直觉吧。

“嗯……菟原小姐,”我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高了一度,“那个……你的名字,是不是有变音,该怎么读呢?”

该怎么读,我当然是知道的。之所以这么问,其实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说话的机会。

“呃?”突然被人搭讪,手儿奈稍稍吃了一惊,“啊,我的名字应该念作‘taikaona’。”

“有什么含义吗?”

“是古书里的名字,大概是传说什么的[2]。不过,这个名字的含义大概也正被彻底改变着呢。”

我不明白手儿奈的回答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含义正被彻底改变着”?是古书的内容被改写了吗?我考虑着手儿奈话中的意思,交谈自然就在中途停了下来,我们两个之间出现了冷场。

我犹豫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寻找一个新的话题。

“菟原这个姓,好像也是很难写的吧。”

“是啊,经常有人这么说呢。‘菟’是一种草的意思。我父亲的老家在乡下,那里好像全都是叫菟原的人。”

“哦?你父亲的老家在哪里?”

手儿奈皱着眉头回想着:“对不起,我很久没碰地理书了。”

“很久没碰地理书?可是,父亲的老家总该记得吧?”

“嗯,有点儿奇怪吗?我以前还是记得的,但时间长了,慢慢地就懒得一个一个重新记起来了。”

“啊,这并不奇怪啊。”我还是不太明白手儿奈的意思,于是又鼓起勇气换了一个话题,“菟原小姐有什么爱好吗?”

“石头的气味。”

“呃?!”

“石头的气味就是我的爱好啊。”

“石头……是什么特别的矿石吗?”

“唔唔,就是路边普通的石头。”

“可是,普通的石头什么气味都没有啊。”

“啊,是那样的吗?我还没注意到呢。这么说,石头的气味已经没有了呢。”手儿奈的眼睛恶作剧似的闪耀着绿色的光芒。

啊,她是在取笑我吗?是取笑我太认真了?还是取笑我这个人没什么幽默感?我是不是应该开一个美国式的玩笑让她看看呢?算了吧,如果一直都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那到晚会结束都没个完。我还是直接问一些比较关键的问题试试看吧。

“菟原小姐,你现在……那个……有男朋友了吗?”

“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呢?”手儿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完了,她讨厌被人问到这种问题吗?现在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刚好想知道一下罢了。”我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只得这么说。

“我有没有男朋友的事情,你只是‘刚好’想知道一下吗?”

“啊,不是,是那个……是因为我比较关心菟原小姐的事情啊。”

手儿奈微微侧着头,注视着我说:“小竹田先生是喜欢我吗?”

手儿奈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四周变得一片静寂,整个会场上似乎只剩下我和手儿奈两个人。

“要说喜欢嘛……”

“或者是讨厌?”

“不,是喜……喜欢。”啊,我这个家伙,居然说出来了。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状况下。

“我对你的感觉很普通。”在周围的喧闹嘈杂中,手儿奈淡淡地说,“不过,因为刚刚认识,所以也没有什么讨厌的感觉。”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场里的人们突然都大笑了起来。我瞥见你也一起大笑着,心忽然放了下来。

“这么说,如果你还没有讨厌我的话,明天一起去看电影好吗?电影的名字叫《疯狂山脉》,明天是小范围的预演,我刚好有两张票。”我知道有几个低年级的朋友有票,今天晚上去抢他们两张就是了。

“啊,那部电影非常有意思啊。”

“呃?你已经看过了吗?不对吧,明天才是第一场预演啊,你是哪里看的呢?”

“是在露天电影院看的。”

“呃?没道理吧,你是不是和别的电影弄混了?”

手儿奈忽然高声笑了起来。

“生气了吗?”我不安起来。期待许久的机会就这样彻底断送了?“不是真的生气了吧?”

“没有没有。”手儿奈的眼睛又开始闪烁起绿色的光芒,“是啊,还没开始预演的电影我居然早就在露天电影院看过了,当然是很奇怪的事情啰。”然后她又大笑了起来,等到笑完之后,才对我微笑着说,“那明天我们在哪里见面呢?”

就这样,我和手儿奈开始交往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每个星期少则约会一次,多则五六次,所有认识我们的人,也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我们确实是一对亲密的恋人了。

手儿奈虽然不是那种闭月羞花的美女,却有一张孩子般可爱的脸庞,对于男性来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她的身材虽然并不如何出众,但这种像孩子一样略显丰满的体态也能让男人的心里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和这样的手儿奈一起漫步在校园里,我总会有一种情不自禁的自豪感。

“这朵花的香味,从音乐的音阶上来说,就是尖锐的‘La’。”手儿奈常常会这么说。

“尖锐的‘La’?什么意思?闻这朵花的香味的时候可以听到声音?”

“唔唔,不是那样的意思。这个香味和尖锐的‘La’是一回事。小竹田不这么认为吗?”

“呃?可是,声音是声音,气味是气味。你的话很奇怪呀。”我看见手儿奈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讨厌啦,把人家当成傻瓜一样。”手儿奈越来越可爱了,“前几天也是这样的。找到好吃的巧克力糕点店,告诉你那个味道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大笑的。”

“可是,那是因为你说糕点的味道是绿色的啊……”

“不是绿色,是红里带一点紫的颜色啦。”

“反正我觉得那糕点的颜色很奇怪。”

“颜色还是普通糕点的颜色,就是巧克力、冰激凌和水果混合起来的颜色呀。只不过味道是红里带一点紫的。”

我笑了起来。

——然而,今天再回想起来,手儿奈应该是真的听到了香气、看到了味道。她有着一颗自由的心,对于什么是声音,什么是颜色,并没有常人那种刻板的观念。我越来越觉得,在手儿奈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魅力。

“手儿奈,我以前和你说过的,你应该去结识一些朋友。”我温柔地笑着说,“怎么样,找到人选了吗?”

“唔,找到了。我本来并不是特别想要找朋友的,不过你既然说了,我就开始注意了。有一次我在上课的时候看到有人拿着同样的讲义,于是就和她交上朋友了。”

“哦,是怎么交上朋友的呢?”

“很普通啦。下课以后,我走到她的座位前面说:‘我叫菟原手儿奈,我想和你交朋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再一次大笑起来,抱住手儿奈。即使是今天,我再一次回想起那个时候,依然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我至死也不离开你。”

“真的?”

“嗯,真的。”

“直到死?”

“嗯。”

“直到谁死?”

“嗯?”

“直到我死的时候?还是直到小竹田君死的时候?”

“都一样。你如果死了,我也就死了。”

“可是,就算小竹田君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死的。”

手儿奈的话让我感到微微一震。

“没关系,小竹田君不会死的。即使我死了,小竹田君也不会死的。可怜的小竹田君……”她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你说假话哦。”

我知道手儿奈的性格绝不是喜欢卖弄的那种,但她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流露出来的魅力,却常常会吸引异性灼热的目光,于是便常常会有男子趁我不在的时候向她求爱。当然,手儿奈绝不是一名轻浮的女子,对于吸引异性的种种事情,她其实是一无所知的。可以说,这种影响力更多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而不是她刻意追求的效果。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只不过是想要尽可能巧妙而适当地接待那些朋友罢了——然而我那时还是个孩子,远不能理解这一点,所以在不知不觉间,我心中嫉妒的火焰便愈燃愈烈了。如果说在一开始我的嫉妒还只是小小火苗的话,那么每当我看到一次她又被男子求爱的情景,我心中的嫉妒之火就又会燃烧得猛烈一分。

终于有一天,当我又一次看到她和某个纠缠了她很久的男人在一起,而那个男人又一次要求和她约会的时候,我心中最原始的野性终于爆发了出来。

——手儿奈!你就这么喜欢被人邀请吗?这样的话,你最好事先就告诉我!为什么一边享受别人求爱,一边假惺惺地把我的名字挂在嘴边?你喜欢看男人因为你打架是吗?那好,我今天就满足你的愿望!

我从后面一把抓住正在和男子说话的手儿奈的手,用力把她的身子强行拉到面朝着我的方向。手儿奈吃了一惊,不过等她发现拉住她手的人是我的时候,瞳仁里便又闪烁起绿色的狡黠光芒。

“哎呀,原来是小竹田君啊。你是想吓我一跳吧。”

我不理睬她故作乐观的回答,带着深深的怨气咬着牙问:“你到底在和这个家伙说什么?在定约会的时间?”

“呃?什么呀?”手儿奈真的吃惊了,“我正在和这位坂森君说美芦的事情。美芦就是我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个网球部的朋友,坂森君和她在同一个俱乐部,他曾经看见我和美芦在食堂一起吃饭……今天坂森君刚好遇到我,就和我说起关于她的事了……”手儿奈的视线在我和那个叫坂森的人之间跳跃着,有些难为情地解释说。

我根本不听手儿奈的解释,也完全不理会坂森的存在,只是伸手抓住手儿奈的肩膀,一边摇着她的身子一边大喊道:“多少回!多长时间!你说!你说!你说!想拿这种借口骗我?当我是傻子吗?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事实!”

其实,我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手儿奈是没有错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手儿奈真的是在和别的男子约会,甚至订婚、结婚,作为我这个和她非亲非故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阻止她的权力。但是,那时候的我完全不懂得宽容,只要一想到我的手儿奈在和别的男人说话,我全身的血就像冲到了头顶上一样——尤其是这一幕就发生在我眼前的时候。是的,那时候的我还太年轻了,即使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狡辩!就因为你天天都是一副含糊暧昧的样子,这些男人才会天天缠着你!你要是真的那么清白,就拿个更坚决的态度出来,让这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死心!”

被我说成是不三不四的男人,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坂森好像被我刺激到了。

“等一下哟,你这个人,还不了解菟原小姐的事情就这么乱说,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吗?谁不知道菟原小姐是个好女孩啊。”

——坂森说得对。

“放聪明点,别把手放在菟原小姐的肩膀上!”

——我是惹人厌的男人。

“怎么,还不放开?”

坂森举起了拳头,但立刻就被手儿奈按住了。

——啊!为什么?手儿奈,为什么你会去接触其他男人的身体?

我的一腔怒火突然都转到了坂森的身上。

“要我说,”坂森瞪着我,“菟原小姐那样温柔的女孩子竟然成了你的女朋友,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我要冲过去把坂森揪起来,手儿奈拿整个身子挡住我。我嘴里骂着喊着不成字句的话,坂森对我比了个手势,然后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匆匆走开了。

我用力把手儿奈的身体推开,她跌坐在地上。我故意不去看摔倒的手儿奈,冲着坂森背影大喊:“是男人就不要跑!”

手儿奈像是哭了。

然后手儿奈从地上站了起来,死死盯住我。我能感觉到她眼神里的愤怒。

“你闹够了吧!你把我当成是你小竹田的私有财产吗?”

“你终于承认了?干脆点儿告诉我,你现在想做谁的私有财产了?!”

手儿奈的肩膀颤抖起来。

“够了!”

她推开围观的人,从我身边跑了出去。我也追出去,在她后面高声喊着:“你这个勾三搭四的女人!我看上你是我自己瞎了眼!”

——手儿奈不是那样的女人。

那件事之后,一连好几个晚上我都是在后悔、心痛与苦闷的情绪中度过的。手儿奈那里没有任何消息。我也想过主动向她去认错,但我终究没有,因为我担心即使自己去认错了,也没办法得到手儿奈的原谅。

季节变换,一转眼半年过去了。半年中我从没有去找新的女朋友,每天都只想着手儿奈。每次走进大学校园,我都会下意识地寻找手儿奈的身影,但即使偶尔真的看到了手儿奈,我也从来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望着她。

当我看见手儿奈一个人走着,或者和女性朋友们走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感谢神灵的眷顾,尽管我本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但是,当我运气不好,看见她和男子说话的时候,我就会揪住自己的头发,发出痛苦的呻吟。

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我从别人那里得知,手儿奈并没有交别的男朋友,所以我一直都幻想着——甚至经常会在梦中见到——她有一天会再一次回到我的身边。我自己也暗暗发誓,如果真的能回到从前的样子,我一定不能再像从前那么嫉妒了。

然而,有一天,我还是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那一天我吃过午饭,向研究室走过去的时候,忽然看见你和手儿奈从相反的方向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很热闹地有说有笑的样子。我看到你们两个聊得那么开心,几乎下意识地躲到了道路旁边的树后面,而你们两人也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就这么从我藏身的树木旁边向着食堂的方向走了过去。看起来,你们两个人是要一起去吃饭。

这个时候,我才是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作嫉妒得发狂了。和这一次比起来,以前的嫉妒就像天鹅的绒羽一样轻盈美好。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之所以会有那样强烈的嫉妒心,恐怕也是因为和手儿奈交往的对象是你——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我从手儿奈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你们的这种关系。

那天晚上,我把你叫到我的宿舍。

“血沼,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什么意思?”你看起来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手儿奈的事。”

“手儿奈?”你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说,“手儿奈怎么了?”

“你最近一直在缠着手儿奈!”

“呃?这话不对头吧?可不是我缠着手儿奈,是我们两个在交往哦。”

“不可能!”

“不可能?呵呵,显然你想错了。不但可能,而且手儿奈好像很喜欢我啊。”

“手儿奈是我的女朋友。”

“是么?怎么我听手儿奈说的和听你说的事情不一样呢?……嗯,一定是有谁弄错了。我猜,弄错的多半是你吧?我和手儿奈已经交往了三个月,完全没觉得她是脚踩两只船啊。”

“废话,手儿奈当然不是那种女人。”

“哦,那就没有误解了。好啦,我回去了,明天见。”你顺手把我的桌子抽屉拉开,从里面拿出五本笔记本。“诗集我拿回去了,明天去给手儿奈看看。”

你正要往外走,我叫住了你。

“站住!血沼,你是个既卑鄙又胆小的家伙。”

“你说什么?”你好像有点儿生气了,“为什么说我既卑鄙又胆小?”

“你不是想逃走吗?”

“逃走?我什么时候逃走了?我又为什么要逃走?”

“如果你认为手儿奈是自己的女人,那么就来争一个胜负吧!”

“小竹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争胜负是什么意思?胜负早就定了。”你好像很疑惑,“胜负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抛弃手儿奈的好像就是你吧?”

我猛地往你的胸口上一推。你重重地撞到墙壁上。

“你听谁说的?!”我嘶哑着声音说,“我抛弃手儿奈的事情是听谁说的?”

“本来就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我怎么就从来没听说过?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头也偏到了一边。

我一直死盯着你。

最初,你的脸上摆着一副强硬的样子。半晌过后,你的表情渐渐柔和起来,最后你低下头,用低低的声音回答:“是手儿奈……”

我突然间明白了。

原来如此。

很好。很好。手儿奈并没有忘记我,所以她才会说,是我把她抛弃了,而不是她主动离开了我。这也就是说,到今天为止她仍然爱着我。

原来如此。

不用说,我当然没有抛弃她,但她以为我抛弃她了。换句话说,两个人都没有要抛弃对方的意思,但两个人都以为对方把自己抛弃了。

我大笑起来。

“喂,小竹田,你没事吧?”

“啊,遗憾啊,真是遗憾啊。”我大笑着,泪水却充满了我的双眼,“这一次争胜负,是你输了。”

“你没头没脑地说的是什么话呀?”

“我是说,手儿奈还爱着我。”

“你是认真的?”

“啊,”我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你,“血沼,你也是个可怜的家伙啊。”

“你是在胡言乱语吧。”

“不过这样说应该也可以:手儿奈自己还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更喜欢谁。”我又一次大笑起来,“这样的话,还是要决一个胜负了——你去传个话给手儿奈,只要说‘小竹田还爱着你’就行了。”

“我完全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就算照你说的传话给手儿奈,那又能怎么样?”

“手儿奈就会变成我现在这种疯疯癫癫的样子。”

“我要是不同意呢?”

我逼近你。“你怕了?”

你抱起胳膊,偏着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好吧,我答应你。我会向手儿奈传话,但我不会给你任何保证。我只是传话,然后把她的反应告诉你。另外,我也不会单单扮演一个传话员的角色。我会尽我自己的努力阻止她再回到你身边。我会告诉她我也爱着她——这样做你满意吗?”

我一直大笑着,说不出话,只有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你来到了我的宿舍。单单看到你脸上严肃的表情,我就已经喜不自禁了。

“小竹田,你高兴得太早了。”你烦躁地说,“别以为手儿奈给了什么对你有利的答复。对你也好,对我也好,手儿奈什么答复都没有。”

“什么意思?手儿奈到底怎么说的?”

“手儿奈说,她不能只对我一个人做答复。她要在今天,在我们两个人面前做答复。”

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奇怪啊。”

“是啊,奇怪啊。”你应了我一声。

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宿舍里只有静静的呼吸声。

半晌过后,你终于忍耐不住了。

“小竹田,我觉得,还是手儿奈喜欢你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为什么?”我反问道。

“如果她爱我的话,当时就应该告诉我了。”

“说不定她是想把这件事跟我说清楚,让我死了这条心。”

“可是没有必要同时对两个人说啊,”你像是恢复了一点信心,自言自语般地说,“如果她爱着我的话,应该先对我说,然后再三个人见面才对啊。”

“她没说过?”

“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是我先忍不住了。

“我不觉得对我比较有利。”

“为什么?”

“如果她还爱着我,应该马上就让你传话给我了。有必要三个人一起见面吗?”

“说不定是怕我隐瞒不告诉你吧。”

“但这种事情即使隐瞒也是没用的。”我说。

沉默。

“真是奇怪啊。”

“是啊,真是奇怪啊。”

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试图找到对方是不是在故意装出忧虑的样子,但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突然之间,我们两个人都想到,也许原本你我在手儿奈心目中的位置就是一样的。

“为什么,”我自言自语般地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难道只有到了今天,手儿奈才能决定自己更喜欢哪一个?”我注意到你刻意避开了“爱”这个字眼。

“是吗?那就是说,昨天她还决定不了?”

“大概是吧……可是为什么到今天就能决定了呢?”

“决定不了也许是因为两个都喜欢吧……”我低声嘟囔着。

“说不定也有可能是两个都讨厌吧……”

“我知道她讨厌我。”我回想自己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情,“但是,为什么她会讨厌你呢?”

“她讨厌你?你现在怎么没信心了?昨天你不是还说‘手儿奈还爱着我’吗?”

“我昨天那么说过吗?”

“一个字都不差,你就是那么说的。”你说。

“……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手儿奈喜欢我的话……算了,血沼,你怎么知道她会讨厌你呢?”你说得对,我对自己确实没有信心了。

“……我猜,说不定就是我帮你传话,让她觉得我这个人优柔寡断,然后就讨厌我了。”

“不可能是那样的吧。按照手儿奈的性格来说,她是不会有那种想法的。”

“说的也是,应该不会那样的。”看起来,你也同样没有信心的样子。

“说不定,是两个都喜欢?”我叹了一口气说。

“那么她今天是要对我们说,‘我两个人都喜欢’?”

“呃?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两个人我都喜欢,决定不了更喜欢哪一个,所以,我们三个人开始交往吧’?”你模仿着手儿奈的语气说。

“我可不喜欢这样子。”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喜欢。”你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是,如果手儿奈她并不讨厌这样子呢?”

“唔,我不知道……但并没有什么根据认为手儿奈会这么说,对吧?”

“对是对,可手儿奈到底为什么要让我们三个人一起见面呢?”

这个问题差不多已经是第四次问出来了。

“就是要一起讨论吧。”你说。

“就是要讨论手儿奈到底该和哪一方交往?”

“就算讨论之后决定了要和哪一方交往,那么不交往的一方又能接受吗?小竹田,比方说,你能接受吗?”

“不能。要不,不是为了讨论,而是要我们打一架,谁打赢了就和谁交往?”我说。

“手儿奈喜欢强壮的男人吗?好像不是那样的吧?”

“……要不然,她还是一个都不喜欢?”我惴惴不安地说,“她不是喜欢上别的男人了吧?”

“啊,没有的事不能乱说。你见到过她和别的男人约会吗?”

……

……

……

就这样,两个人的对话一直都在这样的话题里绕来绕去。

“喂,血沼,”我突然想起来了,“你刚刚说,手儿奈今天会给我们两个当面回答的。”

“是啊。”

“可是我没听你说几点钟给我们回答啊?”

“什么……啊啊啊!!”你大叫起来,“只有五分钟了!”

“什么?!在哪里?!”

“地铁站的月台。”

“奇怪的地方。”

我们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拔腿向车站跑去。

我们到达车站的时间还是比约定的晚了很多。

到达的时候,车站外面黑压压的都是人。我停下脚步,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就突然大叫起来,往车站闸机口冲过去。车站工作人员试图拦住你,于是你就一边哭着一边举起拳头打他,直到被里面的警官控制住为止。

我急忙赶过去,向旁边的另一个警官问道:“对不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嗯,有一起突发的人员伤亡事故。事故处理期间禁止无关人员进入。”

“不!!!”你听到警官的回答,又一次大叫起来。

“啊……是,是女性吗?”我尽最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尽可能冷静地问。

“是。”

“是大学生?”

警官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两个人,”我指了指近乎发狂的你,“今天和一个女性朋友约好要在这里见面……”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歇斯底里让警官们相信了我们是受害者的亲密朋友。总之起先警官还因为不能确认我们的身份而禁止我们进入,可最后还是放我们进去了。

手儿奈已经没有一副完整的身体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顾警官的阻拦,死命扑过去趴在残缺的手儿奈的躯体上痛哭起来。你就在我旁边一起号啕大哭。我们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手儿奈的鲜血染红了。

突然之间,你抱起了手儿奈残缺的身体,疯狂地向月台外面跑去。你的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时之间连警官们都怔住了,隔了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然后大家纷纷追了出去。抓住你的时候,你已经快要跑到出站闸机口了。而且即使好几个人抓着你,也很难把手儿奈的身体从你手上夺下来。

“手儿奈!……手儿奈!”你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吻着满是血迹的残缺肢体——现在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一幅怪异的场景。但是在当时,至少我自己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因为我也是同样把自己的脸贴在手儿奈的一条腿上,真心希望这样的做法能让她复活。

然而手儿奈已经不可能复活了。

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手儿奈一直都恍恍惚惚地走在月台边上,连地铁开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结果被地铁带起的气流卷着落到了铁轨里。另一方面,警方并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而且手儿奈原本就是约好了要在这里和我们见面的,所以警方认为基本上可以排除自杀的可能性,于是将之定性为一起事故。但这只是由于缺乏有力的证据而不得不做出的判断罢了。事实到底是什么样子,大家都不知道。

为手儿奈举行葬礼的时候,她的父母都像是失去了理智。不过后来据我的朋友们说,当时你我两个人才更像失去了理智。我们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居然试图抢出手儿奈的棺材逃出去——然而我却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葬礼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的生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目标,每一天都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说实话,我就仿佛没有经历过那段时间一样,记忆中没有留下一点儿印象,只记得自己每天都像在梦里似的,在路边的椅子上呆坐,在公园的垃圾箱里翻找,在空荡荡的地铁站里睡觉,即使偶尔回到宿舍里,我的一举一动也完全像个呆子一样。

然而,终于有一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发生的,我只是突然看见自己被埋在宿舍里堆积如山的垃圾当中,几乎连转个身都非常困难。我自己当时还紧抱着一个塑料瓶,像是抱着无比重要的东西。瓶子里装着淡黄色的液体,我打开来闻了一闻,一股骚臭扑面而来——居然是我自己的尿。我差不多要呕吐出来,赶快跑到卫生间里去把尿液倒掉。

从卫生间出来,我看着像垃圾场一样的宿舍,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然后我就想起了手儿奈的事情,于是又开始哭了起来。我哭着哭着,突然之间又想起了你。我不知道连我都成了这副样子,你会做出什么更加不可理喻的事情,于是我就穿着满是血迹和污泥的衣服,急匆匆地向你住的公寓跑去。

你的房间没有上锁。

“血沼!”我一边喊着一边冲进你的房间。

房间里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乱得不成样子,不过也并不是说井井有条,而是像一般男生宿舍常见的那种混乱罢了。我在房间里没有看见你的身影,只是听到从浴室里传来阵阵的水声。

我走过去,打开了浴室的门。

在扑面而来的恶臭中,我看见你躺在浴缸里,浴缸里黑漆漆的水直没过你的腰。

“血沼!”我抓住你的肩膀摇晃着,“还活着吗?认识我吗?我是小竹田啊!”

你脸上是一副呆滞的表情,过了半晌,你才渐渐意识到我的存在,显出惊讶的样子。

“是小竹田?!你怎么……怎么穿成这个样子?”你一边问着,一边从浴缸里站起来。

“我们两个人一直都在梦里啊!”

“梦?”你低下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啊,对了,原来是梦啊。原来那些事情全都是做梦啊!”

你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甜蜜的表情。

“不是,那些事情不是梦!”

“什么,不是梦?!”你突然大叫起来,又一次滑到浴缸里。

“够了!”我也大叫着,“你不能再这样子了。人生不是才刚刚开始吗?”

“刚开始?哪里是刚开始?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手儿奈就是我的人生啊!”你突然抬起头瞪着我,眼睛里有让我不寒而栗的光芒。“是你!都是因为你!”

“你在说什么?”

“是你把手儿奈夹在我们两个中间!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会自杀的!”

“不是自杀,是事故!”

“都一样。让手儿奈精神恍惚,以至于从月台上摔下去的不就是你吗!”

“为什么指责我?你不是一样有罪吗?”

“为什么要把我的手儿奈夺走?”你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几乎连血管都被你掐住了。

“手儿奈原本就是我的恋人,”我试图甩开你的手,“夺走她的人是你。”

“是你抛弃了手儿奈!为什么,你为什么抛弃她?你要是没有抛弃她,她就不会和我交往,那她现在还会活着!”

“……别说了!”我无法回应你的这种指责。确实,手儿奈是因为我抛弃她才会死的。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但一直都不敢面对这一点。“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是我不对,请原谅我……”

“不能原谅。这是你欠我的债,很大的债。”你忽然平静下来,微笑着说,“这份债,要用你的一生来偿还。”

你突如其来的平静比刚刚的疯狂更让我感到恐惧。但是反过来说,这样的恐惧也激发了我自己的狂性。

“好,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偿还你?”

你放开了我的手,抱起胳膊,一动不动地坐在浴缸里。你的眼光并没有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浴室半空中虚无的一点。你就那样子一直呆坐着,一坐就坐了一个钟头。你动也不动一下,我以为你又陷入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了。

“和我一起去参加医学部的入学考试。”

我怔了一下,没有明白你的意思。

“医学部的考试难度很大,”你没理会我,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没有把握肯定自己一定能通过。但如果两个人一起参加,至少成功的可能性总比一个人来得大。下一次考试的时间太紧了,没办法做足够的准备,不过下下次、再下下次的考试说不定就可以准备好参加了。”

参加医学部的考试和手儿奈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我猜那只是你头脑中妄想的一种表现吧,但我还是按照你的要求,开始着手准备参加考试。无论如何,对我自己来说,失去了手儿奈,也等于我的人生失去了目标,从现在起,以后究竟要做什么,我自己反正也没有心情去决定——既然自己无法决定,那就让你替我决定好了。

突击学习非常辛苦。不过我本来就是抱着一种赎罪的心态参加学习的,所以并不在意那些辛苦,反而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学习着。

然后就是考试。

考试的结果,我通过了。而你没有。

你又来到了我的宿舍。

“计划不得不做些改变了。我留在学校里继续做我的研究,你一个人在医学部研究如何拯救手儿奈。”

我的泪水涌上双眼,只能尽力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血沼,太晚了。到现在这个时候,不管什么样的医学手段都无法拯救手儿奈了。”

你猛地冲上来,一拳把我打得飞了出去。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走回到你面前。

“现在这个时候还不晚!”你的鼻子里淌出两条血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极度愤怒的缘故。“本来就是你的原因才导致了这一切,你有什么资格说什么太晚了?”

“是的。可是,要让手儿奈的灵魂安息,这已经不是医学能够解决的事了。”

“我说的是拯救手儿奈,不是说让她的灵魂安息!”

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灰黑色的塑料袋,袋口紧紧地捆着,防止里面半液体状的东西流出来。

“拿着。”

“这是什么?”我刚一问出口就明白了。

“是手儿奈。如果医学十分发达的话,就能把她救活。”

我抬起头,凝视着你。

“血沼,你好好听着:手儿奈已经死了。”

“还不一定。你在医学部研究的时候,说不定可以找到救活她的方法。”

“死了的人不会再活过来。更何况,手儿奈的大部分都已经烧成灰了。”

“手儿奈就在这里。就算手儿奈的大部分都已经成灰了,这里仍然是手儿奈。”

“这个不是手儿奈。”

“不,就是手儿奈,”你说,“我一直都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她救出来的。”

我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你。你已经疯了。要让你理解这块腐烂的肉不是手儿奈,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然而很诡异的是,在你疯狂的坚持下,我竟然也开始把这肉块当作手儿奈了。

是的,因为这肉块里有手儿奈的遗传基因。

我知道可以根据遗传基因来确定一个人的真实身份。所以在理论上,只要有遗传基因,就应该可以将手儿奈复原出来。这就是所谓的人体克隆技术。虽然直到今天,世界上也都还没有任何有关人体克隆的报告,但至少在理论上这种事情并不是不可能的。之所以至今都没有这方面的成功报道,很大程度上也许只是因为无法解决伦理道德方面的问题。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是有希望的。

你握住了我的手。血从你的鼻子里滴到我们握着的手上。你没有理会。我也没有去擦它。

“拜托你了。我也要继续努力。”

“你?”

“是。我有我的考虑。”你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说,“如果你失败了,那就只有我能拯救手儿奈了。”

你离开了我的宿舍。

随着在医学部学习的不断深入,我也渐渐恢复了理智。我终于意识到,克隆手儿奈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

从最理想的角度说,即使克隆成功了,那也不会是原来的手儿奈了。我所克隆出来的,仅仅是具有相同基因的陌生人而已。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一个特定的人,并非单纯是由遗传基因决定的。明显的例子是:同卵双胞胎就具有完全相同的基因,但仍旧具有完全不同的人格。所以即使真的创造出和手儿奈一模一样的婴儿又能怎么样呢?就算那个孩子是用手儿奈的细胞培养出来的又能怎么样呢?无论如何,对她而言那应该是一个全新的人生了,你或者我,又有什么权利去规定她的人生呢?

我把手儿奈的残片扔掉了。

三十年过去了。

这时候的我已经当上了医学部的教授。至于你——从三十年前的那一次见面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只是听到传闻说,你参加了博士课程的进修,但最后并没有获得博士学位。据说,你在做毕业设计的时候丝毫不理会导师的指导,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搞研究做实验,所以最终被学校除名。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然而突然有一天,你到大学里来找我了。

“很久不见了,小竹田。”你看上去老了许多,比实际的年龄还要老上十岁的样子,“手儿奈治好了吗?”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你这三十年一直都是在妄想中度过的吗?

你从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了手儿奈的照片。照片已经发黑了,可你看着照片,脸上还是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啊,那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没有成功吗?果然如此……没关系,本来就不是很容易的事。何况你还要先做好自己的工作。”你坐到教授办公室的沙发上,“你好像已经当上教授了。”

“运气好罢了。”

“是吗?不错啊……我的运气就太差了,到今天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着落,住的地方也没有啊。那个,你,结婚了吧?”

“唔唔,二十年前就结婚了。有两个孩子。”

你突然站起来,伸手抓住了我的胸口。

“你果然就是这么个家伙!就算是为手儿奈,也要先考虑自己的事情……算了,这样也不错,”你放开手坐了回去,“这样的话,你也能专心做研究了。那么,研究的结果呢?很难取得进展?”

我向你说明了研究中止的情况,也向你解释了我中止研究的原因。当然,我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说明的。我不知道一直陷于妄想之中的你会不会被我的分析说服。

“原来如此,”出乎我的意料,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发怒,反而笑嘻嘻地说,“我本来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我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你,你忍不住笑起来。

“那显然不是医学能够处理的事情。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对你存有期望……啊,你先别生气。”你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通过医学手段拯救手儿奈,存在着好几个问题。首先,手儿奈的残片里能不能取出她的有活性的遗传基因,能不能用这个遗传基因克隆出一个新的手儿奈,这就是有疑问的。因为残片里的细胞已经死亡很久了,虽然我自己不肯承认,但我也知道它里面十有八九无法得到有活性的遗传基因。另一方面,就算肉体克隆成功了,我们也还面临一个如何克隆手儿奈的意识的问题。毕竟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的精神意识。而关于这个克隆意识的问题,实际上首先就是要搞清楚人类的记忆到底保存在什么地方。如果是保存在灵魂里,那么就不得不去捕捉人类的灵魂;如果保存在大脑当中,那么就不得不去复原所有神经细胞的状态……无论如何,要想做到这些,几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到这里,你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接下去说:“但是还不到彻底绝望的时候。医学方法不行,不代表别的方法不行。如果我的理论正确,那还是有希望的……小竹田,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帮什么忙?”

“你这所大学的附属医院里有神经科吗?”

“有。”

“那么,我想看看患者的病历。”

“什么!”我禁不住提高了嗓门,“你疯了!这是犯法的!”

“别大惊小怪的。我又不是要看患者的名字或者长相,只是想看看患者的症状和大脑内部状态的相关记录罢了。”

“我的专业既不是神经科,也不是脑外科。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我不需要全体患者的资料。合适的话,只要一两个人的信息就够了。我想要的只是那种患有时间知觉障碍的患者的资料。”

“时间知觉障碍?”

“对。你和我都具有正常的时间感知能力。昨天之后是今天,今天之后是明天,诸如此类。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应该是由大脑来判断完成的。但是有些人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他们可能会把今天同前天直接联系在一起,也可能会认为今天之后就是后天,于是他们就会无法预测昨天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或者经常会想起明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啊,我明白了,你说的是精神分裂症当中的一种。照你描述的症状看起来,应该是记忆障碍或者是妄想症什么的。”

“为什么说是妄想症?”

“因为没人能回到过去,也没人能跳到未来。而且,在患者头脑中想象出来的那些‘明天曾经发生的事情’,实际上到了第二天也并没有发生。所以那些当然就是妄想了。”

“你确定?那些患者的记忆和未来实际发生的事情从来都不相符合?”

“嗯……那倒也不是。不过即便发生过这样的事,也是极偶然极偶然的,完全可以用极小概率事件来解释。”

“妙极了!”你开心地大叫起来,“不然我可就真的绝望了。如果这些人对于未来的记忆一直都和现实一致的话,我就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现在还是有希望的……小竹田,什么时候能拿到患者资料?”

“这个我可说不准。我去问问神经科的朋友,看看能不能拿到那种资料。”

“无论如何要拿到,不然就麻烦了。那么,我过一个星期再来,到时候期待你的好消息。”

“喂,等等。你有住的地方吗?不行的话可以住在我家……”

“车站候车室也能睡觉。”

你又像来的时候那样漫无目的地晃了出去。

也许我应该完全无视你的请求才对。

可是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心理,我最后还是去找了神经科的朋友。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也还在为手儿奈的死内疚吧。手儿奈的死有我的原因在内,而她的死又导致了你数十年的混沌生活。我虽然无法补偿她或者你,但是为实现你的愿望尽一点自己的力量——尽管我认为你的愿望不过是妄想而已——至少可以给我自己带来一点点心灵上的安慰,即使自己也知道那只不过是我虚伪的安慰而已。

患者的资料全都搜集在一张光盘里。一部分是基于照X光而得到的大脑内部结构图,另一部分则是脑电波的数据记录。

“多谢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帮忙,”你把光盘接过去的时候说,“我需要一些设备来分析这些数据,所以要借你研究室的电脑用用。另外,晚上我能不能直接睡在你的研究室里?我自己带了睡袋,只要占用研究室的一个角落就可以了。”

“电脑的事情没问题,不过睡觉你完全可以睡在我家里。”

“这就不用了。我倒不是怕打扰你,只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从你家到研究室的这段路上。”

从那一天开始,你就在研究室里住下了。每天你都忙着分析患者的资料,对学生们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我也不敢说出真实情况,遇到有学生问的时候就胡乱编些理由搪塞过去。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忽然有一天,你飞奔着向教室跑来。

“可以了!小竹田,我弄明白了!能把手儿奈救活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我这么想着。

“你跑慢一点儿,当心摔着。你弄明白什么了?”

“等一下跟你仔细说,现在你先帮我一个忙。”

“又要帮什么忙了?”

“我想要用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

“什么啊!你这是得寸进尺啦!虽然我是教授,可你也要知道,有些事情我能办到,有些事情我办不到啊。”

“你应该能办到啦。只要让我用,我就能救回手儿奈了。”

“如果救不回来呢?”

“绝对能救回来!”

“万一呢?啊,就算失败的可能性是一亿分之一呢?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一定能救回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反正这是绝对、绝对可以实现的!”

我在想,该怎么做才能把你从妄想的世界中拉出来呢?你已经沉迷了那么久,单靠语言能把你说服吗?显然不可能。那么,就满足你的请求,让你自己最终明白自己的设想有多么疯狂,怎么样?退一步说,如果你真的成功了,不也是真的拯救了手儿奈了吗?但是另一方面,你的要求并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做到的,我必须编造一些理由,如果这些理由被揭穿,我就会丢掉我现有的职务。这样说来,假如你的设想根本就是错的,我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啊,不,我怎么能那么想?这三十年来,手儿奈的死一直都像一块沉甸甸的铅块一样压在我的心上,如果有任何事情能让这种罪恶感减轻一点的话,即使明知道那是不可能成功的,又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呢?

我编造了一个借口,从院方得到了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的使用许可。

你认为,为了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应当在深夜里使用这一装置。我当然同意这一点。

“现在,你该告诉我你到底要拿这个装置干什么了吧?”在治疗仪的控制室里,我对你说。

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这是一种用来治疗癌症的装置。一般来说,当癌症发展到无法使用手术治疗,或者由于癌症本身的性质无法手术的时候,就要用这种装置了。它的原理是把高能粒子射线分成若干束,从人体的不同角度照射进去,这些分散的射线会在人体内的某个点上交叉,于是这一点上就会承受极高的放射剂量,从而达到杀死这一点上的癌细胞的效果;而对于正常的人体组织来说,它们承受的都是极小的放射剂量,所以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当然,确定射线交叉点是一件精度要求非常高的工作,所以这种治疗仪都是使用电脑控制的。

“嗯,当然是为了逆转时间啊。”

你果然这么说了。从上一次你说到时间知觉的时候开始,我就猜到你的目的了。

“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你以为我疯了?你以为我是在信口胡说?”你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算了吧,我不是今天才被人看成疯子,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人这么看了。但是不要以为我真的疯了。这三十年来,我的任何一项举动都有着我自己的理由。唔,我知道,你认为我是受不了手儿奈的死,所以发狂了……可惜你还是想错了。这样吧,还是让我从头开始解释给你听。”

“手儿奈发生事故之后,我一直在考虑,是否真的没有办法能将她救活。接下来,我就想到了两种方法,一种就是拜托你去研究的从细胞中提取DNA进行克隆的方法;还有一种就是逆转时间,回到过去的方法。当然,我当时也知道,不管哪一种方法都是脱离现实的,可是换一个角度想,哪里存在比这两种更加接近现实的方法呢?显然没有。所以还是只有这两种方法可行一些。”

“说实话,一开始我觉得克隆的希望更大,可是由于没能通过医学部的入学考试,所以只好拜托你去研究。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我也想到,与其两个人都研究同一种方法,不如各自寻找各自的途径,这样才更有可能成功。所以我就开始了时间方向的研究。”

“我调查了物理学当中许许多多的领域。当时我的想法是,首先要研究那些禁止时间逆行的物理法则,然后设法构造出那些法则适用范围之外的条件,这样就有可能实现时间的逆行了。”

“于是我就开始了我的调查——相对论、量子力学、电磁学、热学、混沌学,诸如此类。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不管在哪一个领域,我都没有发现禁止时间逆行的物理法则——换句话说,在我们今天所知道的所有物理学当中,没有任何禁止时间逆行的理由存在。”

“不管哪一种物理理论或者物理法则,基本上都是以一组方程式的形式表现出来。当然,描述静态现象的方程组一般具有三个参数,分别用来表示空间中的三个位置;而动态方程组则会多包含一个表示时间的参数t。奇妙的是,无论是哪一组方程式,对于t的方向都没有要求。t沿着正方向变化也好,沿着负方向变化也好,方程式都是成立的。这实际上就是说,从物理学的意义上看,时间逆行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在现实当中我们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时间逆行的事情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原因不是很简单吗?”我一边尽力回想着几十年前学习的那些物理学知识,一边回答说,“物理法则并不一定都表现成方程式的形式。比如说因果律——‘原因必在结果之前’的法则就没有对应的方程式。”

“很好,你提出了因果律——但因果律是确实可信的物理法则吗?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所谓‘原因’、‘结果’之类的说法,其实是相当暧昧的概念。‘这个是原因,那个是结果’,其实都是基于人类的理性而做出的判断,而不是客观存在的、可以被仪器测定的规律。实际上,‘原因必在结果之前’的说法,和‘时间不可能逆行’的说法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你假定其中一种说法正确,然后以此来证明另一种说法的正确性,这岂不是在循环论证吗?说到底,你所说的仍旧是基于你日常生活的经验。但是对于我而言,我认为,这种日常生活的经验并不足以证明因果律的物理实在性。”

“好吧,你不承认因果律也没关系,至少你要承认热力学第二定律吧?那不也是包含了时间方向性的物理学法则吗?”

“就是所谓‘熵总是随时间而增加’的理论?我知道这个理论,它的意思不就是指事物总是向着更加混乱的方向变化吗?可是这一说法足够严密吗?无论在何种情况下,熵都是向着更加混乱的方向变化吗?确实,建筑会毁坏,杯子会碎裂,木桩会腐烂,钉子会锈蚀。但生物体呢?不断向更加高等的方向进化,这也能说是混乱吗?还有人类的文明呢,这也是在向混乱的方向变化吗?”

“你所看的范围太小了,如果放到全宇宙的范围来看,你的问题就不成为问题了。你要注意到,太阳是在不断散发能量的,正是利用了这些能量,地球上的生物体才能向着熵减少的方向进化。如果你把地球连同整个太阳系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你就会发现它们确实还在向着混乱的方向演化。”

“你这终究只是一种悲观的论调罢了。对我来说,热力学第二定律仍旧是一种相当暧昧的说法。它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熵总是随时间而增加’,这一定律本身就已经使用了‘时间’这一词汇来进行表述,换句话说,热力学第二定律首先假定,宇宙中的某些因素决定了时间的方向性——可是,这种决定因素到底是什么?”

“我对物理学不是很了解,”我努力回想着学过的所有科学知识,“不是说,宇宙一直都在膨胀吗?越到未来,宇宙的体积就会越大,差不多就是类似这样的答案吧。”

“唔,我猜你就会这么说,可这个解释和熵增加的说法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吗?照你的解释,宇宙的膨胀也好,熵的增加也罢,如果确实能够观测到这些现象,就可以决定时间的流动方向;那么,如果观测不到这些现象,是不是说时间就没有流动性了?小竹田,你认为呢?假设我们闭上眼睛,这是不是就相当于我们观测不到外界的情况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说时间也停止流动了吗?”

“呀,当然不能这么说。就算闭上眼睛,还是能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因为我们的头脑里还能意识到时间的流动啊。”

“说得对!说得太对了!”你兴奋地差不多要跳起来了,“时间的流动和意识的流动根本就是一回事!是人类的意识构造出了时间的流动性!”

“不是那回事吧。虽然说人类的意识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可那也不是你说的意思吧。”

“那好,你说说为什么意识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动?”

“这应该是和记忆本身的特性有关。人们记得过去的事情,记不得未来的事情,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也就是说,记忆就是和记录相同的东西。不单单是我们的意识具有记录的能力,还有像磁带、光盘,甚至纸张等等都有记录的能力。它们都可以记录过去的事情,都不能记录未来的事情:这些东西和我们的意识都具有相同的性质。你前面说,意识决定了时间的方向,照你的逻辑推下来,岂不也可以说是纸和铅笔决定了时间的方向吗?”

“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你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我一句。

“唔,知道一些。”我记得那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理论,于是仔细想了想,回答说,“那好像是用来责难量子力学当中的某个解释——好像是叫‘哥本哈根诠释’的思想实验。具体大概是这样的吧:假设有一个密闭的箱子,箱子里有一只猫和一个放射性粒子。粒子的半衰期为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在一个小时以内,这个粒子发出放射线的概率恰好是百分之五十。此外,箱子里还有一个监测放射线的装置,一旦监测到放射线,就会放出毒气来把猫杀死。在一个小时之后,把箱子的盖子打开,看见死猫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五十,看见活猫的可能性也有百分之五十。但不管是哪一种状态,至少在打开箱子之前就已经决定下来了——然而有些物理学家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在打开箱子之前,箱子里既有活着的猫,也有死了的猫,只是这两者都处于一种‘非实在化’的状态,一直要到有人打开箱子的那一瞬间,其中一种状态才会被实在化,而另一种状态则会完全消失。”

“说得不错。这其实就是理解世界的一种方法。密闭的箱子里既没有活着的猫,也没有死了的猫。猫究竟是死是活,必须得等到有人来把箱子打开,对猫的状态做出观察的那一瞬间才会确定下来。”

“嗯,但是这种考虑方法存在缺陷吧。要想确认猫的状态其实很简单嘛,我可以不打开箱子,只要摇一摇就行了。如果猫活着,它就会叫的。”

“摇箱子也是一种观察方式。在摇箱子的一瞬间里,活的猫和死的猫也就被实在化了。”

“用超声波扫描呢?”

“一回事。扫描的一瞬间就决定了猫的生死。”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问你,像婴儿的性别,也是在出生的一瞬间决定的吗?在此之前,孕妇怀着的既是非实在化的男性婴儿,也是非实在化的女性婴儿?”

“不错。不过,因为出生前都会使用超声波诊断婴儿的性别,所以实际上在诊断的时候性别就已经确定下来了。此外,像录像带的内容也可以说是在播放的一瞬间才确定;还有书信,在拆封之前它的内容也是不确定的。”

“接电话的时候呢?谁打来的电话也不能确定?”

“当然,那也是在接电话的一瞬间确定下来的。总而言之,所有的记录都并非是真实确定的记录,如果没有经过意识的观察,那么记录就不会实在化。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所认为的记录其实只不过是我们意识的延伸而已。”

“再举个例子,比如说月球。在人类踏上它的表面之前,那里既是非实在化的荒凉的无生命的世界,也是非实在化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世界。但随着人类的勘查,如今只有一个死寂的世界被实在化了,生命的世界也就随之归于寂灭——说到底,我们并不是在观察一直存续着的现象,而是我们的观察导致了现象的实在化。”

“唔,你的想法倒是很有趣。但这种想法与其说是科学,倒不如说是哲学,因为它根本都是无法用实验证明的。”

“不是我的想法有趣,而是量子力学本身就这么有趣。按照量子力学的观点,在静态的层面上,所有的物质都是由质子、中子、电子之类的粒子构成的。但在动态的层面上,在具体计算粒子运动的时候,量子力学又不把它们看作粒子,而是把它们看作波来进行计算。有趣的是,基于这种看法而得到的计算结果,竟然可以和实验结果吻合得相当好,而且无论是对粒子本身性质的预测,还是对粒子运动方式的预测,都得到了大量实验结果的证实,所以人们也逐渐倾向于接受这一看法。在这一基础上,又有一些物理学家提出了更加古怪的理论,他们认为粒子在没有接受任何观察的情况下都以波的形式存在,只有在其接受观察的时候,才会以粒子的形式表现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理论虽然说的是微观粒子,但却很容易推广到宏观层面。‘薛定谔的猫’就是推广的一种方式。箱子里作为宏观存在的猫,它的状态受到微观粒子状态的影响,于是在人们做出观察的一瞬间,猫的生死状态也就随之确定了。”

“你说的这些东西都不能算是物理的范畴了。”

“但这确实是物理过程,物理学家们还专门给这个过程起了一个名字,称之为‘波函数坍缩’,而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转的,即使停止观察也不会返回到初始状态。对薛定谔的猫来说,如果打开箱子的时候猫已经死了,那么关上箱子之后猫也不会再活过来——但是,这和时间完全没有关系。并不是时间的方向决定了死亡的不可逆转,而是意识的介入导致了这一情况。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明白,于是只是看着你,没有说话。

“这意味着,时间的流变就等于意识的流变!如果我们能够控制意识的流变,那么就可以控制时间的流变了!”

“根本就是妄想。”

“认为时间有方向的想法才是妄想。”你轻轻笑了起来,“这么说吧……呐,我问你,你我为什么要头朝上脚朝下站着?”

“……因为有重力呗。”

“不错。因为有重力,而且我们的大脑也感觉到有重力,所以才会保持我们身体的直立。当然,只要自己愿意,倒立也是可以的。时间也是一样。我们的大脑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宇宙的膨胀,或者是熵的增加,又或者是粒子的衰变,反正总有什么东西被感觉到了——然后大脑才会将意识的方向——实际上也就是时间的方向——同这种未知的东西保持一致。但是现在,我想要把这个方向逆转过来,就像我打算倒立一样。”

“好吧,”我明白自己的物理学知识不足以找到你理论中的漏洞,“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了,但这和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有什么关系?”

“你和我之所以能够保持身体直立,是因为大脑能够感知重力;而这个感知重力的器官其实就是隐藏在你我耳朵里的半规管。如果破坏了半规管,人就不能感知上下方向,也就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了。同样的道理,我们之所以能够保持时间的流变方向,也是由于我们大脑中的某个器官能够感知到某些东西。假如把这个器官找出来破坏掉,我们也就可以不必再和时间的流变方向保持一致了。”

“这么说,你要患者的资料就是为了……”

“不错。我推测,时间知觉障碍症应该就是由于大脑中的时间感知器官损坏而导致的。如果在患者的大脑扫描信息中,能找到某些共通的不正常的部分,那么这些部分差不多可以肯定就是感知时间的器官了——而且,我也确实找到了这些部分,那是大脑当中的一个很小的区域,只有几公分大小,要想在不伤到其他部分的情况下破坏这个部分,非要利用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不可。”

“你不是要真的破坏自己的大脑吧?”

“准确地说,我只是要破坏大脑中特定的部分罢了。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从时间的流变中解放出来了。”

“可是你能保证这么做没问题吗?无论如何,你是在对大脑动手术啊。”

“只要没有损伤到其他部分就不会有问题。”

“可是你调查的那些患者都有各种各样不正常的地方,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不正常呢?”

“那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当中受损的不仅仅是时间感知的部分,在那部分附近的区域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所以他们才会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精神障碍;如果只破坏时间感知区域的话,是不会有问题的。”你有些不耐烦地说,“浪费时间争论这种问题根本毫无意义,你还是赶快教我怎么操作这台设备吧。”

尽管我很清楚,你设想的这个可怕计划根本就不该实行,可我就好像是被你催眠了一样,居然就按着你的要求开始向你讲解了。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也并非是在完全听你的摆布。当时我心中所想的是,现在我还说服不了你,但是等到适当的时候——比如说你不得不依靠我帮忙的时候——我再来说服你放弃这个计划也不迟。

“这个设备的使用方法很简单。只要将患者的头部固定好,送入处理室,关上门,然后在这个控制面板上选择‘X光扫描’,再点击‘开始’就可以了。”

我用鼠标点了一下屏幕上的“X光扫描”按钮,一条错误信息弹了出来。

“处理室内无患者,本操作无法执行。点击‘确认’按钮切换到演示界面。”

我点了“确认”,屏幕上显示出模拟的大脑内部结构。图像根据双眼的视差进行了立体化处理,同时也可以很方便地进行横切处理和透视处理。

“厉害啊!”你赞叹了一声,“要是我做学生的时候就有这种系统,肯定会认真努力去研究这个方向……画面的操作方法我大概还知道一点,让我自己试试看吧。”

你接过鼠标开始自己操作。看起来,你好像对操作电脑很熟悉,我看见你熟练地把光标移动到大脑的图像上,对它双击鼠标之后,大脑图像被放大显示了出来。

“怎么输入要治疗的部位?”你问道。

“一般情况下,程序在扫描患者的大脑之后,都会自动定位若干个可能发生了病变的部位,我们要做的就是从这几个部位当中选择真正发生了病变的部位就可以了。”

“不能手动操作吗?”

“你等等,我找找看。”我点开帮助菜单,“手动输入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输入坐标位置,另一种是用鼠标直接在大脑图像上点击。看起来应该是鼠标操作比较简单……在治疗区域的表面用鼠标确定若干标记点,然后系统就会自动把这些点用一条平滑曲线连接起来,围出一块区域。如果这个区域不符合要求,还可以继续标记更多的点,点数越多,区域就会越精确。”

你按着我的解释用鼠标在图像上点选出一块区域,然后这块区域被显示成了绿色。接着你按下了“开始治疗”的按钮,一条确认信息弹了出来。你再点了一下确认信息上的“YES”按钮,却又弹出一个新的窗口,要求你输入操作者的ID。

“这是什么?”

“安全措施。确保一定是具备资格的操作者才能够操作这样的设备。”

“你有资格吗?”

“唔,申请使用权的时候一起给我了。”我报出一串数字。

你照着我说的把ID输入进去。然后是最后的确认信息。YES。可以看到处理室里有一道红光闪烁了一下,画面上弹出一条新的信息:“指定的部分已经治疗完毕。要继续治疗其他部分吗?”

你看着屏幕上的提示信息,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我有点奇怪地问。

“小竹田,前面这些操作,能编个程序让它自动执行吗?”

“不可能。这个控制装置是治疗仪专用的,和通常的计算机不兼容,不可能自动执行。”

“那么,处理室里有控制装置吗?”

“怎么可能有呢?难道说要让患者自己给自己治疗吗?根本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

“现在不就是这样的情况吗?”你微微闭上眼睛,沉吟着说,“要不然,你帮我操作?”

“想都别想。”

“为什么?”

“如果你的理论有错误会怎么样?如果你找到的那个区域是维持生命存续必不可少的关键区域怎么办?就算不是必不可少的关键区域,这也毕竟在是对大脑内部动手术,稍有不慎就会让你变成废人。我虽然不是医生,但至少也知道会有什么严重后果。真要是发生这种事情,不要说你,就连我的下半辈子也跟着完了。如果真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倒也罢了,可如果是因为你自己的理论出错,那我的这个责任也担得实在太冤枉了。”

你突然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小竹田,你还留恋着你的人生啊。看起来,你对现在这个没有手儿奈的人生相当满足呢。”你猛然间收住笑容,换作一副严肃的表情,“但我不一样。我一直都牵挂着手儿奈。而且,我从最初就没有真的打算依靠你来解救手儿奈。”

听到你的指责,我不禁重新审视自己刚才的言行。我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那不是很难得的赎罪机会吗?难道我真的是一个自私自利,只知道考虑自己的小人?可是话说回来,手儿奈的死真的有我的责任吗?

你从大衣口袋里把手提电脑和手儿奈的照片一起拿了出来——那件大衣破得几乎都和擦地的抹布没什么区别了。

“我用这个东西代替我进行操作。”

你很熟练地用一根电缆把手提电脑接到控制系统的鼠标键盘输入口上,又用另一根电缆接到监视器的信号输入端,接着就调用了一个不知名的程序。程序运行了一会儿之后,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的处理室的门便打开了。

“我现在进去把头固定住之后,处理室的门就会自动关上,接下来的一切工作都会由这台电脑为我自动完成。不管我出了什么问题,都和你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即使警方传讯你,你也只需要把这台电脑拿给他们看,就可以开脱罪责了。”

“等等,你要是不打麻药……”

“不需要打麻药,大脑内部根本没有感受痛觉的器官。”

你进入处理室几秒钟之后,电脑程序就自动开始运行了。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的监视器屏幕闪烁起来,上面出现了无数的几何图形,在疯狂地闪烁跳动着。我本来以为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这样的设备里面应该不会有声音传出来,可实际上里面不但有声音,而且那声音听上去还相当可怕,几乎都不是人间该有的声音。听着那些声音,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一样,恨不得用指甲把自己脸上的皮肤一条一条撕下来。而且就算拼命捂住耳朵,那声音还是刺入了我的鼓膜,一直刺入我的大脑之中。

我实在忍受不了,放声尖叫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恐怖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处理室的门又一次打开,你摇摇晃晃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你没事吧?”我差不多也要被那声音弄得神经崩溃了,看见你出来,赶快过去把你扶起来。你身子软绵绵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没事,我身上哪儿都不痛不痒,也不难受,只是好像休克了一会儿。”

我支持不住你的体重,于是扶着你走到床边上,让你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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