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沉器轻声扣门道:“启禀首座,人已带来了。”
伴着推门的声音,周伤的目光由窄而宽,视线的最中央,一名中年男子盘坐在蒲团上,左手握着经书撑在腿膝上,两旁的铜灯微微摇曳。
屋内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莲叶清香,这种香味倒不是真正的莲香,而是一种常见的南海香料所制。说句不敬的话,得月楼的女郎常以这种清香掩饰脂粉浓味。
这样的画面,周伤不由想起了近水楼台的容先生。
“这等修行高人,果然都是喜好读书之人。”他心中想道。
等到一行四人走入屋内,王沉器便关上门自行离去。
诸葛清羽先行上前,施礼道:“羽儿见过二叔。”
诸葛清飞也同样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周伤闻言不由得一愣,原来这莲宗首座竟是诸葛家的人。
汲莲首座放下手中经书,抬起的面容与诸葛清飞颇有几分相似,脸颊的棱角分明可辨,他的眼眸则极为深邃,即便是平静的目光也仿佛富有深意。莲宗皆是清修之人,不与红尘事多作沾染,有这样的目光也是情理之中。
他望着眼前的诸葛清羽,不知为何哑然一笑,然后点了点头:“数年未见,羽儿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一旁的羊神爱也细声施礼道:“神爱见过首座。”
听到数年未见一句,周伤一面心想这莲宗清修未免太出世了些,一面也恭敬行礼道:“小子周伤,见过首座。”
“是哪家儿郎?”汲莲首座的目光挪移到少年郎脸上,温和问道。
诸葛清羽突然替周伤开口答道:“他是寻常人家的儿郎。”
“嗯……”汲莲首座沉吟了一声,目光落在周伤的脸上。
被此等人物注目凝视,尤其这目光里甚至带有一种挑拣女婿般的恐怖意味,周伤又自觉不是什么乘龙快婿,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索性他长得不差,倒不至于自惭形秽,只不过暗暗觉得莫名其妙,乃至有些恼意。
“家中还有什么人?”汲莲首座的提问果然不出所料。
周伤心中无奈,如实道:“只有一位小姑,父母于战乱中离散了。”
汲莲首座对于这个回答似乎感到有些意外,眉毛不可细察地一皱,转而又道:“听羽儿说,你的修行资质很差。”
诸葛清飞热心肠地道:“周大哥体内一根灵脉都没有。”
听到这话,汲莲首座脸上神情没有半分变化,全无惊奇反应,许是羊神爱或者诸葛清羽提前说过了。
诸葛清羽又语气关切地道:“不知首座可有办法?”
周伤原是在打量着少言寡语的羊神爱,暗自有些伤神。但听到诸葛清羽连番开口,似乎对自己的修行甚为上心,他一面有些敬服于这种乐于助人的热情性子,一面又有些不知好歹地心生疑惑起来。
“有。”汲莲首座没有故弄玄虚,微微颔首道。
此话一出,诸葛清羽顿时喜上眉梢,喜不自禁道:“真的么?”
以汲莲首座的身份和见识,自然不会信口开河。
然而听到这再简单不过的一个‘有’字,周伤却是一脸呆滞,一种兼杂着喜悦和苦涩的强烈情绪瞬间侵占了他的心神。
自幼时起,他所遇到的那些修行者,在得知他体内全无灵脉后,极少会说出痴心妄想这样的讥讽话语,相反态度都会极为和善。
一种包裹着同情和怜悯的和善。
修行世界里,这样的少年可谓生下来便背负着世间最残酷的打击,怎忍心再恶言相向?
那些修行典籍中,同样从未提及过世上有全无灵脉之人,也就根本不存在没有灵脉如何修行的问题。
没有问题,又如何会有答案。
这样一个‘有’字,周伤已等了太久。
诸葛清羽回头望向他,感同身受一般,妩媚流转的眼眸里竟是泛起了泪光。
诸葛清飞则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二叔,究竟是什么办法?”
“你们可知莲宗传入中土已有多少年了?”汲莲首座似乎要循序渐进,先问了一个极为简单的问题。
诸葛清飞应声答道:“具体的年月已不可考,但大抵是在汉帝朝初年,距今已有七百年之久。”
“那莲宗是何时才成为龙门、剑家这样的修行显学?”汲莲首座又问。
“这……当是自摩莲大师起,不过百余年的时间。”诸葛清飞皱了皱眉,“其间六百年,莲宗想来不过是寻常修行法。”
诸葛清羽闻言出声道:“莲宗初传中土后,虽没有成为修行显学,但其在修行上的另辟蹊径,中土修行界闻所未闻,已非寻常修行法可比。再加上当时的修行妙法多被修行名门束之高阁,故而颇得寒门庶族的喜爱,甚至于一些名门子弟,也因为好奇尚异而热衷于莲宗的修行之道。”
她细说着,突然停顿了一下,续道:“莲宗当时也被许多中土修行者斥之为外道。”
这些莲宗故事,周伤也知道一二,只不过诸葛清羽说得极为客气。
“不必忌讳,这都是往事了。”汲莲首座轻笑一声,“当时莲宗还有另一个叫法。”
“魔宗!”诸葛清羽这才说道。
汲莲首座微微颔首道:“在摩莲大师之前,莲宗的修行之法有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缺点。”
“很慢。”周伤忽然开口道:“尤其是在天地灵气日趋衰薄,修行者的修行速度越来越慢,可超脱凡人寿元的真仙境,也越来越遥不可及的境况下,这样的缺点近乎已是缺陷。莫说是我这样的人,即便是天资横溢之辈,面对莲宗当时的修行之法,恐怕也会举步维艰,最终难免是一场空。”
“我在一本前人所写的《修行灯话》上,曾看过这些莲宗故事。”周伤又唐突刻意地说了一句。
不出所料,他右前方亭亭玉立,露着侧脸的‘诸葛清羽’听到这一句后,就像是突然间听到了一件极为熟悉的东西,下意识地扭过头来。
到了此时,他终于可以确信,眼前这名鹅黄裙少女,才是真正的羊神爱。
自始至终,这位穿着鹅黄裙的‘诸葛清羽’,对他的修行难题都表现得十分关切。虽说世间不乏性情爽朗之人,但女儿家无论如何落拓,初见时总归会遮遮掩掩。
就在这位‘诸葛清羽’扭头望来时,周伤迎上了她的目光。
羊神爱的面容不同于诸葛清羽的那份精细娴静,她生得樱唇丰润,鼻骨挺立,两道尚显稀疏的蚕眉,压着漆墨眼瞳里的盈盈秋水,天生便有一番妩媚意。她的肌肤光滑如玉,粉饰着少女的稚嫩,室内的微光映照其上,有一种玉暖生烟的奇妙观感。
兴许是被周伤略施小计便暴露了身份,她此刻的目光着实有些羞恼,却也不愿分开目光。
六年之久,到了此刻时刻,两人才算是真正见了面,目光相接下,自然有些难舍难分。
周伤的目光格外专注,努力地将对方的容貌牢记于心。
虽然诸葛清羽的美貌同样令人难忘,但永远也不会是六年书信临摹而出的。
只有那个落款为‘神爱’的少女,才是他心中所想,心中所念。
汲莲首座看到这一幕,说笑道:“儿女情长,世间有趣事莫过于此。”
诸葛清飞察觉到了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有些粘稠,忍不住地缩了缩肩膀。
他的姐姐‘羊神爱’,真正的诸葛清羽则恬然一笑,眼眸里流露出钦羡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