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射进来,伊娜姆已经做完了晨礼,她呆呆的坐在账台前,即使她努力的让自己归于平静,但是脑海中还是不断的提醒着她昨晚发生的事,母亲连连唤了她几声,她才意识到,客人已经在台前站了许久,她忙致歉起身招呼着客人。
几天后,西边传来家书,薛义振在返程的路上患了旧疾,因此耽误了行程,预计两天后抵京。
莉菲亚被禁足在家中,自然是不安分的,但凡端进去的茶点、饭菜都被统统退了回来,薛太太不知兄妹俩因何事而起的冲突,只顾得这么对年对女儿的亏欠,守在门口好声劝说着,接连早、午两餐米粒未进,薛太太有些急了,差人叫来了薛庭庆,要薛庭庆礼让妹妹三分。薛庭庆自幼只怕父亲,对于母亲的求情,自然不会尽听。
深夜时分,薛庭庆走进祠堂,他虔诚的跪拜着,“列祖列宗在上,晚辈庭庆给各位敬香了,时逢薛赵两家结秦晋之好,愿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佑我薛家太平。”薛庭庆持香三叩首后,将香插进香炉里,直至香燃尽,才肯离开。庭院深深,他抬眼望了望月色。
婚期已近,赵府和薛府上上两下下早已张灯结彩,莉菲亚被禁足在家里,婆子们前前后后的张罗着,只有莉菲亚房里的小丫头默默守在她的身旁。小丫头感念小姐赠予的泥人,对于门外这种欢天喜地有些不知所措,她低着头候在一旁,对于端坐在书桌旁的莉非亚,这已经是再正常不过。
大概一个钟头过去了,莉非亚回过头来,她瞧了一眼小丫头,仰头问道:“老爷后天什么时间回府?”
小丫头顿了一会,回道:“估摸着会在晚饭时间,今日听丁婶说明日的晚宴要特殊备上些新鲜食材,老爷一路奔波,晚膳要开的早些。”
“太太可在房内?”
小丫头点点头,连声应着。
莉非亚转过头来,“日落了,我出去一趟,你在房外守着,只要太太不来,就没有人知道我出去。”
小丫头慌张的摇摇头,说道“管家叫我在这陪着您,您要是走了,一定会被发现的,到时候一定会唯我是问的。小姐,还请您三思。”
莉菲亚急了,大声呵道:“管家?难道本姑娘的行程还要如实禀报于他不成!我若硬是要出去还要先挟了你不成?”
小丫头被吓的一个哆嗦,半天没有吭声,头低的更低了。
莉菲亚抬眼看着小丫头,见她两脚内扣,双手死死的揪着衣角,确实是紧张了。刚要发火的她,又硬生生的将火气咽了回去。
她转过身去,挑了挑眉毛,倒腾着什么,然后回过头来,“算了,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你也甭在那站着了,看得我眼睛都晕了,来,过来坐,陪我说说话。”
小丫头倒是听话,规规矩矩的坐在对面,也不敢抬头。
莉菲亚用手指敲打着桌面,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小丫头,小丫头被盯得浑身发毛,头低的更沉了。
“刚才这话,是管家让你说的吧?”莉菲亚摆弄着杯盖,侧眼瞧着小丫头。
小丫头的肩膀抖了抖,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是。”
莉菲亚瞧着她的紧张劲,心里自是有了答案。眉毛一挑,便生出一计。“好吧,我也不为难你,既然是陪我,就陪我唠唠嗑吧。”
小丫头点点头。
“家是哪里的?”
“山东。”
“哦,山东是个好地方。家里可有兄弟姊妹?”
小丫头点点头,回道:“有个弟弟。”
“多大了?”
“十岁。”
“哦,”莉菲亚点着头,“弟弟上学了么?”
“没有,在家照顾爹娘。”
莉菲亚邹了皱眉头,问道“照顾爹娘?”
小丫头点点头,“爹给人家扛活,砸断了双腿,娘后来患上了眼疾,需要长期用药,出入不太方便。”
莉菲亚抬眼看了看小丫头,见她双眼有些泛红,于是嗯了一声,她用手扶着后颈,问道:“家里还有其他人么?”
小丫头摇摇头。
莉菲亚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步,她抬眼瞧了瞧小丫头,回道:“多久没回家了?”
小丫头一下子红了眼眶,半天也没应答。
莉菲亚回道:“我和母亲说一声,准你回家看看。”
小丫头半信半疑,抬头望着莉菲亚,泪花还在眼里打转。“真的么?”
莉菲亚点点头。
小丫头刚要站起身来感谢,便被莉菲亚挡住,“哎哎哎,坐下,坐下说就行,和谁学的这么多的规矩。”
小丫头连忙道着感谢,莉菲亚摆着手,“我和你这么大时,也会想家,可是那时候我都不记得哪条是回家的路。”
小丫头抬眼看着莉菲亚,莉菲亚朝小丫头笑了笑。她转身从桌子上抽出一盒从西城带回的糕点,推到小丫头面前,“来,尝尝这个。”
小丫头还是不敢抬头,低声推辞着。
莉菲亚见这种交谈方式无效,索性提高了声音说道:“叫你吃,你就吃。怕我给你下了毒不成!”
小丫头被吓的一个哆嗦,赶紧拿了一块塞进嘴里,莉菲亚低着头问道:“哈哈,好不好吃?”
小丫头连连点头,糕点确实很好吃,她很少吃到这样的糕点,甜而不腻,只是对面坐着的大小姐,让她颇为紧张。
“慢点吃,别噎着。”莉菲亚看着小丫头吃的小心翼翼。
可能是太过紧张,小丫头还是被噎住了,她感觉食物卡在喉咙里,憋的有些难受,忍了半天,还是用手捶打起胸脯来。
莉菲亚见状,赶紧取了茶碗里的水推到她的身边,“来来来,喝点水。”
小丫头点着头说着谢谢,饮下一杯水。
莉菲亚笑起来:“慢慢吃,要是好吃,一会回来,再给你带上一些,给弟弟带回去。”
小丫头感激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一会回来?”小丫头重复着莉菲亚的话。
莉菲亚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小丫头渐渐地感觉到头脑有些昏沉,她用手扶着额头,自知是上了莉菲亚的当,她抬眼瞧了一眼莉菲亚。
莉菲亚抬了抬眉毛:“这水我动了手脚,不过你放心,睡上一觉就好了,也只好委屈你了。”
小丫头似乎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倒头晕了过去。
莉菲亚耸耸肩,“不好意思,我得出去。”
她把小丫头扶到床上侧身盖好被子,将自己的鞋故意摆在床前,然后偷偷溜了出去。
她赤着脚走在路上,一路直奔学校,毕竟房里的假象瞒不了多久。她计算着时间,这个点,伊娜姆该在那里。
她有意避开学校正门,寻了一处墙角翻了进去,然后悄悄地混在人群里,她知道,或许在这所学校的某个角落正有一双眼睛正监视着她,她从包裹里取出一件衣裳,转头钻进女厕所,她换装的速度很干脆,从女厕所出来的时候,已经和其他的学生没有差别了。她直奔那片松柏林,她知道,她一定会在那里等到伊娜姆,因为那晚透过窗子,她嗅到了淡淡地茶花香,而这种茶花香,是她独有的味道。
暮色已浓,天边升起了月亮,她推开房门,拂去琴上的苫布,安安静静地坐在琴边,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手指,轻轻地触碰着琴键,一曲终结,她又弹奏一曲,窗外的月色银白,高悬在天上,偶尔听得见草丛里传出的蟋蟀声,终于,那茶花香越来越近,她听见她在身边轻轻坐下来,将手指搭在她的手指上,和着她的节拍,在琴键上弹奏着,她闭着眼,配合着她弹奏完一曲又一曲,她扬起嘴角微笑,皎洁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看见了星辰大海。
大礼前夕,婆子们在莉非亚的周围忙碌着,为她穿着凤冠霞衣,薛太太坐在女儿身旁,悄悄抹着眼泪,薛庭庆借故支开了母亲,退了旁人,独自和妹妹呆了一阵子,莉菲亚微笑着望着薛庭庆,提声问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薛庭庆看了看时间,回道:“明儿一早,会赶在你大礼前。”
莉菲亚抿了抿嘴角,笑着对薛庭庆说道:“大礼当前,父亲归程一拖再拖,想必哥哥有事瞒着我。”
薛庭庆转动着翡翠扳指,回道:“这是父亲的意思。”
莉菲亚抬眼,“我能见见他么?”
薛庭庆一惊,干脆站起身来,“明天踏踏实实地嫁到赵家,早点休息吧。”
莉菲亚扬起嘴角,“我想和母亲单独呆一会儿。”
薛庭庆起身,将手搭在妹妹的肩头上,他只是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出去,唤了母亲进来。
天一亮,迎新的队伍浩浩荡荡,赵家的宅院里灯火通明,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巷口的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赵炳乾从轿车里探出腿来,身着紫襟祥龙短袍,轿车停在通向薛家的门口,门堂威严高耸,张灯结彩。赵炳乾正了正衣襟,抬眼望了望门厅,迈了进去。
薛义振还是没能在大礼前赶回来,薛庭庆搀扶着母亲,候在正厅,等赵炳乾前来过礼,薛太太手撵念珠,直直地瞧着庭外。
鞭炮声,奏乐声齐鸣,满庭的祥瑞,薛庭庆的脸上看不出愉悦,他在客厅踱着步子,看得薛太太两眼直晕。就在赵家结亲的队伍已经抵达宅门口时,管家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直奔厅堂,直接跪倒在薛庭庆面前,痛声疾呼:“少爷,老爷,老爷病重。”
薛庭庆腾的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
薛太太的念珠碎了一地,她的脸色铁青。
薛庭庆一步跨到管家面前,揪起送信人的衣领,大声问道:“你说什么!老爷怎么了?”
管家满脸惊慌,结结巴巴的说道:“老爷,老爷,怕是,怕是熬不过去了!”随从的送信人哆哆嗦嗦的跪在旁边,低声抽泣着。
薛庭庆的眼神发直,直勾勾的望着眼前的人,他松开管家的衣领,一下子蹲坐在椅子上。头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他瞪着眼睛,向后退了两步,随即冲上前去,抓起管家的衣领,低声问道:“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此事?”
管家摇着头,“自从上次老爷遭袭之后,一直按照您的吩咐住在城南的一家医院休养,大夫说,只要老爷挺过两日,便可脱险,昨儿还好好的,谁知,今一早,一早便又昏迷了过去,脉象虚弱,开始呓语了。大夫说,怕是撑不过大礼了。”管家的额头渗出汗滴,扬着头瞧着薛庭庆。
薛太太在嘴里嘟囔着什么,随后应声倒地。
通报声传来,赵炳乾已过了照壁,眼看着就要走进来了,薛庭庆一脚踹开管家,差随从搀薛太太回房歇息,薛庭庆回坐到正椅上,抬手叫人上了茶,派丁婶去房内照看大小姐。屋内瞬间恢复了平静。
赵炳乾踏进正厅,见只有薛庭庆一人在,抬手行了礼。
薛庭庆的脸上忙堆上笑意,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拍着赵炳乾的肩膀,一边说道:“老太太爱女心切,昨晚拉着小雅的手絮叨了一宿未眠,一早就在这候你,刚刚患了血压,实在是年纪大了,我暂且差人请回房休息。分离多年,老太太溺爱小雅,见不得这场面,还请多多包涵。一会我去劝劝,也好圆了大礼才是。父亲尚未赶回京城,情况赵老爷子也是清楚。长兄如父,我就先代薛家受了此礼”
赵炳乾听后忙问道老太太的身体,其余的也没过多过问,便抬手作了揖,朝薛庭庆行了礼。
迎亲的车队在薛家停留了半个时辰,便又敲锣打鼓的一路向西。
薛庭庆改换了车子,一路直奔城南。
驶过了一段距离,莉菲亚听到车窗外鞭炮齐鸣,窗外传来沸沸扬扬的欢呼声,知道已经到了赵家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提嘴笑了笑。
大家哄闹着将一对新人推进厅堂,司仪走着该走的流程,一切,在外人的眼中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
眼看着就要拜堂了,正在这时,庭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赵府被巡捕房的人围的是水泄不通,里面的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领班的郑尚钦便带着人硬闯了进去。
管事的前去通报,赵老爷子的脸色一沉,自知大事不妙,连忙陪着笑脸迎了出来,点头哈腰的朝郑尚钦打招呼问候,“不知贤侄前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望贤侄多多包涵。来,请里面上座。”
郑尚钦抬眼瞧了一眼赵德海,又瞟了一眼旁边的赵炳乾,他背着手转着身子看了看这赵府满院的气派,哼了一声。“哼!这赵府是气派啊!这要是在清末都能比得上个郡王府了!赵炳乾,恭喜啊!”
赵炳乾自幼与郑尚钦便有嫌隙,见郑尚钦今日又是这般作风,自知来者不善,于是抬手行礼,强陪着微笑“哪里,哪里,祖上基业,又承蒙各位豪贵庇佑,今日能得郑探长大驾光临,实乃我赵府之幸啊!”
郑尚钦背着手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赵炳乾。
赵德海见形势不对,走近了一步,朝郑尚钦低声耳语:“今日小儿大婚,不知贤侄所谓何事如此大动干戈,贤侄要是不愿上座,明日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郑尚钦扬起声大声叫喊道:“何事?哼!来呀!把赵炳乾给我看住了!”一声令下,两人上前,将赵炳乾就地拿下。
赵德海慌了,忙低头作揖,挡在赵炳乾的面前,握着郑尚钦的胳膊,急着问清楚原因。
郑尚钦撇着嘴角,看着赵德海。“少在这给我装糊涂,问问你这宝贝儿子,薛义振薛老爷前天返京途中遇险,暂住在城南休养,昨晚赵炳乾去了后就暴毙身亡了。真是狼子野心!枉了薛家老爷子对他的一番情意。”
赵德海愣住,回头望了一眼赵炳乾,在嘴里嘟囔着:“什......什么,你说义振兄,没了!”
赵炳乾如同五雷轰顶,他抬头看了一眼父亲。
莉菲亚掀开盖头,从屋里奔出来,一把抓住郑尚钦的衣领问道:“你说什么?我爹,我爹他怎么了?”莉菲亚的声音中夹着哭腔,她双手颤抖着,已经用不上力气,两眼如死灰般沉寂,她扥着郑尚钦的衣角,直勾勾的盯着他。
郑尚钦抬手抓住莉菲亚的胳膊,瞧着她,后面迎上两个人把莉菲亚从郑尚钦的身边拉开。郑尚钦扑了扑衣领,不再看她。
赵德海一下子蹲坐在地上,赵炳坤见状,忙搀住父亲。赵德海连滚带爬的忙抓住郑尚钦的衣角“郑探长,这大婚一过,薛家和赵家便是一家,乾儿是断不会害薛家老爷子的,兴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老东西,还和我演戏!挥手示意将赵家的管家带了上来,管家见了赵炳乾,连连低声认错,他哆哆嗦嗦的回应道:“少爷,秦探长出事了,入狱前把赵家的事全都供了出来。”
冲进屋子里搜查的人从赵炳乾的房内搜出一把手枪,和赵炳乾巡捕房原探长往来的书信,郑尚钦瞧着上面的内容,冷笑着朝赵炳乾问道:“赵炳乾,这些你都认得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赵炳乾看了一眼物件,又看了一眼郑尚钦,他分明察觉到了郑尚钦眼角阴冷的笑。
“来人,给我带走!”郑尚钦冷了脸。
赵德海忙拖着赵炳乾不让巡捕房的人带走。赵家的太太们也在旁边咿呀的哀求着。赵炳乾被缠上了手铐,反抗不得,他握着父亲的手,哽咽着说道:“爹,有人要害我。”
赵炳乾走过莉菲亚的身边,他盯着莉菲亚,在嘴里嘟囔着“不是我,你要相信我,不是我。”莉菲亚摇着头,她的脸色铁青,直视着赵炳乾的眼睛,她勉强的挤出三个字“赵——炳——乾!”她发了疯似的挣脱着两边的束缚,恨不得上前撕碎了赵炳乾。
眼见着就要被带走,赵炳乾挣扎着朝人群里喊道:“炳坤,照顾好爹,赵家就指望你了。”
宅院里瞬间乱成了一团,叫喊声,哀求声,女人的哭声夹杂在一起。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祥和之气。
赵炳乾还是被带上了囚车,赵老爷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便晕厥过去,赵家上上下下慌了手脚,本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喜事,转瞬间沦为了一场丧事。
薛家忙着为薛义振处理后事,各地听闻薛义振遇害辞世,而赵德海又一病不起,赵大少爷又摊上了人命官司。这薛赵两家的信誉是一落千丈,西北刚刚恢复的供货再次起了波澜,江南的供货也陆续生出了枝节,很快,赵家贿赂官家,暗箱操作、草菅人命的消息便在京城内传开了,城西的店面是倒的倒,散的散,往日的赵家商埠兴起了新的字号。薛家受的影响尚小,但多少受了牵连,薛庭庆重整着店铺,打点着关系,忙里忙外。
经这么一折腾,赵德海是一病不起,赵炳坤接手了赵家的生意,将剩余的店铺全部兑让转卖,企图为赵炳乾赎身,可今非昔比,现在赵家哪个不是被千双眼睛盯梢的,送进去打点关系的钱,也多半被退了出来,众姨太见赵德海病的厉害,是树倒猢狲散,又是哭又是闹的,起了内讧,竟胳臂肘往外拐,划着各自的小算盘,赵炳坤在众人面前急得是上蹿下跳,寝食难安。庭院深深,一下子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送走了薛老爷,莉菲亚精神颓废了不少,巨大的悲痛充斥着她。她知道,这场变故,包括这场婚事,已经蓄谋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