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钟香鼎绕红尘,朝拜谁来觉了因。
现在没人鸣钟,没有香火。
但魏忠贤朝夫子像躬身拜了一拜。
我想他一定不求富贵,也不求名利。
是在求一些别的事情。
可是他已经位极人臣,以前的熹宗是皇帝界的米开朗基罗,整天在屋里搞木匠活,朝堂上下,“只知有忠贤,而不知道有皇帝。”
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事情求夫子呢。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宽衣,料子稀松平常,和百姓无异,但袖子,身摆,都宽大的很,手,脚,几乎都隐在衣裳里。
他这身衣服,可比不上他那出游的排场。
窗外喊杀乱声,他置若罔闻。
他的手里攥着一枚骰子,他松手掷到案上的海碗里,又拾起来,再掷到碗里。
如此反复,有十几次。
他知道我和尤世禄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但他没有回头。
烛光映着他的身形,看上去很消瘦,简直像是个长期营养不良的老人。
“吊死鬼”崔光抽出铁勾,护在他身边。
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崇祯,叫你们来的罢。
尤世禄道,爷们是江湖上的陆林豪杰,今天专门来取你的不义之财。
魏忠贤惨笑一声道,我八年大权在握,你等江湖小辈,眨眼的功夫,能杀上个百十个。
别人说出这番话,我要笑掉大牙。
他口气虽然温和,但不容置疑。
“但我如今乏了,倦了,过一天,仿佛过十年。”
他又道,过十年,仿佛过百年。
一字一字,你能听出他在过往岁月中所走的每一步路。
我想,那一定是一条极其辛苦的路。
我曾听何迟说过,这大太监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但也是遭过大罪的人,他现在能凌驾多少人之上,曾经就被多少人狠狠的踩在脚下。
万事万物,总有始终。
他一定是生命中缺失了一部分很重要的东西。
所以他要发了疯一样用其它东西去填补回来。
我是受不了这个罪,何况还要净身。
我可算是混江湖的。
江湖一半恩怨情仇,另一半儿女情长。
要是没了命根子,另一半我怎么体验。
“魏阉狗贼,不服气就差人和大爷我较量较量,”尤世禄一抄银穗儿梨花枪,寒芒在殿内散开。
崔光一声狞笑,“想取不义财,手底下见真章儿。”,他们四兄弟,本来生的就是鹰眼狼顾之相,此时他笑容上脸,烛光映着,更加阴森可怖。
抬手要出勾。
魏忠贤猛烈的咳了一阵,一边咳一边摆手道,光儿,不必。
崔光未动,但仍然蓄势待发。
魏忠贤终于转过身来。
灰白的长发落到肩上,旅途的憔悴写在脸上。
神情枯槁。
一丝落寞。
一丝隐藏。
如果我不告诉你这是东厂魏厂公,你只会拿他当作一个困乏的老人。
“泰昌元年,我秉笔批阅朝臣奏表,他张开双臂,袖口直落了地,轻轻发笑,“天启二年,我替他长兄练了一万的内操军。”
“到了四年,我又把东林邪党一一置办。”他连连发笑,使手卷起自己的一小撮头发,“如今,树倒猢狲散,落了个凤阳守陵的下场。”
我轻轻点头,觉得分析事情是要从很多角度出发的。
尤世禄已从台案上摸了个发渍的破茶杯,嘴里喊着,废话少说,拿银票来,连杯带盏扔了过去。
崔光没有挡。
不仅没有挡,而且微微侧了侧身子,好让茶杯能正正好好砸在魏忠贤脸上。
但是茶杯没有到他脸上。
只差着一个小拇指的距离。
“啪”的一声响,茶杯四分五裂,碎成十几块,却不落在地上,“突突突”都钉在四周墙壁里,另有一块,奔着尤世禄右脸轻轻划过,一道血痕遂即落下。
魏忠贤没有动。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尤世禄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头对我道,这样的武功,我从未见过。
我摇头,表示咱也是不明觉厉。
魏忠贤的目光更憔悴了。
这时我才发现他眼眶已经漆黑。
好像几天几夜没合过眼。
“年轻人,这世上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道,百姓管你叫“魏阁老“,“魏阉”,说你权倾朝野,坏事做尽啦。
“可你觉得我像个坏人么。”他抬手轻轻指我,又颓然的落下去。
我道,江湖上的事情,我还没弄太明白,别说是朝堂权谋,我更是懂也不懂,但我也无故的背上了一些骂名,你说的我能理解,你是不是坏人我不知道,毕竟我今天才见你第一面。
“呸,狗屁魏阉,少在这儿蛊弄我兄弟。”他操起梨花枪,左右探着身子,好像是在瞄准,又侧头对我道,你怎么老是搞这一套感性思维,这是江湖,是血雨腥风的江湖,不是茶馆子说书,有来道趣儿的。
我道,但我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尤世禄道,我告诉你,这世上那些看起来文绉绉,很文雅,很有道理的话,其实仔细想想,狗屁都不是。
我道,那江湖是什么。
尤世禄猛的发力,一杆银枪对着魏忠贤脑袋就射过去了。
然后回头对我道,江湖,就是一个修罗场。
长枪撕裂空气,隐有蝉鸣之声。
这一枪,凶狠。
惊艳。
魏忠贤还是没有躲。
我知道尤世禄梨花枪的厉害。
可能连我的横练功夫也挡不住。
他卷开长袖,向天翻手。
“哗啦啦啦啦。”
是宝钞,洋洋洒洒。
一沓一沓,一张一张。
从他的袖口里飘扬出来。
崔光捻住一张,道,瞧仔细了,这可不是正德年的钞子,这是熹钞。
废话,我又不瞎。
宝钞上印的是“大明熹行。”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这些钱何止十万。
尤世禄的梨花枪打偏了。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打偏了还是故意这么做的。
又没有录像。
我不能从头再看一遍。
梨花枪“哐啷”一声落在魏忠贤身后。
魏忠贤在宝钞堆儿里又开始发笑。
“摘了我这颗脑袋,你们以为就能回去交差。”
我摆手道,你好像会错意了,我们只是要钱,你武功看上去高我们太多,别说摘脑袋,恐怕连你一根鼻毛也摘不下来。
魏忠贤道,若你们是这样想的,那你们就把皇帝小子想简单了。
我道,你这人怎么听不明白话呢,说了只要钱,不劫色,想把你带走那位还在外边打架呢。
魏忠贤道,嘉胤王起兵造反,辽东又有皇太极,皇上差的不是我这颗脑袋。
我道,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说了要钱要钱,你跟我扯这些干啥,我听不懂。
尤世禄却缓缓道,崇祯差的自然不是你这颗脑袋,差的是军饷。他从地上捡起一张宝钞,揣进怀里,“你的钱就是军饷。”
然后又捡起几张,又揣进去。
“可这的确和我们没什么干系,我们只是来捞钱的。”
殿门被推开,月光走进来。
两个人搀扶着,跟着月光也走了进来。
金兀宗身上已经挂了花,脸上,肩上,腿上,各处都有可怖的伤痕,但兴高采烈道,嘿,没想到我今个儿也当了回英雄。
我道,英雄都是救美人的,你却救一个官差。
杨慎一身飞鱼服,已经浸透了红色,艰难道,可这和我却有关系,不带魏公公回去,我们一班兄弟,性命不保。”
魏忠贤又背过身,开始掷骰。
夜风吹拂,明月撩人。
骰子在海碗里清脆的打转。
伴随着魏忠贤干枯,嘶哑的声音。
“我的总旗大人,你知天子事,带我回去,崇祯会留下你的活口么。”
杨慎没有说话。
也许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死生循环。
也许他早就知道。
但他还是领了差事。
因为他知道,很多人,很多事情,是没有选择的。
“拿了钱,远走,和我一样。”
杨慎喉结滚动。
“这钱,会要我的命。”
“不拿,一样会有人要你的命。”
杨慎踉跄着又挺起身,“滋拉拉”抽出绣春刀。
“我想你已经不再想要杀我。”
魏忠贤听见了刀声。
杨慎道,为什么。
魏忠贤道,因为你的刀,没有杀意,只有愁苦。
一帮人光顾着交流情感。
这时,崔光一声狞笑,操着长勾便刺。
这一刺狠毒极了,刁钻极了。
大家都没防备。
但他不是刺我,也不是刺别人。
刺的是魏忠贤。
变故陡生。
魏忠贤却不躲,不闪,长叹一声。
“罢了。”
好似油尽灯枯,又像意犹未尽。
该我上场表演了。
气流涌动,我一式“隔空点穴”,打在崔光手腕上。
他吃痛一声,长勾脱手,退了几步。
杨慎抢过去,一扯崔光的衣领,厉声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崔光还是狞笑,那笑容张狂极了。
然后他的眼角,鼻孔,嘴角都沁出血来。
已经没气儿了。
月光已经完全进到屋子里。
魏忠贤的背影被月光拉的很长,很长。
但他的生命好像却已经很短,很短。
他轻轻收起案上的海碗,旁若无人般的从我们身旁穿过。
夫子像后,跳出六个官兵,拿着鸟铳,火药已经填满了,跟在他身后,一道出去门了。
然后传来他逐渐飘远的声音。
“他只是个棋子,和你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