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青袍儒冠,年过而立。
夜灯窗前小书桌,端坐于木椅上的周章放下手中正在默读的书册,轻叹一声,沉寂的目光望向砚旁那面铜镜。
铜镜仅有一掌大小,背面镌刻着不知名的河流,河流蜿蜒曲折,一头在前,另一头却仿佛通向天边。
河两岸是大片大片的花花草草,通面呈墨黑之色,唯独那岸上花朵不知缘由地涂着鲜亮的红色…
突然,镜身自行翻过,将压在下方的镜面朝上,更奇异的是,那镜面不是光可鉴人的滑亮样,而是古怪的模糊不清。
周章就这样看着它,犹如看见了昔日故人,目光中充满了回忆:
“三十年了,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我手执你出生,加之生下来不哭也不闹,吓坏了此世的父母。”
“二十年前,已成孤儿的我无依无靠,连吃饭都成问题,本想把你卖掉,却发现你好似绑定了我,任凭我把你丢在商铺、崖下、河里,也不能摆脱你,只得乞讨为生。”
“十年前,我因缘际会考中秀才,本想更进一步,但家资不足,只得含恨归乡,谋了个村学先生之位以度日。”
“现在我已经三十岁了,教书十年,早就什么都死心了,为何你这时才醒来?”
周章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点感情,没有怨恨,也没有喜悦,只有浓浓的追忆:
“你现在醒了有什么用?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周章颤着手抚上斑白的鬓发,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
前世的三十岁,还属于年轻人的范筹,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享受、创业、结婚、生子。
此世,常人寿数不过四十而已,三十岁,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中老年人了!
这个年岁,就算铜镜有神仙威能,足以使他横扫天下,他也没有那个雄心壮志了。
叮叮叮!
也不知铜镜究竟听懂了没有,反正它开始在原地蹦蹦跳跳,似乎在呼唤主人拿起它。
周章叹了口气,缓缓拿起了它。
仔细地把玩了片刻,对它再了解不过的周章终究自嘲一声:
“周章啊周章,你不是心如死灰吗?怎么还是有些幻想啊,这东西又把你给忽悠了一次…”
周章很确定,这面都快被他玩出包浆的小镜子跟往常比,并没有任何变化。
很明显,自己又想起了某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镜子正对着他,周章呆呆地着模糊不清的光滑镜面。
三十年来,除了扔不掉以外,这面镜子从来没表现出它应该有的神奇作用,连当个真正的铜镜使都不行,永远黑漆漆的镜面哪怕磨得再光滑也根本无法反光。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这也是铜镜的根本作用,可这小东西连这点最根本的也做不到,若非实在扔不掉,周章早就扔了。
这时,铜镜似乎明白了主人的要求,本来模糊不清的镜面陡然亮起,这一亮,顿时吸引了周章的注意力:
镜内,黄澄澄的铜色照出了主人的脸,镜中纤毫毕现,连双眼中的亮光也照了出来!
周章还未来得及反应,陡觉身子一轻,似有什么东西被镜面吸了去…
“你一缕元神投入地府,随鬼差走过忘川河,踏足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前世种种皆成云烟,蒙寐之间,你被鬼差推入六道轮回,顿觉天旋地转,同时,晋国广阳郡安业县响起一声婴啼,你成功投胎为人。”
镜面上突兀显出这么一段小字,虽然字形古怪,但周章竟能看懂每一个字。
但正是因为看清了上面的文字,从而导致周章心慌不已:
这镜子,竟然吸走了自己的一缕魂魄!
“果是邪物!”
惊怒的周章有心把它一扔了事,可一想到它怎么也扔不掉,只得渐渐哑了火…
良久,却听寂静的室内响起一声长叹:
“我这一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
接下来的大半天里,每过一个时辰,铜镜上都会显示出一段新文字。
有此,纵然周章再抵触铜镜,也不时看上两眼:
“时光流逝,你已是孩提之年,可郡县连年大旱,田里几乎颗粒无收,家中人人面有菜色,你也长得面黄饥瘦,更不幸的是,你刚出生的妹妹饿死了。”
“再过数年,旱情好转,田地丰收,你家人倾尽积蓄送你去了学堂读书,你为这感到心酸,于是在学堂中努力学习,因你天资不凡,课业进步很快,被学堂先生惊为天人,于是倾力培养。”
“年近弱冠,你凭借丰厚的学识成功考中秀才,意气风发之下,再接再励。”
“又数年,你考中举人并摘得亚元头衔,一时风光无俩,家乡人传颂着你的名声,你的家族也因此渐渐壮大。”
“年过二十,你终于通过了殿试获得榜眼头衔,入朝观政,前途无量。”
…
“先生,你在看什么呢?”
受此一惊,周章连忙从镜子上收回目光,稍稍一转,便见了一旁好奇的小男孩。
“咳!”
好在周章反应快,立马咳嗽一声,端起平日里先生的严肃架子,喝斥道:
“下去林刚!偷偷摸摸上讲台来干嘛!”
挨了斥责,小孩有些委屈:
“明明是先生您半天不讲课,只对着个镜子照来照去,大家都不知道您在干嘛,这才叫我上来看看的…”
周章转头看去,果然,台下七八个年龄相似的小孩子纷纷低下了头。
对了,自己还在上课呢!
知道是自己看铜镜看忘了时间后,略有些尴尬的周章眼见这小子越发地委屈,也不好责罚他,便挥挥手:
“下去,继续上课。”
周章一边说着,一边把铜镜收了起来,毕竟是自己伴生的宝物,有什么作用先不提,但一定不能轻易给人见了,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一直是这样做的,今后也不例外。
…
村学先生没有上一世的老师累,既不用上早自习也不用上晚自习,每天上午一节课下午一节课便好,剩下的时间里,学生家要人手干活,学堂也不得不放学。
不用上课的时候,周章就轻闲了,像他这种村学先生是不用务农种地的,每月县上都会派人送来一定量的生活用品,什么米、盐、肉之类的,只要不胡吃海塞,怎么都够了。
闲暇之余,他还会约上邻村的同僚一起游玩,上山下河什么的,怎么好玩怎么玩!
终究是现代人思维占优势,哪怕他都快成土著了,也还是改变不了这跳脱的性子,把邻村那个老学究式的同僚都给同化了。
每至闲时,不必周章来寻,他自己就带着些青菜来了周章家,只为吃一顿所谓的“麻辣火锅”…
莫约是黄昏时分,借着若有若无的天光,独自坐在窗下书桌前的周章摸出了藏在袖中的铜镜:
“年近而立,在朝中熬够了资历的你终于有机会外放为官,被任命为一县县令。”
“年过四十,你终于升迁为一郡郡丞,在位期间治水有功,万民传颂。”
“年近五十,经过朝中派系争乱,你所在的一派取得全面胜利并大肆扫除异己,而你则被升为一郡太守,数年后调入朝中,加封御史大夫,领太子太傅衔。”
周章看着这一连串文字就像看小说一样,虽然很简略,但依旧勾勒出了一位大官的传奇一生。
不得不说,周章的确是羡慕这大官一生的,纵观之,虽然幼年时穷困,但其科举之途却异常通顺,秀才举人进士连考连过,二十多岁就中了榜眼。
更休说后来的官途了,从县令一直升到三公御史大夫,最终死在任上,堪称传奇!
与自己这一生相比,周章只有叹息一途。
“同为人,不同命,世道如此啊…”
…
夜。
在这个没有太多娱乐的世界,周章早已养成早睡的习惯,太阳刚落下山去,他就睡着了。
床头,闭目轻鼾的周章一旁,那面铜镜还在出现着文字:
“任上,你突感身体不适,一病不起,天子遣御医诊治也无力回天,终年五十有六。”
“一缕幽魂离体,携一世经历与魂气归于本体,方觉始终,不禁感慨万千。”
显完这最后一段文字,一抹缭绕着官气的黄光自镜面飞出,直直打入周章体内。
分魂毫无滞涩地融入本体,但限于本体的魂体不够强大,其携带的经历渐渐消散,只剩下庞大的魂气与一抹官气涌入魂体,滋养着他。
熟睡的周章,脸上皱纹也舒展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