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某日,流民营地里便闹开来了。南玄一和云蕊等人一同过去,才知道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没有足够过冬的食物了。
这原本也是南玄一一直在担忧的问题,为此他也去问过主要监管着存粮方面事项的仕家二郎——因仕公是名望人物,他的儿子众人自然信得过,粮食这样攸关生死的事情也都放心交给他。南玄一虽然自己去问过,最后也还是被那在兵祸里成了寡妇的仕家大姐给插科打诨带过去了,心里便已经留了个眼。这冬日里的动物出来活动的越来越少,打猎已是十分困难。而雪上加霜的另一件事是狩猎队的两人在一次猎狗行动时被咬伤了,就算将那野狗脑浆涂在了伤口上,最后也还是没有活下来。
死的那两人中就有给南玄一做鞋的那个“雯姐”的丈夫。人是死了,但其他人还是要活着的。冬天总是没有太多的野果野菜,是以之后伐木的事情也不由男人去做了,权由女人拾柴或是合力砍伐来获得木材。加上这几个月里多少是攒下了些柴堆,不至于冻死人了也就够了。
可直到众人每日固定的两餐变成了一餐,并且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下去,其他流民们才意识到了不对劲。事情闹大了才知道,那仕家二郎虽管着干肉菽麻这些,可他自己常在夜里饿了便偷偷拿取些,一次不拿多,多了便要给人看出些什么来。一次偷吃便罢了,可那仕公之子本身惯是个贪吃懒做的,加上整个营地里每日光是寻找足够多的食物就很难了,一直都存不下什么粮食来,他夜夜如此偷吃多拿,还有时多拿些给自己姐姐,等到需要拿出一些的时候也就拿不出来,亏空便到现在一次性爆发了。
山上没有食物了,只能考虑下山了。
可是下山也不安全呐。汉国人人都知道“秦军好杀人,秦将喜屠城”这样一句话,甚至于连豆仔和水文这么小的孩子都能清楚地念出来。山脚下那陵山县几个月前被秦军抢杀一空,虽然秦军似乎出于什么考虑而没有放火烧城,但正是如此,不明白战事进展如何的流民们才更加不敢下山了。万一撞上了还未撤退、或是更多的残暴秦军,那便就算是死也不得好死了。
于是众人得出了一个方案:叫那仕家二郎戴罪立功,先独自下山去打探消息。这个决定一致获得了大家的认可,那仕公原本想要说些什么,可一念其所作所为便不好开口,只得默认了这件事情。倒是仕家的大女儿一直在人前撒泼,丢尽了人也没改变这个决定,被仕公喊过去狠狠训斥了一顿后也老实了。
仕家二郎带了些粮食,仕公在他临行时千叮万嘱遇事莫要冲动、见到秦人立马往山里逃之类的,也是老泪纵横,舍不得这个独子去冒险。那边仕二郎不情不愿地往山下走去了,等带回消息来还需要些许日子,于是其余人重新分配了事情,将日子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了。
所有男子都负担起了捕猎的任务,南玄一自然也在其内。起初南玄一跟着去打些野物,只帮忙布置了些陷阱,捉了几只兔狐山鼠这样的小东西,在水里也能捞到几尾鱼,没有遇到真正要出力搏杀的时候。入夜后他们也没有回到营地里,找到些踪迹便在附近一块背风处的反斜坡设好点,聚在一起烤着火轮流休息。就算这样辛苦也时常一无所获。
南玄一往往值的是后半夜,这日夜晚正与言冬氏的丈夫言时言升旭、水文的父亲兰睿兰重归一同值夜。值过一个半时辰,另外两人又有些困了,便靠着树面对面闲聊起来打消困意。南玄一心知夜深的林子里不太安全,于是便不参与他们的闲聊,一个人在附近小心翼翼地巡视。那边闲聊的两个喊他注意些,别走深了,他也应了。转过一圈,他找了个借口走开佯装如厕,实则直奔林中深处去了。
夜林漆黑见不到路,枝叶与风摩挲响声不绝于耳,南玄一一路上险些被树根土坑绊倒几跤,凭着惊人的平衡能力才站好了身子。终于是来到了刚刚看见那一晃而过的光所在的地方。望见的第一眼就教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宝石般蓝莹莹的光扭动、虬结、发散一样地伸向远方,每一根足有两三丈长,就像是活着的触须。而光丝线的密集已经到了让人头皮发麻的程度,像一张大网般从中心扩散开,又像是要从什么地方扭断、挣脱。而这些巨量光丝线的中心,居然是一个人……她穿着水蓝色的曲裾,银腰带的两头垂下来,挂着几道流苏;一帘蓝黑的长发未盘未叠,梳落在肩头结了些许小辫子,但大部分是披散着的,鬓边仅一只做工简陋的木簪叉住。光丝线从她的皮肤上、脸侧、发丝末端荡开,而她的身体也正在从十几岁的模样生长成二三十的样子,直到南玄一走到她的面前。
这是南玄一第一次在日耀之外的时间里看见她,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她身体的剧烈变化。以往的千世除开对他冷冰冰的样子和不断变化的模样之外,给他的印象从来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可是这次的千世完全不一样,几乎完全推翻了之前南玄一对她的印象,重新定位到“灵异”这一栏里来。
“你这几日都没来了……虽说你这傻子不来我倒是清净……”
千世身形陷在颇有些超现实风格的情景里,说的话又是十分的熟悉。南玄一束手站着,之前总觉得她气色越来越好了,这时一看果然比最初几次看见要好了很多,脸色红润了不少,与以前的苍白相比已是大相径庭。
“竟然在日耀之外也能看到你。起初我看林子里有个发光的小女孩还吓了一跳……一下子想到是你又不敢确定,便过来看看。这里不在那线的范围内吧?你可以走出来么?”
“还不是怨你那些故事……早点说完便走的远远的好了,我也懒得见你这傻脸……感觉你又跑到附近来了,便出来看看。精力消耗了许多,模样也不能维持了……这都赖你。”
千世说着埋怨的话,手挽着放在身后。她身体散发出来的光丝线开始往她身上回缩。南玄一被怪罪了也还是笑,千世看了又嘟囔了几句“傻子”“气死了”这样的话。
“你这线……应该是与之前困住我的那里的线是一样的吧?”南玄一有些好奇地凑上去观察这些会发光的丝线,看着它们像是溶进了千世的身体里。
“你……你管的了这么多么?有这精力问东问西,不如接着说你之前说的那个叫做‘辛德’……什么的故事……”
她抱怨着南玄一每次说完一个故事之后又会说起另一个故事,让她每夜想起便生气,气的牙痒痒,却又始终想知道后面讲了些什么。事实上南玄一也正是这个目的——要想让一个人不突然对你丧失兴趣,自然总要给她一些思索的空间。这件事,他肯定是不会对千世明说的。
“辛德瑞拉。这是我们那里特别有名的一个故事,最后灰姑娘辛德瑞拉坐上了王子的豪华跑车从此坐拥金山银山改变了人生……这个故事的灵感其实来自于那些懒惰的女孩子总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被有钱人看中了娶走就能走上人生巅峰的无知幻想……”
“可那人鱼付出那么多不也没个好下场……”
“实际上灰姑娘的故事还有另一个结局……舞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触手巨怪从皇宫的池塘里冒出来,将贪慕虚荣的姑娘给整个吞掉了,只留下一只水晶鞋,所以王子……”
“——这后边准是你瞎编的……给我住嘴。”
往常南玄一就喜欢像这样说完一个童话就立刻揭露出一些人性的黑暗面来冲刷对面无知少女的三观。他靠着树看着千世,终于问出了一个他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神秘公主’的故事说完了,身份也就此揭开……那问题来了,你又到底是什么呢……”
终于收好了光线,树林里也没有那么亮了,仅仅是女子身体表面散发出了点点微光。千世听他这么问,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是妖魔鬼怪!”
“嗯,我信了。”
这回答便惹来了千世的愤怒。她眼睛里闪着警告的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捉弄?”
“岂敢岂敢……千世姑娘秀外慧中,聪明伶俐……”
正当南玄一装模作样与她打趣的时候,在不远处竟传来了在这夜林里听起来最是恐怖的声音——
狼叫声。而且有很多。
……
又说到南玄一借口如厕出去了,言升旭和兰重归两人起初是聊着自家婆娘孩子的。言升旭便说起那次集体腹泻的事,说幸亏云蕊总是给他们一家的棚子里备好了烧开的水,否则也要倒了楣;说起云蕊便又说她总是与南玄一在一块像个小媳妇一样照顾着南玄一,多半两人是要成了。说到这里才惊觉南玄一去了许久还没回来,正想打着火把去看,竟然听见了林深处传来了许多野兽的声音。
起初他们听见黑暗里传来“哼哧咕噜”的声音,以为又是野狗。战场附近总是有不少秃皮野狗刨坑翻出些死人来饱腹的,吃惯了人自然也不怕人了。后来又见到那黑暗里大小不一的萤光,惊出了一声冷汗,当下尖声吼道:
“起来起来起来!狼来了!”
余下几个人也都惊吓着起身,便伸出手去拿些石矛斧头棍棒之类的武器。他们背对着斜坡坡面,前方六七只灰皮绿眼的狼已经围成了弧形进攻队形。流民们顿时浑身豆大的汗掉下来,不由得想起了那两个被狗咬后躺在床上怕光怕水的凄惨模样,浑身战栗地站也有些站不稳了。
正在众人吓得手脚俱软的时候,几块双掌大小的石块从天上砸落下来,狠狠砸向了那几只狼的头与背,砸伤了不少。黑暗里传来一声大吼:
“前面几个,立马将衣服脱了卷在手上保护手臂!后面的人将火扬起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支寒光闪闪的长矛破空而出,扎进了离他们较远的一只利爪灰狼的体内,血肉四溅!
狼群瞬息之间折损了一匹狼,也立刻嗅到了身后的味道,从地上狼狈爬起来掉转身去。言升旭也扬起火把扫了过去。
林深处,有一个高大壮汉赤裸上身,肌肉鼓胀有力,血管根根暴涨,衣服卷在左手,右手单手持着一柄三尺环首汉刀气势汹汹地冲刺了过来!
那人正是……南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