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洞头群岛,九亩丘圣地。
海岛的雨,真是说来就来。郭稞撑着一把大伞,足够站下四五人的那种大伞,把自己和端木寇遮得严严实实。他们身后是一男一女,男的清秀女的清丽。都各自撑一把小伞,步行在雨中。
郭稞没开口,端木寇没开口,那墨辰和陈卿就更没有理由开口。
小雨渐下渐密,墨辰看陈卿的伞小,雨水都快淋湿她的后背,便开口道:“师妹,我们把伞换换吧。”他的伞比陈卿的大上许多。
陈卿瞧了一眼两人的伞,脸上飞过一抹绯红,点了点头没拒绝。
坐在轮椅上假寐的端木寇没睁眼,嘴上却打趣道:“我说墨师弟陈师妹,你们还是早早订婚办喜酒吧,有了夫妻身份酸我们这些单身汉子我没话讲,就整天不戳开这层窗纸又你侬我侬的,你们想酸死我们啊。”
“就是就是。”郭稞也应和着。
“大师兄!”陈卿皮薄,脸上连着耳朵都红了,臊得直跺脚。
“害羞什么。”端木寇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嘛。”
墨辰怕端木寇还会说出什么让他俩更加害羞的事,赶紧转移话题:“大师兄,你这次这么急来闯师祖的‘炎阳阵’,有必胜的把握么?”
听闻此言,端木寇终于睁开双眼,淡淡笑道:“哪有什么必胜的把握,不过是‘那位’要回来了,我们再不多加点筹码,恐怕连合作都没我们的份了。”
这几句话,说得众人脸上默然。
端木寇一看大家的表情,不由笑道:“也别那么丧气嘛,你们师兄既然敢来,还是留有后手的。”
墨辰和陈卿相视一眼,齐道:“我们相信大师兄。”
九亩丘圣地的“炎阳阵”,和半屏山的“参照崖”、霓屿岛的“宁海禅”被称为九亩丘的三大武学圣地。参照崖是十文字药衣的师父十文字方丈所留,上头保留着他毕生绝学“参照刀法”;而宁海禅最为神秘,传闻此禅修心也修身,开口闭口间能令海清波平,船行平安。而炎阳阵是三大圣地之中,唯一一个有人看守的。
叶无天是九亩丘年岁最大的人,连现任掌门郑芝仙也要低下头尊喊他一句师祖。可惜叶无天不出阵,不出炎阳阵。他坐在一大片巨石之中最高最大的那块,一身破旧的盔甲。那盔甲颜色深绿,像长了一层青铜色的铁锈一样。
风雨不进炎阳阵。
郭稞他们走进巨石阵,就把风雨隔绝在外头。
他们抖抖伞,然后收拢起来,恭敬地放在一旁的石墩上。
叶无天安静地看着他们做这一切,没有阻止,反而在他们做完后开腔:“年轻人,你们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为什么还要来。”他的声音悠远而广阔。
郭稞转身,让端木寇面对着叶无天。端木寇保持一个微笑,道:“师祖,这次我们来其实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叶无天淡淡道:“什么问题。”
端木寇直视着他,开口道:“您怕死吗?”
“……”叶无天没有回答。
端木寇帮他把话补上,字正腔圆道:“外面的人说您怕死,所以躲在这炎阳阵里,不敢出阵也不敢飞升渡劫,只是永远的做一个傀儡,一个吉祥物。您说是吗?”
叶无天连眼神都懒得看他们一眼:“小辈,看在你是我九亩丘同门的份上我告诫你两句,这样的激将法对老夫根本无用。三十几年前方丈那小子也想用这样的方法激我,我也同样没搭理他。”
端木寇笑容不减:“十文字师叔祖的‘事迹’小辈当然不敢比肩,不过我今日有一事,可以解师祖这百余年的心结。”
“哦。”叶无天玩味的笑道:“当年方丈那小子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时间变成了七十多年的郁结。”
郭稞、墨辰、陈卿:“……”
端木寇倒脸上不变,仿佛心里自信满满,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封页都破烂不堪的本子,对叶无天道:“师祖在人世间已百余年,早看过太多太多。所以小子斗胆,先过了这炎阳阵再把这本册子呈给师祖您审阅。”
叶无天多年修为,早破了人世间种种极限。眼神扫过,便清晰的看见那本子的扉页上出现“含玉”二字,心头大震,但脸上还是面无表情,或者说有表情盔甲隔着别人也看不出来。只是哼唧了一声。没多说话。
端木寇一见此状,心头松了一半的气。又是小心把本子收起来,紧了紧身上的保全绳索,而后才拍了拍身后的郭稞,慢慢道:“准备破阵。”
陈卿脸上还有犹豫的神色,却被墨辰拍了拍肩膀,安慰道:“我们要相信大师兄。”
“嗯。”陈卿随即点点头,将担忧压下。
“还是老样子,墨辰陈卿双剑合璧破开第一层‘炎阵’,而后用郭稞以力破第二层‘阳阵’。”
“那第三层‘剑阵’呢?之前我们也是败在剑阵之下。”
“第三层……”端木寇想起叶无天那藏在盔甲下的脸色,微笑道:“自会有人来帮我们。”
“还有帮手……哦……好!破阵!”
叶无天坐在巨石之上,这一坐,就是很多很多年。对于巨石之下端木寇四人的破阵,他其实毫不在意。这很多很多年里这样的破阵挑战者他不知见过几多,他自己记住名字的,也没有几个。说实话,他刚才对端木寇说的大部分都是真话。大部分,说明还有小部分不是。
十文字方丈那个是真的。
激将法也是真的。
但是,他怕死,好像也是真的。
转眼,端木寇他们已经破了“炎阵”。墨辰和陈卿两人累得剑都握不住,特别是陈卿,脸色几乎可以用惨白来形容。墨辰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颗白药丸。递到陈卿面前,挤出笑容道:“师妹,你身子弱,吃一口药丸吧。”
陈卿认出这是门派里顶级的玉荣丸,大为吃惊:“师兄,这药珍贵,应该你吃的。”
墨辰微笑着,毫不在乎道:“你吃就是我吃了,正因为这药珍贵,我才给你吃。”
陈卿心口一甜,也不矫情,点点头。小脸凑到墨辰的手掌边,用嘴一吸,那药丸就被她吸入嘴里。这一凑一吸之间,陈卿能感受到墨辰手掌心的温暖,甚至是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扑通扑通,跟自己的心跳好像一个频率。陈卿想到这,小脸愈加通红了。
郭稞背着端木寇过来,端木寇关切道:“辛苦师弟师妹,接下来你们就好生休息好了。”
“对。”郭稞摩拳擦掌道:“接下来就是我的主场了。不管什么,盘他就是了!”
叶无天默然看着,他对炎阳阵太熟了,熟到他闭着眼睛也能顺利通关,所以眼前这几个小朋友实在太嫩了。瞧瞧刚才两个,过个炎阵竟然累成这样?而现在这个只凭拳头不会用脑子的,也是一个奇才。至于他后背上那个残疾——叶无天不否认他很聪明,如果自己在他这个年轻,肯定没有他聪明。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
一百多年都过来了,为什么会在今天想这些。
可能——叶无天把眼神投向端木寇,或者说端木寇的怀里那本册子。那本很有可能是她留下的册子。自从半屏山那一晚之后,自己进了炎阳阵,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自己恨过怨过念过想过爱过,可是,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这么多年,可能就这些石头,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听过他念过她的名字。就因为她吧,自己一直在人间呆着,师兄弟和师尊都老得老死得死,自己还在这堆石头里苟活着。想到这,叶无天的心脏跳动似乎快了一息。
他开始有了些埋怨。这种情感让他莫名的感觉新鲜。
第二层阳阵那几个小朋友也过了,也过得很艰辛。然后就来到了第三层剑阵的前面。郭稞双拳沾血,气喘吁吁,身后的墨辰陈卿也耗了大半身的功力,难以再战。众人不由把目光投向端木寇,而端木寇,则将目光投向高高在上的叶无天。
通过第三层阳阵其实他们已经来到巨石阵的腹地,离叶无天所在的阵眼仿佛就一步之隔。但就是这一步之隔,一百多年从没人跨过。
“师祖!”端木寇高喊:“我们走进来了,但再往下,我们可能就走不下去了。”
郭稞、墨辰和陈卿:“……”大师兄,你说的真是大实话。
“那么……”端木寇笑道:“师祖你可能就看不到那本册子了。”
叶无天冷冷地看着他们,看了约十息的时间,忽然——他起身了。
这百年来,他都是坐着看,从未起身!臀部的甲衣似乎要和底部的石头连接在一起,但随着叶无天起身,头上身上的盔甲里的灰尘都纷纷扬扬碎裂落下。只是片刻间,盔甲上的青铜绿全部褪下,展现出银白色的光泽。炎阳铠,百年来第一次露出它的面貌。
叶无天挥挥手,撤下了第三关那满天的剑阵。眨眼间,他已从巨石之上跃下,来到四人之前。
“郭稞,放我下来。”
郭稞闻言蹲下解开端木寇的轮椅,将端木寇推到叶无天面前。
“师祖。”四人一齐施礼。
叶无天伸出手,头盔里的眼神让人看不透:“给我。”
“喏。”端木寇从怀中掏出册子,递给叶无天。
叶无天默默接过册子,不舍得去看内容,先是慢慢地看了一遍册子的包皮。特别是那破旧出露出的“含玉”二字,他像是看了千遍万遍都不会腻。“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端木寇恭敬回道:“回禀师祖,是半屏山。”
对了对了,叶无天在心中念叨,她当年就是一直住在半屏山的。一百年了,连当年好好的书册都成了这模样,那她当年住过的茅屋、拂过的琴、种过的树苗,都不知道怎么样。
叶无天翻开纸页,细细地看。端木寇四人只是站着,口水都不敢咽一声。
毕竟在外面他们是宗门翘楚,在他们面前的这位,就算整个大陆加起来,也能排得上号。
“好好好!”叶无天忽然发疯似的大喊,“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瞬间,巨石阵中的石块纷纷碎裂,大风骤起。
端木寇四人马上运起功法抵挡。
“为什么……”叶无天的声音慢慢低哑,不知道是在问谁。整个人蹲在地上,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陈卿有些不忍,低声哀问:“师兄,师祖他……”
端木寇神色严峻,平静道:“师祖,可能只是一百多年,没哭过了吧。”
缓缓,狂风渐弱。风沙中传来叶无天冰冷的声音:“你们想要的东西,在剑阵里头,去拿吧。拿了赶紧走。越远越好。”
端木寇眼神一亮,这么久的辛苦不就为了这个么。他对郭稞道:“师弟快去。拿了就走,切莫多贪。”
“喏!”
郭稞冲进了漫天的风沙之中。不一会儿便抱出一个黑盒子出来。端木寇对众人道:“快走。”
陈卿还念着叶无天:“师兄,那师祖他……”
端木寇摇头,表情严肃道:“走!”
……
风沙之中,叶无天慢慢脱下身上的盔甲。
这炎阳铠,伴了他百年,也约束了他百年。一百年的苦修,足够他的修为到达鬼神莫测的程度。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叶无天开始放歌,开始怒视苍天。
他的四周,不仅仅凝聚风沙,那炎阳阵的屏障也撕裂,漂泊的小雨也卷了进来。
他的顶端,乌云开始浓聚,越聚越浓,忽灰忽黑。
闪电夹杂其中。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九亩丘一处,正在盘坐的掌门郑芝仙惊然睁眼,心中大为不定。
快速冲到阳台处朝圣地的方向看,然后脸色幽然如冰。
他知道,他那位静坐一百年的师叔祖要开始破镜渡劫了!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北雁雁湖岗鼎剑阁,太上长老林颜舸正在饭后消食散步,骇然停步,脸色凝重的朝着东方。半响后喃喃道:“这个老匹夫竟然敢……”
南雁明王峰云笈阁,太上长老叶颜雪临崖观云,长笔沾墨,运笔长挥,那点点云墨便跃然出现在宣纸之上。忽然她眉目一皱,停笔看了东方好一会儿,而后继续画山间云雨。
瓯江悠长,两艘画舫并肩而游。其中一艘画舫的内室,两名绝色女子琴瑟和鸣。抚琴那位白衣女子忽然心中有扰,弹错了一根弦,于是音乐声停。弹琵琶的青衣女子先是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哈欠,然后慵懒道:“鹿姐姐,怎么了?”那白衣女子摇摇头,叹气道:“百年心结,终是解开了。”
东海浩瀚,一艘从大陆出发前往洞头群岛的客船船顶,十文字春秋怀抱着一条小白狗,巧笑倩兮的望着海平面。不过很快她被遥远东方天际那团浓厚无比的黑云团吸引过去。自言自语的疑惑着:“这是雷劫?……九亩丘有前辈要渡劫?”
在中雁龙山湖底、在昆仑仙境、在蜀山剑阁、在长安楼宇……很多人抬头,有诧异有惊愕有嫌弃有置之不理者。但他们都知道,又一个人,要去挑战天威了。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郭稞四人逃离很远后停下,回头去看那圣地。只见那圣地被巨大的旋风笼罩着,夹杂着沙土和杂草树枝,根本看不清里头的样子。而叶无天一飞而上,悬浮在半空之中抬头望天。似乎在歌唱,又像在嘶吼。这是一个陌生的叶无天,之前的一百年他都躲藏在盔甲之下,从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
可能在那天之后,他就封闭了自己的样子。
之前的他是一个孤单的守护神,而又迷茫自己守护着什么。
而现在他是一个背水一战的斗者,破开自己的内心也想破开这天地之间的混沌!
端木寇一脸严肃,道:“恭送师祖。”
郭稞墨辰和陈卿也恭敬道:“恭送师祖。”
楼台之上,郑芝仙低声道:“恭送师祖。”
海船上,十文字春秋已然想到渡劫的人是谁。她难得收起脸上的魅惑之色,淡淡道:“恭送师祖。”
因为不论成败,他们的师祖叶无天,都不会再回来。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荆棘覆盖着藤葛,蔹草长满了山。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
谁来与她作伴?唯有孤独!
葛藤缠绕着酸枣树,蔹草爬满坟园。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
谁来与她作伴?唯有孤寂!
漆亮的牛角枕啊,闪光的花棉锦被。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
谁来与她作伴?唯有孤单!
夏日漫长,冬夜凄凉。等百年之后,再回来伴你长眠。
可是心爱的人啊,我已经度过漫长的百年,你在哪儿?
巨大的雷电自云层之中轰隆而下!
带着世间的法则,天道的威严。
叶无天的眼中却一点不在乎。
他挥舞着真气凝成的长剑,冲天而上!
可是心爱的人啊,漫长的百年我都度过了,你在哪儿?
那雷电的光芒无比刺眼,一下子吞噬了叶无天。
在那光芒之中,叶无天好像看到一个身影。
在那光芒之中,叶无天好像找到了答案。
而后端木寇等人看到一袭白光自半空之中冲上云霄,一下击破了天空那团乌云。
陈卿从头到尾都是发呆的状态,喃喃道:“师祖这是……成功了?”
墨辰皱眉:“不确定,之前书中有记录,雷劫是有三次降下,一次比一次大,三次之后自动消散。可现在只有一次。”
“可书中也没记录从下而上的光是不是直接破劫了。”陈卿忽然想到什么,问端木寇道:“大师兄,你刚才给师祖的是什么,你从半屏山找来的?”
“没。”端木寇还是保持着看天的姿势,“那是我自己编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