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裙女子的声音把谢长岚拉回了林中空地，“阿丰，取珠，阿华，取矩，秋儿，帮我磨墨。”说完从推车行囊中取了本册子，又取出了一支双瓣合尖竹管笔（作者注：唐代使用的一种硬笔，敦煌壁画中有绘）。阿丰将一个小珠子悬在小架子上，放到了编钟旁边，编钟一颤，珠子便荡了出去，阿华拿矩在那量着，口中念道：“一寸三分。”秋儿已经研好了磨，绿裙女子左手托着册子，右手用笔尖蘸了蘸，在册子上记下。“一寸三分三。。。一寸二分八。。。”这样测完了十个数据方才停下。绿裙女子看了看记下的数字，喜道：“今天测下来，多了一分多。”几人均是一笑，开始收拾东西。谢长岚也上前帮忙，他道：“姑娘你们忙了一晚上，就是为了测这几个数字？”绿裙女子道：“不错。”“姑娘这是要测什么呢？是找什么震动之源吗？”绿裙女子停下了手中的活，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谢长岚，没接他的话道：“现在汉州城门已关，林子后面有个荒了的古祠，我们都到那暂歇一晚，如何？”
待八人在古祠安顿下来，已过了子时。阿丰从推车中取出了几块毡布，分了一半给谢长岚几人。在毡布上坐好后，绿裙女子道：“大家今天就在这将就一晚。趁这工夫，我把青城县的事情和几位说清楚，明天我们就各奔东西了，在这之前了结这桩心事，我也好安心。”秋儿凑到绿裙女子耳边悄声道：“姐姐，这几人可靠吗，会不会给我们惹麻烦？”绿裙女子轻声道：“不知其伪也，伏为真。这次我们先相信他们吧。”秋儿叹了口气，坐了回去。谢长岚开口问道：“姑娘能否描述一下当日的所见所闻？”
“那日也是我们四人，在青城县西门外查看地形，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能够像今天这般量测一下的平地，所以我们没有推车，四个人都是步行在那片地方，没想到转的晚了点，等我们想回城的时候天都黑了。我们还在林子中的时候，看到了一匹马受惊狂奔，然后看到那位小仆打扮的男子被两个黑衣蒙面人砍杀，那小仆只叫了半声就倒下了，这时阿丰阿华两人一边喝止一边冲了过去，黑衣蒙面人从小仆怀里掏了什么出来，然后就跑了，我让他们三人追过去，我则留下来查看那小仆，当时我看他已经一动不动了，还想摸摸他有没有脉搏的，然后我就听到另一侧的林子里有动静，你知道我们不想和官府有什么牵涉，被人看见了难免要解释一番，于是我就跑过去找他们三人了。阿丰你和那几位说说你们追过去的情形吧。”
阿丰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比较沉稳，他道：“‘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是我们的规矩。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所以看到有歹人行凶，我们也没想就冲上去制止了。”唐浩歌插嘴道：“阿丰兄弟，说实话，我看你和阿华兄弟好像没什么功夫？至少不像是习武之人？”阿丰笑了笑：“这位兄弟说的不错。我们都不习武的，不过我们墨。。我们的训条是‘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只要是正义的事情我们就会去做，不会考虑那么多的。当时我们冲出来的时候，那两个蒙面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估计没想到有人，显然受了惊吓转身就跑。我注意看到那个在小仆怀里掏东西那人右侧眉毛上有道疤，斜向下，直到被面巾遮住，脸颊上有没有就不知道了。阿华你注意看那两人没？”阿华想了想，回道：“前面那人我没注意，后面那人比前面那人略矮，他也回了下头，他的眼白有点多，晚上看白乎乎的挺吓人的。”阿丰接着说道：“那两个人看了我们几个人一眼就往林中深处跑了，转了几个弯就不见了人影，感觉是有功夫的人。我们三个人担心小姐一个人在后面有危险，就没追下去，回头过来找小姐，这时小姐也过来了，说林中另一侧有动静，应该是有人寻过来了，大家一商量就寻了个方向出了林中回城了。小姐，就是这样的情况。”阿丰说完看向绿裙女子。
冲云问道：“那第二天怎么看你们出了城呢？你们前一天还在找测的地方的呀。”绿裙女子道：“我们怕惹上官府的麻烦，决定第二天就到汉州去。我们在这也十来天了，一共找了两个地方，那儿测了一次，今天在这测了一次。”谢长岚问道：“某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恐冒犯姑娘。你们为何不愿与官府来往，感觉你们在避着，莫非你们是？额。。。”绿裙女子笑道：“公子多虑了，我们不过是有祖训，不与官府交往罢了，并非避着官府，也不是什么土匪逃犯之流。”谢长岚拱手致歉：“小生妄言了，姑娘勿怪。不知道几位看那两个蒙面人，是何来路？”几人都摇头说看不出什么。唐浩歌问道：“那两人所用的是刀还是剑？”阿丰道：“两个人拿的应该是都是障刀，刀身不长，刀首有环。”阿华接口道：“我想起来了，他们两人穿的不是布履，穿的是乌皮靴，因为他们跑起来声音轻，不像我们的鞋子声音那么沉闷，应该没有看错。”谢长岚问道：“小仆身边之物在何处？那两个歹人只是从小仆怀中取了什么，有没有翻包袱？”绿裙女子道：“我没看见包袱什么的，要么是还在马上？”冲云也道：“我赶到他身边时候，的确没有其他的身边之物。那个，姑娘你听到对面有动静那正是我过来，额，然后我摔了一下再起来就没看见人了。”秋儿接口道：“哼，我就说那天你这道士鬼鬼祟祟的，那个时候就怀疑上我们了吧。”
众人又讨论了一番，却也没有更多的线索了。谢长岚道：“多谢姑娘秉实相告，明日我们还要继续赶路，不如大家早些安歇吧。”绿裙女子点头道：“也好。”几人起来灭了几盏油灯，就留下两盏，古祠内一下子昏暗了起来。冲云还是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谢长岚拍了拍他，嘱咐他早点休息，冲云这才蒙头躺下。谢长岚又到唐浩歌身边，悄声让他先睡，自己盯上半宿再换他，唐浩歌点头答应。对面那四人也各自或坐或躺，安静了下来。油灯偶尔噗噗爆出几个灯花，带着光影在古祠中摇曳一下，却让这夜愈发的寂静了。
谢长岚靠着廊柱，半眯着眼睛，众人都渐渐睡去，他的困意也渐渐上来了，朦朦胧胧间他见对面绿裙女子悄悄起了身，走出了古祠。他心中疑惑，等了一会也不见她回来，也轻轻的跟了出去。繁星点点，银河垂落，远处的湔江（作者注：今鸭子河）弯弯绕绕，在目尽之处，江面星光摇摇，竟似接到了银河之上。绿裙女子正端坐在江边，微风曳曳，裙裾飘飘，月光洒在她身上，晕出淡淡的薄光，几只萤火虫萦绕周围，忽明忽暗，彷如是天幕上的星星掉下来了，或是江面上的星光跃了出来。谢长岚见此星光人影斑驳交融之景，一时看呆了，尘封已久的心境中似有什么热流在涌动，就像几株嫩芽钻出了久旱的土地。他停下了脚步，脸上浮出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笑，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好像害怕再走一步便会打破这镜花水月般不真实的世界。
绿裙女子听到古祠那的动静，转头看过来，见是谢长岚呆在那不动，起身行礼道：“公子也没睡着吗？不如过来一起看看这江水吧。”谢长岚紧走几步，站到绿裙女子身边道：“别一直叫公子了，小生谢长岚，表字故渊，叫我故渊就好了。今年的萤火虫出来的真早，一般还要过上半个月才会有呢。”绿裙女子微微一笑道：“小女子姓水，表字依依。谢公子也知道这乡间的事？怕是今年天热，所以萤火虫出来的早呢。”“有了几只小虫子点缀，夜色也变美了。水姑娘，这么晚还不休息，睡不着吗？”水依依道：“确实有点睡不着。今天测到的数据显示，寻找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可能就在附近。有个目标追着盼着，心里有个牵挂，倒不觉得什么，现在快找到了，反而忐忑了，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谢长岚知道这是人家的家事和秘密，自然不方便打听，他转移话题道：“水姑娘聪慧如此，定能想明白其中利害的。对了，我看你们今天所用的小编钟，可是古书上记载的‘同声相应’之法？”水依依道：“谢公子果然博学，这正是‘同声相应’，不止是同声，只要同比例的声音都能感应，这叫‘声比则应’。”谢长岚赞叹道：“水姑娘懂的真多啊。”水依依叹道：“懂再多又有何用？最后也不过如流星一般，终究沉寂在漫漫长史之中，世人谁又记得你。”
两人都沉默了。水依依首先打破沉默道：“等天亮了，我们几人就要回去了。这次出来，没想到会遇到凶事。也不知道那位遭遇不幸的小仆是何身份？”谢长岚想到袁天罡小仆身份一打听也能打听到，也不是什么秘密，就回道：“他叫阿全，是火井县袁明府的小仆，他是在赶去我舅父李太史那报丧的路上遇害的，袁明府不日前仙逝了。”水依依闻得此言，一下子激动起来，伸手抓住谢长岚的衣袖，急问道：“你说的袁明府是不是就是袁天罡道长？他去世了？”忽又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松开手，赔礼道：“一时失态，请谢公子见谅。”谢长岚奇道：“水姑娘你怎么了？你认识袁明府？”水依依叹道：“哎，这事说来话长。我其实也是最近才听说了袁明府的大名，听到了他和李淳风合著了一本推演未来的书，就此我想去找袁明府打听一些事情，没想到他竟然已经过世了。那位李太史是你的舅父？”“正是。”“这么看来，是李太史让你来调查阿全被害的案子的吧？”“确实如此。”水依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吞吞吐吐道：“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谢长岚心中起疑，却不露声色，依然面无表情的回道：“知道什么？”水依依抬眸望去，夜色中的谢长岚面色如常，神态波澜不惊，平静的看着自己，自己有太多的秘密，眼前这个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值得信赖吗？
谢长岚见水依依没有回应，以退为进道：“水姑娘，不早了，没什么事，某回去休息了，告辞。”说罢转身就走。水依依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道：“故渊，我不知道能不能信任你，但是，我愿意赌上一次。如果有祸事都应在我身上，只愿我的族人们能够平安无事。”谢长岚凝住身形，低头看向这个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瘦弱女子，看到了她眼神中的决绝和悲悯，他心头一热，郑重其事的说道：“水姑娘，我谢长岚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汉子，但我自信从小到大从未有过害人之心。若你的族人有什么事，让我谢长岚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别。。。谢谢你。”水依依扭过头看向湔江，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默然良久，水依依轻轻道：“故渊，你知道墨家吗？”谢长岚也转过来面对着缓缓流过的江水，他有点疑惑：“墨家？我不知道啊。（作者注：墨家经过秦汉二朝的打压，在汉朝中后期已经销声匿迹，直到清末民初，学者们才从文献资料中重新发现了墨家。唐朝时期几乎没有人知道还存在过一个墨家）”水依依叹道：“是啊，墨家就像流星一样，划过历史的天幕，他曾经那么闪耀，最后还是归于黑夜，如今有谁知道，墨家是曾经和儒家并列的世之显学呢。”谢长岚道：“莫非水姑娘是墨家之后？你们那么多巧夺天工的工具都是源自墨家？”水依依道：“墨家创始人是墨子，他主张兼爱非攻，他在各国奔波，想让各国君主来推行一个人人平等相爱的社会，从天子、诸侯到各级官员都要选择天下之贤可者来担任，他还反对侵略战争。你说人人平等相爱、推选贤者治理国家、还没有战争的世界，又怎么可能会存在呢？慢慢的，墨家就成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次次的围剿，我们一次次的逃亡，直到现在，仅剩我们玄水阁一脉，还有百来号人。”
说道这，水依依看向谢长岚，苦涩的一笑，“我们改名换姓，再也不想和官府有什么瓜葛，你现在知道什么原因了吧。”谢长岚喃喃道：“没有战争，真好啊。”水依依说出了心中的一个大秘密，似乎轻松了不少，她轻轻锤了下谢长岚的胳膊，“你傻啊，梦里都不会有。”谢长岚嗯了一声，问道：“可是作为墨家后人，和袁明府又有什么关系呢，水姑娘你为何要去找袁明府呢？”水依依问道：“你觉得人会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吗？”谢长岚答不上了，他不知道舅父说的“看到”未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听到水依依继续道：“没有人可以跨越‘久’与‘宇’，只能生活在自己的‘始’和‘端’中（作者注：久、宇、始、端，均是墨子时空观念中的概念，此处不展开解释）。但是如果他有一种器物，就能从器物中感知到非同寻常的内容。我们墨家有记录，有一件东西它会让人感知未来，墨家几百年来一直在寻找能预知未来的人，我们相信他的能力来自于那器物之中。”谢长岚感觉自己呼吸急促了起来，他颤声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器物？”
“青铜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