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溪立夏这天早上起了大雾,吸进鼻腔的空气温热潮湿,夹杂着草木香。
这座小城清清淡淡,街宽人稀。
晨雾中,一个痴傻少年推着水车,在朦胧中挨家挨户送水。
只有家底殷实的门户才能吃得起甜水,而家底殷实的门户里,主人大都还在睡觉。
痴傻少年把水桶放在门口,用铁戳子在门旁划了一道作为记号,到了月底水老板就会凭记号跟这户人家结账。
晨雾中长街湿漉漉的,包子铺和粥摊率先在雾中打开生意。痴傻少年经过粥摊时咽了咽口水,推车继续往前。
他还没有吃饭,他舍不得花钱吃饭。
乞讨,担粪,送水。
只要能挣钱的活计他都干过了,不管是否体面。
雾中有人伸手,想去按住少年的肩头,却按住了一片虚无。
少年推着水车继续向前。
呦!傻虫儿!
街旁一户“半掩门”里出来个眉毛很淡的浮浪子,他伸着懒腰一脸坏笑。
嘿嘿,爹爹早!少年热情的打着招呼,立正在路旁。
大清早的,让爹爹洗把脸!
浮浪子说着话揭开水车上一只桶的盖子,把脸按在桶里,双手就着桶里的水在脸上搓洗。
爹爹,别……
少年伸手阻拦。浮浪子抬起脸,鼓着嘴对少年作势要喷水,少年伸手护住周身。
水没有喷在少年身上,浮浪子漱了漱口把水又吐回桶里,哈哈笑着。
浮浪子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脸,傻虫儿要作反了?爹爹洗把脸都不行?
少年被浮浪子逼到墙边,勉强抵挡着浮浪子在自己脸上越拍越重的手。
告诉你,爹爹不仅要洗脸还要洗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的脸和腚一样重要!
浮浪子从水车上拎起另一只桶放在地上,揭开盖,裤子一脱,屁股坐进桶里,脸上五官挤成一团,做出满足的表情。
“咚”,粪便落水的声音在桶里荡开。
浮浪子抬起屁股撅到少年面前,来,给爹爹擦干净屁股。
少年低头不语。
浮浪子没有勉强,他提起裤子,脸上凶狠起来,你个不孝的傻虫儿。
一记耳光,一脚。
少年蹲在墙边捂着肚子。他身边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你不杀了他?
谁?少年回头。
无人回答。
浮浪子走远了,少年忍着疼和恶心收拾了水桶,把水车推回水铺。
水老板当然不依不饶,他指着少年的鼻子,逼他去找浮浪子要回水钱,不然一分钱工钱都不给他。
你不杀了他?那个声音又响起。
少年侧目,无人回答。
天下所有的浮浪子除了找女人就是耍钱,黄龙溪也不例外。
少年在赌场里找到了浮浪子。
爹爹,水钱。
少年脸上聚起笑,他站在吆喝着“豹子”的热闹人群里,显得有些孤单。
围三!豹子!
宝官打开骰盅,众人轰然。浮浪子笑的脸都红了,双手往自己胸前扒拉着铜钱。
爹爹,水钱。
少年也在笑着,笑容像是僵在他脸上,他的声音淹没在人群里。
给老子滚远些,浮浪子从赌桌下抬起一脚,踹在少年肚子上。
有个身影想上去挡住那一脚,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是一道虚空,挡不住任何东西。
少年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半晌,他又站起来,勉强维持着笑,爹爹,水钱!
大!众人高呼。
宝官开宝,应声道,大!
浮浪子大力拍着身边人的肩膀,兴奋的说,哈哈,他娘的今天是撞了大运了!他收拾了桌上的战利品,满满堆起了一个小山。
身边有人高呼,三哥!趁着运道来把大的怎么样!
浮浪子眼里起了贪婪的光!喝道,来把大的!
他把桌上所有的钱都推到“围一”上,满面泛起油光。
是龙是蛇就这一把!浮浪子大叫。
三哥豪气!
三哥硬!
三哥赢了钱可得请兄弟们喝花酒去啊!
众人接连的唱喝不断,还未开宝,他们竟都觉得浮浪子赢定了。
赌场里气氛紧张起来,每当有大局,赌客们情愿离开自己的台面围观胜负。
人越聚越多,浮浪子心中有些打鼓,他感觉摆在“围一”上那堆黄澄澄的铜钱与自己若即若离,就像妓女怀的瞎种,谁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
宝官开始摇动骰盅,那声音像白蚁啃食朽木,像春猫挠着床沿。
围观的人们有节奏的喊着“围一!豹子!”,每一声都敲在浮浪子的心尖上。
宝官还在摇着骰盅,浮浪子脑门渗出汗来,喉头又堵又干。
小!宝官开盅,唱点数。
赌场里鸦雀无声了,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哀叹。
浮浪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宝官已经把桌上的钱都搂进了钱箱子里面。
不相干的赌客无声的退回自己的台面前,只片刻,赌场里又恢复了喧闹。
爹爹,水钱!
水你娘!浮浪子大口喘着气,一拳砸在少年脸上。
浮浪子凶相毕露,拔出腰间的一把匕首,你让我捅你两刀,我就给你两桶水钱。
少年站起身,他已决心让浮浪子捅两刀了,他需要钱,只要有钱,捅就捅两刀吧。
很少有人能感受到匕首捅进肚子里是什么感觉。那是三种疼痛的勾兑,一种是皮肉的痛,像是被重拳猛击,一种是蜇痛,像是在伤口上撒了盐,绵绵不绝的痛,还有一种是肚子痛,像是吃了腐肉,肚子里翻江倒海,肠子被勾住般痉挛的痛。
少年经历了两次这三种痛,他捂着伤口,血从指尖涌出来。
浮浪子捅完后有些害怕,他推开吓傻了的宝官,从钱箱里抓了一把钱,扔在少年脚边,仓皇逃了。
赌客们都四散逃了,少年痛苦的蹲下,捡起脚边的铜钱,足够两桶水钱后,就没有再捡了。
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帮他。
少年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滩血的离开了赌场。
你为什么不杀他?你本可以杀他。
少年耳边又响起声音,他在虚空里寻找声音的源头。
你以为装傻就能躲得过去么?
声音还在响,少年对着虚无高声质问,你是谁!
我是张从吾!
放屁!我才是张从吾!
声音停了。
张从吾在无人的角落用针线缝住了伤口,疼的他发不出声。
他眼圈有些发红,画面从一个角落转到另一个角落。
伤口化脓了,张从吾发着高烧,他用火中碳烫在伤口上,皮肉焦糊。他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在手里掂量着。心里道,够数了。
翠竹夹道,张从吾左手提着一只烧鸡,右手捻着一支桃木簪子,回到了自己的破房子。
一个鼻尖有些微微翘起的少女在房子里剥笋,少年把烧鸡和桃木簪子捧到少女面前说,爹爹,及笄。
那个桃木簪子并不名贵,少女却曾经在摊前停了很久。
张从吾忍住了泪,装傻的人不会有泪。
画面破碎了,虚无里闪出一个人,比张从吾高出半个身子,他身上披着藤甲,披头散发,棕色的瞳孔里聚起一瞬间的无奈。
张家害我六代族人,就捅你六刀当作抵债吧。
那人说完话拔出一把短刀,飞快的捅了张从吾六刀。
三种痛,六次。
张从吾在疼痛中醒来,满天星斗。
八十里连营灯火通明与星斗争辉,帅旗无风,懒洋洋垂着,上书一个“蜀”字。
一个军士出现在张从吾眼前,他对着旁边同伴高呼,快去报告主公,他醒了!
张从吾抬起眼皮打量四周。
这肯定是一支刚打了胜仗的队伍,也肯定是一支毫无军纪可言的队伍。
一个光膀子的老兵淫笑着扛起两个嚎啕大哭身着异族服饰的女人狂奔进对面的营帐。
营帐前的篝火边,两个年轻军士手忙脚乱架住一头老牛,另一个年轻军士拔出剑来试图杀牛。
老牛性子倔,三两下就要挣脱。
篝火旁一个络腮胡子的光头校尉手提一柄长斧,站起身大喝,都滚开。
年轻士兵撒手,老牛狂怒着撞向络腮胡校尉。
血洒了一地。
长斧斩了老牛头,骨碌碌滚出好远。
篝火上架起一口大锅,年轻士兵们抬过来一副不知从哪拆下的巨大门板,劈成一条条柴火,准备把老牛炖了。
张从吾身旁也有一簇篝火,烧的很旺。他身后也有一座与对面一模一样的营帐,不同的是里面只有几个伤兵在呻吟。
远处走来一个身无甲胄的糟老头子,穿的倒像个落魄老道,挞拉着一双露脚趾的破布鞋,腰间斜插一根烟袋杆。
老头走到大锅旁,张从吾身边的军士起身,拱手遥拜,主公。
周遭所有军士齐刷刷站起来拱手,主公!
就连正在寻欢的老兵都手提着裤子从营帐里跑了出来,有些羞臊的笑着,嘿嘿,主公。
老头面无表情,抬手撩开营帐,往里面探头。
两个女人衣冠不整,跪在地上啜泣。老兵忙不迭解释着,主公,他们的男人都遭我杀了,我憋了大半个月了……
老头把老兵扯过来,往营帐里一推,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喝道,继续!
得令!
众人哄堂大笑。
这是支什么军队啊!?张从吾心里奇道。老头望向张从吾,脸瞬间严肃了。他一瘸一拐走过来,头也不回的对光头络腮胡校尉说,留块腱子给我。
老头蹲下身打量着张从吾,伸手摸遍了他浑身上下的关节,似是在寻找什么。
后生,你是蛮族人?
张从吾摇头。
老头双手拢袖,盯着张从吾的眼睛道,你浑身的骨头都碎成渣了,莫名其妙又好了,不是蛮族人,难不成是练了什么奇门术法?
张从吾不语,他挪动了一下身体,摆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老头忽而目露凶光,刁住张从吾手腕,一道蓝色雷光纠缠着爬上张从吾手臂,“啾啾”的雷鸣声尖锐刺耳,老头逼问道,你真不是蛮族人?!
张从吾好不容易立起来的身体瞬间又软了,他感到身上像被千万只蚂蚁在啃食,疼痒难当。
他咬牙忍耐着,哆哆嗦嗦的说,我真不是蛮族人。
半晌,老头放开了手,嗯,看来真不是。他站起身对着张从吾身边的年轻军士说,别让他死了。
老头转身要走,张从吾挣扎着起身道,我妹妹呢?
百辟军里不留女人。
营帐里本来此起彼伏的喘息声突然停了。老头指着营帐说,那两个不是女人,是蛮族人。
张从吾问,这是哪?你是谁??
老头自顾自往前走着,留下一个掷地有声的名字。
西蜀摘雷将,王似悔。
张从吾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个风箱,力气被抽拉着,时有时无,又软又酸。
身旁的军士一边搀扶起张从吾,一边念叨着,滋味不好受吧?能见识到主公的雷隐剑气,也算你小子饱了眼福了。
二人转进了身后满是伤兵的营帐,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这里是哪?离黄龙溪有多远?张从吾问道。
“黄龙溪”三个字出口,整座营帐都安静了。
呻吟声停了,只要是脖子还能动的伤兵都愣愣的看着张从吾。他们有的断手,有的没了腿,最严重的脑袋被削去了一大块,用布胡乱缠了等死。
黄龙溪已经被蛮族占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活口。其中一个伤势稍轻的在旁边搭腔,声音沙哑。
什么!?那我妹妹呢!
张从吾一个激灵,抓住身旁军士的肩膀用力摇晃。
军士被摇的烦了,一把推开张从吾,沉默不语。
张从吾这才知道,这是一支刚在黄龙溪打了败仗的队伍。他狠狠的吼道,你不是说你们主公的那个什么劳什子剑气很厉害么?怎么会败!?我妹妹到底在哪!
因为对手是消失了十年的蛮将浮丘邪。
王似悔不知什么时候折返的,他进了营帐,停在张从吾面前。
看来你真不是蛮族人。
当然不是!张从吾咬着牙,一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样子。
王似悔从腰间取下烟杆,往烟锅里不紧不慢塞着烟丝。
杀过人么?王似悔问。
张从吾一愣,犹豫着说,没有。
那就是杀过。
王似悔点燃烟,长长的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白雾。
张从吾语塞。
王似悔对一旁的年轻军士说,给他一副盔甲,一柄刀。明天回黄龙溪,带上他。
诺!
满营愕然。
王似悔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烟,转身用烟杆挑开门帘,出了营帐。
八十里连营交头接耳,传令军校们口口相传,反攻黄龙溪,天明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