埕都,作为大楚的都城已历三百年,当年周天子克有天下,宗室功臣皆封得民广富庶之地。而楚王熊烬却因为没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射向周太子青的流矢,被封到荆楚这种苦寒之地。
荆楚字形,极像一个犯人背着荆棘,流着泪在行走。
后来楚王熊弥励精图治,硬是把这流放犯人的地方治理的井井有条,于是向周天子借地,周天子诏曰:蕞尔小国,敢欺天威?
熊弥不服,起兵“勤王”,却在鹿台被打的人仰马翻,楚国国力回到原点。
又两百年,楚王景迁都澧都,意穷举国之力死战以图北上,连下豫、宛、兖、泰四郡四十六城,周天子大惊,许越国城池军械,令其在后方牵制。
往后三百年,楚国历代君王都是浑浑噩噩,再无宏图大志。
楚国多山,多山则多道观庙宇。
民众信仰繁杂,道佛之外还有无数妖神小鬼也有香火供奉。
当中有两个地方香火最为鼎盛,一个是埕都外五十里,云门山顶云门寺,供奉千手观音。另一个是荆北道上能仁寺,供奉大日如来。
廖弥勒主持的弥勒寺,也在云门山上。
要上山顶的云门寺,必先经过山腰的弥勒寺。
万千香客只认云门不认弥勒,反而把弥勒寺当成了茶棚,只歇脚讨茶,却不进寺烧香。
廖弥勒索性真的在寺前支起茶棚,为上山香客提供茶水,分文不取。
此事做的深远了,香客们都称此地为弥勒茶棚,反而忘了原是座寺庙。
香客们传言,吃了弥勒寺的茶,上山顶的路变得轻快,那茶水似有补充体力的奇效。
此事唯陈霑和廖弥勒知道缘由。
那茶是蜈蚣足、壁虎尾调出来的茶,走的是双腿经络,饮后血气都涌到脚后跟,虽能让人足下生风,却伤腿上筋膜,只车前草可解。
此时,廖弥勒正在大殿里修早课。
他在蒲团上盘腿而坐,右手持木锤,平稳的敲着木鱼,左手握琉璃念珠,一颗颗在指尖滑动着,像即将孵化的鱼卵。
廖弥勒面前是一条棕黑色香案,香案后即是弥勒佛像,这尊佛像与民间流传的弥勒佛大肚笑脸形态不同,反而像个清秀的年轻和尚,也如廖弥勒般穿着白僧袍,手持念珠。
再仔细看时,原来佛像的五官也几乎与廖弥勒的五官一模一样,皆是冷峻无情,根本就是廖弥勒本尊的等身像。
三柱袅袅清香飘在弥勒与弥勒佛像之间。
大殿空荡荡的,既无香客也无其他僧人,廖弥勒孤身一人坐在这里,像平静的海面上忽而涌起的一朵小浪花。
大殿东南角突然响起幽冷的脚步声。
廖弥勒未动,依然敲着木鱼。
那脚步声踏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十分响亮,廖弥勒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脚步声近了,是陈霑。
陈霑想要开口,但廖弥勒却抢先一步说道,等等,这段经还没念完。
他说这话时依然敲着木鱼,滑着念珠。
陈霑抬头看向弥勒像,他举步走到香案前,燃了一柱香抬过头顶,三拜后,插香于炉中。
廖弥勒道,我就在这儿,你拜它做甚?
他手中木鱼还在敲,声音像菜刀急促的剁在案板上。
陈霑道,它不就是你?
廖弥勒道,他是弥勒佛,我是廖弥勒,他是佛,我是人。
陈霑笑道,也只有你会按自己的长相来铸佛像。
廖弥勒手中木鱼停了,他抬头看着陈霑道,求人比求佛有用。
陈霑道,但求人比求佛难。
廖弥勒没有接话,他站起身叹了口长气,转身径直往殿外走,像缓缓离岸的孤舟。
陈霑亦步亦趋的跟上。
禅房,香依然飘着。
陈霑与廖弥勒之间隔着一张茶桌。
茶汤红亮,隐隐有油光。
陈霑从袖中捏出一撮车前草粉末,在茶汤上洒下一片碎绿,像烧肉上的葱沫。
廖弥勒道,如此,这茶便无趣了。
陈霑没有接话,他托起茶碗,仰脖一饮而尽。
这禅房无窗,光线十分微弱,明明外面天光大亮,但屋内却如黄昏一般。
陈霑眉宇间拧起一丝忧虑,默不作声。
廖弥勒道,认识你多年,没见你笑过,日日锁着眉,不怕老的快?
陈霑道,你都快两百岁了,还觉的老是件可怕的事么?
廖弥勒拎起茶壶道,活得越久,越觉得老是件可怕的事。
他把陈霑面前的空茶碗倒满,放下茶壶接着说道,不用加车前草了,你浑身骨肉都被我淬过一遍,这茶毒性微弱,伤不了你。
陈霑心里突然涌起羞愧之意,像是欠了别人极大的人情。他今日本是来求廖弥勒相助的,但突然想起往日受廖弥勒好处颇多,竟从没想过报答,此刻已经有些羞于开口。
他抬手去托茶碗,眼神垂在碗中,害怕与廖弥勒眼神交错。
茶碗停在在嘴边,悬而未饮。
陈霑道,当年…
当年见你的心性和执念都像极了二十岁时的我,所以才收的你。
廖弥勒夺过话头。
陈霑闻言眼神不再躲闪,直视廖弥勒道,你二十岁时也有想复活的人?
廖弥勒点头,端起茶碗,饮尽。
陈霑道,那人活了么?他吐出的气扰乱了嘴边茶碗中升腾起的白雾,好似清水中染了一滴墨。
廖弥勒笑道,用我上次给你的毒,活了一百天,百天后复归尘土。
他接着说道,若不是为了炼一道能让她真正活过来的方子,我也不至于身负天下万毒。
万毒在身,所以万毒不侵,长生不老。
陈霑不语。
廖弥勒目光如箭,突然问道,上次给你的毒,用在哪了?
陈霑把茶汤倒进嘴里,热气已退,舌尖冰凉。他用力把茶汤咽下,突然起身跪在地上。
跟你学艺多年不曾叫过师父,今日叫你一声师父。
他说完话便猛磕两个响头,拱手道,师父,求您助我!
廖弥勒身体下探,盯着陈霑的眼睛道,蜀国最近出的事,是你跟公孙昂那小子办的?
陈霑默认。
廖弥勒手中念珠又开始滑动。
他拇指一挑,一颗念珠脱手跳了出来,在桌上弹跳两三下,突然凭空受力射向墙壁,虚空般穿墙而过。
墙外是庭院,念珠落地即化做一个白衣小僧,手持竹扫帚,僵硬地扫起地来。
禅房里,陈霑沉声道,想请师父护我进蛮墟。
廖弥勒道,想我帮你杀人?
不杀人,只取药。
陈霑脊背紧绷,身体立的很直。
廖弥勒闭上双目,口宣佛号。
禅房里安静了很久。
廖弥勒手中念珠轻握,手心里忽然爬出一只黑亮蝎子。
廖弥勒对着手中蝎子道,甲鹤蝎,你陪他走一遭。
甲鹤蝎双嵌挥舞,竟发出人声道,诺!
陈霑望着廖弥勒手中的蝎子,见其黑甲上泛出五彩浮光,便心知不是凡物。
那蝎子爬出廖弥勒手心,尾钩一晃化做一道黑影,射入陈霑袖中。
陈霑肘上发痒,身体一扭,挽袖查看发现肘上多了一道蝎形咒印。
他抬头望向廖弥勒道,这是?
廖弥勒道,这蝎名为甲鹤蝎,是我近两年养的小把戏,若你只取药,有他护你足矣。
陈霑不再说话,站起身朝廖弥勒笔直鞠了一躬,举步离开禅房。
廖弥勒低声诵经,忽而止住,叹气道,痴儿呵。
云门山崎岖险峻,下山路比上山路更难走,陈霑身骑骏马,在几个家奴的簇拥下沿大道缓行,向山脚移动。
陈霑总觉的背后冷冷的,像是有人在盯着自己,他胯下马行的很慢,摇晃的感觉如同行船。
沿途树林葱茏,苍绿沿着山道的轨迹蜿蜒直下。
树影中夹着一个人影!
陈霑勒马大喝,谁!?
家奴闻主人怒喝迅速聚于马前护主,当道展开一条防线。
人影迈出树林。
公孙昂。
陈霑放松下来,冷冷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公孙昂负手而立,笑道,没想到你背后还有高人。
陈霑不答,漫不经心的捋顺缰绳。
公孙昂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陈霑翻身下马喝退家奴,走到公孙昂面前,凝眉道,再等等。
公孙昂眯眼看着陈霑,问道,等什么?
陈霑道,再等我一天。
公孙昂罕见的笑了,笑声很难听,像山魈哀嚎般诡异。
他转身走回树林,口中讥讽道,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陈霑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只是心头突然多了件事,不处理了,心里不干净。
八仟开了家青楼,八千楼。
这件事在陈霑心里总觉得不干净。
原本那日算是诀别,但八仟如此作为,让陈霑心里噎的难受。
他买八仟,本是为了安慰自己。时间久了,竟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拥有感。
如今八千楼就开在他眼皮底下,像是横在他面前的一座石碑。
一世公子命,偏总被这种贱如草芥的女人乱了心神。
他恨,恨得却是陈少唏。
族中都说他生父去边塞经营产业,但他不是傻子。
族中都说桃子被选卖外地,但他早就给她立了坟,埋了衣冠冢。
陈少唏给了他所有,也夺走了他的所有。
若不是遇到廖弥勒,他这辈子本打算任由陈少唏摆布,直至老死。
毒能救人活命。
仅因为廖弥勒的一句话,他潜心学毒五年。
云门山中的毒物,都已负在他身。
廖弥勒告诉他,云门山最毒的毒物就在山顶的云门寺中,那寺中主持是一只金蟾。
陈霑已到山脚,他回望山顶,突然有些好奇那只金蟾到底长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