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日用玉枫心头血浇灌的芍药,在他悉心照顾三千年之后终于迎来了花期。那一朵妖冶的红色花朵迎着吹来的风微微摇晃,似乎在对面色苍白的玉枫打招呼。
1
地府的天色暗沉沉,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是黑云笼罩下雾蒙蒙黑压压的景象。
通往黄泉的路上忘川河上搭了一座桥,木板和绳子绑制成的桥看起来摇摇晃晃地格外危险。站在上面的人小心翼翼地踏出脚步往前走,神色间凝满了恐惧。
桥下的忘川河河水呈黄色,底下有挣扎着要逃离忘川河的不能转生投胎的恶灵,也有那些缠缠绕绕的奇奇怪怪的生物。河底时不时传来几声压抑的呻吟声,似痛苦万分得不到疏解。
忘川河头不远有一座建造得简单大气的府邸,府邸旁边挨着一座用黄土垒起来的土屋。
传闻中那是地府里守在忘川河前为前来投胎转世的人熬制孟婆汤的孟婆居住地,里面住着的孟婆是几百年前在天庭犯了错被罚下来的一位仙子。
听闻这位孟婆的脾气不是很好,虽然长相美艳,可整个人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传闻中还有人说她特别暴戾,可没少把那些前来的孤魂吓跑。
想到那些或真或假的传闻,站立在府邸不远处的少年止了脚步,神色犹疑,怕过去见到那位传闻中格外吓人的孟婆,也怕遇不到人在晚上的时候经历一些不好的事。
少年揪了揪身上沾满泥土的白衣,那同样沾了泥的脸这盖住原本的面貌,只露出那双澄澈的眼睛,眼尾上挑,带着一股子的风流气。
就在少年犹豫着要不要去敲门时,府邸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穿着一身黑裙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
少年还没看清人,就听到清脆悦耳的铃铛从那边传过来,带着熟悉的感觉。
那女子慢慢走进,少年看到女子手上戴着的铃铛手链,随着她一举一动发出清脆的铃音。
她身上的黑裙剪裁合体,将她身段衬得玲珑有致,那肤色白皙吹弹可破。
女子远山黛眉,挺翘鼻子,抿着的唇泛着淡淡的粉色,眉目间凝着冷淡疏离之色,活脱脱的一个冰美人。
冰美人走到他跟前,少年抬头和她对视,那双澄澈的眼睛对上她冷淡的双眸,清楚的看到她有一瞬间的愣怔。
冰美人启纯,声音清冷不带有感情:“不知天界的东衡仙君前来所为何事。”
少年一脸茫然的看着她:“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冰美人蹙起好看的眉头,不问反答:“你不记得了?”
许是性子本就冷淡,她就连反问的声调都格外冷淡平仄,反倒给人一种不像是在反问的感觉。
少年摇了摇头,问她:“我该记得什么?”
他醒过来的时候就被人丢在地府的边缘,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他只能按照内心的想法朝着地府走去。
地府向来进来的人不是亡灵就是那些在天界犯了错被派下来驻守地府的仙子仙君,他这个不知是否犯错亦不是亡灵的少见得很,因此需要稍稍伪装。
所以他用泥巴弄脏自己的脸,还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
也不知道是他伪装太好还是什么原因,一直到这里都没有发现他的身份,更没有认出他来,唯有面前这个冷着一张脸冷声冷调跟他说话的女子。
少年茫然的神色不似作假,祢姒神色间染上了些许复杂,那蹙起的眉头没有抚平的迹象。
就在少年以为女子不高兴,要将他赶走之时,她偏头冲赶来的丫鬟吩咐:“把这个小公子带到偏殿那边去。”
话落她转回头看着他,神色平淡面容清冷,声音不夹杂一丝感情:“在天界来要人前,你都住在这。”
在女子转身要走之前,少年叫住她。
祢姒侧了脸抬眼看去,黯淡的天色虚化了她的五官,有一瞬给了少年格外熟悉的感觉。
他走了会神,祢姒迟迟没等到他再开口,把头转回去要走,身后的少年急忙回神,问她:“你是不是认识我,那我叫什么?”
祢姒的身形似乎顿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她抬脚往府邸那边走,空中传来她清冷的嗓音:“阿灼。”
一个名字,让少年心间弥漫着奇异的感觉,那熟悉感在心头弥漫着散不开,可仔细回想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少年在外头站了好一会,祢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府邸外面,受到祢姒吩咐的婢女尽职地守在他旁边,等他准备走了才动身带着他往府邸那边走。
住进来之后少年便看见祢姒,就算是他在府里转了大半天都未必能见到她的身影。
身边伺候他的丫鬟是他住进来当天祢姒安排过来的,不仅如此,他吃穿用度上的东西准备齐全。
只是那些丫鬟话不多,他想找个人说说话解解闷都是问题,就连他见不到祢姒问她们时,她们也只是一句简单的“大人在忙”就打发了他。
少年直觉祢姒并非是忙到见不到人影,而是有意的躲着他不见他。毕竟他住进来将近一个月了,除了住进来那天见过她之外就再也没看到她。
可是他又想不通祢姒为什么要躲着他,因为在见到她之前他好像不认识她。而且,她那身疏离淡漠的清冷模样,应当不会想着去躲避谁,光是站在那就让人感觉到难以接近。
少年想不通为何总见不到祢姒,干脆也不想了,天天往外头跑,空手去空手回。
天界的人似乎还没发现他的丢失,或者是并不清楚他到底去了哪,他住了一个多月都还未有人来寻他。
少年落得自在,在府里的日子虽无聊偏多,却也难得的格外自由。
离少年的房间最远的那个院子里,祢姒静静听着少年身边伺候的丫鬟汇报着少年的情况。
“公子最近喜欢坐在东南边的那块大石头上看着那些鬼魂,一看就是大半天。前些日子公子不知去哪寻来了一株芍药,种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日日好生照顾着。”
祢姒抿了口茶水,烫得舌尖发疼,嘴唇红艳艳的。
她面色冷淡看不出心底所想,只是不冷不热应了一声,挥手让人退下去。
2
少年再见到祢姒,是他贪玩跑出很远的地方,将跟着他的几个丫鬟甩掉,独自爬了山一不留神摔下去,磕破皮都算是小伤,摔断了手臂是不幸。
丫鬟找到他的时候,他脸上带着剐蹭出来的伤,鲜血淋漓地让她们不要告诉祢姒。
虽然只见了祢姒一面,平日里也没有接触,可他害怕她知道他受伤这件事。
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不是因为害怕麻烦她才会觉得害怕,而是因为内心深处不想让她担心的想法,来得莫名其妙。
当时丫鬟什么都没说,一路扶着他回来。少年一路上心都是悬着的,怕祢姒知道,又怕她不知道,怕她知道了不来,又怕她知道了什么都不做。
此时看着身着黑裙面色清冷的女子踏进他的房间,少年眸子一亮,挣扎着坐起来,乖乖巧巧地等着她过来瞧瞧他的伤势。
可祢姒没过来,只是和他身边伺候着的手下说了两句话,连个眼角都没分给他就又走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少年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别的情绪,恹恹地拉开被子重新躺下。
深夜,少年觉得手臂重新接好的地方疼得厉害,直接从睡梦中疼醒。
房内有风吹过,少年额头上都是冷汗。
黑暗中,他似乎看到床边站了一个人,他看不清那个人的容颜,却能感受得到那人伸手探了他额头温度,给他掖好被角之后转身离开。
少年意识昏昏沉沉口干舌燥,意识在虚实间浮浮沉沉。
他听到耳边有脚步声,感受到额头上贴上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他似乎还听到了耳边有一道清冷嗓音在叫着当初他进来时祢姒跟她说过的那个名字。
那一声接一声的“阿灼”,带着些缱绻的意味,语调柔和得不像话。
少年想睁开眼睛去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祢姒,可眼皮沉重得掀不开,那人也伸手覆上了他眼皮。
“阿灼乖,好好休息。”
那人的手冰冰凉凉没有什么温度,让少年一下子就联想到那个面色冰冷气质清冷的祢姒。
他心底有个声音疯狂地叫嚣着照顾自己的人就是祢姒,疯狂到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可他又觉得理所应当。
奇怪到不能用言语解释。
看着少年眉头不再蹙起,呼吸逐渐绵长,身上的温度也下去之后,祢姒紧皱的眉头放松下来,起身去桌子那边拿了药重新给少年上好。
少年摔下来的时候可能是被树枝划到了,脸上有一道又细又长的伤痕,额头上像是被石头砸了,淤青格外明显。
祢姒动作轻柔地给他上好药,手指轻轻在他眉心点了一下,一朵简单勾勒出的红色芍药映在他眉心的位置,格外妖冶。
她收回手,那多芍药慢慢消失。她伸手抚上他眼角那颗红色的泪痣,心情复杂,内心仇恨与深情在反复冲撞着要吞噬掉对方,惹得她无比烦躁。
她刚抚平的眉头再次皱起,看着他熟睡的面容只想着伸手把他揪起来,可念及他刚退了烧身子骨虚弱,把他揪下来还得一番解释照顾便作罢。
她看着少年凌厉的眉峰,想起那天看到脏兮兮的他时内心的震惊以及不可置信。
她惯会伪装自己的情绪,不管心里多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她端着疏离淡漠的架子冷声划清两个人的界限,却不想他什么都不记得了,神色间的茫然似乎完全不记得她是谁。
她设想过两个人再见面的场景,只是始终没想过他把她忘了,甚至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她把他留下来存有自己的私心,她想要多看看他,记得他的样子,尽管他不记得她。可有些时候又忍不住心底怨怼的情绪,想要冲上去将自己内心的疑问一股脑倒出来,但是她都忍住了。
在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断了两个人的所有关系,此番将他留下来的行为除了私心之外更多的是制止他继续往里面走。
他虽然在天界有着一定的地位和名声,可在其他三界那里并未有多少个人知道他的名号,更没几个人见过他。
地府里对于进来的人都是严加看管的,如果不小心溜进来活人,那也会被马上处置。
他进来时身上没有丝毫的灵力,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这种情况如果过了忘川桥就会被人发现并且消灭。
所以,将他留在这里,等待着天界派人找下来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天界,祢姒忽地想起他在这已经待了两个月,可天界未曾有一个人下来过,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亦说天界没有传出找人的消息。
祢姒看着呼吸均匀绵长的少年陷入了沉思。
按照天界的做法,一个人如果消失两个月,不可能不去找,除非是他们没发现他不见了。
那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天界不来找他,并且他身上没有丝毫的灵力?
少年即将醒的时候,祢姒放轻了动作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冲门外守着的人吩咐了几句。
“煮点清淡小粥,他问起什么都含糊点一句带过,不要提我来过的事。”
婢女点头应下。
祢姒走出几步想到什么,又倒回来。
“最近好生看着他,不要让他乱跑。”
惹得满身是伤还得照顾不说,最近地府里出入的人多,一殿殿君最近也常来找他,要是不小心撞上可就不好了。
少年醒过来的时候看着头顶的天花板愣了好一会,伸手摸了摸眉心,总感觉自己那里应该有个东西。
有人推门进来,他挣扎着起身,那人碰着托盘出现在他视野里。
同意的灰色侍女服,是经常在他旁边伺候的丫鬟之一。
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调,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闭了嘴起身去漱口。
今天的早饭是清淡的白粥,少年抿了两口,想到昨晚那些虚虚实实的事,偏头去问候在一旁的婢女:“昨晚祢姒是不是来过?”
婢女低眉垂眼回话:“大人昨儿个过来交代了几句便走了,当时公子也看到了。”
少年抿唇不再言语,却始终有种直觉,昨晚照顾他的人是祢姒。
3
养病期间,他依旧见不到祢姒的人,不仅如此,就连他的出行都被人限制了,活动区域从之前的范围之大变成了居住院落这一方小天地。
少年却并不觉得无聊,不知在哪里挖来了花花草草,种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每天的日常就是给花花草草浇水。
他最在意的,是那一株芍药,每天反复看好几遍,有时嘴里还嘀嘀咕咕着让它快点抽叶长花苞。
许是因为被照顾那晚耳边一直环绕着那缱绻温柔的“阿灼”的原因,他慢慢接受了阿灼这个名字。
只不过在这个地方,除了祢姒之外,身边伺候的人都尊称他一句公子,很难听得到一声字正腔圆带着缱绻的“阿灼”。
是夜,地府里始终暗沉沉的天色带着一股子压沉的意味,祢姒送走最后一个魂体之后,起身往阿灼住的地方走去。
路过院子中央时,祢姒接着月色看了眼被种在正中央的芍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推开房门,一路走到他床前。
他的呼吸声很轻,在静谧的氛围里格外清晰,和以往的绵长不同,呼吸明显急促了些许。
祢姒眉头一蹙直觉不对,转身欲走,躺着装睡的人率先出了声:“我知道是你,你不要躲着我了。”
祢姒身形一顿,背对着他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走还是留。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少年起身走到她身后,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娇小的身形。
她听到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在夜里幽幽的,带着些幽怨:“你好像在躲着我。”
不是疑问句,实打实的肯定句。
祢姒转身冷声回:“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我们之间我过多的牵扯。”
阿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在夜里也依旧澄澈,带着天真。可就这样的眼神,具有看穿她谎言的能力,准确地戳中她的软肋。
“那你照顾我那晚是为什么?你晚上在我睡着后过来看我又是为什么?你时时刻刻关注我的消息,并非像你说的那样不想和我有过多的牵扯吧?”
一连三句反问,逼得祢姒节节后退,只能偏开头不去和他对视,维持着自己面上的沉着冷静,思绪一团繁杂。
“这仅仅是出于主人对客人的关系照顾。”她快速组织好措辞,握紧了拳头冷声道,“如果你误会我可以解释。”
阿灼说不清那一刻什么心情,觉得愤怒,又觉得莫名其妙。
他还来不及问什么,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伴随着粗犷男声以及丫鬟阻拦的声音传进耳朵,两个人同时抬头朝门口望去。
祢姒心里警铃响个不停,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还是被发现了!
依旧是在阿灼的房间里,祢姒和少年站在一起,她挡在少年身前,头微垂着,神色依旧淡漠,没有丝毫的慌乱。
在他们面前,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男人的视线落在祢姒身后的少年身上,嗓音粗犷带着威压:“地府禁止活人进入的规则你是不是都忘了?居然在这里养着一个人!”
男人一拍桌子,怒目而瞪:“你是认为没人发现?”
“只要做了就会有被发现的一天,”祢姒格外冷静,声音平平淡淡,“只是我并没有违反规定,他并非是人类。”
男人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怎么,难道你想说他是被天界遣下来的?”
“差不多。”祢姒和他对视,眼底没什么情绪,没有开玩笑的认真语调:“他是天界最小的仙君东衡仙君,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并且没有了灵力,但是我用自己做担保,他并非是人类。”
顿了顿,她补了一句:“如果您执意要对他动手,那就等天界的人寻过来吧。”
“反了你了!”男人怒气腾腾再次拍了桌,“敢威胁我?”
祢姒垂眸:“不敢。”
她态度说不上恭敬,回话的嗓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让男人的怒火更甚。
可他又不能对阿灼动手,因为他忌惮着阿灼的真实身份,怕他真的是天庭的人,一动手自己这个位置就坐不下去。
但他又气不过,只能惩罚祢姒。
“你私自带人回你府邸,并且掩瞒实情将人藏起来也触犯了地府的条规,自己去领罚。”话落,他的视线再次落到祢姒身后的少年身上,“至于他,我会尽快通知天界的人将他带回去,到时候他的身份自然就明了。”
祢姒听懂他话里的威胁,却依旧不显分毫,低着头应了一声,将人送走之后就离开了阿灼的院子。
祢姒去了地府的刑罚部那边,那里是专门处理犯了错的官差,惩罚有轻有重。祢姒这样的事,如果她说的是真的惩罚也不过是意思一下,可她惹怒了那个男人,平时就跟挠痒痒一样的刑罚这次却恨不得让她皮开肉绽。
祢姒跪在堂内,身后是刑罚部的小五在收拾器具,一边收一边问她:“你这次犯了什么事,怎的这次那位给你这么大的惩罚。”
祢姒拢了拢身上有着破洞,斑驳着痕迹的外衣,没什么情绪地说:“可能是威胁了他吧。”
无暇欣赏小五复杂震惊的眼神,祢姒起身往外走。
回到住处时,远远的就在院子外面看到长身玉立的少年满脸着急地等着她,还时不时地朝走廊张望两下。
祢姒走过去,阿灼两三步迎上来,看到她苍白的面色,眉头率先蹙起,担忧的话语随即响彻在耳边:“你没事吧?”
“小事。”祢姒毫不在意。
更重的惩罚她都受过,生理上心理上她都挺过去了,就这点事还真的并不值得她担心。
阿灼亦步亦趋跟着她往里走,走了两步就被人拦住。
祢姒的声音冷冷淡淡,极快地划清两个人的界限:“帮你只是不想我一起被怪罪。还有,以后不要来这里,好好待在你那里等人来接你回天界。”
4
那天之后阿灼又是好几天没有见到祢姒,就算他天天蹲在祢姒院门前都见不到她人。
是夜,阿灼坐在窗前看着不远处流淌着的忘川河,连叹了好几口气。
自从那晚他抓住祢姒晚上偷偷来看过他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不管他是否睡着。
可能她依旧会注意着他的日常小事,只是他再也不能明确地知道是否有这事。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和这里截然不同。
那里天光大亮,目光所能看到的地方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脚底下踩着的云朵松松软软。
梦里,有穿着一身藕粉色抿唇低头笑得娇俏的祢姒,她眉间有一朵开得妖艳的芍药,火红色,似一团燃烧着的火焰。灼灼其华,格外耀眼。
她时而颦眉一脸娇嗔,时而板着一张脸故作恼怒,活灵活现的模样与他平日里见到的清冷淡漠有很大的出入。
只是声音始终是一样的,清清冷冷。
梦里他抱着她,温柔地一声一声地叫她“阿灼”,那温柔的语调似乎要把人融化。
梦境一转,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气氛很僵持。
祢姒满身是血,眼底的恨意仿佛要化成实质,下一秒就将他刺得千疮百孔。
他没了先前温柔的模样,冷着一张脸,语调平平淡淡,说出的话却格外残忍:“你本身就不过是一个替身,我百般忍耐你不过是因为你我之前有情,现在你伤了她,我必定得讨回来。”
他醒过来时觉得恍惚,梦里的场景都莫名熟悉,心口处饱胀的情绪复杂,可是那梦中后半段的痛彻心扉却依旧弥漫心间散不去。
耳边依旧还回响着祢姒最后说的那句话,饱含怨怼愤恨。
“你等着,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你尝尽痛楚,想得到的永远都得不到!”
少年今天不再待在府里,不顾身边丫鬟的劝阻进了祢姒平日里待的最久的小土屋。
祢姒坐在屋子里面摆放的桌子前,她就那么坐在那里,神色疏淡,明艳五官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看到她,少年脑子里飞速越过无数的记忆,跑马灯一般播放了一遍之后,发现自己已然站在桌子前俯视着她。
祢姒没起身,仰起头看着他,脸上表情寡淡。
“什么事。”
少年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要脱口而出,可一到嘴边全部卡壳。
她之前是恨他的,不管现在发生了什么,她内心深处依然恨着他,不然怎会一直躲避着他,不愿意他靠近她分毫。
少年……玉枫重新闭上嘴巴,过了好一会才开口:“我可以在这里陪着你吗?”语气小心翼翼,生怕她为此不悦。
祢姒皱眉,一下子拒绝得干脆:“不可以。”
她语气生硬,话落没遗漏对面人脸上稍纵即逝的落寞。她蹙着眉头,却也没改变想法。
“听过外面的传闻吗,和我保持些距离,否则在天庭没来人之前我就先解决掉你。”
玉枫站在原地看着她,试图在她眼底看到一丝柔和不忍的情绪,可是没有,她神色淡然,放狠话的时候都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玉枫抿了抿唇,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土屋。
祢姒本以为他走了,可直到她待到夜深推门出去,看到门外靠着墙坐着的少年,才知道他一直在外头等着。
祢姒脚步顿了一会,目不斜视一直往前走。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以及一道细微的吸气声。
她终究没忍住停了脚步偏头往后面看去,玉枫双手搭在腿上,面上神情格外痛苦。
玉枫微微掀起眼皮看了眼回过头的祢姒,继续装出一副脚麻了痛苦万分的表情,期待着她能回过身搭句话送他回去。
可祢姒也就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毫不留情走了。
夜色里,除了祢姒窈窕的背影外,还有她清冷不夹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走不了就好生在这待着。”
玉枫挫败地坐了一会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快步朝府邸那边走。
祢姒睡下后没多久,忽地惊醒过来,心脏没来由得觉得一阵窒息,疼得她差点喘不过气。
与此同时,她闻到一股味道极其浓郁的花香,让祢姒鼻子敏感地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脖子被人一下子狠狠攥紧。
那人靠得她极近,杂乱无章的呼吸尽数喷涂在祢姒的脸上,气息冰凉,带着渗人的疯狂。
“你等不及了吗?”祢姒依旧冷静沉着,声音平平淡淡。“你怕他早日恢复记忆然后继续待在我身边是吗?”
那人没说话,抓着她脖子的手力道慢慢加重。
祢姒呼吸慢慢急促起来,却勾了勾唇角,开口的声音带上了些许嘶哑:“你杀了我也好,这样的话他就会日日念着我,到时候就说不准谁是谁的替身了。”
那人更加癫狂,双手掐上祢姒的脖子,呼吸粗重,使了极大的力道要将祢姒置于死地。
祢姒也不挣扎,借着月色看清压在自己身上那个神色扭曲疯狂到极致,失去了往日里端庄大气的优雅模样,只想着怎么解决掉祢姒这个碍眼的存在。
祢姒闭上眼睛,抬手凝聚了灵力打算给她一击,门却被人一下子从外面踹开,随之响起的是玉枫那蕴含着滔天怒气的嗓音。
“碧落,你在自寻死路。”
身上的人停下所有的动作,怔怔地朝门口看去。
玉枫大步流星走过来,指尖挥动灵力将她从祢姒身上掀下去,快速伸手将祢姒拉到自己的身后护着。
碧落神色更加疯狂,眼底流转着噬人的暗色。
“玉枫,你别忘了你之前答应我的,要她好好活着就得一直待在我身边。”
“可你也未信守承诺。”玉枫丝毫不掩饰此刻眼底一片冰冷。
“你用我的名义设计她,让她被关进天牢,从而被父皇遣到地府。而你自己,则一步一步设计着杀了她,你当我是傻子?”
碧落被猜中心思也不掩瞒,呵呵笑着,嗓音嘶哑难听。
“你不是傻子,又怎会不愿解释让她恨了你几百年?你不是傻子,又怎会把她当成我移情别恋?”
5
祢姒是一朵养在天界的芍药,得天地精华幻化成人形渡劫成仙。
她生性俏皮活泼,又爱闯祸。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在天界里四处捣乱,直到有一日不小心闯进了东衡仙君的宫殿,被里面的机关给锁住。
那次她将东衡仙君的东西全部藏了起来,被他关起来盘问的时候嘴硬得一句话不说,便被关了十天十夜。
被放出来后,那个年轻清俊的仙君先是让她饱餐了一顿,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盘问她那些东西的下落。
当时的年轻仙君一脸严肃,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唬她:“你若是不交代清楚,刚刚那顿饭就是你最后一顿,等会我会让人将你带去天牢。”
祢姒虽然祸闯得多,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最多就是把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哪里会像这个仙君这般威胁她。
她又惊又怕,将那些东西的下落都交代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他:“我都说了,以后我还能再吃东西吗?”
年轻的仙君被她逗得止不住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你想的话,可以过来吃上一点。”
就这样,祢姒三天两头往小仙君这里跑。
她知道这位仙君叫玉枫,知道他有一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荀露公主,两个人情投意合,就差玉帝钦点成婚了。
只不过不知发生了什么,荀露公主消失不见,玉枫和她的关系降至冰点,再无任何联系。
她知道玉枫特别喜欢她额间那朵开得妖艳的芍药,连带着看这朵因为化形留下的小瑕疵都顺眼了不少。
玉枫特别喜欢叫她阿灼,因为她说她眉间那朵芍药灼灼其华,芳华流转。
两个人偶尔会下凡游山玩水,偶尔会待在玉枫的殿里养花弄草,生活格外惬意。
可前提是荀露公主碧落没有回来。
碧落一回来,先是在玉枫的住处大闹了一场,当下二话不说就将祢姒干了出去,断绝了她和玉枫的来往。
那段时间两个人见不了面,只能通过书信的方式传达思念。
有一天,玉枫传来一封书信,让她在连接魔界的魔塔等着他,两个人一起逃离碧落的掌控双宿双飞。
她不疑有他,收拾好东西就过去了,却落进碧落提前布置好的圈套,一道便被魔界的人群攻。
她本就是一个没多少灵力的小花仙,承受不住这些人的围攻,当下只能被他们当方面殴打的分。
可是在她满身是伤鲜血淋漓时,那些人住了手,态度格外恭敬地将她送回天界
远远的,祢姒就在天界外的南天门外面看到玉枫长身玉立,一身白色仙袍衬得他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祢姒还来不及质问他为什么要骗她,随之而来的就是被他拔剑而对,冷声将某有得罪名扣在她的头上。
他说她勾结魔界意图造反,试图篡位夺权谋害仙君,种种罪名压在她头上,不给她丝毫辩解的机会,便让人将她押送到天牢。
临走前祢姒问他:“你把我当什么?”
玉枫说:“你本身就不过是一个替身,我百般忍耐你不过是因为你我之前有情,现在你伤了她,我必定得讨回来。”
祢姒这才知道碧落中了毒,那毒是魔界罕见的毒,而祢姒这个与魔界有勾结的人就成为了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祢姒被关进天牢里后,玉帝曾经暗中来看过她。
他说:“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只是现在情况复杂,我不能跟你详细解释实情,只能将计就计将你派遣地府去搜集证据。”
当时玉帝说得含糊,祢姒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按照他说的前往地府。
到了地府,玉帝暗中派人送来不少书信,其中详细讲了她下来的主要职责。
大意是说,碧落偷偷练习天界禁术,暗中和魔界人员勾结。但是她心思深沉,藏得极深,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祢姒身上之后便甩得干净。
而能收集到证据,将碧落所有罪行公布出来还她一个清白的办法,就是来到碧落之前带过的地府,将她暗中勾结的地府人员彻查出来。
这几百年来,祢姒帮着玉帝解决了不少怀有二心的地府人员,因此也从他那里知道,当日给她递书信的并非是玉枫,而是碧落。
只是她还未搞懂那日对他说过那些绝情话语的人是否是玉枫本人,因此怀着恨意耿耿于怀这么些年。
但有些人,只要你见一眼,所有的恨意都会化成没日没夜无止境的思念。
她不愿意见玉枫,是怕在最后的节骨眼忍不住对玉枫说了实情从而导致计划失败,所以保持距离划清两个人的界限。
只是她始终没想到,玉枫之所以会来到地府,失了记忆没了灵力,是因为感知到碧落即将对祢姒动手,所以用尽身上的灵力与玉帝在他身上下的禁制对抗,从而被反噬成此时成当时再见到她那样。
天兵天将不知什么时候将整间屋子都围了起来,碧落自知逃不掉,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看着祢姒挑了挑眉。
“小花仙,你是不是最近经常感觉到胸口发闷?”
祢姒不语。
碧落自顾自说下去,嘴角挂着明晃晃的笑:“其实我也不算亏的,毕竟我还能看到这东衡仙君痛失所爱的悲痛下场,也算是抵了我最后的不甘。”
碧落被抓起来后,祢姒被玉枫带回天庭。
她被安排在东衡仙君的偏殿住着,端的是未来仙君夫人的架子。
只是她始终不愿意见玉枫,整日将自己关在房内。
祢姒在魔界的时候被人打成重伤,靠的是从魔界那里偷来的丹药维持生命,可丹药不多,仅仅能维持她活到现在。
但是她亦觉得满足,因为在最后的时光里,她还能住进玉枫的偏殿内。
祢姒神行消失那天,玉枫不顾阻拦执意守在她身边。
祢姒看着眼前惊为天人的男子,勾唇虚虚一笑:“我知道当日你说那些绝情的话不过是做戏,当我很小心眼的,说了让你尝到噬心之痛就必定会做到。”
玉枫不言语,紧紧地抱着她。
怀里的人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慢慢缩小,到最后变成了一棵带着花苞的芍药。
有人曾说过,想要让芍药花重聚灵识,需用心头血日日浇灌。
玉枫将它栽种在灵池里,日日用心头血滋养。
三千年后,那芍药开花,可那不过是一朵平常不过的芍药,没有灵识,亦没有曾经熟悉的气息。
红色的芍药灼灼其华,芳华流转。只是再也不是那个娇俏的姑娘,俏皮活泼的活灵活现模样。
她是真的小心眼,一场戏就让她记恨了几千年,最后都不曾愿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