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一时之错,究得弥天大祸。而其祸乱难以之招架,就如同抵御困兽冲破桎梏,而或抵制江水泄堤而发。
我正是因分毫之间的鲁莽疏忽,而不得不承担超乎能力之任。
正茫然之际,那鵸鵌已然展翅掠过画舫之上的天空,朝着日鼎山脉更进一步。
一时间,晴空忽变,那巨兽卷起苍穹之下一阵黑云翻滚,如咆哮而过的兵马铁蹄,激起西山一阵暴风对流,搅得两岸荡起江浪一片,百叶纷飞沓至。
画舫在狂风席卷之中,时而沉浮摇晃,时而侧倾乱撞。船头被江浪抬举一尺多高,重心极其不稳,那一侧的龙骨上“啪”得断裂开了一条缝,紧接着,江流便顺着间隙贪婪灌入。
帝尊见势,目光骤然一亮,倏地将我从舫中拉起,借着船侧浮木之力跃然而上,穿破阴邪的乱风,而后,平稳落在了画舫顶端。
我脚下不时晃动,手中紧握着开鞘的承渊破甲,生怕它从我手中掉落。此刻,肩头宛如力压千斤,心中沉重与内疚此消彼长。倘若这鵸鵌我除不掉,今日我们二人定要葬身于日鼎山。
帝尊见我如此心事重重,反而眉头舒展,不自觉泛起笑容来。
我心中暗暗不满,他倒是一身轻松,这一重担压在我身边,造成的后果最终还不得由我二人偿受。
“怎么,你可有想到什么好对策?”我依然一脸的愁容。
帝尊眉梢轻轻上扬,望着漫天乌云道,“是啊,能有什么好对策呢?”而后,又回首望了我一眼,乌黑深沉的眸中流淌着一丝笑意,他叹道,“祸是你闯下的,不然你一刀刺死我?这样承渊破甲既饮了血,你又不必承受筋脉寸断之苦。”
“胡说八道。就算我真如此,不知一刀下去,死的是你是我。”我撇了撇嘴,“既然有空玩笑,看来,你是想好如何了?”
画舫被浪冲得摇摇欲坠。他斜身豁然前进一步,依旧神情自若,“很简单,我去引开鵸鵌,你用承渊破甲杀了它。”
我勉强望了一眼手中的剑,目光不尽躲闪开。此刻它对我来说并不是稀世珍宝,而是烫手的山芋。
我有些泄气,无助望着他惆怅道,“跟你说实话,我活了二十年,从未碰过剑。所以根本不会用,更别提杀那么大一只活物了。”
帝尊摇摇头,劝慰我道,“那道也无妨。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只要剑一出鞘,手拿着它的人自然就有驾驭它的本事。”
我小心翼翼抚过那把剑身,一道寒光凛冽,我反手将剑向前一挥,右脚向前跟进一大步,脚下却不小心被画舫激烈的晃动震了一踉跄,险些栽到。
帝尊迅速一把扶起我。我匆忙握紧承渊破甲,生怕将它不慎掉落在地,直接送我上西天。
“你看到了,我做不到。”我语气失落。
他明亮的眸子逐渐暗淡下来,屏息向我靠近,态度严肃起来道,“你必须自己尝试,我们现在无路可选。”
我有些负气,因而没有理会他。只是百无聊赖的用剑抵着舫阁的木板,在上面划出一道道凌乱的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我内心的窥探,无条理而又杂乱。
帝尊屏气凝神,似乎看不得我如此不成器,憋有一肚子的火发不出去。他冷静了片刻,再开口却仍是戒不掉的严格,“来。”
他制止了我乱画的手,认真凝视着我,那眼神如同已经说明,他不想看我再这么闹下去了。
“你知道用剑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装作心不在焉摇摇头,满脸写着我不乐意听。
他着实忍不住脾气,不由得向我开火道,“千夜!你给我听着。”
“怎么?”我连抬眼看他的表情都不敢,却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却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不得不直视他,压低声音道,“你若是继续这样,我就不得不责罚你了。”
他这么说反而勾起我反叛的情绪,一挑眉,不由脱口而出,“怎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责罚我?”
帝尊凑得更近了些,近到我能清晰感受到他温暖的气息,他威胁我,“你知不知道有种法术,叫做勾魄。”
垂眼见我不明所以,他深深打量着我,低语道,“这法术并不难,我可以让你咫步之间,就迷恋上我。”
我听得一怔,瞬间脸色变得通红,阵脚大乱。我慌忙打开他勾着我下巴的手,与他拉开距离。
见我如此紧张,他淡然一笑,像是有种诡计得逞的快感。
不过,他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严正。随即绕到我的身后,握住我拿剑的手,厉声道,“拔剑之时,就是你运气之时。人气与剑气合一,剑锋一出,一要快,二要稳。”
我跟随着他的动作挪移着,心却越跳越紧。
而后,他放开我的手,走回我的面前,全然一副认真的模样,“看到旁边那座山了吗?”他点指日鼎山旁紧紧相连的山脉,“我会尽量引开鵸鵌,将它引入那两道山峦间的峡谷里。而你,”他双手压在我的肩头,垂眼笃定的望着我,眼神中满是不容分说的坚持,“必须趁其不备,一剑刺中它三首咽喉之下的三寸,只有那个部位是它要害之处。”
我欲犹豫,却又深知,这一剑刺下去才能救了我们二人。于是紧张的抿了抿嘴,又并不太确定的点了点头。
他大概以为我是内心坚定了的,转身大步走向舫顶的梁缘。
“不过,”我忽然叫住正要纵身飞起的帝尊,不安地问道,“若是你没能将它引开,我该如何?”
他并没有回头再与我对话,而是迫不及待地骤然离地,腾空飞起。只见他那入空的身姿自由自在,如同水中顺流浮游的闲逸鱼儿,而他烟灰色的衣袖在风中撑开,宛如青鸟任意张开的双翼。鵸鵌飞卷过的天空飞沙走石之中渐迷人眼,而他却紧随其后,破风而自得翱翔,俨然一股飞龙在天之势。
这时,天上才空荡荡传来他淡然的声音,回我道,
“这就是你的第二个缺点,多疑。”
我回味他最后这一句,心中倒也无法否认,他竟已将我看得十分通透。
鵸鵌不惧东风浩然之势,逆着风向西而行。我回过神来,跃然跳下画舫,拖着沉重的承渊破甲,一边奔向日鼎山的方向,一边不住地抬头,看着空中的帝尊如何引开那巨兽,好做出下一步的行动。
奔跑之下,唯感到东风之苍劲,形如湍急的水流,不时卷起一阵阵漩涡。而那天穹之下,飞行的一人一兽却溯游而上。尤其是帝尊飞翔之快,眼看即将超越那身形庞大的鵸鵌。
我抄着近道狂奔着,好不容易终于跑到日鼎山旁边那道山脉的脚下。心中暗暗发誓道,日后定要求着帝尊,学会他那飞行的本领,免得如此耗费体力。
停下大口喘息的功夫,我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空中的动向。眼看帝尊离着日鼎山近在咫尺,我向他招手高呼道,“喂,我在这里!”以示我的剑已准备好了。
由于高度有限,我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看他朝峡谷飞行的方向,应该是听到了我的召唤。
帝尊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顷刻间,掌中骤然劈出一道闪电,那闪电如空中阻隔出的一道屏障,顿时摆于鵸鵌的面前,挡住其去路。
那巨兽显然没料到腾空而出的异象,被那道光束所吸引。三只兽首同时仰起,惊鸣了一声,那声音异常刺耳,宛如撕裂肉体而传来的痛苦嚎叫;同时,又异常洪亮,与寺顶敲击而发出的震撼钟声相似。
我不由得头疼欲裂,连忙捂住耳朵。却正好一眼扫见,不远的山上,一只正在寻路的麋鹿应声栽到,从耳中淌出一股股鲜血。它定是忍受不了鵸鵌的叫声,耳膜穿血而死。
待那声音歇止,我再次探头仰视。帝尊的这道光虽未能改变鵸鵌飞行的方向,可却使它警惕了起来。三只头分别灵活地转向西,南,北,三个方向巡视,六目时不时俯瞰地面,忽而又长久平视方圆几里,如同战场上厮杀奋战的三个孪生兄弟,虽得背靠背并肩作战,却依然心灵相通。
果然不久,它左首双目便注意到左前方飞行的帝尊。
帝尊等到机会来了,第二掌猛地击向那巨兽的左翼,鵸鵌此番已有了准备,迅疾地向右躲闪开。可那一掌如剑般驰骋,风驰之间击中了它羽翼之中累积厚重的羽毛。那些被击中的羽毛如同明明串好在一根线上的珍珠,如今却断了线的一股脑纷然落下。而此时空中的异景就好比仲夏炽热的天空,忽地飘洒起了纷扬壮阔的凛冬大雪。
这伤害彻底激怒了鵸鵌。只见它终于不再延续之前西行的路线,而是杀红了眼般,紧逼帝尊追击而上,朝着峡谷这边疾驰飞来。
鵸鵌电掣之间狂怒而飞,在距离着帝尊不到一丈的距离时,三只首同时合拢着转向同一的方向。而后在云顶之中,身体猛地自我反转了一周,聚起紧绷的利爪,同时加速扑扇着羽翼,如离弦之箭似的直冲着帝尊迎面上来。
一时间,它怒号着,随着帝尊不停变换方向的躲闪而左右冲撞,庞大的身体却依然不失平衡。那巨兽卷起的尘沙乌云搅动起一阵阵天昏地暗,它一心想要奋不顾身的毁灭这缠它的怪物!
紧接着,帝尊轻巧地飞向狭窄的山间裂谷,借助着峡谷有力的地势东闪西现。风云之后,那鵸鵌目空一切,只向着一个目标穷追不舍,可如此便陷入了圈套之中。只见它收紧双翼,全力以赴地在后追赶,却没料到这地形局促,前身刚钻进峡谷便被山脉阻碍,半个身体卡于狭长的山峦缝隙之中,寸步不得。
这一瞬,狂风便止了去,穹顶的乌云也散开了。唯有山间的树木河流却遭了殃,被那巨兽硕大的翅膀平扫的颠三倒四,横截竖砍。
我看准时机,趁那鵸鵌僵持于困顿之间,提起承渊破甲,借着山峦之力,跟起一个登步,飞身跃向空中,精准地刺入鵸鵌的三寸哽嗓咽喉。
这承渊破甲果然为大师所造,剑切入哽嗓好比触破蝉翼般轻松。
我猛地一转身,再将剑刃抽回。寒光凛冽之中,鵸鵌长长哀鸣一声,三首齐刷刷向天空喷溅出三股阴厉腥涩的鲜血,而后绝气身亡。
我纵然跳下半山腰。剑刃既以饮血,我终是不用担心自己筋脉寸断而死。于是扣紧剑鞘,紧张到颤抖的双手终于沉沉落下,我松了口气,仿佛悬而未决的心也重重落下。
帝尊停悬于半空,见我已斩了鵸鵌,自己不必继续在空中逗留,于是绕过重峦,俯身降落在不远处的山岩之上。
我认为大功告成,心中不免一阵喜悦。抬起头来,忽而竟觉得眼前不适,猜测定是刚刚那鵸鵌喷溅的鲜血迷入眼中所致。我揉了揉双眼,再睁开之时,却发现四下一阵模糊,眼界如同蒙上了一层烟雾,周围的一切都入不得眼。于是,心中不尽讶异的同时,我又尝试低头按压睛明穴位,却仍是两眼雾蒙蒙的朦胧不清。
惊慌失色之余,我探着路向前走了几步,却一个没留神,身体倾斜着从半山腰向下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