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屁股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跌落河面。
苏木站立在河岸,站了很久。
2017年7月。
这一年,苏木二十五岁,很微妙的一个年纪。
不是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也不是二十岁的吊儿郎当,二十五岁……终归是一个说话能有点儿信服力的年龄。
或将有所为?
随之而起的念头,使得苏木才舒展开来的眉头又有了拧起的架势,右手更是下意识摸到裤兜。
然后才记起,刚刚扔掉的烟屁股已经是烟盒的最后一根。
“啧。”
苏木意兴阑珊起来。
重活……其实也没有多么让人欢喜。起码对自己这种在工厂待了小半辈子的底层工人而言并没有多少吸引力,无非是再走一遍旧路,或者能走得顺畅一点儿,但绝不会好上多少就是了。
“且看吧。”
苏木呼了口气,眼看天边已经染上灿灿晚霞。
他回转身,望向河堤。
若是记忆没有出错,历史的轨迹也还没有因为自己的重活而改变,那么穿着碎花连衣裙的苏小丫将率先出现在那处堤坝。
“木木叔。”
小小的身影没有让苏木等待太久,爬上堤坝的小丫头双手做喇叭状。
苏木咧咧嘴笑了。
紧随小丫头身后的是一对夫妇,林叔仍然是记忆中的藏青色衬衣打扮,鼻梁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美琴姨的长发剪了,齐肩短发看起来更加爽落。
“木木叔你捉到鱼了吗?”苏小丫顺着堤坝的斜坡跑下,黑红黑红的小脸儿远没有城里孩子那般白净,但一双眼睛更黑更亮。
她昂着脑袋,头发乱糟糟,粘着些枯叶碎片。
历史的画面和眼前的画面在重叠,苏木微微有些恍惚,回过神时小丫头已经一溜烟从身旁跑过。
到河岸边上,在那里有一个红色渔桶和一个手抄网。
“不准下河啊。”
苏木补了一嗓子,也没功夫理会苏小丫的欢呼。
渐行渐近的林鉴南神色不善,“哼,还知道回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失踪了。”
“……”苏木摸摸鼻子苦笑,这重生的节点正好来找骂的。
“你发什么脾气。”王美琴不满地白了丈夫一眼,走前两步揽住苏木手臂,“别听你叔嘴硬,今天下来镇子开会,听苏二毛说你昨晚回了村子,他急急忙就拉着我过来了。”
“怎么瘦了这么多?”王美琴开了口就像有说不完的话,“在外面吃得习惯吗?工作累不累?你看你脸都瘦了,之前说辞工,去了哪里你也没说。”最后说着说着也是有些气的,“你这孩子也是的,出去外面就三天两头联系不上,也不知道主动给姨打电话……”
苏木憨笑着一一回应,没有解释。
王美琴也不是需要解释。
打工辛苦吗?
辛苦的,连苏小丫都知道。
很多感慨,只有离开家乡以后才懂,外面的世界远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好,背井离乡待得久了就会明白一句话——
回不去的家乡,进不去城市。
回不去几重,进不去也是几重,挣扎愈久,年龄越大,体验愈加深刻。
“走,去看看你捉了些什么鱼。”王美琴总算说完,笑呵呵的也没管苏木回应就一把揽住他手臂,迈开步子。
苏木笑着跟上。
林鉴南落后两步,黑着脸,低声嘟囔了句,“慈母多败儿。”
河岸处,苏小丫看到大家过来,她笑嘻嘻捧起几尾银白色小鱼,“王姨姨你看,木木叔捞了好多小白鱼,还有银鮈和小罗非。”
“丫丫认识这么多鱼啊。”王美琴笑眯眯揉了揉小丫头脑袋,蛮有兴致的也在鱼桶旁边蹲下身。
银色小鱼抓在手里挣扎得很有活力,皆是手指粗细,不仅只是苏小丫说的几种,还有一些小鲃和柳条鱼,夹杂还有三两尾溪石斑,长得差不太远。在山里,这些手指大小的小杂鱼其实可以有一个统称——山坑小鱼。
或者可以在统称前加一个前缀——极品美味的山坑小鱼。
而山坑小鱼又以生活在山溪的口感最佳,浅水河的要差一点儿,稻田和水渠的又再差一些。
“还有好多石螺呢。”苏小丫在桶底捞起几只石螺。
其中有一只螺壳圆大的,小丫头稍稍疑惑了一下,拎起来认真看了两秒,然后昂起脑袋,“木木叔,你没扔掉福寿螺哦。”
“是福寿螺吗?”王美琴也看到了。
但并不能确定,她只知道福寿螺可以长得很大,可当福寿螺和石螺一样大的时候,就不知道怎么分辨了。
苏木不以为意,笑道:“那你帮木木叔把福寿螺挑出来扔掉好不好?”
“好。”
苏小丫大声回答。
林鉴南没有凑热闹,他背着手望着浅水河,看得有些入神,连苏木走近都有没有发觉。
“林叔。”
苏木轻轻喊了一声。
林鉴南回头,撇了他一眼,也不再故意板着脸了,回望清澈的涓涓河流,忽然说:“以前都没发现白马河这么清澈啊。”
这一段河流水深恰到膝盖位置,细砂、鹅卵石、还有碧绿色水草,河面偶有闪动的粼粼水光,是小鱼群在追逐嬉闹。
林鉴南眯起眼,若有所思。
苏木大概明白他在想什么,记忆中林叔这次下来镇子开会,主题就是有关乡村生态治理和乡村建设方面。
至于历史上的结果,并不太理想就是了。
鱼桶边上,王美琴在跟小丫头讨教福寿螺和石螺的区别,然后又说到了田螺。
苏小丫才七八岁的年纪,硬是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苦恼道:“我妈只准我摸田螺,要是下河摸石螺,她就打我。”
“那么粗的一根棍子……”她两只小手拢在一起,比划了一个略有些夸张的圈圈,小嘴儿撅起嘟囔道:“屁屁都打开花啦。”
“谁让你不听话呀。”王美琴笑个不停。
“大人都不讲道理的好不好。”
……
在河岸没有逗留太久,夫妇俩平时都挺忙。
回到家。
苏木看见满了的米缸,煲好的汤,仔细打扫过的卫生。
苏小丫嚷嚷说,王姨姨他们午饭后没多久就到村子啦,只是木木叔你刚好出去了。
一切都与前世没有变化,命运的蝴蝶还没来得及扇动翅膀。
准备晚饭,苏木当仁不让地煮了一碟山坑小鱼。
处理起来也简单,挑出一指宽的小鱼挤掉内脏,冲洗,中火慢煎到两面金黄,再用豉汁和紫苏回焖,真正的山坑小鱼味道比龙肝凤髓也不遑多让。
饭后,苏木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就被王美琴赶了出去,刚到客厅,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清脆的声响——
咚、咚、咚……
像是木棍有节奏的敲击在青石板。
苏木挑了挑眉头,神态有些狐疑,上一辈子的记忆已经理清,按照历史轨迹,接下来王姨洗完碗就和林叔开车回市里了,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敲击声最终停在门前,一个驼背的身影踏进门来。
苏木怔住了,历史的车轮首次发生偏移。
老村长拄着拐杖,灰白色的胡子从下巴垂落约莫三十公分,很是招人眼球。
“大爷爷。”苏小丫一抹嘴巴,脆生生喊了一声。
苏木回过神,连忙搬过一张椅子。老村长摆摆手,“不坐了不坐了,我就是溜达一圈。”
“鉴南来了啊。”他抬眼看到林鉴南,笑呵呵招呼一声。
“欸,老根叔。”林鉴南第一时间从藤椅站起,笑道:“吃饭了吗?”
“家里头煮着呢。”老村长说是溜达,确实也没停留,说了两句话就转身,只是临出门时似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拐杖一顿……
“对了,鉴南啊。”
“我听二毛子说,今天镇子开会讨论扶持发展乡村什么的?”老村长问得不经意,但谁都能看到他浑浊双眼里一下子透出来的光亮。
林鉴南愣了半秒,很快点头笑道:“对对,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不过这次是县里考虑打造一个样板村,发展的方案还没有完全敲定,主要也是要督促下周边乡村基本建设的。”
说着,他笑道:“根叔还是一如既往的关心村子发展呢。”
老村长沉默一下,幽幽叹息:“能不关心么,二十年前小榕村有人口八百户,二十年过去,小榕村剩余人口不足二百户。”
他脸上难掩失望,干了大半辈子村长,很容易就从林鉴南话中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是有些不甘心,还有些疲倦。
“都说要变,怎么变,也没个组织,咱一村子都是些没文化的农民,懂什么啊,只能眼睁睁望着村子一点一点变成尘土。”
林鉴南闻言,笑容逐渐凝结。
他虽然不是小榕村村民,但因为苏木的原因,恰好也看足了小榕村的二十年变化。
早在58年深城过来招知青到宝县,当时小榕村过去了一批人,同时也埋下了一个口子。
80年代务工潮兴起,90年代务工潮火热,因为深城有一批人扎根了,所以小榕村出去务工的人几乎也在帮助下扎了根。
接着又是千禧年房地产火热,又一部分人离开村子到城镇落户。
直至今天,从二十年前的一个学前班装不下学子,到现在一个班级寥寥几人。
诚然,这当中也有老光棍越来越多的原因。
但所有的所有,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村子穷,留不住人。
曾有人公布过一份数据,2000年时全国有360万个自然村,到2010年,自然村减少到270万个,10年间每天有将近300个自然村消亡。
如何改变,怎么改变,这不仅只是小榕村面临的难题,也是所有贫困自然村需要共同面临的难题。
“唉,回啦。”老根叔慢慢转身,背影格外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