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魔
崔横由小童领进了枯水斋,见画堂中央的小案旁坐了个身穿鸦青色深衣的男子,腰间系了把刻有古式云文的烟杆,此刻他正懒懒地拨弄着一壶清水。
男子将手一招,说道:“崔将军快来这里坐。”崔横朝他作了一揖,于他对面坐下来。
“想必这位就是左先生吧,今日前来还望先生为我解感。”崔横舍去了那些向来繁琐的客套话,直接向左贤玗表明了来由。
“将军的事我也早有耳闻,不过还请将军为我复述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好理清头绪。”
“是这样的“崔横从随身带的白绢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画平置在左贤玗面前的一方小案上,缓缓拉开了画轴,“这是我十来年的老毛病了,每天晚上都会被魇着,每天晚上都会做同一个梦,可是...…”
“可是你却记不起来你梦见了什么对吗?“
“是,正是如此。“崔横眉头紧锁,继续说道,“本来那都是小事,战场上我受的哪一处伤还没一个梦严重?但我这几个月来神志大不如前了——时常半夜惊醒想起半生以来的作为,久不能入眠。也都与这梦魇脱不了干系吧。”
“所以我听闻江湖上有些画师可将梦魇移形于纸上,就特意打听了一下,几经辗转终于求得此画——”
崔横游离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幅画上。
“是……竹?”左贤玗用小指轻触纸面,为示以尊重,他仅碰了一下便立即缩回来。
“这就是我最不解的地方了。我生平……从未被物相所困,一又何况是随处可见的竹。”:
左贤于古怪地笑了。
“将军怎知这竹或这青色的东西就一定是物相?”
左贤玗说着,用笔蘸青纹漆罐里的白水在画纸上挥豪,但令崔横无比惊异的是,那白水落笔竟成了洇透画纸的黑墨!
他手腕转动的速度似又快了几分,墨线一层一层叠加汇成了沙场上的千军万马,所到之处悲鸣嘶嘶,墨点翻飞。
崔横瞪大双眼,他惊异地问道:“左先生,你,你这是做什么!只这墨!这墨!“
“那都不重要,你所见到的一切都不重要。”
“可,可我亲眼见着那清水变为黑墨,这又作何解释?难道先生还会变戏法不成!?”
”世间本无最澄清的白水亦无最深邃的墨,不要被表象迷惑,跟随你的心吧。”
跟随你的心吧。
崔横总觉得多年前也有人与他说过相似的活,但他早已想不起那人的名字,索性不再回忆前尘,听左贤玗继续说下去。
“将军所见不过是魇的幻象罢了。我虽不能为将军消除梦魇,但我可以溯源魇的'生河',找到真如本相。”
“什么是'生河'?”
“生河的源头便是真如本相,也是“魇’形成的原因。你大可把它想象成一条河流,“左贤玗自取了案边的狼毫在空中缓缓勾勒出一条细长而灵动的墨线,“这就是'生河'”
看着浮动的结条,崔横微微张大了嘴。
“但它与那幅画之前的模样是毫无二致的——它们都由无端点、也就是无真无本相的'生河'所构成的,所以这也是为什么那位绘竹的画师没有成功'破魇’的原因——你所见的竹不过是“'半成品’。”
左贤玗猛地一挥,正好将浮动在空中的黑线截成两段,断裂的线条刹那间化为颗颗晶莹的水珠落下。
水珠砸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崔横这才回过神来。
左贤玗从身后摆满各式画材和琉璃器皿的巨大梨木架子上取下一个罐子——那是个通体透明装满金色荧粉的罐子。他从里面抓出一把粉末洒向黑墨翻腾的纸面上空。一片混浊的黑暗顿时随荧粉洒落而有规律地运动起来,围着中间的一个点开始运转。
荧粉越陷越深,而那几分减弱的光芒,似是融入画中去了!
左贤玗脸色变得有些严肃他对崔横急促说道:“时间不多了,快让你的意识随荧粉潜入'魇'的世界,我会在外面助你找到真如本相。切记不可久留!”
……
崔横一阵晕眩,深陷失重感,下沉下沉却深不见底。早已脱离了表层的黑暗,无数多彩的线条以一个比他更快的速度向下坠落。赤、靛蓝、花青、明黄在他眼底快速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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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德七年,鲜卑慕容载率骑兵五十万突袭大程边界,故军来势汹汹。大程已折良将数名,十七万精兵,故程帝书文数封发往各郡,望求青年贤才领兵支援,缓前线之急。汝南樊氏字蕴琛者,年二十又五,擅兵法,祖辈世代为将;祖父樊良因得罪朝中权贵,被贬至汝南,至此,樊氏一支声誉大减。
通判闻此人用兵如神,大喜,令其即日起程幽州与大军会合,以洗樊氏冤屈。】
是初春的清晨,上游的积雪与浮冰在一两声鸟雀啁啾中被暖化,一汨汩澄清的水流注入明溪,河床渐渐上升。窄窄的河道如一层绣满冬日落叶的轻纱,铺在高耸的柏树林之间,漫过一点幽幽的绿,如此清明。
崔向晚在明溪边的瑟尘亭送别樊蕴琛,这位故友,即将前往幽州与中原各路大军会合共赴前线。
“可都准备妥当了?不再带点东西?”
“嗯,其余都不用,战事要紧。”崔向晚陷入了沉默。
“嗐,怎么不说话了,”樊蔼琛反手去拍他的肩,“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你也知道,那边已经牺牲了四名大将,你……大可不必冒这个险……”崔向晚声音极细,但不难听出他话语中的些许焦虑。他看着亭外的日光一层一层洇透枝上新芽,阴影斑驳,就这般周而复始地,从缥碧变为茶青——仿佛光阴就是以这样刻板而无奈的方式被抛却的。
“这是我唯一的出路,再无其它选择。”
“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吗?”崔向晚冷哼一声。
“向晚,我知道你担心,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樊家没了这条出路该怎么办?我那几个尚未成年的侄子怎么办?我们不一样的,你无牵无挂,待书院学业修成后自可做你的江湖游侠去,可我是忠良之后,不仅要肩负重兴樊家的重任还得正视国难危机……我...…总是要寻条出路的。”
崔向晚良久都没有吭声,他拎出一坛酒,打开封盖,为自己和樊蕴琛各倒了一碗。
“不说了,喝酒,你有你的选择,我应该欣慰才是。喝完便起程吧。”
“喏,十一年的陈酒,满上!”
樊蕴琛一声苦笑打破了四周的寂静,他接过崔向晚递来的酒,却实然愣住了——这酒,是十一年前他们一起酿的……
当时少年心性,两人偷酿这坛梅子酒想等到日后“逃离”书院时用它来庆祝,却不料被先生抓了个正着,因这“不务正业”的罪名被罚得在厅堂跪了一整晚,那天晚上天气正好,崔向晚跪着跪着就睡着了,害得他一早上笑得连笔都握不住,硬是收了崔向晚两个烧饼的贿赂才答应不将此事外传。
樊蕴琛微颤地端起那只就碗。
这酒,被崔向晚从先生那里偷回来,和着少时对三千世界的欣喜深埋进土里,在腌臜中淬炼出星辰,直到现在拿出来为他送行。只叹到头来真是世事难料啊。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这酒的事,只一碗一碗接一碗地喝,一碗接一碗地添。
不一会儿,酒壶便见了底。
“你母亲和阿元阿瑶这两个孩子我会帮你照顾的,放心去吧。”
“好,有你这活我就放心了。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也许真的会浪迹江湖。去当个侠客,或是做个说书先生。“
“嗤,总之别像我,受太多东西牵制失了自由,跟随你的心吧。”
“我希望我归来时还能邂逅这样明艳的春天,在山花中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那些让我熟悉的事物。”樊蕴琛眼里泛着微光,他转身望向崔向晚。“唉,你这家伙私酿的酒应该不少吧,等我荣归故里再给我来个一两坛,到那时应该还能尝到十五年的吧,咱们得喝个痛快!”
“那是自然。”
“那……保重!”
“保重!”
崔向晚向着樊蕴琛抱拳,目送着他离开,神情复杂。
他望见樊蕴琛远去的背影,那人骑一匹棕色的马,提把新磨的长刀,带一个破烂的竹笠,一身的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他才是那个即将去闯荡江湖的侠客,走的那么干净又那么不彻底。
樊蕴琛,活着回来!
向晚,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恐怕已过了我的头七,很抱歉三年来我杳无音讯,为你头一回书信却要告诉你这个不幸的谁息。
我不想让你为我的事而担心,我一直希望你能代我做那只自由的鸟儿。不过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也算是无憾了。
“这三年你过得怎么样呢?是否真的去了传说中的蓬菜?阿元阿瑶听话吗?要拜托你替我看着他们长大了。
”这个时节,是中原的春天吧。”
“请代我看看满山通野的茶廉为明代我向故乡告别
“好好活着,以你最喜欢的方式。”
“将土们部打把精神来前面三里大就是明山了!我们一定要把这样鲜卑土匪迁回刺勒川,叫他们永世不敢再犯!“
”冲啊!“
战鼓与马蹄踏起的声音此起彼优旌课在鲜血染红的大半天空中骗随着,大程士兵在新将领导下向前方冲去,拼杀出一条血路。
一场恶战后鲜年士兵死伤无数剩余的残果也悉数退回了刺勒川。
此刻,他们脚下已不是来着风沙的黄土,青绿的草原让他们无比欣慰仿佛看到了敌乡盛开着花来的山波那般亲切。
“崔将军我们活捉的那十四万战俘怎么处理,是不_是像先前那位将军吩咐的那洋、将他们作为与鲜卑造判的条件2”
“不,将他们活理了。埋在翼口。“崔横轻描淡马地说着,自珠从他指尖滴一滴落下看得副将胆颤心惊、下面的士兵面面相觑:硬是愣了好些会才开始尊从他的命令。这就是更壮观的场面了十四万鲜多的生命就这样给全部“埋在了翼工,平坦的原野上生生多出了许多能月惊心的土包!
自翼口一战后崔横一举成名,回到盛京那日,皇帝亲自为他封了“镇西北大将军”的称号——这是九年来第一次有人胜利打败鲜卑班师回朝,因此皇帝特将年号改为了“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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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横缓缓睁开了眼,二十多年来一件件往事就这般清晰地映在脑海里,比任何一次都要完整——他居然没有任何无所适从的感觉,从容地像见证了一片叶的飘落——这本是他所经的往事,失了最初的悸动与热忱竟变成了一段故事。
同时,左贤玗也搁下了笔。
画中是一个木钗束发、青褂布衣的青年男子,目中装进了整个江湖,向往着仗剑远行;画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权贵,视人命为草芥,凶狠残暴,眼底容不进任何一粒尘埃。他的魇,竟是青年时的自己,或许他早有猜到这个答案,只是一直不敢面对、向过去低头,
“这便是魇后的真如本相,也算让将军明晰了一段往事吧。”
崔横愣愣地看着画中的崔向晚,用手触碰,眼底是黑墨洇透的纯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