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巧
合似“紫寰虚舍”的高墙如同一口圆圆的深井,周密地圈住了小塞城,环护着整块绿洲,它本身好象一口朝天的巨缸,里面掩藏的诸景诸色都是一缸阔水里种植的一时萍踪,氤氲飘渺。连夜风到了此间,暴烈也被城墙挡去,留下的被围困成平正柔软,气如天香来去细细。
城内,一座座楼台高砌着七宝雕栏,玉人鬓影晃动珠翠,毂纱大袖闪耀绫罗,半现酥胸倚栏垂目望,一盏盏华灯高挂在树稍檐角绕着楼柱,烧的是酥油,交映过五彩琉璃光,彻夜不熄,一条条道路上都平铺着光可鉴人的细腻石砖,马蹄子踏上去也得打滑,至于瓦砾,沙石,棘刺等种种不入流的“恶趣”就更加无处容身了。
十二宫区到处飞撞见热情的叫卖声,大小店铺“室村列行”,货品充实滋繁,遍及每一寸空间。好象一下子撞进了传说中的“东方药师净土”,此间殊胜美好得有点不大真实。
店铺里卖什么的都有。
吃的有个大皮薄的李广杏儿,粒粒饱满的阳关葡萄,鲜嫩甘甜的黄河密瓜,玉醴琼浆般醇厚的大碗酸奶,香辣爽口的酿皮子;穿戴的有各色绸缎(一出关运到了西域,等量丝绸可卖等量黄金呢,产地这里却到处都是。)精致的牦牛骨雕大镯,绒布骆驼群,绿松石银钩耳环,黄色米腊串的项链,穿红线的五彩陶土小吊坠,玛瑙红白眼目的藏天珠等琳琅满目。玩乐的有赌场,妓坊,自是一掷千金的所在,外面宫区广场上也有吞刀吐火耍弄绳技的。胡琴街头巷尾拉着唱几曲“眉户”,才子佳人就在一片咿咿呀呀里掏心掏肺来表白,当众卖弄着生离死别的缠绵,茶馆里则说唱着“变文”,专演忠臣毁家纾难,贤王德被天下的,结尾总直接阐明想要宣扬给世人的经义——忍辱,果报,忠孝。拉开一幅幅与“变文”相关的“经变画”粉本复制出的卷轴图,生动表现故事里的情景,一旁大鼓慷慨激昂放声来助豪兴,唱到英雄就义时(也是高潮)那说书人便也作了横眉竖目状,把一把扇震天价猛一记敲在桌子上,下面掌声就哗哩哗哩炸豆子似的爆出脆响……
如豪雨一场浇泼下楼。
楼下。
——行过来的天刖楼的女孩子却自以一路言笑撑作一面声伞。
她们说着自己的话题,只在那些吸引女孩子眼珠的事物前驻足,品评一番。
一个穿着缀有羽衣道袍的瘦小女子,一直在不停说话,两颗白白的兔牙跃露在外,总象一咀嚼就尝到一口新鲜,嗓音象一只晨啼的鸟儿高高扬起来,明明听来是娇嫩的,但却意外地穿透力无穷,满街飞动,啾地叫定在一个点上——那是一口装着打折货物的箱子:“瞧,这两个人造的琥珀戒指也一向只有少女才能戴的好看。这大块的形状,颜色艳丽,年轻不怕夸张,什么时髦都能赶。妇人就不敢冒这个险了,画虎不成反类犬,反而把身上的俗气都泄露了。”
她从里边拾起两枚大板指,往细白的手指上套着比,众人都赞叹说,配得好看。于是她打定了主意,问老板:“价钱多少?”
“三十文一只。”
“这么贵。”她很不满意,把扳指在手上颠来倒去地玩,忽然抬头道:“十文钱两只怎样?”
“唉呀呀,这个价卖出去我要亏本的。再加些吧。”老板说。
她丢下扳指,作势要走。被老板大声喊住:“给你,给你。小姑娘真精怪……”
那道服女子方才又戴上,荷包里摸出铜板,一边嘀咕着说:“上回在那边财帛宫区见着一样的扳指,就是这个价,叫是我不高兴再单为这专程跑一趟了,反正我晓得你总有赚头的……”
宋自妍笑着偷偷拉一下她的衣角,叹道:“渐清,你有个作押衙的爹,家里也算是一方豪富。怎么会杀起价来这么狠?”
她白一眼,笑啐道:“有钱又不意味着一定要做冤大头的,败掉家你来管我吃用?”
宋自妍忙摇手:“那可不行,你索大小姐花销那么厉害。我可养不起。至少也得找个有钱公子哥儿供着你才对。”
“可不是正在找。”索渐清被问及这个问题真是一副正经的“世道艰难”,认真打算着,“天朝这段时间常遣宣徽使这里公干,要是挣到个天使夫人做着,那就以后彻底与节度使大人紧密保持一致了,一同归义大唐去……”
“你可是糊涂了,这片地已经归义,不就是大唐了么?”
“可是……嗳,我都没什么大唐的感觉。”……
在往前几步,有一铺傩神的面具摊,也有诸天诸佛的行头,一整套齐备,是租给游人扮来画像留念的。
楼里另一名月白窄衫束细腰的大眼女子赶上去摸了摸,蔑视道:“材料就这么糙次,形又制得不准,待穿上身你就知道怪模怪样了。咱们要是做出这个质量,早被客户抗议到赔死了。也只能放这里骗骗外行罢了。
梁漫荼告诉我,这女子叫唐筱妩,一向是在专供“赛神”的服饰仪仗女红坊里相帮做事的,有时也管组织人手,所以她对衣服面具等东西特别懂行。如今她正筹划着一项“赛大自在天神”的活动(“赛神”即是找真人扮演神灵,歌舞祭祀祈禳神灵庇佑的一种仪式,也有编配着乐舞作情节短剧来表演的。),要是当真作成了件盛事,就能令天刖楼在此地大大扬名,皆大欢喜。
唐筱妩这当儿瞥了我一眼,眉粗浓,满城灯火在她大眼里流过了晶亮,一发力旋紧,仿佛有火花迸闪出来。
她是一个很能让人一眼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子,身材应是娇小的,但泡在这纸醉金迷的夜色里发酵得膨胀起来,特别是深色口唇如一片丰美的沃土那样厚德载物,倒显得大相了。
不似紫衣妖娆的季美宿,现在挨近看她,面纱后现出的竟是一张清水芙蓉的脸,单单对着夜就显出一点晶莹的薄,那条大蟒蛇“小鳞片”半睡半醒地盘爬在她的右肩背上,传说她的职业是三苗人的族中巫师,另有专长是配药。那位楼栖绿大约算是天刖楼的元老吧,长相虽然平淡,但看她手指也是个用笔拿刀动砖司营造的,还有几个年龄小的女孩子在她面前露出了点鞍前马后的仆从相,就连楼主慕容薇尘对她也甚为敬重。而慕容薇尘则说是来自一个江湖闻名的大医馆“云梦谷”,目前还未有正式行医。宋自妍,梁漫荼都是道院内女冠子,而且是从我所在的那个城市游方来的,当然,谁也知道女人的流浪大部分是去寻个好男人嫁定的,于是她们也就这么来到此地了……
如此看来,天刖楼的这些女子倒是个个都有来历的。
楼柱上金彩琉璃灯逆着打过来交错的四面流光,经过人眼,晕糊开了城景上质朴的木石底纹,象风里皱浮起,一幅画着璀璨烟云的薄宣。
灯色也把眼前人影勾重了,好象立着几方人形镇纸,都牢牢扣压住自己身后的一叠倥偬难解的往昔岁月,又象动起几个龙蛇腾舞的草字,流过去把各自的往世大书一字字沉实地写就,不断往上堆起,此刻并不指望突兀起什么奇峰。
我们就在这一时间列阵在同一个空间里,聚成了一合巧遇,因为年轻,离各自的完结还远得很。
远远地再瞅见寿昌海的男男女女,也正从城街那边汇过来。
吵架后的下一个行动都是逛街,大约是人同此心,也大概证明了世界就是那么小一丁点。天刖楼的女子都正眼也不看他们,那寿昌海也不来搭腔。待两厢都目中无对方地昂首挺胸擦肩而过后,听到我身边又有忍不住的“大出恶声”了:
“瞧他们那是什么态度?有几个眼歪嘴斜地做鬼脸朝这里瞄,还是给我用眼角看见了。”
“没错,寿昌海就是一只呆鹅厉巴子和一头蠢驴郭驴儿,每见了恨不得一顿好打!”
季美宿撇嘴道:“最极品的那名龚相子还没来呢。他在的地方那叫鸡飞狗跳。没有风也会翻起三尺浪,这才是天生造孽精坯子呢。”
“其实方才就是真动了手我也不怕,他们言语间尽往死里挑衅,惹翻了人还一向拿着‘好男不跟女斗’来做个大度姿态,还反咬着说什么天刖楼的女子心眼窄,情绪化云云。口头便宜怎么都被这些个会长胡子的沾足了,真是流氓!”
众女你一言,我一语的,大肆抒发恶感。
天刖楼主慕容薇尘见状,却不由得感慨叹道:“回想当年寿昌海与天刖楼初开派时,两边关系倒还算融洽。新来的帮众大多也两边都串串门子,而且大家供的都是‘动天一窟’里的神佛,说起来原本也比别家洞窟的信徒们要亲近些。没想一路走过来,双方裂痕慢慢产生,更渐渐扩大,到现在见面不是吵嘴就是动刀,真不知是图什么……”
楼栖绿一旁冷冷道:“慕容,虽然你一相情愿想要礼尚往来,但寿昌海可并不领情呢,几次三番故意当着我们中伤大自在天不说。就那臭海子里几个首领表面上口口声声‘两派亲如一家’,背地里可把我们楼子看作是他们的分支哩,逢到新客就得意洋洋地这样宣扬,一些不知就里的就真信了,特为跑到我面前来问是不是,把我气得个要死,我们楼里的姐妹,怎么就成了他们的分社下人了?”
慕容薇尘睁大眼睛,讶道:“有这样的事?”
“这口风已经放出去多时了,虽不知道是谁放的?但他们内部都在传说着,那时他们的首领都在笑嘻嘻听,也没个人去澄清一下,显然这话正对上他们的用意。”
“那的确是太过分了,”慕容薇尘摇摇头,“所以我还是建议我们姐妹以后没事也少去那里了。带一身乌烟瘴气的火药味回来也影响大家心情。又是何苦呢?”
“哼,要是他们的人来月牙泉撒野,我也一定不会客气的!”
“我支持楼姐,来一个杀一个!”
那名细眉细眼的绿衣女子细声细气地附和道。
她穿的绿是很浅很浅的,象二月里的嫩叶,幽幽一丛鲜翠,而人又瘦得伶仃,越发象一竿细竹,从头顶上挑下一帘纱,缀着一朵朵淡粉红的小花。她说完,又补充道,“可是现在我就想喝汤。”
她朝上前方一指,众人马上看到了一座每一根柱子都漆得光可鉴人的新装修的大酒楼。
索渐清喜忭忭地欢呼:“呀,竹子不提,我倒还没注意,原来南疆的老字号餐厅——大佬阁也在这里开分馆了。听说他们的汤煲得确是一流。难得来趟城里,我们是应该去尝尝。”
“可是,寿昌海的那几只会不会正好也窝在里面?”季美宿微皱着眉,提醒时刻要戒备“仇人”。
梁漫荼忙道:“不会,我看到他们是从另一边走了。”
宋自妍拍手笑道:“要是在,就正好把那些鱼虾龟鳖王八蛋的全送到厨房去煮了,原本不都是海里的货色吗?”
“好建议!”楼栖绿大笑道,挥手招呼着后面的人跟进。
众女脚不点地,一阵风轰进去,而那位‘竹子“走得太快,连发髻上一股结条银钗掉落在地上也没觉察到,宏大的行动背后只跟了一声轻细的叹息声。
我没有尾随她们进去,因为想要独自仔细欣赏一下城里的夜景,就放弃了口腹之欲,单照顾起眼睛来。
而双脚又本能地专拣了僻静角落走,背向灯火,渐渐深入阑珊深处~~~~~~~~~~
满目灯彩在背后浮升上去变成小颗的星火,视域里数量更多了,就近相连成一串串,象绕挂在城市脖颈上的宝石链子,那琉璃罩滤过放出的虽是亮丽夺目的华彩,却失去了暖黄的正色,远望直是阴冷一片,就象一个时髦又刻薄的贵妇。
桃花线尽处,伫立在子女宫前的,是一个用金银珍珠杂宝砌成的城里最豪华的浴池。
——咸池。
大堂内三个女人,一个瘦小,一个肥白,一个不高不矮,穿得少得不能再少,坐在榻上迎着男客,动作是露骨的挑引,但眼神却象菜市场里被鼠胶板粘住脚爪挺立着做广告的鸡,麻木而茫然。
后门是一间间糊了桃红窗纸的小房子,忽地开了幽幽一线,一双女人的手偷偷把一个大肚腩的中年男人送出来,那人忙不迭一边系起裤子,而一种浓烈的肉膻味随之飘了出来。我想到了猿骢身上的味道。
走过去,抬头又看到一扇红漆大城门,从这扇门走进城来的一个一个人,大多是些和尚道士,比起其他门川流不舍昼夜的驮队马帮,阵容显得有点稀稀拉拉。
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我竟已走到福德宫区的后门——‘小塞城’的最外围。
边缘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