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三年初秋某夜,月明星稀,小虫低语,东州临海郡城里早已宵禁,除了打更人和巡街护卫之外,街上见不到别的人影,满城灯火寂寥。
然而在郡城里的一条寻常巷陌里,有一户寻常人家,家中灯火通明。
一名年过半百,身着一袭儒衫的老人正在自家屋门外不停地来回走动,神色焦急,嘴里念念有词。
在屋里,烛火摇曳,有几道人影在里面来来回回忙碌着。
在里屋里,有一年轻妇人正躺在床上,面色痛苦,大汗淋漓,双腿屈伸张开,一名接生婆在一旁指导着老妇人。
屋外的老人时而抬头看天,时而看向屋里,焦急不已。
不一会儿,天上的乌云缓缓移动,渐渐遮住了明月。
“哇!”突然之间,一声啼哭划破了寂静的夜晚。
而那名年轻妇人却在产子之后,当场离去。
老人神色大喜,突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饱含沧桑之意朗声道:“叩谢天不亡我离家!”
说罢,磕了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
老人三步作两步冲进屋里,从接生婆手里接过襁褓中的新生儿,看着襁褓中的孩子,老人笑个不停,泪水也流不停。
老来得子,这对老人来说是老天对两人莫大的恩赐!
这份惊喜甚至让他忘掉了娇妻的离世。
离家,祖上本是前朝京城大族,四世而有三公之位,族中子弟占据高位者亦是众多,可谓是权倾一时,天下闻名,就连皇帝也得忌惮三分,其时甚有旨不下离家的说法。
然而,在离家权侵朝野之际,危机也悄然酝酿,离家权势之大,让皇帝行事处处制肘,早已恨之入骨,而文武百官也对其心怀怨恨。
皇帝和文武百官心有默契的联起手来,共同针对离家,奈何离家根基深厚,枝繁叶茂,一时之间竟是奈何不得,皇帝最终怨恨离世。
离家对皇帝和百官的谋划,其实早已知晓,可对其是嗤之以鼻,认为不足为虑,因此行事越发张狂,无所顾忌。
最后,在新一代皇帝和百官亲密无间的配合之下,再加上离家的一些子弟行事嚣张,终于给离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一时之间,原来车马繁华的公卿府邸,变得荒草丛生。
离家满门抄斩,唯有旁系的两人正在外访友,得以逃离此劫,两人闻此噩耗,悲痛之余迅速隐姓埋名,远遁山林。
然而世事无常,离家的倒下,让朝堂之上留下了巨大的权利空虚!少了离家的掣肘,朝堂各个党派,互相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而皇帝也渐渐不谙政事,骄奢淫逸,整日沉迷酒色。
朝堂腐败,灾祸连连,百姓民不聊生,终是导致了各地揭竿而起,被洛朝取代。
而一直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离家余孽,在前朝被推翻之际,终于敢走出山林,以真面目示人。
可是离家的气运终究是被消磨殆尽,欲重新走上仕途,恢复祖宗荣耀的离家后人一直仕途坎坷,甚至连香火都有断绝之相。
老人年岁逐渐增大,虽取了一位娇妻,却一直无子诞生,因此老人时常叹息忧虑,甚至还去祖宗灵位处抹过眼泪,说子孙不孝,终至离家香火断绝。
然而世事难测,老来得子,让老人跪谢天地。
之后的岁月里,老人不再暮气沉沉,宛如枯木逢春,焕发生机,日日夜夜尽心尽力教导离春,将全部希望寄予在离春身上,而离春也天资聪颖,不足十岁便已通晓书中经义,诗词歌赋也是信手拈来,这让老人更是大为高兴,以为离家复兴有望。
可造化总是喜欢捉弄人,离春在十一岁那年,突生怪病,身体变得虚弱无比,整日晕迷,这让老人心急如焚,散尽家财,请了不知道多少名医诊治,可结果都是束手无策,准备后事。
老人再度陷入绝望,整日以泪洗面,甚至对着青天破口大骂。
原本老人已经准备后事,可是有一天,有一名道士突然来到老人家中,对离春进行一番检查后对着老人说道:“这孩子能救。”
老人大喜,激动得对道士行礼道:“恳请仙长救救小儿!”
道士连忙扶起老人,说道:“贫道尚未说完,且先听我说。”
“仙长请说,不论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孩子能救,不过,我得带走他,他终生都不得与你相见。”道士淡淡的说道。
老人心头宛如有一道一道晴天霹雳,呆立一旁,问道:“敢问仙长这是为何?”
道士说道:“你离家气运,已经是破败不堪,虽不至断绝香火,但注定多灾多难,这孩子遭此劫难,正是受到你离家气运的影响,想让他脱离此劫,贫道须将他带回观中,斩了他与离家的气运之间的联系,方可得救。”
老人听得此言,愣住一旁,久久无法言语。
过了一会儿,老人作出决定,对道士行礼道:“肯请仙长救救小儿。”
道士闻听此言,就知道老人是同意自己将孩子带走,于是对老人还礼。
道士也不拖沓,当日就将昏睡中的离春给带走了。
老人站在祖宗灵位前,说了一句:“善恶终有报。”
随后一把火烧了祖宗灵位,转身离去。
虽然离家复兴无望,但香火终究是得以延续。
道士将离春带回了道观,回到道观时离春早已醒了过来。
其实道士对离春什么都没有做,在回道观的路途中离春自己就渐渐苏醒过来。
在观中,道士对离春讲述了前后因果,离春在大哭一番后只得听从道士的嘱咐,换上了道服。
自此,终日在道观修行。
道观的弟子很少,加上离春也不过六人,香火也少的可怜,但是道士对此毫不关心,每天不是打坐修行,就是教授弟子习武和研读道藏。
每有香客到来也不理会,依旧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这副心境甚至影响到了其他五名弟子。
离春的天资让其他几位师兄感到惊叹,短短几年时间,离春便能熟读千卷道藏,通晓其中道义,更令人惊讶的是,离春竟然还是个习武的奇才,在练武一途更是一日千里,离春不仅习得道长真传,还自创剑法。
然而,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道长却并没有为之感到高兴,依旧平淡。
离春在道观待的时日越来越久,对道观的生活也渐渐习惯,洒扫庭院,研读道藏,打坐修行,无忧无虑。
离春有时候会静静地看着道观里花开花落,细数着天上星辰,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而道长在离春每每如此的时候都会微微摇头。
春去秋来,花谢花开,离春以为这辈子会就此度过一生。
直到有一天夜晚,一男一女闯进了道观里。
与其说是闯,其实是逃。
两人伤痕累累,衣衫破碎,一路逃亡,见到有道观在此,便不顾一切逃进了道观中,随后大声呼救。
除了道长外,离春与五位师兄齐齐现身庭院,大师兄查看两人伤势后对其进行救治。
没过多久,一伙黑衣蒙面人闯进了道观中,大约十来人左右,手持刀剑,浑身杀气腾腾。
离春几人将男女护在身后,二师兄质问黑衣人:“尔等何人,擅闯本观。”
黑衣人头领说道:“几位,这两人偷了我家主人的宝物,下令要将其抓回去受罚,几位莫要阻拦我等行事。”
谁知那女子突然凄声喊道:“你放屁!明明是你们觊觎我家传家宝,强买不成,便要强抢,还要赶尽杀绝!”
黑衣人见被拆穿,冷哼一声,对二师兄问道:“不知几位让是不让?”
二师兄提剑说道:“本观禁动刀兵。”
黑衣人微怒,说道:“几位非要插手此事?”
回答他的是利剑出鞘声。
黑衣人大怒:“臭道士,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刀剑无眼!上!”
话音刚落,周围黑衣人围杀而上。
原本黑衣人头领信心满满,以为下属们会很快解决几个道士,然而事情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谁知那几个道士身手了得,几个起落之间,那些黑衣人都纷纷倒下,手腕经脉皆断,哀嚎不绝。
黑衣人面色大骇,知道踢到铁板了,于是立马转生离去,只留下一声:“撤!”
那些黑衣人忍着痛不顾一切的逃了出去。
之后的几天里,那对男女留在道观养伤,离春负责照料,渐渐的与他们熟络起来。
没过多久,男女的伤势痊愈,向道长道谢后准备离去。
谁知离春突然对道长说道:“师父,弟子也想下山看看。”
道长一脸平静地看着离春,说道:“去吧。”
离春有些讶异,遂问道:“师父?”
道长说道:“修道之人,本应不问世事,但既然你是我带回来的,那我就得对你讲清楚,你此次下山,会遭遇诸多劫难,可想清楚?”
离春沉思了一下,答道:“师父,弟子想清楚了。”
“那好,你去吧。”
就此,离春在道观中待了九年后终于离去。
离春与那对男女一路同行,游历数日后方才分别。
于是离春独自游历诸州各郡,见识到了尘世的繁华盛景。
但离春也在时刻注意师父所说的劫难,可离春却始终没有遇到,所以他生平第一次对师父的信任产生了动摇。
离春在游历之时,拜访了各大江湖势力,结交了诸多好友。
于是离春涉入江湖,成为江湖中人,每有比武切磋,离春都会前去观赏,离春也稍有些名声。
然而,令离春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劫难起因竟是他自己那恐怖的武学天赋。
在每一次的观看中,离春悄然之间便领会了各大门派的绝学。
离春不知道绝学对一个门派势力意味着什么,所以在一次切磋中自然而然的使出了各大门派的招式。
一时之间,各大势力哗然,以为离春偷了本门绝学,因此纷纷指责离春,让他自废武功。
当时,离春就明白过来自己的劫难来了。
于是离春没有解释,直接逃走。
毫无背景的离春,孤身面对整个江湖的讨伐,那些以前拍着胸脯,说着江湖义气的好友也纷纷倒戈,在对离春的围剿中也是痛下杀手,毫不留情。
其实,谁都知道离春没有偷学,但是他们都选择了默不作声。
因为他们有的人嫉妒,嫉妒离春这样的天才;有的人则是觊觎他一身的本领,想要抓住离春逼问各大门派的绝学。
人心险恶这个词,是离春在一次次围剿之中明白的。
离春没有回道观,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劫难,得他自己去承受。
之后的十年中,离春经历了一次次追杀,可都奈他不何。
直到有一天,一场大意让他身中连云蝎毒,离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因此远遁山林。
连云蝎毒,奇毒无比,离春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死在深山老林之中,没想到的是大师兄突然找到了他,当时的离春奄奄一息,四肢已经无法动弹,大师兄连忙喂了他一颗药丸,拿出一个瓷瓶,告诉他:“这是由九纹鹿的血制成的药丸,里面共有三十粒,以后毒性发作的时候吃一粒。”
大师兄说罢,叹了口气,说道:“师父让你去渝州隐芒山脉,那里有九纹鹿出没,能否活下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师弟,保重。”
离春躺在地上,感到一股热流在全身经脉中里流窜,四肢渐渐恢复知觉。
夜晚,离春在林中恢复伤势,次日一早,便赶往隐芒山脉。
两个月后,甩掉了追杀者,一路潜行的离春一身破烂黑袍,面色苍白的走进隐芒山脉中的一处山谷。
在山谷中,群狼环顾。
离春面无表情,抽出腰间长剑。
离春之所以没有对群狼下杀手,一是因为自己是修道之人,二是因为他看见在山谷中有一个躺在羊皮窝里的婴孩。
离春满身鲜血,却毫无杀气,但剩下能站立的狼群无一敢靠近。
离春盯着那个孩子低声说道:“师父,这就是命运么?”
于是离春在山谷中结庐定居,孩子取名:离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