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天蓝得吓人,像是染坊失了火,咕噜噜漏出几百年份的青染料,全掉到天上去。
惨蓝色的天上死死嵌着一轮金盘,燃着亿万年不变的焰火,发着千秋万载的光。
晴空里响起一声鹤唳,墨玄明从半空中落下来。
自天道六年七月始,大旱已逾三年。三年来,蜀北百万人,未曾见过一滴雨水。墨玄明落脚处,大地开裂,百万里丰饶土地,破碎似层层鱼鳞。大地的每一寸都在哀嚎。
远远传来惊呼声,不过片刻,成千上万的民众围上来,不顾墨玄明劝阻,俯首就拜,口中呼号的,都是仙人赐福,普降甘霖。
墨玄明心中凄苦,他明白,这些灾民早已走投无路,拜尽了神佛。而今就是天上落下一片鸟羽,也能让他们磕得头破血流。
他排开人群,往南边走去,一路上目睹种种惨状,人间与地狱真就没个分别。走走停停五日,间杂驾鹤飞行,终于来到旱区边界。墨玄明将毫无作为的狗屁皇帝痛骂一通,含着悲愤将所见所闻概括成简讯一封,叫随身的白鹤衔着,送往玉台山。
玉台山上,议事堂里聚起一众长老,红白蓝黑各色道袍在大厅内铺开,五彩缤纷。人声喧嚷,好不热闹。
李斯然被吴青元推搡进了大厅,不情不愿地在下首坐下。李斯然把眉毛一拧,又向吴青元发起牢骚:“这议事堂有什么好来的!老观主闭死关后,越来越没有个样子。你看看近些年,月月开会。尽是批斗这个批斗那个,乌烟瘴气,正事一点也不谈!”
吴青元轻轻拍拍李斯然的肩,让他消消气,压低声音,又道:“这次真不一样,真有正事要谈。”李斯然这才老实坐好。
不多久,一个长须白发的老道,着一身纯白色法服,从正门进来,径直走到上首。老道身旁跟一面黄肌瘦、贼眉鼠眼中年道人,谄媚地扶他坐下。然后那中年道人昂首俯视厅内众多长老,厉声道:“肃静!会议不久召开!”
李斯然在下首喃喃自语:“狗仗人势。”吴青元苦笑一下,做个噤声的手势。
那老道便是玉台观执笔长老,王海。负责管理玉台诸多事宜,玉台许多产业由他一手操持。大长老白北山从不管事,王海自然就成了玉台观名副其实的二把手。
玉台观观主陆芪中年丧子,悲愤之下,在玉台山顶洞窟内闭起死关来,一闭就是十五年。十五年来,除了首徒顾苍云与亲信王海,谁也不见。自此以后,王海更是大权独揽,一手遮天。也正是在他手下,玉台内斗愈演愈烈。
此刻王海端坐在上首,眉毛一抬,装作不经意似的问起来:“苍云小子怎么没来?”那中年道人早在旁边坐下,此刻打个稽首,讥笑着开口:“回王长老,顾长老事务繁多,不在玉台已是常态。”
那王海原本半眯着眼睛坐在那里,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此刻听了这话,仙气登时丢了大半,发作起来与世俗之辈一般无二:“好个顾苍云!一月一次的玉台大会都不回来,几次三番,心里还有玉台山没有!”
当下里将顾苍云的“罪状”一桩桩一件件数来,又装作议事,把顾苍云一脉的人批了个遍。厅堂之内,除了王海手下长老,其余人等,人人自危。
李斯然听得心里起火,就打算愤然离席,却被吴青云拽住,李斯然正要吼起来,角落里一个声音响起。
“主事,敢问近些天来飞鹤传书一事,如何处理?”问话的也不是别人,正是王海所领诸事堂的一位年轻长老。听了这话,那面黄肌瘦中年人瞪他一眼,王海也厌恶地看他一眼。
中年道人得了指示,厉声道:“端木慈!主事正在议事,哪容你插话!”
“可......”端木慈人微言轻,一时语塞。
王海却好像格外大度似的,挥挥手:“唉,罗风,对小辈怎么这般严厉?端木慈是吧?但说无妨。”
主事开口,端木慈心下放松,便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蜀北大旱,刑堂、诸事堂、药堂等近日来派遣诸多长老前去查探。”
“六月五日起,至今十余天内,陆陆续续有长老遣随行仙鹤送回信件。信上所言,蜀北民众苦不堪......”
“诶,信我已经看过了,形势并不严峻,蜀北人民生活富足,稍许缺水,并不妨事。”罗风笑着打断端木慈的陈述,手往袖中一掏,真拿出许多信件来,证明他所说话语。
十几封信件在长老间传阅,许多长老看了,点点头:“还真是,分明民生安泰。”“对对对,刚刚吓得我心都悬着的,如今看了这信,才多大点事啊!”
端木慈阅历尚浅,哪见过这般情景,焦急着开口,却语无伦次。罗风于是又继续说道:“端木慈,你又何必瞎操心?若是真的民不聊生,朝廷怎么会像现在这样,一点动静也没有?”说完这番话,罗风很觉得自己有理有据,哈哈大笑起来。
一众长老听了,也觉有理,纷纷笑起来。
端木慈急得冷汗直冒:“可......可真有信件说蜀北形势紧急啊!”“那不过是危言耸听!”罗风瞪他一眼,“这个话题就此揭过,不许再提!”
接下来,任端木慈如何心急火燎,再没有人听他的,他只好缄口不言。王海对这个结果显然很是满意,继续细数起顾苍云的罪责来。
那几封信件很快传到李斯然手上,李斯然看上一眼,气得眼睛都要掉出来。吴青元把信看了,也不再拉他。李斯然猛地站起身,把十几封信件往地上使劲一摔,将身前矮桌一敲,满庭作响:“去他的!还泸源湖水土丰沃,泸源湖分明在蜀地南边!这写信的人怕是只顾着游山玩水,去都没去过蜀北!”
他气愤至极,猛地一踢身前矮桌,那矮桌“砰”一声炸碎,吓得满庭的长老面色一变。他把手一伸,指着王海的鼻子怒吼:“王老贼,你就做你的观主大梦!开你们的狗屁大会罢,我不奉陪!”
王海听了气得胡须都飘起来,也站起来把桌子一锤:“李斯然!你到底要干什么!”
李斯然却再不理他,大袖一挥,看都不看王海一眼,转身出殿。
吴青元也叹口气,就要跟着李斯然出去,王海吼一句:“吴青元!你也要跟我作对?”
吴青元只好转过身,赔笑道:“主事出门,我去劝劝。”说完紧跟上李斯然走了。
大殿内气氛一时十分尴尬,其实刚刚也有不少长老看出那些信件错漏百出,但没一个敢像李斯然一样发声。这时候事情被李斯然点破,纷纷小声地议论起来。
王海气极,脸上青筋暴起,再没有一丝一毫开会的心情,呵斥众长老散会,这场会议由是不欢而散。
散会之后,王海回到自己的居所,越想越气,问罗风:“给他挪到最下席,他怎么还能搅风搅雨!就没什么治得了他的?”
罗风低眉顺耳,苦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是药堂丹术最好的,背后又有家族撑腰,动不得。”王海于是发起闷气,景象十分不雅,在此不提。
几天后,顾苍云除妖归来,刑堂众人含怒将王海的所作所为说了,顾苍云脸色阴沉,一言不发,许久才缓缓开口:“他不赈灾,我来。”
“可没有王海的同意,怎么调人?”“就因为他一直按着这事,拖了整整三年了,蜀北死了多少人?”“可是......”“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