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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千万种爱,但没有一种可以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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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2月14日
“欢迎收看今天的早间新闻,今天是1987年二月十四日,小雪也许将会从午后3时持续到半夜,这对于东京来说十分罕见,路面湿滑,请注意安全……”
“……今天的恋爱运第一名是水瓶座,主动一点的话,也许会收获意想不到的惊喜,那么,今天的早间新闻到此为止,感谢您的收看……”
“茶。”
紧闭的房门后传来一声含糊的话语,等在门外的银色长发的男人随意地往茶杯里倒了一杯开水,敲响了那扇门。
门开了,靠墙站着的青年看到来人,露出了连吃五十只苍蝇的表情,杯子都没接就立刻关上了门。
黑泽阵没有理会青年的厌恶,拉开了房间的门,毫不在意地入侵了他的领地,把那杯热得烫手的水重重地放在了青年的桌上。
溅出的水由滚烫变成冰凉,戴眼镜的青年始终蹲坐在扶手椅里一言不发,黑泽阵知道他其实只是在发呆,或者是在逃避着与他的交流,又或者二者皆有,抑或二者皆非。这句话原本是驾笼桃李的口头禅,如果有人问他什么问题,他总是会给对方两个答案,被问到究竟哪一个是真的时候,他又总会回答:“两者皆是,或者两者皆非。”
他似乎很喜欢暧昧不明的问题,更喜欢暧昧不明的答案。虽然钟爱毫无疑问的事,但似乎更憎恶有结局的一切事物。
至于现在,那句话他已经好久没说了。
“进度如何了?”率先开口的是黑泽阵,这样的僵持没有意义,无需考虑此举是否折损面子,只考虑结果有无必要,这一向是他的行事风格。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鱼塚没报告给你吗?”驾笼桃李转动转椅,换了个方向背对着他,似乎是不愿意看见他的脸。
“鱼塚三郎不是我的部下。”黑泽抬腿踢向转椅的边角,驾笼桃李转了两圈半,狼狈地扶着扶手停在了和黑泽阵面对面的位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进度怎么样了?”
“……还有一半。”
“到底怎么样了?”
“……还有四分之三。”
黑泽皱了皱眉,眼神越发严厉,驾笼桃李不堪忍受这样的对视,率先败下阵来。
“换个人来也不会更快,还不是你的’那位大人‘临时加了很多有的没的,要一直加固以前的东西,后面的进度当然会越来越慢……”
黑泽打断了驾笼的抱怨:“你直接和他(她)联系?”
“当然了。总是要你传话浪费时间,当然是直接和老板联系沟通更方便啊?”
“蠢货!”听了他的话,黑泽看起来十分焦躁,“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和谁打交道,这么做有多危险你……算了。”
黑泽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慢,但现在最要紧的是让驾笼把手上的工作做完,快一些的话,他还能完完整整地回家,如果时机太晚,可能驾笼桃李到死都要留在组织里了。
“赶快做完你的工作。”黑泽留下了一句硬邦邦的命令便离开了屋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副死磕到底的样子,驾笼则撇撇嘴对着电脑继续工作了起来,中间他伸手拿起已经冷掉的茶杯喝了一口,随即抱怨道:
“这不就是水吗?”
2
黑泽阵如同雕像一般坐着,到现在为止已经持续了九个小时,房门没关,黑泽看得见驾笼,驾笼自然也看到到黑泽,对方居然真的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工作,除了恐怖,驾笼感觉到了一丝不适。
九小时间除了在驾笼站起来泡茶和去厕所的时候,黑泽的眼睛稍微动了动,其余时间不吃、不喝,甚至不上厕所,让驾笼桃李恍惚间以为沙发上放着的是个穿着黑大衣的塑料模特,不知道他受过什么样的训练,假如去暗杀的话,想必一定是守株待兔的高手。
“我不做了。”驾笼踩着棉拖,啪嗒啪嗒地走出了房间,“做了一周的进度,已经可以了,今天我不会再工作了。”
如此理直气壮的态度令人哑然,不过黑泽阵本就不是伶牙俐齿之辈,对他的态度也仅仅是瞥了他一眼,之后便站起来穿起了外套。
驾笼桃李终于松了口气,就在他准备庆祝“福进来,鬼出去”(节分早就过去了)的时候,黑泽阵抓起了他的外套丢给了他:“出门。”
“我不出去。我不要在情人节出去看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的年轻人卿卿我我。”他缩了缩脖子。
“你看不到。”黑泽阵的回答简短却不容反驳,反正也没事做的驾笼也没多说什么,披上外套走出了房门。
二人在稍稍积雪的小巷里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一个隐蔽的小店门口。
“所以说,特地带我来的地方就是居酒屋?出人意料,但也不坏。”
虽然不知道他说的不坏指居酒屋还是出人意料,驾笼桃李从落座开始便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居酒屋的内饰和柜台:“我第一次来居酒屋,比图片要有意思得多。”
“两壶热烧酒,冷奴两份,综合串烧。”
“加一份关东煮谢谢。”
两人点的小吃很快便上齐了,谁也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喝酒和吃东西,三杯过后,驾笼的脸有些不像平时那样想着什么都写在脸上,过分率真的表情消失不见,反倒叫黑泽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黑泽。”驾笼晃动着手里的酒杯,晶莹剔透的液体在里面转动,“为什么找人监视我?”
“……鱼塚不是监视你的。”
“你难道想说他是保姆吗?鱼塚三郎是个挺老实的人,要是脑筋再好一点就好了。派他来究竟是高估了他还是看低了我?两者皆有,或是两者皆非?”
“你喝醉了。”
“我没有。”
“你喝醉了。”
“……我没有,黑泽。你的组织究竟想做什么,我看不懂的人是你。”驾笼桃李低下了头,“本来只是想帮你个忙,到头来恐怕连我都自身难保。”
“……”
黑泽什么都说不出来,如果当初驾笼没有亲自来,而是随便给他介绍一个别的黑客的话,现在会不会有所不同。
恐怕……不会。
“不管怎么说,今天谢谢你。”驾笼又倒了一杯酒,“难得你还记得我的生日。成年礼来居酒屋,不知道算不算是有你的风格,倒也不坏。”
黑泽阵的手顿了一下,但没有太久便把酒杯中的酒送入口中。
“你想多了。”
3
1991年2月14日
“我活在这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日光透过厚重的窗帘,变成薄薄的一片,不消一瞬就被室内的黑暗吞噬殆尽。一道扭曲的影子伏在距离窗户最远的桌边,用破旧的钢笔写着什么。
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将全部的自我倾泻于纸与墨水里,用人生剩下的所有热情燃烧着往日的伤痕,让这些不值一钱的纸化为她过去的墓碑罢了。
“佐野的人如果和名字一样漂亮就好了呢,别辜负父母的期待,至少找出一两个优点吧,这样说不定才叫做不枉此生。”
“不要对因别人的话愤怒这件事感到羞耻。”
两种声音交织在她的脑海中,究竟哪句是真实的、哪句是为了安慰自己而诞生的幻想也分不清了。
“喂,你滚去那边,看到你我就倒胃口,自己没有自知之明吗?”
“别把不顾一切飞驰而去的无用的每一天只当作怀念的装饰,也别将羞耻的失败的过去责怪为无用。”
“佐野同学,最近有很多同学来和我反应不太想坐在你的附近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许你应该反思一下自己的原因。”
“皮囊总会老去,内在的灵魂的高贵才是重要之物。”
“你多少也该明白了吧,你不受欢迎和脸没有任何关系,只会讲一些抱怨的话,听的人也很累好吗?”
“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
截然不同的话语跃然于纸上,正是如此分裂的两部分,构成了苟延残喘至今的佐野歌羽火。支撑她活下去的正是这份不屈与骄傲,然而…然而…
“这不行啊,小说也不能完全没有文学性,这只能叫无病呻吟的自我感动厕纸而已,完全不行,完全不行。听好了啊,小说可不是你这样的黄毛丫头一拍脑袋就能写出来的,不要太小看文学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我,没有才能。佐野歌羽火终于察觉了这一点。
也许早就察觉到了,也许是一直不愿面对,那通电话的确是轻飘飘地碰倒了佐野长年累月地用灰尘筑起的高墙。
没有惹人爱怜的外表,没有坚如磐石的信心,甚至没有支撑自己走完一生的才能。
为什么只有我如此平庸?
为什么,上帝不肯赠予我哪怕一件礼物呢?
我活在这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活在这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钢笔里的墨水早已干涸,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个个辨识不清的雕刻。泪水一滴滴敲在凹痕里,蔓延开,填满了那些不存在于此的文字。
在全人类沐浴在温柔的爱里的那天,只有一个人悄悄地憎恨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