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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今日子小姐的鉴定(3)

如此这般,原本价值两亿元的画有一天突然贬值成两百万,这个谜团在我心中成了悬案,在美术馆中萦绕不去。

好奇归好奇,但我也不觉得这是要大费周章委托侦探,不惜花钱也想知道的谜底。孤陋寡闻的我虽不清楚侦探业的行情,但也绝不便宜吧。我可不认为以我所剩无几的资金,请得动家里有那么多衣服的今日子小姐。

而且,不管是两亿元还是两百万,都只是她说出来的价码,反正都是她的片面之词——这个谜团几乎可以说是她本人搞出来的。

我虽不至于认为这是新型诈骗,要当作是身为侦探的积极拉客行为,倒也不无可能……然而如果说会有人被唬住付很多钱,又觉得不太可能。

当然也可以向我的雇主,也就是这家美术馆的相关人员询问关于这幅画的详细资料,但是这么做,或许会反被追究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这么一来,自己在工作时和客人聊天这种擅离职守的行为可能就会曝光。我想,还是尽量避免吧。

所以我也只能抱着满腹疑问,隔天一如往常地看着那幅一如往常的画继续工作。在那之后,我又在美术馆里见到好几次今日子小姐的倩影,但她已不再驻足停留于那幅关键画作前面了。

我也不再向她搭话。

当然,她也没有向我搭话……或许又把我给忘了。

因此,我和她的下一次接触——当我想起自从收进制服口袋里就不曾拿出来过的那两张名片,是意外发生以后的事了。

接下来,则要介绍为我的人生带来转折点的三个人当中,第二位人物——用“人物”二字来形容或许太隆重了,因为他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

虽说从小孩身上得到教训,身为大人是有点没面子,但他是所谓的天才儿童,所以我也毋须感到自卑。天赋异秉的人往往具有资质平庸之人看不顺眼的特质,那个少年也不例外,对我的态度始终狂妄。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对他真的没什么好印象,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很有才华。

那“画图”的才华——无法否认。

在第一次和今日子小姐说上话,被告知那幅画值两亿元之后没多久,我遇到了这名少年。记得那时候美术馆刚进了一幅馆长费尽心思弄来的新作,为了其展示方式还在馆内引起不小的骚动。

当人潮都聚集在新作前,使得我负责的区域比平常还要闲散时,那个顶着光头,带着素描本的少年出现了。当然,他是付了该付的费用(儿童票)来参观的人,所以轮不到我说三道四。小孩也跟大人一样,拥有欣赏艺术的权利……只不过,他的行为大有问题,凡是保安都不能放任不管。

不,其实我也不太确定。身为负责维护美术馆一角某个展区的一介保安人员,那真是难以判断的问题。

禁止饮食、在馆内要保持安静、请勿伸手触摸作品、禁止拍照摄影——这种程度的行为,由于馆内的各个角落皆已有明文规定,保安可以毫不犹豫地上前阻止,也会特别注意是否有这些行为。尤其现在随着手机普及,拍照已经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委婉阻止不以为意想拍照的客人,可以说是我的主要工作。

可是,遇到这种状况时该怎么办呢?

当有人站在一幅画前,打开素描本,舞动手中的铅笔开始临摹时——

由于那孩子太堂而皇之地临摹了起来,甚至让我有种“这很正常”的错觉。实际上,馆内也的确没有任何一处写着“请勿在此画画”。

这里是美术馆,所以来访者在鉴赏时,会感觉艺术情怀被唤醒,突然想拿起画笔也不奇怪……才怪。而且,那孩子一开始就拿着素描本之类的画材来美术馆,显然是存心来画图的。

再说当时也不是小学生该来的时间……我也不记得是星期几了,但我确定那天是工作日的大白天。我四下张望,心想会不会是小学生的课外活动,却没看见其他像是来参加课外活动的小朋友,当然也没看见带队的老师。

话虽如此,我的工作并非辅导小孩——虽然不去学校却跑来美术馆让人觉得事有蹊跷——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临摹画作虽然感觉是在钻“禁止拍照摄影”这个规定的漏洞,但冷静想想,还是不能视而不见。

对方毕竟仍是个小孩,我也不是没想过就好心放过他一马吧——反正那天别说是今日子小姐,整个区域也没有其他客人,不会有任何人感到困扰,而且光是看着小朋友努力作画的模样,不禁让人会心一笑。

但当我还在犹豫是否要请主管或雇主协助处理,心想总之先看看状况而走近他时,刚才还在笑的心都凉到冻僵了。

因为他画在素描本上的“临摹”已经大大地超出“临摹”这个词汇的定义,如果要从我的字典里找出合适的词汇,只能用“复制”二字来形容。不,严格说来,就连“复制”也不够贴切。因为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是用油画的颜料描绘的,就算我无从判断画的是什么,也知道是由蓝色、白色、绿色、咖啡色等色彩构成的——反观少年,他使用的工具只有一枝铅笔。

要完全重现那幅画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像水墨画那样,少年似乎试图只用深浅不一的黑色去重现眼前的抽象画,而他的企图几乎是成功了。

我这完全是外行人的感想,从画家的角度看说不定会觉得被侮辱——如果把色彩鲜艳的画作拿去黑白影印,可能就是他画的那样。少年临摹的程度就是如此细腻。

因为复印机是机器,我完全可以理解它能精密复制画面。但看到人类徒手描绘就画成那样,坦白讲,我只有“毛骨悚然”四个字可以形容。

我甚至还感觉得出来少年那张图与用复印机影印那幅画的差异……并不是我太敏感,而是不管再怎么迟钝的人都能察觉。

担任美术馆的保安之后,我才知道画作这种东西并非是完全的平面。光是把颜料层层涂抹在画布上,就会产生凹凸不平的效果。只要把颜料一层层地涂上去,那个部分就会隆起,抹上薄薄一层的色彩,还能营造出由高处往低处流动的效果——当然,还有下笔的力道。

用力将笔按压画布时、用轻柔的笔触让笔尖接触画布时,给画面带来的印象和损耗也都不一样,而这些又都会随着岁月改变。若以浅显易懂的方式来比喻,用笔画的图,其实也是一种雕刻……这点跟用CG技术描绘的画作可谓天差地别。

所谓“不可能复制”指的也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无论摄影技术再怎么进步,人们还是会去美术馆欣赏原作。因为画里还是有着平面印刷或出现在屏幕里的影像无法表达的真实感动,以及不用触碰也能感受到的触感。

那名少年的素描本里,就有这些感动和触感。他只用一枝铅笔,就重现出包含笔压在内的凹凸质感。成果不仅让人叹为观止,甚至还会想将这份惊艳与别人分享。

因此,就算只有黑白两色,就算他用的是铅笔而不是油画的颜料,就算成品有所差异,但就我看来,感觉还是完整的重现。

已经不是年纪还小、不懂美术馆规定的小孩自以为跻身艺术家之林,得意忘形地跑来看图仿画的那种水平了。

这个小孩到底在做什么?

换个角度想,这可是比拍照更过分的行为——因为他窃取的不只是画作本身,似乎还抽取了画作的灵魂。身为负责这个展区的保安,要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至少我是很难做到——因为那一天的我已经从今日子小姐口中得知那幅画价值“两亿元”了。

这让我觉得好像目睹了两亿元的名画被偷走的场面……大胆的手法就连亚森·罗苹[1]恐怕也要自叹不如。

“喂!你在做什么?”

大概是太纠结了吧,我喊他的音量比想象中还要大声。吓得少年发出“哇”的一声,连素描本都掉在地上。

而之所以铅笔还在手上,是因为他拿笔的方法不对,握笔的姿势简直就像幼儿一样。不过他就是用这种握法,以飞快的速度画出那么逼真的画,所以断定他的握法“错误”,其实是有些教育者的傲慢。倘若这孩子主张他那种像是在拿剑的握法才是对的,或许我们也无法反驳。事实上,正因为他用这种方法握笔,才没让铅笔落地。

“怎、怎么啦……咦?大叔,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专注画图的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走近他身边的我。那尚未进入变声期的略高嗓音、夹枪带棍的口气,他果然就跟外表一样,还是个小孩子。

虽然我还不到可以称为大叔的年纪,不过,我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说不定也是这样称呼超过二十岁的大人。

“不要突然这么大声啦!想吓死我吗?”

“啊,嗯……抱歉抱歉。”

我边道歉边捡起少年脚下的素描本。因为过去不太有机会遇到这种状况,所以不太清楚该怎么和小孩相处。美术馆也不是经常有人带小孩进来的地方——更不是小孩会独自来的地方。

也因此,明明我是站在必须纠正对方的立场,却不由自主地道起歉来,甚至还因此松了一口气——看到少年表现出的幼稚态度,让我确切感到自己并不是在跟妖怪打交道。

可是我很快就明白,那种感觉只是一种错觉……我不确定用“错觉”来形容对不对,总之,当我拾起素描本时,不经意瞥见了里面的内容。

虽然只是顺势瞥见翻开的几页,没能一页一页仔细地看个清楚,但仅是如此,源自直觉的威胁就瞬间刺穿了我的胸口——无关理论,是第六感让我知道少年无以名状的绘画实力。

不光是他刚才在这里画的图,少年之前画的铅笔画,每张都具有令观众为之倾倒的十足迫力。或许不全然是临摹作品,但是就算我以后看到那些被临摹的本尊,感觉恐怕也不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了。

这股冲击甚至大到让我不禁觉得“落地时没折到素描本真是太好了”。

我把素描本捡起来还给他,一边上下打量少年……光头、T恤加短裤,露出晒黑的皮肤,膝盖附近有些擦伤,脚下踩着凉鞋。

光看这样,就像驰骋在原野上的健康棒球少年,至少从他的外表完全感受不到艺术家的气息,也没有像是电视上那些“天才少年”的感觉。难道说拿掉节目效果之后,所谓的“天才少年”就是这样吗?不过仔细想想,才华或资质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在电视节目里却能用肉眼可见的方式呈现,本来就蛮奇怪的……

“有什么事啦?大叔。我可是很忙的。”

他毫无惧色地说。别说是毫无惧色,他的态度简直是没大没小。也罢,要求小学生讲话要通达礼数也太强人所难了……而且能画出这种图画的少年,到底要以什么理由来对我有礼也是个问题。

“你不可以在这里画图,可以请你把素描本和铅笔收起来吗?”

“欸?有这种规定吗?写在哪里?”

果不其然,少年不满地说道。要是他肯识相地就此收手,该多么轻松啊。但世事果然无法尽如人意。

“是没写,但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

“其他客人?”

少年环顾四周。不巧因为是工作日的白天,馆内还不见其他客人的身影。我不禁好奇,要是今日子小姐在这里的话,她会说什么呢?

“那如果有其他人来的话,我就不画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少年说完,继续用笔芯在素描本上涂抹。这么轻易地就让他做出结论来也很伤脑筋。如果因为对方是小孩——或因为他是个天才就败下阵来,我还当什么保安?

“我这样在跟欣赏画作时做个笔记没什么不同吧!这样也不行哦?”

“这个嘛……”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如果他在这里立起画架、摊开画布,使用颜料来描绘的话,以常识判断当然可以加以限制……要是真的这么嚣张,就算没有明文规定,一看也知道是不行的吧!

只是,他用的是铅笔,素描本也只是可供随身携带的尺寸大小。若连这样也要管,要管的事会多到没完没了。

其实,倘若我是看到他以外的小孩——或者是大人——在画作前运笔如飞的临摹光景(我之前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只能假设),应该会再三烦恼之后当作没看见,或是认为这件事无法由我判断,而和上面的人商量吧。

这次之所以会自作主张先采取行动,主要还是因为他的画功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正因为画得太好,反倒无法视而不见。但是,这到底该怎么说明才好呢?“因为你画得太好,所以请不要继续临摹了”吗?不,理论上是说得通没错,但总觉得这么说有点像是在欺负小孩。

这跟要求跑得快的小孩要配合大家的速度一起跑没什么差别……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班上跑得最快的小孩当成课程的基准。

比如跟他说“在书店里抄写店家要拿来贩卖的书籍内容是不对的吧?同样的……”哦,也不能说是同样的,美术馆和书店是性质迥异的地方……硬要说的话,应该拿图书馆来举例。可是如果在图书馆,抄笔记反而是受到鼓励的行为……嗯,这样还是只能告诉他“总之就是不行”了。

进退两难的我,只好从另一个角度进攻——采取“不要在这种地方画图了,乖乖上学去吧”大作战,跟少年这么说。

“你不用上学吗?”

不过,我也隐约意识到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即使没有隐情,这样的孩子想必也很难融入一般学校里……

“不去也没关系呀。所谓的义务教育,指的是父母有义务要让孩子去上学,又不是小孩有义务要去学校。”

他说得没错,但也只不过是孩子气的强词夺理。要是这种理论说得通,做人何须如此辛苦。

“那你爸妈呢?他们上哪儿去了?没跟你一起来吗?”

“就你看到的这样啊!你很烦呀。”

少年边说边继续画图。只见素描本慢慢染黑,两亿元的画逐渐完成。

既然无法阻止他,我也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把画完成,毕竟不能对小孩子使用蛮力。对方可是连我身高一半都不到的矮个子小男孩,只要我想,随时都可轻易地抢下他的铅笔,但要做到这么过分,到时演变成美术馆的责任问题,那就本末倒置了——反而会什么都保不住。

“就我看到的这样……所以他们没陪你来喽!你叫什么名字?”

一确定这已经不是自己能处理的问题,我就这么问他。心想总之就把来龙去脉写成报告,跟雇主报告这件事。

这孩子拥有这么高超的技术,说不定在美术馆里早就很有名,只是我刚好不知道罢了……如果是这样,或许馆里早就有怎么应对的程序。

少年依旧没停下作画的手,没好气地回答。

“我叫剥井陆。”

“长颈鹿?”

“……”

仿佛对我的回问感到失望——仿佛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人很没教养似的,他默不作声地把素描本翻到下一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剥井陆。”

与作画笔触形成明显对比……应该说是完全不能比的超难看的字,让我费上一番工夫才看懂在写什么。

“哦,原来你是剥井弟弟啊。”

“是你问我,我才告诉你的,别叫得那么亲热好吗?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哦!不管是剥井,还是陆。”

剥井弟弟虚与委蛇地回答,又把素描本翻回上一页,粗鲁的动作仿佛是在抗议我打乱了他的节奏。不过,翻页的动作固然粗鲁,但铅笔的笔触还是和刚才一样精确——仿佛脑子里有两个指挥系统。

他说自己既不喜欢剥井,也不喜欢陆这个名字,那到底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呢……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剥井弟弟说道:

“大叔,你呢?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应该自己先报上名来吧。”

我不认为剥井弟弟会对我的名字感兴趣,这大概是想对我打扰到他“画图”的行为来个以牙还牙吧。不同于今日子小姐,他的观察力似乎还没敏锐能到从名牌看出我的名字。虽说画家和侦探是截然不同的行业,不也是需要观察力的吗……不,剥井弟弟根本没正眼瞧过我,没看到当然不知道。

“我姓亲切哦。亲切守。”

“嗯……汉字怎么写啊?”

“就是亲人的‘亲’、切两半的‘切’,我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把亲人切两半有什么好喜欢的……啊,就是待人亲切的‘亲切’嘛!真是的,故弄悬虚。”

剥井弟弟总算回头注意到我的名牌,像是想通什么似的点点头,再次翻动素描本,在刚才写上的“剥井陆”底下另外用他那难看的字写上了“亲切”两个字。看样子我的姓似乎成功地让这个天才儿童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他似乎对“守”这个稀松平常的名字视而不见。

然后剥井弟弟一脸“你可以退下了”的表情,重新回头“画画”。而我也没其他话好说或问他,只能选择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用无线电向主管报告事情的来龙去脉,静候指示,等他们下达正式的判断。

说起来,今日子小姐也很不寻常,看来美术馆还真是会有千奇百怪的客人前来之处……可能也轮不到我来讲什么,但或许前途似锦的艺术家,都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吧。不,从少年似乎很意外我没听过“剥井陆”这名字的反应来看,说不定这孩子并非只是在这家美术馆有名,搞不好他早在美术界享有盛名。虽说“艺术与年龄无关”这句话总给我一种只是说得好听的印象,可是据说毕加索也是真的从六岁的时候就开始画画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停下了脚步。虽然我已经没有该要问他的事,也没有该跟他说的话,但心中却有个问题想借此机会请教,希望他能指点迷津。

那个受制于面子和腼腆,让我不好意思向今日子小姐提出的疑问——这幅画到底在画什么?

标题虽为《母亲》,但这幅画到底哪里像“母亲”?究竟是蕴藏什么意义的抽象画呢?我完全看不懂……或许这原本就是要让人看不懂,要我们就从自己看到的去理解就好,外行人还妄想去解释才是会错意……虽然曾这么想,但自从几天前今日子小姐告诉我这幅画值“两亿元”之后,我就十分在意——这幅莫名其妙的画会值两亿元,实在让人难以释怀。

总觉得,起码让我知道这幅画在画什么吧……或许只要查一下马上就能知道,但我想要知道的,并不是一查就知道的部分。

我希望能由真正理解这幅画的人告诉我。

曾想过若有机会,想请教雇主这个问题。但我心里也有数,这个机会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刚好,现在眼前出现了这位剥井弟弟。

正常情况下,实在不该问小朋友这种问题(尤其不该跟他讨论到两亿元这种金钱上的话题)但如果是具有这般高超的临摹技术……连凹凸细节都能如实重现的剥井弟弟,想必对这幅画有非常深入的理解吧。

但我也不抱期待——不回答我也罢,总之就这么问他。

“我问你,你知道这幅画的标题为何叫做《母亲》吗?”

“什么嘛。大叔看不懂吗?”他反问我。

我原想含糊带过这一点来问出答案的,但是这种大人的投机取巧,对小孩似乎行不通,我只好老实承认。

“嗯,我看不懂。”

或许诚实真的是上策,剥井弟弟以冷淡的语气应了一声“是哦”之后,接着把素描本翻到下下一页——刚才那页只写了“剥井陆”和“亲切”好像就没用处了。这样使用素描本固然浪费,但想必有他自己的坚持吧。只见他在全新的空白页上,龙飞凤舞地用铅笔迅速描绘着。

“看,这样就很好懂了吧?”

他让我看的画确实很好懂。

加上阴影的圆形……就连外行人,不,不管是任何人怎么看,绝对都看得出来那个球体是在教科书或图鉴里经常见到的太阳系第三颗行星,也就是地球。

只花了短短几十秒,也没有用到任何工具,就能徒手描绘出地球,让我再次见识到剥井弟弟的画功了得,可是……地球?

我放下素描本,抬头看着墙上的那幅名为《母亲》的画。也就是说,所谓的“母亲”是“大地之母”的意思吗?涂满了整张画布的颜料是在暗示着地球吗……不,即使如此我还是看不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抽象画吗?”

“我不清楚大叔口中的抽象画指的是什么,但这是风景画啦!”

“咦?风景画?”

“嗯。严格来说不算是,但风景就是风景。因为画的是风景啊。”

这么大的规模,我是没想过要用“风景”二字来形容,但要说是风景,地球的确也算是风景。然而,剥井弟弟画在素描本上的这个图案也就算了,展示中的那幅画,我实在是看不出到底哪里是风景……

“啊,这……这是地球的特写吗?”

“就是呀。”

剥井弟弟在说这句话时,已经又动手画起图来了。我也不好要求进一步的说明,但在谜底揭晓之后,反倒觉得自己怎么会看不出来才真是个谜,好丢脸。

蓝色、白色、绿色和咖啡色。

交织在一块儿,宛如大理石花纹的图案,是海、云、树木和大地——这是从宇宙看到的地球,将其中一部分裁切出来,以特写的方式表现。

既然如此,这确实不是抽象画,而是风景画。

不,作者本人选择这样的艺术表现手法,或许是有更深刻的意图吧。会刻意将地球描绘成这样,再以“母亲”命名,应该有我这样的粗人绝对想不到的创意巧思,所以也轮不到我胡乱批评。

当我明白个中玄机后再来看这幅画,似乎可以用比刚才还要释怀许多的感觉来欣赏。而在这幅画前伫立良久的今日子小姐,她之所以会说来说去都只在说这幅画值多少,想必是对她而言,这幅画在画什么简直明明白白,根本不用多说。

说得极端一点,这幅画就像是用高性能的摄影机或显微镜拍摄物体的特写,问别人“这是什么?”的谜题一样……但是作者不可能看得到地球,所以也不难理解剥井弟弟会说这幅画“严格来说不是风景画”。

“作者是看着卫星照片之类描绘的吗……”

“也可能是完全凭空想象吧。干吗没事看照片去限制自己的想象力。”剥井弟弟如此回答我的喃喃自语,“或许作者本身就是航天员。”

“这、这有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我说什么你就信啊。”

明明是自己起的头,却又没好气地把话说得如此难听……此时,剥井弟弟用力地合上素描本。

“啊,抱歉,害你分心了吗?”

我这句话真不合逻辑。我原本就是要阻止他在这里画画——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是要干扰他,有什么好抱歉的。话说回来,凭我的程度似乎也没本事妨碍天才儿童的创作热情,只见他冷冷地说:“画完而已啦。”

画完了?难怪最后感觉好像在陪我聊天,原来是因为已经画得差不多而行有余力……可是只要一个小时(真巧,跟今日子小姐站在那里的时间差不多)就能完成临摹吗?

“可……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可以啊。”

剥井弟弟一脸“让你看图是没问题,只是要再打开已经合上的素描本真麻烦”的表情,慢吞吞地翻到那一页,递给我。

我举起素描本,和那幅画对照——进行比较。像这样仔细一看,彩色与黑白的画作果然有很多细微的差异,很难说是完美复制——但重现的程度也算是异常地精密了。

比起佩服,我更想安抚自己被他那横溢的才华吓到的小心脏,另一方面也不禁怀疑,既然他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什么还要临摹?虽说又是外行人一厢情愿的印象,可是所谓临摹,对画家而言应该只是练习吧?既然这么会画,为何不直接前进到下一步……我把素描本翻到其他页,擅自欣赏起刚才帮忙捡起本子时匆匆瞥到的其他画作。

“这些全都是看着范本画的吗?”我问他。

“嗯……该说是范本吗?还是样本呢……总之是有原型啦。我到处去美术馆……”

要说明好像很困难。

也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跟外行人解释也没用”的氛围——的确,我也不觉得自己具备只要稍加说明就能懂的体会。

“你不画自己的作品吗?呃,我不是指自画像……”

“我听得懂啦。我当然也会画自己的作品……可是,老师说我还不到那个水平。”

老师?大概不是学校的老师,而是作画的师傅吧。这么狂妄的孩子也会向前辈学习啊?想到这里,多少感到温馨,可是这个少年的画功明明已经这么了得,居然还说他不够水平,这老师还真严格。

“我觉得你很有天分哦!”

我不禁口出类似加油,或说是像在安慰他的话——但是被我这样的外行安慰,也只会感到屈辱吧。

“那还真是谢谢你。”剥井弟弟敷衍地道了声谢,接着又说,“大叔,你认为天分是什么?”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要是他没问我,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吧。天分是什么?虽然是非常了无新意的答案,我想天分就是上天赐予的才能——其实也就是父母、或者是祖先的遗传吧?

以我为例,这副强健体魄就是我的天分,就连工作就是靠它才找到的。

不过,这毕竟是外行人的意见。

跟剥井弟弟……正确地说,是和他“老师”的意见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老师说,所谓的天分,是拥有可以比别人更努力的资格……因为我是天才,似乎必须比一般人更努力百倍,所以我才没有时间去上学呢。”

“……”

“给你添麻烦了,大叔。我在这里的努力已经结束,所以不会再来了,你大可放心。万一有什么问题的话……”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少年抓住我的手。我还以为他要和我握手,结果并不是。他居然用铅笔在我手上写下一串数字,但是由于铅笔不方便在皮肤上写字(更何况他的字实在很潦草),我好不容易才认出那是一组十位数……哦,是电话号码啊?

“你可以打这个电话。不过……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会主动打电话给你。”

“……这是你家的电话号码吗?”

“嗯,算是我家吧……总之是我监护人……哎呦,这不重要啦。”

剥井弟弟似乎懒得再说下去,一把抢过还在我手上的素描本,把铅笔也收起来,准备离开。但他才踏出第一步,却又指着墙上的画说:

“……大叔,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所以关于这幅画,你可以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咦?当然没问题……可是,我是外行人哦!”

“我就是想听听外行人的意见,我想知道外行人完全不用脑的感想——刚才我们不是提到航天员吗?”

“啊,嗯……但那是你开玩笑的吧?”

“是啦,这画家并不是航天员……不过,是加加林吧?说‘地球是蓝色’的那个人。”

“嗯……我记得好像是。然后呢?”

“那句话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除了加加林以外,也有许多航天员看到地球,然后大家说的都一样不是吗?什么美丽的行星有的没的。大叔,你对这点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不就是这样吗?大家没必要刻意串供吧!”

我不是航天员,所以不敢说自己有同感,但是只看卫星照片,感想应该也大同小异。倘若时代进步到任何人都能上太空,任何人都能像以前的航天员那样,亲眼见到地球的全貌、知道地球有多美,人类污染环境及破坏自然的行为可能就会戛然而止——我认为这种说法,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

然而,剥井弟弟对我这番只能以“平凡无奇”来形容的回答,显然是置若罔闻,之后的发言内容,更是跟我的意见完全相反。

“我啊……第一次看到地球的卫星照片时,第一印象只觉得很脏。”

“很……很脏?”

“没错,脏死了。”

剥井弟弟很不屑地说道。

“觉得各种颜色全都混在一起,搞得乱七八糟,看来就像和稀泥似的,怎么会脏成这样……我完全不能理解航天员为何会用美丽、漂亮、甚至是蔚蓝等形容词来赞美这颗行星……换成我,肯定一看到就吐了。我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幼小的心灵就决定死都不要当航天员。”

如果要用“小孩故意讲这些桀骜不驯的话来调侃大人”来解释,他那冷嘲热讽到极点的语调也实在是太真切了。他并非陶醉在自己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价值观里,这孩子真的无法理解航天员说的话。就像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种感觉,也是我画风的原点。因为是素描,只要用黑色的铅笔就能画,颜色这种东西太恶心了。比起五颜六色还是黑白好……就像凡·高先生,记得他眼中的景色好像也和一般人看到的不一样?我大概也是那样。既然如此,这也是天分吧!”

关于凡·高的视觉,众说纷纭,因为很有名,就连我这个门外汉也略知一二。比起这件事,称凡·高为先生的少年之所以用铅笔作画,我还以为是为了不要超出美术馆内所能容忍(可能是吧)的范围,原来他不用画笔,甚至连彩色铅笔也不用,是因为他打从心底讨厌“颜色”这种东西。

“我只是想——其实,我们根本永远都无法知道,别人看到的风景,和自己看到的风景是否一致吧。临摹仿画要画多少都能画,但视野究竟是无法分享的。你还真能轻易地与航天员产生共鸣啊。好羡慕哦。”

不过天才只要稍加努力,应该就能够追上你们这些凡人吧——少年画家最后促狭地丢下这句话,离开了美术馆。

注释

[1]亚森·罗苹:西方著名侦探形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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