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
任由青丝粘上尘埃,恐惧与疼痛包裹,慕雪这样说。
“他们多半是冲着我来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和你无关。”
她黯然坐在那里,三春的暖阳没落在此地。
“你走吧。”
慕雪又一次说。
徐子墨沉默了下来,恍惚中觉得,慕雪更好看了一些。
他的心很慌乱,又紧张又害怕,就这样走开一点也不会让他良心不安,可他就是迈不动脚步,一点儿也迈不开脚步。
走了要去哪?
他一无所有,踩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就算逃出一命,乱世里也要面对生死难料的未来。
徐子墨很怕死,很怕很怕,就算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也怕。
他最怕死的痛苦,再怕毫无意义,最后还介怀被人当成茶前饭后的谈资。
可他内心其实在曾经的钢铁森林里已经如若死灰了。
走上高峰又跌落低谷,亲近的人聚在身边又匆匆离去。
病前病后,有多顺利就有多艰难,有多骄傲就有多卑微,心里对未来生活的希望有多么美好,他内心黯淡无光的深渊就有多么深邃。
以前他的愿望是世界和平,自信有舞台就有他的聚光灯,后来他的愿望是喜从天降,一场意外不声不响把他的一切烦恼都斩断,所有他放不下的羁绊都有人可以替他斩断,仿佛这世界他不曾存在过一样。
一条烂命而已,生不如死概莫如是!
徐子墨突然笑了起来,他看着这个很像很像自己的女孩子,露出最阳光的微笑来。
“想什么呢,我还指望救你咸鱼翻身,大富大贵。”
不,烂命一条,我早就腻歪了,内心的话语同时响起。
慕雪抬起头来,眼睛中没有什么神采,只有害怕的眼泪流淌下来。
徐子墨抬起手,捧起慕雪的脸,想要为她擦拭泪痕,只可惜混合着尘埃反倒让她的脸更花了一些。
“等你长大了,记得嫁给我。”
你搞什么啊,把我留下来,自己还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他内心的话完全是另一回事,好似抱怨,其实满满都是自嘲的意味。
但其实没所谓了。
在他的眼里,慕雪只是个孩子,还不至于让他起什么心思。只不过等一会儿说不定就要死了,嘴上再不占点便宜,那也太亏了。
他顾不得慕雪痛或不痛,尽力把她藏在了林中灌木丛。
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去,追兵已到,只有一个人。
“藏在这里,别动。”
徐子墨悄悄退身出去,情况还没到真的要拼命的程度,大概是能拖延一会儿的。
希望可全寄托在援兵身上了。
林中草木繁盛,可供藏身的地方有很多。
绕到一棵小树后,徐子墨悄悄观察,追来的人身材干练,并未着甲,手中一把朴刀寒光闪烁,他暂时失去了两人的线索,正查看着痕迹。
仔细想了想,徐子墨拿出奇怪的窝窝头,砸向对方的身后,试图把他引到错误的方向。
“咚!”
硬物碰撞的声音在追兵侧身不足一丈远的地方响起,他赶忙起身,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扔了过来。
窝窝头凭空出现在了徐子墨怀里。
他一脸尴尬,躲在树后心脏怦怦跳。
准头差的有点多……
对方不但没有被吸引走,反而还看见了杂草被碾压的痕迹。那压痕一路蜿蜒向灌木丛,正是慕雪藏身的地方。
目光闪烁,那人起身准备迈步。
徐子墨见状,有点沉不住气了。
又是一个窝头飞来,听到动静,追来的那人持刀而立,一道黑影在他眼前划过,却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
追兵的目光,正好和树后探着身子的徐子墨撞个正着。
徐子墨浑身猛地一凉,他缓缓做了一个深吸,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发现就发现,大不了跑就是了。
“呃……嗨?”
徐子墨尬笑着招招手,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一手挠挠头,一手伸进怀里,把瞬移回来的窝窝头掏了出来。
“窝窝头,吃吗?”
憨厚又老实。
两人相对而立,目光碰撞,空气中弥漫着沉默。
对方完全没有搭理徐子墨的样子,而是皱着眉头思考了一番,又把视线落向了灌木。
失败了,徐子墨明白了这一点。
自己藏身的树并不粗壮,隐藏不了两个人,对方应该是发现了这一点。
完全被当做杂鱼级人物忽视了啊……
徐子墨的身体仍然感觉到虚弱,手指的末梢在微弱的风中感受到一阵一阵的冰冷。
这样下去没有机会的,如果身体都不在状态,怎么拼命都带来不了什么威胁。
快热起来啊……
追兵开始迈步了。
快点愤怒起来啊。
徐子墨的肌肉有意识地绷紧又放松。
他一点都看不起你啊!快趁着现在溅他一脸血啊混蛋!
抛开脑海中多余的想法,徐子墨只觉得埋藏在心里驱之不散的不安分情绪无限放大了起来。他的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骤然冲了出去。
迎接他的是一道当头劈下的刀光。
紧紧盯着对方,徐子墨完全不准备躲闪什么,他只想给这该死的杂兵来一下狠的。
天不遂人愿。
扑通一声。
他却因为用力气过了头,一个不小心被树根拌了个狗啃泥。
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会塞牙,却没想错有错着,恰好躲过致命刀光。
那人嗤笑一声,心中轻蔑再加数分,同时更断定了女孩儿的藏身处,不再犹豫谨慎,冲着慕雪的位置小步跑去。
“跑!”
徐子墨大喊一声。
自己起身扑过去,死命搀着追兵的脚,毫不犹豫,一口就咬在了那人的小腿上。
给你看看社会主义四有青年的力量啊,混蛋!
追兵吃痛,一下就怒了!
他反手一刀插下,锋利的刀尖直入徐子墨的背部,势如破竹般从前胸穿出。
剧烈的疼痛顺着神经汇聚到了大脑,徐子墨眼眶眦裂,血丝密布,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寸理智都在剧烈燃烧,身体本能地绷紧了起来,嘴下咬得更加紧了。
那人又是一刀斩落。
此刻。
搏命之姿的徐子墨,生命正随着胸膛的血液喷洒,殷红的鲜血渗透衣裳也渗进土壤。
正爬出灌木的慕雪捂住了嘴,眼泪滚过泥点斑驳的脸颊,砸落入乱世的尘埃里。
人影在远处闪烁,破风声中,一剑东来,穿过了正劈下第二刀的追兵,他的头颅破开,喷洒出鲜艳的血花。
这一切徐子墨都看不到了,他的视野正在渐渐黑暗,脑海中已经亮起了走马灯。
前世里顺风顺水的童年,高考夺榜时的得意,病魔缠身后的绝望和放浪,还有今生今世的离奇遭遇……
一切如过眼云烟,逐渐消散。
“总算结束了。”
徐子墨这样想着,任由意识远去。
长剑御风而动,落回了匆匆前来救援的徐府赵统领的手里。他的脸上有一道狭长的刀疤,五官刚毅,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赵青云扶起慕雪,紧张地查看周身,发现没有伤口才长出一口气。
“慕雪不怕,叔叔来了,没事了。”
他的身后,徐府的士兵鱼贯而出,向着远方的交战处支援。
有人蹲下查看徐子墨的情况。
“大人!这少年还有救!”
士兵摸过徐子墨的动脉,惊喜地呼出声,然而不管那人怎么用力,都没办法分开子墨和那人的尸体,无论是手臂还是牙冠,都仿佛成为了石头,分毫不动。
赵青云一听,救人心切,把慕雪放了下来。
他上手一试,竟也无能为力!赵青云的瞳孔骤缩,对徐子墨高看一分。
这可真是个误会……
心知若是强行分开两人,只怕这少年满口牙没一个能剩下,他挥手一剑,齐膝砍下追兵的腿。
“带走!”
…………
月余后的徐府。
“查清楚了吗?”徐老爷子负手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院子里的风景,眉头紧皱。
赵青云轻叹一口气,“没有,来者没有活口。实力也不强,只是有些功夫而已……实在搞不清楚是什么来路。”
徐老爷子冷哼一声,“今年武国来犯,气势汹汹,和以往大不相同。荆国朝野的一群窝囊废怕是也生出不少小心思。”
“我老了,懒得管他们的破事,可谁要是把主意盯在了我外孙女头上,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我!”
想想慕雪遭的难,徐老爷子胸口起伏,一时间气都喘不匀,慕雪在这位气度不凡的徐家主事人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平复了一会儿之后。
“那少年呢?”
“除了药石外,属下每日为他渡气,伤势已无大碍了,只是至今昏迷不醒,仍然没有什么好办法。”
“那少年的来历也查清了,据同行的流民所言,名叫徐子墨,平野原河下县人。依我看,这少年伤势惨重,确实以命相搏,不像心怀不轨之人。”
徐老爷子的眉头舒展了一些,竟恰好是本家人。
“继续给他请医生,就算把荆都的御医请过来,也得把他治好!”
恰此时,庭院另一头传来丫鬟惊喜的尖叫声。
“老爷!少侠醒啦!”
……
厢房里。
徐子墨其实醒了有些时候了,叫醒他的是一个单曲循环的稚嫩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幼鸟初啼,大约五六岁的年纪。
“菜鸡!快醒醒!菜鸡!……”
“菜……菜鸡说谁?”徐子墨没搞清楚状况,但是果断重拳出击。
键盘十级钢琴家,祖安文科状元,本能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菜鸡说……诶!你醒啦!那我们可赶紧开始吧!恭喜宿主获得本玉树临风的“救世主助手”……”
等等……
徐子墨从昏睡中醒过来,头还在痛,听了这话突然有点回不过神。
他努力尝试着回忆……
记忆被鲜明地分成了两个部分,前世今生泾渭分明。
少量的,宿主的记忆开始流入。
同名同姓一少年,平平稳稳的读书郎,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把他变成了孤家寡人。
他想起来自己醒在前往青州的官道边。
他想起来自己曾被社会毒打,在新世界只有一个奇怪的窝窝头在手边,天崩地裂地狱难度开局。
他想起来自己抱着绝望救了一个女孩子,她的护卫说……
“你要家财万贯,或是飞黄腾达,都不是问题!”
徐子墨突然有点恍惚。
“我……还活着吗……”
那孩童声音正叽里咕噜介绍自己,却没想徐子墨居然没听进去,声线一转,气呼呼的。
“活着!你死啦怎么听得见本助手的话!”
好起来了吗?
徐子墨的表情渐渐染上兴奋的情绪。
富贵险中求,古人诚不我欺!
有金手指还有靠山,这不就是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剧本吗?!
他的神采有些飞扬,脑海中的想法在逃离了生死危机之后变得夸张。
小说的里的情节回荡在他的心中,幸福美满的咸鱼生活好像在向他招手了,徐子墨没什么愿望,平平淡淡咸鱼一样体验正常的生活,就再好不过了。
能坐着就别站着,能躺着就别坐下!
虽然所谓助手听起来好像声音有点不太对……
但是管那么多干嘛啊?!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开始啊!你他喵的迟到了好久啊!”
徐子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已经快摁耐不住激动的情绪。
“本助手大人那不是穿梭时空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吗?不小心到窝窝头里了,但那不重要!且听我细细道来……”
“等等!”
徐子墨情绪瞬间就不连贯了,他人都傻了!
“你说你在哪?”
“窝窝头里!”
助手君理不直气也壮!
“……”
突然间,徐子墨意识到——
社会的毒打,还远远没有结束。